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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3678 2018-03-21
彼得羅和瑪麗婭享受著小說中描寫的那種幸福。他們從意大利北部往南,漫遊了一個又一個城市;沿著那條神聖的大路,從開滿鮮花、麥田金黃的倫巴第平原到了羅曼莎民歌①之鄉、那座藍天下的白色城市那不勒斯。他們原打算在那裡過冬:那裡氣候溫暖,大海平靜,給新婚懶散而甜蜜的生活更增添了柔和的情調..可是,到羅馬以後,一天瑪麗婭卻想去巴黎。她對整天坐在馬車裡搖搖晃晃的旅行,看到的都是拉撒路②們,吞吃的是一條條的通心粉,感到厭倦了。要是能在香榭麗舍大街找個舒適的房舍住下,在那兒過個恩愛美妙的冬天該有多好!現在路易?拿破崙親王③當政,巴黎也安定了..此外,古老意大利的歷史遺跡已經使她厭煩:沒完沒了的大理石雕像,比比皆是的聖母瑪麗婭像,開始使她那可憐的腦瓜發暈了(她常常懶洋洋地摟著彼得羅的的脖子這麼說)!她想在巴黎大街的喧鬧聲中,在瓦斯路燈的照耀下,逛逛一兩家著名的時裝店..再說,她害怕意大利,那裡整個①指當時王室的大臣們。

①羅曼莎民歌,意大利一種敘事體民歌。 ②《聖經》裡面的一個乞丐。 ③路易?拿破崙(1808— 1873),路易?波拿巴之子,1852— 1870年為法國皇帝,普法戰爭中戰敗,後死於英國。 社會都在耍陰謀。 他們到法國去了。 可是巴黎的動亂猶存,沿街似乎還可以聞到火藥的氣味,每張臉上仍然帶著戰鬥的激情,這些到後來又使瑪麗婭掃興。夜間,她常被《馬賽曲》吵醒;看到的警察也是怒氣沖衝;哪裡都沒有歡樂;那些可愛而膽怯的公爵夫人們還不敢到布洛湟森林①去,因為害怕貪得無厭的貓頭鷹——工人!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在巴黎呆到了春天,住在一處她早就嚮往的安樂窩裡,室內是一色的藍天鵝絨,大門朝著香榭麗舍大街。

不久,巴黎又開始談論革命,談論政變了。瑪麗婭竟荒唐地喜歡起機動警備隊的新制服來,這使彼得羅很是不安。她懷孕了,這時,他急切地希望她離開戰事不息但又迷人的巴黎,讓她隱避在沐浴著陽光的寧靜的里斯本。 不過,動身前,他給父親寫了封信。 這是她的建議,簡直是一種堅決的要求。阿豐蘇?達?馬亞當初拒絕他們結合,曾使她絕望。她並不為馬亞一家的破裂擔憂,但是這位保守貴族侮辱性的“不”字十分明確地、十分粗野地對她可疑的身世下了斷語!她恨那個老頭子,因此她匆忙同彼得羅結了婚,以戰勝者的姿態動身去了意大利,好像向這個保守的老人表明,在她那雙裸露的臂膀前,什麼血統,什麼中古時的祖先、家族的榮譽,都變得一文不值..現在,她要回里斯本了,在那幾舉行晚會,進行社交,因此妥協是當務之急。那位隱居在本菲卡大院的父親昔日冷酷的傲慢,經常使她想起滿載黑人的雙桅帆船“新林達號”,甚至就在她對著鏡穿絲綢衣服的當兒也會想起..她想挽著這位衣著講究、留著國王那樣鬍子的高貴的公公的胳膊,在里斯本亮亮相。

“告訴他,我已經喜歡他了,”她伏身在寫字台上,撫摸著彼得羅的頭髮,低聲地說。 “告訴他,如果生個男孩,我一定取他的名字..給他好好寫封信,嗯!” 彼得羅給父親寫的信很親切,很動聽。這個可憐的小伙子是愛父親的。 他激動地告訴父親,他將會有個男孩,父子間的不睦會在那個小傢伙的搖籃邊結束,因為即將出世的小馬亞將是家中的長孫,馬亞姓氏的繼承人..他還告訴父親,他放縱的熱戀是何等的幸福。他列舉了瑪麗婭善良、可愛、有教養等等的許多美德。信整整寫了兩頁紙。彼得羅發誓,一到里斯本,在一個小時之內,他就會跪倒在父親的面前..果然,一下火車,他就乘馬車到了本菲卡大院。然而,兩天前他父親卻已動身去聖奧拉維亞莊園了。這很使他失望,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於是,父子之間的鴻溝加深了。當一個小女孩落生時,彼得羅沒有向父親報信——他痛苦地告訴威拉薩,“我已經沒有父親了”!那小女娃長得很漂亮,胖乎乎,金黃色的頭髮,臉蛋紅潤,還有一雙馬亞家的炯炯有神的黑眼睛。與彼得羅的願望相反,瑪麗婭不願給這孩子餵自己的奶,但她又愛得她發狂。她有時整天整天地跪在搖籃邊,呆呆地望著她,用戴滿寶石的手撫摸著孩子細嫩的皮肉,親吻她的小腳丫、大腿窩,興奮地對她說著親暱的話,給她擦蜜塗粉,穿戴繡花的衣帽。 對女兒這種狂熱的愛,更加痛苦地激起了瑪麗婭對阿豐蘇?達?馬亞的惱怒。她認為自己遭到了侮辱,她生下的小天使也受到了傷害。她把那個老①巴黎郊外著名風景區。 頭子大罵一通,說他是“老白痴”,“惡魔”..有一大彼得羅聽見了,人為惱火。她也怒氣沖沖地回敬了他。看到她那漲紅的臉蛋,那雙充滿憤怒的淚水汪汪的藍眼睛,他只好輕聲地說。

“他是我的父親,瑪麗婭..” 父親!他卻在全里斯本面前把她當做一個姘頭看待!他也許是個貴族,但他幹的卻是惡棍的行徑,是個“老白痴”,“惡魔”,如此而已! ..她猛然抱起孩子,緊緊貼在胸前,哭哭啼啼地叨唸著:“沒人疼愛咱們倆,我的安琪兒!沒人疼你!只有你媽媽疼愛你!他們把你看成個私生子!” 小娃娃在媽媽懷裡抓鬧著,哭叫了起來。彼得羅趕忙跑過去,摟住母女倆,他屈從了,一副可憐相。最後又是以長時間的擁抱、親吻,結束了這一幕。 他事後從心底里承認,她的惱怒是有道理的,因為她看到自己的小天使遭到了蔑視。再說,彼得羅那些開始常到亞羅友斯來的朋友們:阿連卡、堂若昂?達?庫尼亞,也譏笑起那位守舊頑固的父親來,說老人氣得搬到鄉間去,僅僅是因為兒媳的祖先中沒人犧牲在阿朱巴羅塔戰場①!再說,全里斯本從哪兒還能找到一個如此美貌、可愛、收入又多的女人呢?真見鬼了,世界變了,十六世紀引以為榮的東西早已過時了!

甚至有一次,連威拉薩都動了心。當彼得羅帶著他到那張帶花邊的搖籃邊看望那個熟睡的小女孩時,他臉上掛著淚珠,用手貼在胸前說:“阿豐蘇?達?馬亞先生太固執了!” “是啊,損失的是他!不想看看這麼美麗的天使!”瑪麗婭說,一邊在鏡子前擺弄著頭髮上的鮮花,那姿勢真優美動人。 “他不來,這兒也沒人想念他..”確實沒人想念他。這年十月,小女孩一周歲時,亞羅友斯這幢房子裡舉行了盛大的舞會。彼得羅一家現在把這幢房子完全佔用了,並且佈置得富麗堂皇。從前那些憎惡“女黑奴販子”的太太們,用扇子遮著臉的堂娜瑪麗婭?加瑪,這天都來了,個個袒胸露臂,和藹可親,她們和瑪麗婭親吻,叫她“親愛的”。她們對於裝飾在價值四十萬雷亞爾①的一面面鏡子上的茶花稱讚不已,同時,她們也十分愛吃那天的冰淇淋。

一種燈紅酒綠的歡樂生活開始了。按這家的密友、夫人的獻媚者阿連卡的說法,“這可真有拜倫的詩句中所描寫的那種縱酒狂歡的味兒。”說那些是里斯本最歡樂的晚會,確實不假:凌晨一點半喝香檳吃夜宵;大本錢的狂賭通宵達旦;還有自編自演的歷史劇,在劇中,瑪麗婭穿上海倫②式古典服裝或朱迪思③那淡雅的東方喪服,顯得格外美麗。如果在更親密的友人的聚會上,她就會過來同男士們一起抽支香煙。台球室裡常常會傳出陣陣掌聲,那是人們在看她打堂若昂?達?庫尼亞式的法國台球,那是當時的一大時髦①指1385年8月,葡萄牙人在阿朱巴羅塔和西班牙人進行的一次戰鬥,當時葡萄牙人以少勝多,戰敗了西班牙人。 ①雷亞爾,葡萄牙古貨幣單位。

②海倫,宙斯和勒達的女兒,墨涅拉俄斯之妻,以美艷著名,後被拐引起特洛例的戰爭。 ③朱迪思,是《舊約》經外書中一個猶太寡婦:她殺死了巴比倫王尼布加尼揪的大將荷羅芬內斯,挽救了本城百姓。 娛樂。 在這樣一片瀰漫著文藝復興時代的浪漫色彩的歡樂氣氛中,人們總看到老蒙弗特,戴著一條寬大的白圍領,沉默不語地縮著身子,背著雙手,在房子的角落裡轉來轉去,躲到窗戶凹進去的地方,只有在救起一隻要摔倒的燭台時才露面——他那雙凹陷的老花眼一刻也不離開女兒。 瑪麗婭從來沒這麼漂亮過。坐月子以後,她更加容光煥發;她的容貌確實出眾,她那像金發的朱諾一樣光輝照人的身軀,那髮辮上門光的寶石,那裸露著的象牙般乳白色的脖頸,以及那身沙沙作響的絲綢衣裙,都給亞羅友斯大廈高大豪華的大廳增添了光彩。為模仿文藝復興時代的女士們,她選了一朵濃郁而艷麗的鬱金香作為自己的象徵。

人們都在稱讚她的豪華富有,讚美她那潔白的套裙和價錢昂貴的花邊..她有能力這樣做!她的丈夫很有錢,但她毫無顧忌的揮霍,會使丈夫和她的父親蒙弗特破產! 彼得羅所有的朋友自然都很喜歡她。到處自譽為“騎士兼詩人”的阿連卡,是亞羅友斯大廈的常客。他在這裡有常備的餐具,房內廳間常迴響著他奔放的詩句,在這裡的沙發上也常能見到他那憂鬱而虛弱的身影。他要獻給瑪麗婭一首詩,(最妙的是,當他念到瑪麗婭這個名字時,他的聲調軟弱無力,還帶點哭音,眼神恍惚而憂傷。)那是他反复再三地宣布,人們也期待已久的詩《西番蓮》!這首詩的片斷常為人們所引誦,因為它是按時代趣味寫出,便於吟誦:那一晚,我在金壁輝煌的大廳把你見,你如醉似狂,去而復來,拖著金髮長辮..阿連卡的感情是純潔無邪的,但是,在這家的親朋好友中,當然不止一人,卻已經在悄悄地流傳著他午後三點在瑪麗婭的閨房,在那一瓶瓶鬱金香之間對她的一段表白;而她的女友們,包括那些愛饒舌的長舌婦都在說,她的感情從未超越從窗口投去的一枝玫瑰,或是從扇子後面溫柔而稍長時間地瞟他一眼。然而,彼得羅已經開始熬過一些不愉快的時光了,這倒並非嫉妒,而是有時他會突然對那種豪華的生活,那些熱鬧的聚會感到厭煩,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願望,要把大廳裡所有的男人,那些圍著袒胸露臂的瑪麗婭轉來轉去的朋友們,統統趕出去。

於是,他躲在一個角落裡,拚命地抽雪茄,在他的腦海裡全是些難以名狀的痛苦..瑪麗婭善於從丈夫的臉上窺測出“陰雲”,如她常說的。她向他跑去,使勁地抓著他的雙手,胸有成竹地說:“怎麼啦,親愛的?生氣啦!” “不,沒生氣..” “那,你看著我..” 她用那高聳的胸脯貼向他的胸口;她的雙手親切而緩慢地撫摸著他的胳膊,從手腕摸到肩膀;然後,那美麗的眸子與雙唇一齊向他仰起。彼得羅回報了她一個長吻,得到了安慰,完全滿足了。 在這期間,阿豐蘇?達?馬亞沒離開過聖奧拉維亞莊園的樹蔭,他隱居在那兒,就像是被埋葬在墳墓中一樣。在亞羅友斯大廈沒人提起他,這位“老白痴”仍然十分固執。只有彼得羅有時候問問威拉薩“爸爸好吧”。而總管的消息往往使瑪麗婭大為惱火:爸爸好得很,他現在雇了一名手藝高超的法國廚師,聖奧拉維亞莊園常是賓客滿座,有謝格拉、安德勒?達?埃夏、堂蒂奧古?科丁紐..“那個大鬍子惡魔在自得其樂,”他會這樣憎惡地對自己的父親說。 這位老黑奴販子聽說阿豐蘇在聖奧拉維亞過得很愉快,就高興得搓搓雙手,因為每每想到這位如此嚴厲、一生如此純潔的貴族如果出現在亞羅友斯大廈,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就顫抖不安了。 但是在瑪麗婭生下了另一個孩子,一個男孩之後,亞羅友斯大廈的寧靜又使那位被遺忘在淒涼的杜羅河畔的父親的形象重又清清楚楚地湧上彼得羅的心頭。彼得羅趁著瑪麗婭在虛弱的恢復期間,戰戰兢兢地同她談起與老人和解的想法。瑪麗婭想了片刻之後,給了他一個十分滿意的回答:“我想,老人若是在這兒,我會高興的..”這意想不到的默許使彼得羅喜出望外,他想馬上就去聖奧拉維亞。但是,她有個更好的主意:按威拉薩的說法,阿豐蘇不久就要到本菲卡大院來居住,那樣,她就要穿上一身黑色衣服,抱著小兒子,出其不意地跪倒在他面前,請他為小孩子祝福!好主意!確實是個好主意。彼得羅從這裡看到了一個母性的崇高靈感和妙想..為了一開始就能贏得父親的心,彼得羅想給小兒子取名阿豐蘇,但瑪麗婭不同意。她當時正在看一本小說,主人公是斯圖亞特王朝①最後的一名浪漫王子,名叫查理?愛德華。瑪麗婭很喜歡他,喜歡他的冒險經歷,也同情他的不幸,因而她想給兒子取名叫..卡洛斯?愛杜亞篤?達?馬亞!在她看來,這個名字包含了所有的愛情和英雄業績。 孩子的洗禮不得不推遲,因為瑪麗婭患了咽喉炎,但不嚴重,兩週後,彼得羅可以去阿爾馬達②附近的多基拉莊園打獵了。他要去兩天。彼得羅此行完全是為了應酬一位意大利人。那位英俊青年不久前才來到里斯本,經英國公使館秘書的介紹,彼得羅與他相識,而且很喜歡他。據說,他是索利亞親王的侄子,從那不勒斯逃出來的,在那兒因為曾謀劃推翻波旁家族,被判了死刑。阿連卡和堂若昂?科丁紐也同去打獵,在黎明時出發。 那天下午,瑪麗婭伶仃一人正在房間裡吃晚飯,聽到馬車來到門口,然後台階上響起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彼得羅出現在她面前。他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瑪麗婭,太不幸了!” “我的上帝!” “我打傷了那個小伙子,打傷了那個那不勒斯人!..”“什麼?” 一場飛來橫禍! ..他在跳過一個土坑時,獵槍走了火,子彈鑽到了那不勒斯人身上!在多基拉無法治療,他們就立即返回里斯本。彼得羅自然不同意讓受傷者回旅館去,於是把他帶到了亞羅友斯,安置他在樓上那間綠色的房間裡住下,並且去請一位醫生、兩名護士來晝夜陪伴;彼得羅自己也要①斯圖亞特王朝的統治始於1603年,英女王伊麗莎白逝世,因無直系繼承人,女王遠親蘇格蘭國王詹姆士登上英國王位,是為斯圖亞特王朝。 ②里斯本附近特茹河南岸城市。 到那兒去過夜.. “他怎麼樣?” “真是個英雄!..他笑著說沒什麼,可我看他那張臉象死人般蒼白。 真是個了不起的小伙子!上帝啊,這事竟讓我碰上了!那個時候阿連卡就在他附近..我寧可傷著他,他是至親好友!傷了他沒有關係。但是,偏偏是另一個人,是貴客..”這時,一輛雙輪馬車駛進院子。 “大夫來了!” 彼得羅匆匆離去。 他不久就回來了,人鎮靜多了。對這樣的輕傷,蓋德士醫生幾乎覺得好笑,胳膊上劃了一道口子,背上挨了幾粒散彈。醫生保證,兩週以後就又可以去多基拉打獵了。親王都抽起雪茄來了。真是個了不起的小伙子!看來,他同蒙弗特老爹也很親熱..這一晚,瑪麗婭徹夜難眠。就在她臥室上面的那位親王,曾是個陰謀家,被判處了死刑,現在又受了傷,這一切都使她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 翌日清晨,彼得羅親自去旅館搬運那不勒斯人的行李。他剛出了門,瑪麗婭就吩咐她的法國女僕——一位漂亮的阿爾勒①姑娘,到樓上替她看看親王殿下情況怎樣,稍帶“看看什麼長相”。那位阿爾勒姑娘回來時,兩眼閃著光,並且手舞足蹈地告訴女主人說,她從來沒見過如此英俊的男人!簡直是一幀耶穌的畫像!那脖頸幾乎像大理石一樣潔白!人還很蒼白。他請轉達他對馬亞夫人關照的衷心感謝。那會兒,他正倚著枕頭在看報紙..此後,瑪麗婭看來不再關心這位受傷的人了。彼得羅卻時常對她談起他,並為這位謀反的親王的動人經歷所激勵,簡直同他一樣憎恨起波旁王族們來了。共同的愛好也使他感到高興,他們都酷愛打獵,喜歡騎馬,喜歡玩槍。現在,每天清晨,彼得羅就穿上晨衣,叼著煙斗到親王的房間裡去,在那裡親親熱熱地呆上幾個小時,一起喝格羅格熱酒②——這是蓋德大夫允許的。彼得羅還把他的朋友阿連卡和堂若昂?達?庫尼亞帶來。瑪麗婭可以聽到他們在上面高聲談笑,有時還能聽見他們彈奏吉他。老蒙弗特對這位英雄讚賞不已,總是圍著他的床轉來轉去。 那位阿爾勒女僕也總往上跑,一會兒送去幾塊鑲花邊的毛巾,一會兒送去一個誰也沒向她要的糖罐,或是有時送去一個插滿鮮花的花瓶,給那間小房間增添了幾分光彩..後來,瑪麗婭非常嚴肅地問彼得羅,除去所有的那些朋友、兩名護士、兩名用人、父親和他彼得羅外,是否還需要她的女僕去殿下的房間伺候。 不需要。但是,對於認為那個阿爾勒女僕戀上了親王的猜想,彼得羅感到太可笑了。不錯,愛神對他是慷慨的,但是那不勒斯人感到她太惹人嫌了。他曾說過:“是個很漂亮的女人①。” 瑪麗婭美麗的臉蛋都氣白了。她認為這一切都是惡作劇,粗野而且魯莽!彼得羅把一個外國人帶到亞羅友斯來真是發了瘋,這是個逃犯,是個冒險家!再說,在樓上又是喝格羅格熱酒,又是彈吉他,根本不忌諱她很虛①阿爾勒,法國東南部城市,位於羅納河畔。 ②英國人的一種飲料,用酒和熱水混合配製。 ①原文為法文。 弱,正在恢復期,需要安靜。這些真使她惱火!一旦殿下墊上靠墊可以乘坐馬車了,她就要他滾蛋,住到旅館裡去..“你在說什麼呀,上帝!你在說些什麼!..”彼得羅說。 “就這麼辦。” 很顯然,瑪麗婭對女僕也嚴厲地訓斥過,因為這天下午彼得羅看見她在走廊上哭泣,用圍裙擦著那雙發紅的眼睛。 幾天后,那不勒斯人已經痊癒,要返回旅館了。他沒見到瑪麗婭,但是為了感謝她的款待,差人送來一束十分美麗的鮮花,並且禮貌周全,真猶如文藝復興時代多才多藝的王子,在鮮花之中夾了一首意大利文寫的十四行詩,詞句之華麗就像那送上的鮮花一般。他把她比作敘利亞的貴族夫人,用她壺裡的滴滴清水拯救了一位在炎熱道路上受傷的阿拉伯騎士。他把她比作但丁歌頌的貝婭特麗齊①。 人們從上述他的所做所為,看到了一種不可多得的顯貴氣派,就像阿連卡所說,這是拜倫的風度。 一周以後,在為卡洛斯?愛杜亞篤?達?馬亞的受洗命名晚會上,那不勒斯人出席了,並博得了所有人的傾慕。他是個阿波羅式的美男子,白淨得像塊無瑕的大理石,捲曲的短髭,女人般的波浪形褐色長發在金色的燈光下閃亮,頭路在正中,梳成那位那撒勒人②的髮型,真如阿爾勒女僕說的,他有一副基督的英俊面孔。 他跟瑪麗婭只跳了一次八人舞,確實他看上去有點兒沉默寡言而且傲慢,但是,他身上的一切——他的相貌,他的神秘莫測,甚至連他的名字丹格勒杜,都使人心蕩神移。當他倚著門框,手持禮帽,臉上掛著憂鬱的神情,顯露出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的那種引人注目的可愛相,柔和的目光慘淡無力地慢慢掃過大廳時,許多女人的心都激烈地跳了起來。為了從近處仔細看看他,阿爾文夏侯爵夫人請求彼得羅陪著她走過去,然後用她那長柄金框眼鏡仔細端詳了他一番,就像觀看博物館裡的大理石雕塑一樣。 “討人喜歡!”她嚷道。 “真是幅畫像!..彼得羅,你們是朋友,是朋友,對嗎?” “我們倆是患難弟兄,夫人。” 晚會上,威拉薩告訴彼得羅,他父親將於次日來本菲卡。晚會一結束,彼得羅就同瑪麗婭商量“如何熱烈地歡迎爸爸”。但是她個同意,並且提出了非常使人料想不到但卻是理智的理由。她再三想過了。現在明白了爸爸固執的原因之一——近來她也總是稱呼阿豐蘇為爸爸——是他們在亞羅友斯大廈的那種非同尋常的生活..“但是,親愛的,”彼得羅說,“你聽我說,咱們並沒有過狂飲亂舞的生活..來的一些朋友中..”對,是這樣..但是,她確實下決心要使家中更寧靜些,更像個家庭的樣子,這樣對娃娃們也更有好處。所以,她希望爸爸相信這種變化,這樣和解會更容易些,這種和睦也會更持久。 “再過兩三個月吧..等他了解到咱們生活得很平靜的時候。你放心,我一定把他請來..如果等到我的父親到比利牛斯山去做溫泉浴了,那樣也①貝婭特麗齊是但丁年輕時愛慕的一位女子,後成為他名著《神曲》和《新生》中的人物。 ②指耶穌。 好。我那親愛的可憐的父親可是害怕你的父親..親愛的,你不認為這樣更好些嗎? ” “你真是個天使,”彼得羅回答說,一面吻了吻她的雙手。 瑪麗婭的生活習慣看來是真的在變了。晚會停辦了。她開始幽居家中,只與幾個摯友聚在那藍色的閨房內度過一個個的夜晚。她戒了煙,也不再打台球。她常常穿一身黑色的衣服,頭上戴朵鮮花,坐在燈下用鉤針編織。老加佐蒂到來的時候,大家正在研究古典音樂。阿連卡仿效著女主人,也變得嚴肅起來,背誦著克洛普施托克①詩句的譯文。大家謹慎地談論著政治。瑪麗婭真的新生了。 每天晚上,丹格勒杜都在這兒。他漫不經心而風度翩翩,有時畫一朵花讓她繡,或者用吉他彈奏幾首那不勒斯民歌。在場的人都喜歡他,但最喜歡他的莫過於老蒙弗特。老蒙弗特有時接連數小時慈祥地望著親王,接著,會突然站起身來,穿過大廳,躬著身子拍拍他,還聞一聞他,然後用他那海員的法文低聲他說:“好嗎..唔?多麼的好..我很高興見到你..”這種突然的愛慕感情在互相交流著,因為在這種時刻,瑪麗婭總是朝她的爸爸送去迷人的微笑,或是走過去吻吻他的額頭。 白天,她忙於一些正經事。她組織了一個有益於社會的慈善機構,叫做“慈善被服廠”,其宗旨是在冬季向一些缺衣少穿的家庭發放被褥冬衣。在亞羅友斯的客廳裡,她手握銅鈴,主持會議,起草章程。她常去探訪窮人,也一次次地步行去教堂表示她的虔誠,這時她總是身著黑色服飾,臉上一塊厚厚的面紗。 她那美麗的容貌如今總是罩上一片幽鬱的愁雲:這位女神昇華為聖母了。此外,還常常能聽到她莫名其妙地突然嘆息。 與此同時,瑪麗婭對女兒的感情逐漸加深。她兩歲了,長得確實可愛。 每天晚上,她總穿戴得像小公主一樣華麗,到大廳裡來轉上一轉,這時,丹格勒杜總是讚嘆不已,欣喜若狂!他為她畫了一幀碳筆素描像,一幀平筆劃像,一幀水彩畫像。他還常常跪下來親親她長得像小耶穌那樣的紅嫩的小手。現在瑪麗婭不顧彼得羅的反對,總摟著她睡覺。 這年九月初,老蒙弗特動身去比利牛斯了。瑪麗婭抱著老人的脖子大哭了一場,就好像他又動身橫渡去非洲似的。 但是,到開晚飯的時候,她的心情已經好轉,並且又高興了起來。彼得羅又提起了與父親和解的事,他認為這正是個好時機,去本菲卡大院徹底同固執的爸爸言歸於好..“還不是時候,”她想了想說,眼睛看著手中盛著法國波爾多葡萄酒的杯子。 “你父親是個神,我們還不配見他..等到冬天再說吧。” 二月份一個陰霾的下午,大雨滂沱。阿豐蘇?達?馬亞正在書房中看書,門猛地敞開了。他從書上抬眼一看,彼得羅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渾身污泥,衣衫不整,蓬亂的頭髮下那張蒼白的臉上閃爍著一雙發狂的眼睛。老人嚇得站起身來,彼得羅一句話沒說,就撲倒在父親的懷裡,沒命地嚎陶大哭起來。 “彼得羅!我的孩子!出什麼事了?” ①克洛普施托克(1724— 1803),德國詩人,著名散文詩劇《彌賽亞》的作者。 也許瑪麗婭死啦!一陣無情的喜悅掠過他的全身,因為想到他的兒子要永遠擺脫掉蒙弗特父女,回到他的身邊,還帶來一雙孫男孫女,他不會再孤寂了——兒孫們都是可愛的!他顫抖著,慈愛地把兒子扶起來,又重複了一句:“安靜點兒,兒子!怎麼回事?” 彼得羅像個死人一樣,一下子摔倒在沙發里,朝著父親仰起那張極度痛苦而顯得憔悴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咕噥著說:“我離開了里斯本兩天..今天早晨回來..瑪麗婭帶著小女兒跑了..她和一個男人,一個意大利人走了..我就來到了這兒!” 阿豐蘇站在兒子麵前,一聲沒吭,一動不動,象尊石像。血湧了上來,他那雙柔和的面頰氣得漲紅了。剎那間,這樁醜事浮現在眼前,他看見整個城市都在幸災樂禍;看到了憐憫的目光;看到了他的名聲掃地。就是他這個兒子,竟蔑視他的權威,和那麼個女人結合在一起,玷污了家族的血統,使全家都蒙受了侮辱。他就在這裡,躺在那兒,不怒不吼,沒有一個被背叛了的丈夫應有的野性!他跑來躺倒在一張沙發上,可憐地啜泣!這真使阿豐蘇怒不可遏。他挺直了身子,怒氣沖沖地在屋子裡踱步,緊咬住嘴唇,以免那積聚在澎湃的胸膛裡的怒火和辱罵迸發出來..但他是父親,就在他近旁,他聽到了那鑽心的啜泣;他看見了那個他曾抱在懷裡搖晃過的可憐而不幸的身軀在簌簌發抖。他在彼得羅身旁站住,用雙手使勁地捧起他的頭,在額上一次又一次地吻著,好像他還是個孩子,對他的所有的慈愛從此又恢復了。 “您當時說得對,爸爸,您說得對,”彼得羅流著淚,哽噎著說。 一陣沉默。外面,雨不住地敲打著屋子、庭院,嘩嘩地響個不停。一陣陣冬日的寒風搖曳著窗下的樹木。 阿豐蘇打破了沉寂。 “他們跑哪兒去了,彼得羅?你都知道些什麼,兒子?你不能光哭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彼得羅吃力地說,“我就知道她跑了。我是星期一離開里斯本的,當天夜裡她就拿了一隻手提箱,她的首飾盒,帶著她的新意大利女僕和小女孩乘馬車離開了家。她對女管家和小男孩兒的保姆說是找我去了。她們都挺納悶,可她們能說什麼呢?..我回來的時候發現了這封信。” 那張信紙已經弄髒。早上以來,他一定讀過好多遍了,並且氣忿之中把它揉搓了。信上寫道:我要永遠和丹格勒杜一道去了,永不復返。這是命中註定的。我把瑪麗婭也帶走了,因為我離不開她。 “那麼小男孩兒呢?小男孩兒在哪兒?”阿豐蘇叫道。 彼得羅象突然想了起來。 “他在裡面和保姆在一起。我用馬車把他帶來了。” 老人立即跑進去。不一會兒,他手裡抱著那個小男孩走了進來。孩子裹著一條帶穗子的長長白圍巾,戴著一頂鑲花邊的花檐帽。他胖胖乎乎,長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和可愛、紅潤的玫瑰色臉蛋。他老在格格地笑,一晃他那小銀搖鈴,就格格地笑出聲來。保姆悲傷地站在門口,眼睛盯住地毯,手裡拿著小包裹。 阿豐蘇慢慢地坐到他的扶手椅裡,把小孫子抱在懷中。他的雙眼含著慈愛,好像已經忘了兒子的絕望和家庭的恥辱。現在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懷裡抱著的這張流著口水的細嫩的小臉上。 “他叫什麼名字?” “卡洛斯?愛杜亞篤,”保姆悄沒聲地說。 “卡洛斯?愛杜亞篤,嗯?” 他把孩子端詳了好半天,像是要找出自己家族的痕跡。然後,他用手握住了那雙攥著小搖鈴的小紅手,非常鄭重其事地對他說,就像這孩子聽得懂似的:“好好看著我,我是你爺爺。你可得愛你的爺爺!” 聽到這麼響亮的聲音,那小東西果真睜大了那雙可愛的眼睛,突然不笑了,一動不動,也不怕那花白鬍子。接著,他就開始在爺爺的懷裡蹬腿,把小手掙脫出來,用他的小搖鈴使勁兒地打爺爺的頭。 看到這副天真活潑相兒,老人滿臉堆起了笑容。他把孩子在胸前緊緊地抱了好半天。然後,欣慰而激動地在娃娃臉上長時間地吻了一下:這是他做祖父的第一個吻。接著,又十分小心地把孩子遞到保姆懷裡:“去吧,阿媽,去吧..吉特魯德絲在給你收拾房間了。去看看需要些什麼。” 他關上了門,回過來坐在兒子的身旁。兒子偎在沙發的一角,動也沒動一下,眼睛一直死盯著地板。 “現在把心裡話都倒出來,彼得羅。一切都告訴我。說來咱們已經有三年沒見了,兒子..”“三年多了,”彼得羅輕聲說。他站起身來,朝院裡望去,陰霾的細雨淒淒切切。然後他又掃了一眼書房,對著他的畫像沉思了片刻,那是他十二歲時在羅馬畫的,穿了一身藍色天鵝絨衣褲,手中拿著一朵玫瑰。他接著又痛苦地重複了一遍:“您當時說得對,爸爸,您說得對。” 他一邊長嘆著踱來踱去,一邊慢慢地開始講起這三年的經歷:在巴黎度過的冬天,在亞羅友斯的生活,那個意大利人在家裡親密無間的情景,打算與父親和解的計劃——最後講到那封卑鄙的信,真是寡廉鮮恥,竟說是命中註定,還向他提起了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起初,他本想狠狠地報復一下,拼命去追趕他們。但理智使他頭腦冷靜了下來。到頭來,那樣做不是十分可笑嗎?這次的私奔一定是事前籌劃好的,而他又不能為了尋找妻子把歐洲所有的旅館都搜個遍..——去報警,把他們抓住?那也是無能的表現! 況且這也阻止不了她在出逃的途中已經和另一個男人睡了覺..他所能做的只是蔑視。就當她是一個跟了他幾年的漂亮的情婦,後來又跟另外的男人跑了。再見啦!給他留下了一個無娘的兒子,孩子擔了個不光彩的名兒。有什麼辦法呢!他現在需要的是忘掉一切,踏上一個遙遠的旅程,或許去美洲。 他的父親會看到,他再回來時將是心地平靜,身體健康。 在談這些理智的話時,他的聲音漸漸鎮定下來。這當兒,他一直慢慢地來回踱著步,手指間夾了支熄滅的雪茄。但他又突然狂笑了一聲,在父親的前面停住步,眼裡閃出凶狠的光。 “我總想去看看美洲,現在是個好機會..真是個好機會,對嗎?我甚至可以加入當地的國籍——成為總統,或者完蛋..哈哈!” “好,孩子,以後再考慮這些事吧。”老人岔開他的話,感到愕然。 這時走廊的盡頭響起了晚飯鈴聲。 “您晚飯還是吃得很早嗎?”彼得羅問道。他疲倦得慢慢地長嘆一聲,又加了一句,“我們以往總是七點吃晚飯..”他催著父親到餐桌去;他沒有理由耽誤一頓晚飯。而他自己則要上樓去,到他結婚前住的老房間裡去呆一會兒..他的床還在那兒,對嗎?不,他什麼也不想吃..“讓德賽拉給我送一杯杜松子酒來..德賽拉還在這兒,是個好人!” 看到阿豐蘇依然坐在那兒,他不耐煩地重複道:“去吃飯啊,爸爸,去吃飯吧,看在上帝的面上!..”父親走了出去。他聽到了樓上的腳步聲和使勁開窗子的響聲。阿豐蘇向餐廳走去,那些肯定已經從保姆處得知了這一不幸消息的僕人們,來回走路時都踮著腳,那種沉悶的緩慢勁兒只有死了人的家裡才有。阿豐蘇獨自坐在桌旁,但彼得羅的餐具又擺上了。日本花瓶裡,冬天的玫瑰花瓣凋落了,那隻老鸚鵡因為雨天發煩,在棲木上焦躁地跳來跳去。 阿豐蘇喝了一勺湯,然後把椅子推到壁爐旁,坐在那兒,漸漸地被十二月淒涼的黃昏吞噬了,他眼睛盯著爐火,聽著西南風搖曳窗子的聲音,默默地想著所有這些亂哄哄地闖進他暮年平靜生活中來的可怕的事情。但在他深深的悲痛之中,他意識到心靈的一角有一塊小小的地方,那裡有一種十分甜蜜、十分新穎的東西,帶著復甦的新的生命力在搏動,就像在他身上的某個地方正在進發一股甘甜的清泉,充滿了未來的歡樂。當他想起了那便帽白色花邊下面的那張玫瑰色的小臉蛋時,他笑了,臉上泛起了紅暈..這時,屋內已經燈火通明。阿羊蘇不安地走到樓上兒子的房間。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之中,潮濕、陰冷,好像雨都打了進來。老人一陣哆嗦。隨著他的呼喚,彼得羅的聲音從黑暗的窗前傳了過來。窗戶敞著,他坐在外面的陽台上,淹沒在風雨交加的黑夜中,樹枝颯颯作響,他的臉迎著寒鳳、雨水和氣候惡劣的整個嚴冬。 “你在這兒哪,我的孩子!”阿豐蘇叫道。 “僕人們該收抬房間了,你到下面呆會兒..你全濕透了,彼得羅。” 老人摸了摸他的膝蓋和冰冷的雙手。彼得羅猛然站起來,不耐煩地掙脫了父親的愛撫。 “噢,他們想收拾房間啊?這空氣使我挺舒服,真使我舒服極了。” 德賽拉拿來了燈,後面跟著彼得羅的僕人,他那時才從亞羅友斯來,帶著一個油布裹著的大旅行袋。皮箱都留在樓下了,馬夫也在下面,因為主人都不在家了..“好啦!好啦!”阿豐蘇打斷了他的話,“威拉薩先生明天到那兒去,他會告訴你們怎麼辦。” 僕人踮著腳走過去,把旅行袋放到五斗櫥的大理石面上,上面還放著彼得羅用過的一些化妝品瓶子。桌上的蠟燭照亮了那張淒涼的單人床,床上放著對折的墊褥。 吉特魯德絲懷裡抱著床單匆匆走進來。德賽拉把枕墊用力打了打。亞羅友斯來的僕人把帽子脫在一個角落後也過來幫忙;他總是踮著腳走路。這當兒,彼得羅像個夢遊者一樣,又走回到陽台,光著頭去淋雨。庭院裡越來越濃重的夜色,伴隨著波濤洶湧的大海的咆哮,把他吸引住了。於是,阿豐蘇幾乎是非常粗魯地拽了拽他的胳膊。 “彼得羅!讓他們收拾房間!到樓下呆一會兒!” 他機械地跟著父親向書房走去,嘴裡叼著一根熄滅了的雪茄,這支煙他打從下午起就拿在手裡了。他在離燈遠遠的地方坐在沙發的一角,一聲不吭,麻木不仁地呆在那兒。好長時間只有老人在書架間踱來踱去的緩慢的腳步聲打破了沉睡著的書房的寂靜。爐中的一塊炭火慢慢地熄滅了,夜似乎變得更加陰冷。突然,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玻璃,這是一陣狂風帶來的暴雨,雨水長時間地從房頂上嘩嘩落下。接著,又是一陣陰森可怕的沉寂,遠方的風刷刷地在樹叢中竄來竄去。寂靜中,滴滴落水聲好似輕聲的哭泣。跟著,一陣狂風更加兇猛地刮來,吹得整幢房子的門窗呼呼亂響,然後,又旋轉著,淒厲地嗥叫著離去了。 “這真像英國的夜晚,”阿豐蘇說,一面彎下身子撥了撥炭火。 但是彼得羅一聽這話就猛地站起身來,他一定是想到了瑪麗婭遠在一間他人的房間內的一張污穢的床上,偎縮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裡,於是感到一陣劇痛。他用雙手把頭抱了一會兒,然後步履瞞跚地走到父親面前,但是用非常鎮定的聲音說:“我實在太累了,爸爸。我去睡了。晚安..明天咱們再詳談。” 他吻了吻父親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阿豐蘇仍然留在書房裡,手裡拿著一本書發呆。他在聽著樓上的動靜。 但四處卻寂靜無聲。 時鐘敲了十點。安歇之前他又走到保姆住的那間房間。吉特魯德絲,亞羅友斯來的僕人和德賽拉都站在蠟燭前屏風影子裡的衣櫥旁,悄悄耳語。一聽到他的腳步聲,他們就都貼著腳躲開了;保姆繼續不吭聲地收拾大衣櫥。 那張大床上,那個孩子像疲倦了的小耶穌,睡著了,手裡還攥著搖鈴。阿豐蘇沒敢親親他,怕自己扎人的鬍子把他弄醒,但摸了摸他睡衣的花邊,塞了塞靠牆那邊的被單,拉了拉帳幔。阿豐蘇心情激動,感到在孩子睡覺的這個臥室的暗處,他的一切痛苦都得到了撫慰。 “還需要什麼嗎,阿媽?”他壓低了聲音問道。 “沒有了,老爺。” 就這樣,他不出一點兒聲響地朝彼得羅的房間走去。那里門半開著,透出一縷燈光,兒子正在兩支蠟燭下寫東西,那隻旅行袋在旁邊敞著。看到父親,他似乎吃了一驚,他仰起了蒼白憔悴的臉,兩個黑眼圈使他的眼睛顯得更晶瑩,更冷酷了。 “我在寫東西,”他說。 他搓搓手,好像屋子裡的寒氣凍著了他。他又加上一句:“明天一早,讓威拉薩到亞羅友斯去一趟..僕人們在那兒,我的兩匹馬在那兒,反正有好多事要安排。我正給他寫呢。他的房子是三十二號,對嗎?德賽拉一定知道..晚安,爸爸,晚安。” 回到書房旁邊的臥室,阿豐蘇感到一陣壓抑,安不下心來,不時地從枕頭上抬起頭來聽聽。這時,房子裡一片寂靜,風也平息了,只是樓上響著他兒子緩慢、不停的腳步聲。 天已破曉。阿豐蘇剛要打盹兒,突然房子裡一聲槍響。他光著身子,驚呼著,猛地跳下床。一個僕人拿著燈也匆勿走來。從彼得羅那仍然半敞著的房門裡,飄出一股火藥味兒。阿豐蘇看到兒子倒在床腳,死了;他手裡攥著手槍趴在血泊中,血浸透了地毯。 在那兩支閃動著慘淡火苗的殘燭間,他留下了一封封好的信,信封上有力地寫著這麼幾個字:“致爸爸”。 沒過幾天,本菲卡的這幢房子就大門緊閉了。阿豐蘇?達?馬亞和他的孫子以及所有的僕人都離開了這兒,到聖奧拉維亞莊園去了。 二月份,威拉薩護送彼得羅的遺體到了那兒——因為要安葬在馬亞家的墓地。當他看到他曾度過了許許多多個歡樂聖誕節的住處時,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族徽上罩著黑呢子,而那塊蓋棺柩的黑布像是把它全都的幽鬱都罩到了那座無言的房子的正門,罩到了那點綴著院子的栗子樹上。院內,身穿重孝的僕人們細聲細氣他說著話。花瓶內沒有一枝花。聖奧拉維亞獨特的迷人之處——池塘和噴泉嘩嘩流水的娓娓歌唱,現在卻像輓歌的悲傷旋律。威拉薩在書房裡找到了阿豐蘇。書房緊閉的百葉窗擋住了冬日明亮的陽光:他正歪靠在一張扶手椅裡,那張臉在長長的白髮下好像凹了進去,瘦削的手疲倦地放在膝蓋上。 總管返回到里斯本時說,那老人怕是活不過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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