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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馬亞一家 埃萨·德·凯依洛斯 18890 2018-03-21
一八七五年秋,馬亞一家搬到里斯本居住,馬亞家的那幢房子,在聖弗朗西斯科?德?保拉街的鄰里之間和整個詹?維德斯區一帶,被人們稱為“葵花公館”或乾脆叫做“葵花大院”。雖說這座鄉村式的院宅得了這麼個雅號,但就憑它那灰溜溜的院牆,二層樓上那排帶鐵欄杆的窄涼台,和屋簷下一扇扇並排的小窗戶,葵花大院看上去真像座淒涼的修道院,屬於堂娜瑪麗婭一世①時期盛行的建築,只是屋頂上那隻小鍾和十字架使它有點兒像個耶穌會的房子,葵花大院是因為牆頭那塊方瓷磚上的圖案而得名,那是一大束用帶子繫著的向日葵,帶子上的字母和日期仍依稀可辨。嵌瓷磚的地方本來是應該掛刻著紋章的銅牌的,但是從來沒掛過。 葵花大院已多年無人居住,一樓小門的鐵欄杆上佈滿了蜘蛛網,這地方看上去已經成了廢墟。一八五八年教廷大使布加林尼閣下來看過這處院宅,想在這裡設立教廷使館。這座建築物濃重的宗教色彩和它幽靜的環境吸引了他。他也很喜歡樓內那宮殿式的設計,那方格天花板和繪有彩畫的四壁,畫面上的玫瑰花環和小愛神們的臉都褪了顏色。但是,大使閣下過慣了羅馬教長的闊綽生活,他要的住宅得帶個綠樹成蔭、流水潺潺的精美花園,而葵花大院卻只是房後有一個荒涼的小庭院,那裡野草叢生,只有一棵柏樹和一棵南洋杉,蓄水池裡堆滿了垃圾,院內的小瀑布已滴水皆無;院內的一角,一尊大理石雕像(大使閣下一眼就認出了是維納斯女神)由於叢生的草木和潮氣的侵蝕,已逐漸變黑。此外,大使覺得馬亞家的總管——老威拉薩對房租有點兒漫天要價,太過分了。他微笑著問道,是否總管認為教會還像萊昂十世①時那樣闊綽。威拉薩回答說,如今的貴族也不比堂若昂五世②那會兒景氣了。就這樣,葵花大院依然無人居祝這所沒用的破房子——這是小威拉薩的叫法,他爹死後,如今他當上了馬亞家的總管——直到一八七○年底才派上用場,因為馬亞家在本菲卡的那座古老的小宮殿式住宅,經過多年推銷,這時剛脫手,賣給了一個巴西的爵爺,那裡的家具和瓷器就搬到了葵花大院貯藏。這期間,馬亞家的另一處住宅金雀花大院也賣掉了。在里斯本,對馬亞家還留有印象,並且知道光復③以後這家入就在杜羅河④畔聖奧拉維亞莊園隱居的人,已寥寥無幾,他們之中就有人問過威拉薩,是否這家人的日子變得艱難了。

“還有塊麵包吃呢,”威拉薩笑著回答,“而且還能抹得起黃油。” 馬亞家是貝拉地區⑤一個歷史悠久的家族,人丁一向不大興旺,是獨苗相傳,沒有親戚。眼下就剩下兩個男人:家主阿豐蘇?達?馬亞,已老態龍鍾,簡直是位老祖宗了,出生在上個世紀;還有他那在科英布拉①學醫的小①堂娜瑪麗婭一世(1734— 1816),葡萄牙女王。 ①萊昂十世,1475至1521年任教皇。 ②堂若昂五世(1689— 1750),葡萄牙第二十四任國王。 ③指1640年葡萄牙從西班牙六十年(1580— 1640)的統治下重新獲得獨立。 ④流經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一條大河,位於葡萄牙北部。 ⑤貝拉地區,指葡萄牙舊行政區劃的槓羅河和蒙得古河之間的地區。

①葡萄牙城市,著名的大學城。 孫子卡洛斯。阿豐蘇最後到聖奧拉維亞隱居時,家庭收入已經超過了五萬克魯扎多②。打從那時起至今,又有了二十年農田收入的積蓄。後來,又得到了本族最後一位親屬塞巴斯蒂恩?達?馬亞的一筆遺產——那人從一八三○年就僑居那不勒斯,做古錢幣生意。難怪這位總管談到馬亞家和說到他們還有麵包吃時要帶著那種自信的微笑了。 出售金雀花大院確實是威拉薩的主意,但是他不贊成阿豐蘇僅僅因為本菲卡那幢房子的院牆目睹過這家人的重重不幸就處理掉它。照威拉薩的說法,凡是院牆,對那類事情都司空見慣。這樣,馬亞家現在在里斯本就沒有一處住宅了,因為葵花大院無法住人。阿豐蘇那麼大年紀,固然喜歡聖奧拉維亞的寧靜,可他的孫子是個有趣味的過慣了奢侈生活的年輕人,度假總要跑到巴黎和倫敦。他畢了業是不會到杜羅河畔的山石堆中找歸宿的,果然,在他離開科英布拉前的幾個月,阿豐蘇就宣布,他已決定搬到葵花大院去祝這可真使威拉薩大吃一驚!於是,這位總管羅列了一連串的理由,說這地方是如何不合用,其中最主要的是要花一大筆錢進行修繕;再說,連個花園都沒有,對於在綠樹成蔭的聖奧拉維亞過慣的人來說,很是不方便。末了,他甚至連葵花大院的院牆對馬亞家不吉利的傳說都搬了出來。他還小心翼翼地加了句:“儘管在伏爾泰③,古佐④和其他一些自由派哲學家生活的這個世紀,講這種荒謬的話,連我自己也感到難為情..”阿豐蘇聽了這席話捧腹大笑,並且回答說,這些理由好極了,不過,他還是希望住在自己的屋簷下。如果需要修繕,就好好修理一番,不管花多少錢,至於那些傳說和不吉利的預言,只消敞開窗戶,讓陽光進來就平安無事了。

既然他老人家下了命令,加上這個冬天雨水不多,修繕工程立即開始。 承包人叫埃斯特維斯,是位建築師兼政治家,威拉薩的義父。這個建築師設計了一個壯觀的台階,兩旁各有一尊塑像,象徵著對幾內亞和印度的征服,這引起了總管的興趣。他還正打算為餐廳設計一個陶瓷的小瀑布,就在這時,卡洛斯突然回到里斯本,同來的還有一位倫敦的裝飾建築師。同這位英國人勿匆忙忙研究了一些裝飾和家具罩布的色調之後,卡洛斯就把葵花大院的四面牆壁都交給了他,讓他按自己的喜好把室內佈置得既舒適、豪華,又大方、雅緻。 威拉薩因為本國的藝術家沒受到尊重而感到痛心。埃斯特維斯也到他的政治俱樂部里大聲疾呼這個國家完蛋了。阿豐蘇也對解僱埃斯特維斯表示遺憾,堅持要把馬車房的修建工作交給他,那位建築師正準備接受時,卻又被任命為民事長官了。

這一年,卡洛斯常來里斯本,為修繕出主意,“加點兒他的審美特色”。到了年底,古老的葵花大院就剩下那令人傷心的灰溜溜的門面沒修了,因為阿豐蘇不願改變房子的正門,他說,這房子的特點全在於此。威拉薩也毫不猶豫地承認瓊斯?布勒(他這樣稱呼那英國人)沒花多少冤枉錢,利用了從本菲卡搬來的古董,就把葵花大院變成了一個“博物館”。 ②葡萄牙一種古幣。 ③伏爾泰(1691— 1718),法國著名詩人,作家。 ④吉佐(1787— 1874),法國資產階級右翼代表人物,七月王朝時歷任內政部長、國民教育部長、外長、總理等職。 1848年二月革命爆發被迫去職。 尤其使人感到異樣的是那個內院。那裡過去雜亂無章,寸草不長,碎石子舖路,現在變得絢麗多彩,地面鋪上了一方方紅白相間的大理石,加上花草盆栽和法國坎佩爾花盆的點綴,還擺了兩條卡洛斯從西班牙弄來的古色古香的長凳,雕刻精美,色調莊重,像大教堂裡唱詩班坐的排椅。從內院往上,在那個東方絲絨商店般的前廳裡,聽不見一點兒腳步聲:廳內擺著蒙了波斯粗絨的長沙發和閃著金屬光澤的摩爾人大銅盤,整個陳設色調莊重、協調,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一尊用潔白無暇的大理石雕成的少女像,她正笑瞇瞇地把一隻小腳伸向水中,又好像冷得在索索發抖。與前廳相接的是一條寬敞的走廊,陳列著從本菲卡搬來的幾件最貴重的古玩:哥特式的拱門,印度的大花瓶,和幾幅帶宗教色彩的古畫。葵花大院最講究的幾個廳都通到這個藝術品陳列走廊,主客廳很少用,這裡是一式的秋天蘚苔色的絲絨幟帳。

廳內有一幅康斯特布爾①的傑作,那是阿豐甦的岳母魯娜伯爵夫人的畫像。 她頭戴一頂三角羽毛帽,身著英國狩獵女人穿的緋紅色衣服,背景是漫天飛舞的雪花。旁邊的一個小廳為音樂室,一派十八世紀的情調,屋內擺設著金色雕花家具,光閃閃的印花絲綢,兩塊褪了色的法國著名哥貝林的銀灰色掛毯遮住了四面牆壁,掛毯上的牧人和樹木栩栩如生。 音樂室對面是台球室,室內鋪了一塊瓊斯?布勒帶來的時髦的皮革,上面,茂密的綠蔭之中,銀鶴展翅飛翔,隔壁一間是吸煙室,是葵花大院最舒適的一個廳:長沙發鬆軟而寬大,有一種溫暖恬靜的舒適感。 走廊的盡頭是阿豐甦的書房,掛著紅緞子,像一位教長古色古香的寢室。結實的黑檀木寫字台,硬木雕花的矮書架,裝幀華美的書籍,這一切都給人一種肅靜的治學氣氛——而魯本斯①的那幅畫更渲染了這一氣氛。那畫是馬亞家的傳家之寶,畫的上方是釘在十字架上的那穌,那殘陽如血的背景襯托出他那競技勇士般的赤裸身軀。緊挨著壁爐,卡洛斯為爺爺安排了一塊地方,用一面金絲線繡的日本屏風隔開,還放了一張白熊皮的地毯和一把古式安樂倚,椅墊上還看得出褪了色的絲絨繡的馬亞家族的紋章。

三樓的走廊上,掛著全家的照片,阿豐甦的臥室就在這層。卡洛斯把自己的住房安排在另一角,有個專門的人口,窗戶朝向花園。這是個三間相通的住室,沒有門相隔,地毯也是一整塊。那鬆軟的靠墊,那貼著絲綢的牆壁,都使威拉薩感到了這不是個醫生的住室,倒應該是個舞蹈女演員的閨閣! 樓房整修後,仍然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因為卡洛斯畢業後到歐洲做了一次長時間的旅行。直到他歸來的前夕——八七五年這個秋高氣爽的季節,阿豐蘇才最後下定決心離開聖奧拉維亞,搬進葵花大院居祝他有二十五年沒來里斯本了,沒過幾天,他就向威拉薩吐露,他還是想念綠樹成蔭的奧拉維亞。可他有什麼辦法呢!他不願意總和孫子分開住,而卡洛斯現在又有認真乾一番事業的念頭,必然要住在里斯本..再說,他也並不討厭葵花大院,儘管卡洛斯由於對奢侈的御寒氣氛的喜愛,不惜花大錢購置了許多掛毯、門簾和絲絨。這種陽光沐浴下的郊外的恬靜、優美的環境,倒也十分中他的意。他也喜愛院內的小花園,雖說無法與聖奧拉維亞的花園相比,但還是使人感到親切:涼台兩側葵花成行;一棵南洋杉和一棵翠柏如同一對憂傷①康斯特布爾(1776— 1837),英國著名風景畫家。

①魯本斯(1577— 1640),佛蘭德斯畫家。 的朋友朝夕相伴;園中那尊潔白無暇的維納斯塑像看上去像是來自凡爾賽宮,出自文藝復興時代..只要不缺水,花園後面的小瀑布就會流水潺潺。 這是用三塊巨石交錯砌成的一個酷似天然的陡壁。在這鋪滿陽光的園內,滴滴流水落入了一個大理石的托盆,發出輕微的淒戚之聲,好像水中的女神跑進了庭院,在哭泣。 起初,使阿豐蘇惋惜的是涼台的視野。過去,從這裡能眺望大海。但是,近幾年來,四周蓋起的樓房擋住了這一美景。現在,葵花大院能看到的全部景緻,就是隔街相望的兩座五層大樓之間露出的一線水和一片山,然而,阿豐蘇總算發現了它獨特的迷人之處。從這裡往外看,眼前好像是潔白的石塊框起的一幅山水畫,懸在藍天上,置於涼台前。從這幅畫上能看到變幻無窮的色彩和陽光,看到河上那一現即逝的寧靜生活:時而,從特拉法利亞①駛來一隻小船,迎風悠悠而過;時而,徐徐輕風中,一隻滿帆的三桅船,披著晚霞,順風駛進。有時,一艘大郵船的孤帆只影順流而下,一閃即逝,猶如被喜怒無常的大海所吞噬;有時,接連數日在金光閃閃的沉寂的中午,能夠看到英國鐵甲艦的黑影..極目遠望,還可見一片墨綠的山坡,頂上有座停滯的風車;在水邊,有兩幢白房子,那表情如此多變——有時,光閃閃,窗玻璃反射出紅似火焰的陽光;有時,又像在沉思默想,那是薄暮時分,披上了落日的玫瑰色餘暉,真像一張羞紅了的面孔。在陰雨的日子裡,它們又可憐地發抖,在灰濛蒙的天氣中顯得那麼孤零慘淡,暴露無遺。

涼台有二扇玻璃門通向書房——正是在這間主教用的古雅聖室裡,阿豐蘇很快就習慣了在孫子為他在爐邊精心安排的那個舒適的角落裡度日。老人在英國多年的生活,使他養成了在爐火邊消磨悠閒時光的癖好。在聖奧拉維亞,壁爐中的火直到四月還點著。熄火以後,那裡就擺滿一束束的鮮花,佈置得像一個家庭神壇。也正是在這個地方,在這芳香沁人的爐旁,他舒舒服服地抽著煙斗,讀著塔西怕①或拉伯雷②的作品。 但是阿豐蘇遠非他自己常說的那樣,是個總愛窩在家裡的人。儘管已經高齡,但是他不論寒冬盛暑,總是日出即起,到院中走走,作完早禱就到冷水中泡上一陣。他對水都愛到了迷信的程度。他常說,對人來說,最好的東西莫過於水——水的味道,水的聲音和水的顏色。聖奧拉維亞最使他留戀的正是那裡不盡的流水:泉眼,噴水池,一平如鏡的湖水,還有那灌溉田地的切切細語的溪水..他認為正是由於水的力量,他從本世紀初以來就沒患過病痛,一直保持著他家的好傳統,即健康結實的身體,經受住了人世間的甜酸苦辣和歲月的磨難。他安然無恙地經歷了這一切,猶如歲月和狂風對聖奧拉維亞的像樹無可奈何一樣。

阿豐蘇個子不高,但身子墩實,雙肩端方有力,寬寬的臉膛,鷹鉤鼻於,膚色紅潤,剪得像刷於一般的短髮,長長的雪白鬍鬚。卡洛斯常說,這副模樣使人想起了堂杜亞特?孟內擇斯③或是阿豐蘇?德?阿爾布格爾格④那英雄時代的強悍男子漢。這話很使老頭兒開心,他風趣地提醒孫子,外表可①特拉法利亞,里斯本附近海濱小鎮。 ①塔西佗(55?—120?),古羅馬歷史學家。 ②拉伯雷(1483— 1553),法國小說家。 ③堂杜亞特?孟內擇斯,葡萄牙第十一任國王。 ④阿豐蘇?德:阿爾布格爾格(1453— 1515),十六世紀葡萄牙軍人,曾任印度值民地的總督。 會使人上當! 不,他既不是孟內擇斯,也不是阿爾布格爾格,他僅僅是個喜歡看書,貪戀沙發的舒適和在壁爐旁玩惠斯特①的慈愛長者。他常說,他十分自私——其實不然,他的心從來沒象現在到了晚年這樣慷慨大度。他的一部分收入廣為施捨於慈善事業。他對窮人和弱者的愛護,日盛一日。在奧拉維亞,孩子們知道他既慈祥又好脾氣,總是從自家門口朝他跑去。凡是有生命的東西他都愛護——既怕踩死一隻螞蟻,也憐憫那些缺水的樹木。

威拉薩常說,每當他看到老人坐在壁爐旁,穿著那件引人發笑的晨衣,安詳地微笑著,手持書卷,那隻老貓蜷縮在腳邊,他就想起了那些對老家長的議論,自從那隻討人喜愛的巴西種牧羊狗托比亞斯死後,這只帶著金色花斑的安哥拉大自貓就成了阿豐甦的忠實夥伴。它生在奧拉維亞,最初名叫波尼法希奧,等長大了,開始捕捉老鼠時,又給它起了個更有紳士風度的名字,叫堂波尼法希奧?德?卡拉特拉瓦。現在,這隻貓又胖又貪睡,到了該隱居的晚年,有如宗教界的長者,於是又成了“尊敬的聖波尼法希奧”..阿豐甦的一生井非總象夏日的河流那樣寬闊,平靜,清澈透底。這位正坐在爐邊,在玫瑰花前雙眼閃現著慈祥目光,津津有味地重又讀著他的吉佐的老者,有一段時期曾經是他自己父親眼裡全葡萄牙最堅定的雅各賓分子。 這位可愛的青年的熱情表現在閱讀盧梭、沃爾涅②、愛爾維修③和百科全書。 他流著熱淚讀了法國的憲法,戴著自由派的運動帽和寬大的藍領帶,在共濟會的會所誦唱歌頌“宇宙最高建築師”①的讚美詩。而這一切都很使他的父親惱火。凱塔諾?達?馬亞是個古板而誠實的葡萄牙人;一聽到羅伯斯庇爾的名字,就劃十字祈求上帝保佑。他是個虔誠多病的貴族,事事不甚關心,但卻有一種強烈的感情——對雅各賓派的厭惡和憎恨。他認為,殖民地的丟失,他的痛風病等等,一切國家和個人的禍害都是他們造成的。為了把全國的雅各賓分子剷除,他把全部的愛都傾注給有神聖魔力的救世主和復興者——堂米蓋爾王子②..有那麼一個雅各賓派的兒子,對他來說,這種苦難只能和約怕③的苦難相比! 起初,他還盼望孩子能改邪歸正,對其只是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有時諷刺地叫他“公民”。但是,當他聽說那孩子,他的繼承人,同暴徒一道,在民間燈節的一天晚上,用石塊砸爛了“神聖同盟”特使奧地利的勒戛杜先生官邸的玻璃時,這孩子在他看來真的成了一個馬拉④,他的火氣一下子就爆發出來。無情的痛風病把他困在沙發上,使他無法用那支印度手杖揍這孩子,就像許多葡萄牙嚴父那樣;但是,他決心把兒子攆出家門,每月分文不給,也不為他祝福,就像拋棄一個私生子一樣!用石頭造反的人不會是他家的血統! 一天早上,母親的眼淚又打動了老人的心,特別是老人的妻嫂,受人尊①一種類似橋牌的紙牌遊戲。 ②沃爾涅(1757— 1820),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思想家。 ③愛爾維修(1715— 1771),法國思想家,唯物主義哲學家。 ①“宇宙最高建築師”,當時秘密政治組織共濟會對“上帝”的稱呼。 ②堂米蓋爾(1802— 1866),葡萄牙王子,1828年攝政。 ③約伯,《聖經》人物,希伯來人族長,忍苦耐勞的典型人物。 ④馬拉(1743— l793).法國政治家,法國大革命時期雅各賓派的領袖之一。 敬的美內娃,擺出的理由把他說服了。妻嫂是位受過高等教育的愛爾蘭女人,與他同住在本菲卡,教授孩子英文,把那孩子視同小娃娃一般地疼愛。 這樣,凱塔諾?達?馬亞只是把兒子攆到了聖奧拉維亞莊園。但是,老人不斷地把這場家門恥辱時常來本菲卡大院的神父們哭訴。那些聖徒總是安慰他一番,對他說上帝——葡萄牙的古老上帝絕不會容許一位馬亞家族的子孫跟別西卜①和革命結盟!即便上帝不靈了,還有孤獨聖母可以創出奇蹟,她是馬亞家的守護女神,也是那孩子的教母。 奇蹟果真出現了。幾個月後,這位雅各賓分子,或者馬拉,從聖奧拉維亞莊園回來了。孤獨的生活使他顯得鬱鬱寡歡,在那裡,森納少將的茶比庫尼亞表姐妹們的祈禱還要令人乏味。他回來是向父親祈福,也是為了要幾千克魯扎多到英國去,那是個綠草如茵,人們部長著金發的國度,芳妮舅母常同他談起那裡,父親含著眼淚親吻了兒子,高興地答應了他所有的要求,並把這一切看成是孤獨聖母顯靈的結果!就是常聽他懺悔的神父杰羅尼姆?達?貢塞桑也說,這樁奇蹟不亞於卡納西德子爵②的奇蹟。 阿豐蘇走了。那是個春天——英國到處鬱鬱蔥蔥,美麗的公園,豐富多彩的舒適生活,高尚文雅的風俗,嚴肅而強大的民族,這一切都使阿豐蘇著了迷。他很快就忘記了對家鄉那些板著面孔的教區神父的憎惡,忘記了在勒莫拉雷斯咖啡館引證米拉彼③的話進行激烈辯論的時刻,忘記了他曾想創建一個古典式的伏爾泰式的共和國,有個西比翁④式的三頭政治,以及向上帝致敬的節日。在“四月事件”發生的日子裡①,他正在埃普瑟姆②參加賽馬,他坐在一輛郵政馬車的頂上,戴了一個大大的假鼻子,大聲地歡呼著——這時候,他把共濟會的涕兄們全忘記了,此刻他們正被騎著阿拉伯瞟肥大馬的堂米蓋爾王子在亞爾托區追逐和鞭笞。 突然,父親去世了。他只好返回里斯本。就在那時,他認識了魯納怕爵的女兒堂娜瑪麗婭?愛杜亞達?魯納,一個漂亮的褐色姑娘,嬌媚動人,略帶病容。喪期一過,他就同她完了婚。他有了一個男孩,但還想再多生幾個。他懷著年輕家長的那種美好願望,在本菲卡這個小宮殿裡添磚加瓦,在房子的周圍種樹植木,為了使那些在晚年能給他帶來歡樂的可愛的子孫後代有個美好住所和休憩乘涼的地方。 但是他忘不了英國。當他看到堂米蓋爾統治下的里斯本像野蠻人的突尼斯一般混亂時,就更加思念英國。當時,里斯本的教士們互相攻訐,馬車夫們也你爭我吵,鬧得教堂和酒店不得安寧。這些虔誠的百姓,又骯髒又兇殘,他們都敢把聖供拋進牛圈,他們對王子的愛到瞭如醉似狂的地步,王子完全是他們的惡習和激情的化身..這番情景使阿豐蘇?達?馬亞很是氣憤。許多次,在靜謐的夜晚,當朋友們相聚時,他把孩於抱到膝蓋上,常常流露出心靈深處的義憤。當然,他①別西卜,《聖經》中的撒旦,魔鬼。 ②卡納西德子爵,葡萄牙歷史上一位能幹的司法家。 ③米拉波(1715— 1789),法國經濟學家。 ④西比翁,古羅馬一著名家族。 ①“四月事件”,指1824年4月30日堂米蓋爾王子反叛其父堂若昂六世的政治事例:。 ②埃普瑟姆,倫敦郊外的一個城鎮。 現在也不像年輕時那樣堅持要一個由卡當③或穆休?塞沃拉④那樣的人物來管轄的里斯本。他現在甚至都願意由一個貴族來出面,設法保護里斯本的寶貴歷史遺產。但是,這位貴族必須勤奮、正派,象英國王室的貴族那樣(這種看法也是來自對英國的熱愛),從各方面進行道德指導,使良好的習俗形成,鼓勵文學創作,過莊重的生活,並要談吐風雅;這就是他心目中的高雅思想和貴族風度的楷模..他不能容忍格盧斯宮①內那幫愚蠢而使人厭惡的傢伙。 這些話剛出口就傳到了格盧斯宮。就在王室與大臣們開會的同時,警察衝進了本菲卡大院,“搜查隱藏的文件和槍枝”。 阿豐蘇?達?馬亞抱著孩子,妻子戰戰兢兢地挨在他身邊。他冷漠地看著這場搜查,一言不發。抽屜被槍托砸破了,警察污穢的手在他的床單下亂翻一氣。警察頭子一無所獲,倒是喝了給他斟上的一杯葡萄酒,並且對總管說:“日子真不好過啊..”從這天上午起,這所小宮殿的窗戶就關閉了。 貴婦人的馬車也不見從大門出來了。幾週之後,阿豐蘇?達?馬亞攜妻帶子動身赴英國,去過流亡生活。 他們在倫敦郊外里士滿②一帶定居下來,過著豪華的生活。住在一個公園的深處,享受著薩里郡③一帶寧靜、優雅的風光。 由於魯納伯爵當初曾深得堂娜卡洛塔?若婭金娜女王的寵信,現在又成了堂米蓋爾王子的得力顧問,因而多少有些名望,馬亞家的財產才免遭抄沒。阿豐甦的日子才能過得充裕。 起初,自由派的葡萄牙僑民帕爾梅拉④和貝爾法斯特的人還來打擾他,麻煩他。但是不久,當他看到,在異國他鄉這些懷著同樣思想的失敗者們仍被分成不同的等級和階層時,他那顆純正的心忿然了。貴族和曾經顯赫一時的法官生活在倫敦郊外的豪華地區;另一些則是大批的平民百姓,他們在遭受了加里西亞①的劫難之後,現在又在普利茅斯②貧民窟的飢寒貧病中掙扎。 阿豐蘇不久就和自由派的領袖們發生了衝突,並被指責為一八二○年的革命派,騙子手,終於和自由派決裂。從此他閉門不出——但他的錢包可無法緊鎖,總是得掏出五十、一百的..不過,在第一批遠征隊出發以後,葡萄牙僑民的組織就開始慢慢瓦解;他總算深深地吸了口氣,如他自己所說,第一次真正呼吸到了英國的空氣! 數月之後,留在本非卡大院居住的母親中風逝世。芳妮舅母也來到里士滿住下,阿豐甦的幸福就更加錦上添花。因為她聰穎明智,有一頭捲曲的銀髮,還有智慧女神密涅瓦的風度。他在那兒過著自己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住在一幢坐落在百年古樹之中的頗為體面的英國式住宅里,四周是綠茵茵的廣闊草地,幾匹膘肥的馬兒在休憩或吃草。總之,周圍的一切都如他內心向③卡當,公元前一世紀著名的羅馬主事,堅決反對一切奢侈腐化。 ④穆休?塞沃拉,古羅馬的青年勇士。 ①格盧斯,里斯本附近的市鎮,王宮所在地。 ②里士滿,倫敦郊外地名。 ③薩里郡,英格蘭南部一個郡。 ④帕爾梅拉(1781— 1850),公爵,匍萄牙自由派領袖,曾多次任外交大臣。 ①加里西亞,與葡萄牙北部相鄰的一西班牙省分,此處意指西班牙。 ②英格蘭的商港兼軍港。 往的那樣——有益健康,充滿活力,給人以自由和安定之感。 他同英國社會發生了聯繫。他研究豐富多彩的英國文學,他對文化、養馬和慈善事業發生了興趣——這對於在英國的貴族們是合宜的事。他打算愉愉快快地永遠在這個和平而寧靜的環境中生活下去。 但是阿豐蘇發現,他的妻子並不愉快;她整天心事重重,愁眉個展,在房內總能聽到她的咳嗽聲。一到晚上,她就坐在爐火旁,唉聲嘆氣,沉默寡言..可憐的女人!懷念祖國,思念親朋故友,甚至家鄉的教堂,因此她的身體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她是地道的里斯本人,身材瘦小,棕褐色皮膚,一向任勞任怨,逢人總是微微一笑。自從踏上了這塊異國的土地,對這裡的習俗,這裡的粗蠻語言,她從內心裡感到厭惡。她每看到天空的暮色和枝頭的白雪,就嚇得渾身哆嗦,緊縮在皮裘裡。她的心從來不在此地,而是在遙遠的里斯本,在那些教堂的庭院和沐浴著陽光的住宅區。她虔誠的心(魯納家族的虔誠)一向堅定不移。她感到了周圍敵視羅馬教皇的氣氛時,那種虔誠的信念就越加堅定和強烈。到了晚上她就縮在閣樓裡,同葡萄牙的佣人一道,跪在草蓆上,手中數著念珠祈禱,在一個基督教的國家裡低聲念誦聖母禱文,享受著一個天主教徒叛逆的快樂。只有這時候,她才感到滿足! 凡是英國的東西她都討厭,也不讓她的孩子——小彼得羅上里士滿的學校,即便阿豐蘇向她擔保,那所學校是個天主教的學校,也無濟於事。她還是不同意。因為那裡沒人去朝拜,聖若昂節①不放焰火,沒有那穌受難像的遊行,街上也不見修道土,根本不像天主教。她不能讓小彼得羅的心靈被異教邪說奪去。為了教育孩子,她把魯納伯爵家的神父瓦士格斯從里斯本請了來。 瓦士格斯神父教孩子拉丁文的詞尾變化,首先是教授天主教的教義。每當阿豐蘇?達?馬亞狩獵回來或是從倫敦回來,從喧鬧的天地之間回來,一聽到書房裡神父那有氣無力的沉悶的聲音,他就會立即皺起眉頭,猛然問孩子道:“靈魂有幾個敵人?” 孩子用比自己的老師還要懶洋洋的聲音回答說:“有三個:塵世、魔鬼和肉慾..”可憐的小彼得羅!他靈魂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那位坐在靠背椅上打著飽嗝,膝蓋上還放著鼻煙盒的肥肥胖胖的令人討厭的瓦士格斯神父。 有時,阿豐蘇火了,就走進去打斷他的那種說教,抓起小彼得羅的手帶著他跑到泰晤士河畔的樹蔭下,在河邊曠野的陽光下,讓他換換腦子,擺脫討厭的教義對他的纏繞。但是,媽媽則會驚慌失措地跑出來,用大斗篷把孩子裹上。再有,這孩子習慣了保姆的摟抱和室內舒適的條件,到了外面就怕風,怕樹。漸漸地,父子倆會沮喪地放慢腳步,默默不語地踩著千樹葉走過去——孩子看見了樹林的陰影驚恐萬分,父親則若有所思地躬著腰,兒子的虛弱很使他難過..但是,他設法把孩子從媽媽溺愛的懷抱和瓦士格斯神父的死氣沉沉的教義中解救出來而做的每一點微小努力,都立刻會使他這位體弱的夫人發一次高燒。阿豐蘇再不敢違拗多病的可憐而又賢慧的妻子。她是多麼愛他!他只①葡萄牙民間慶祝豐收的節日。 有到芳妮舅母面前訴訴苦:那聰慧的愛爾蘭女人把眼鏡夾在書頁裡,(那是本艾迪生①的書或是蒲伯②的詩集),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她又能怎麼辦呢! ..瑪麗婭?愛杜亞達咳得越來越厲害了——如同她的憂傷有增無已一樣。 她甚至都說起了“她在死前的願望”——想再看一眼家鄉的太陽!現在米蓋爾王子已被放逐,葡萄牙已是一派昇平景象,為什麼不回本菲卡自己的家去呢?但是,阿豐蘇對此絕不讓步。他個願再次看到他的抽屜被人用槍托砸開——堂彼得羅的士兵並不會比堂米蓋爾的士兵們給他更多的保障。 正在這時,家中發生了一件非常令人悲痛的事:芳妮舅母因患肺炎死於春寒的三月。這就更為加劇了瑪麗婭?愛杜亞達的憂鬱症:她也非常愛芳妮,因為她是愛爾蘭人,又是天主教徒。 為了使她寬心,阿豐蘇帶她到了意大利,住在羅馬附近一座幽雅的別墅裡。這兒陽光充足;每天早上太陽準時冉冉升起,慷慨地照射著整個涼台;月桂樹和蕃石榴也披上了金色的霞光。而在下面,仕在那幢大理石建築物中的就是那位最尊貴最神聖的人物——教皇。 但是,這位可憐的夫人還是不停地哀嘆。她一心渴望的是里斯本,是里斯本連續九天的祈禱式,是家鄉那些虔誠的聖人們和在陽光照耀、塵土飛揚的下午低沉的懺梅聲中的宗教遊行..為了使她得到安慰,他們回到了本菲卡。 在那裡,又開始了沉悶而淒涼的生活。瑪麗婭?愛杜亞達慢慢地瘦下去,臉色也一天天地更加蒼自,一連幾個星期她一動不動地總是躺在一張長沙發里,一雙沒有血色的手交叉著放在她那張從英國帶回來的厚厚的毛皮上。瓦士格斯神父完全控制了這顆深信上帝主宰一切的驚恐的心靈,因而成了這個家庭裡的顯赫人物。阿豐蘇在走廊裡隨時都能碰到一些穿著聖衣、戴著蓋頭小帽的神父。他認出來,這些人中有的是過去聖芳濟會的修士,還有一些是本居民區的寄生蟲、頭戴大尖帽的托缽僧派修士。屋內有一股聖器貯藏室的霉味。從妻子房內不斷傳出來的是悲悲切切、含糊不清的誦讀禱文的聲音。 所有那些修士都在備餐間用飯,喝波爾圖葡萄酒。總管的開支大大超過了夫人每月規定的慷慨數字。有個叫帕德利休的修上還想說服她,為超度堂若瑟一世①的靈魂,舉行二百次彌撒。 周圍的宗教迷信,使得阿豐甦的無神論也隨之狂熱起來。他恨不得把教堂和修道院全部關閉,把聖像用斧子砍掉,把神父也全殺死..他在家一聽到祈禱的聲音,就溜了出去,來到庭院中瞭望亭的爬藤下讀他的伏爾泰,或是跑去找那位住在格盧斯一個莊園裡的老朋友謝格拉上校,發發牢騷、訴訴苦衷。 就在這期間,小彼得羅長大了。和他母親一樣,個子瘦小,也挺神經質,毫無馬亞家人的壯實勁兒。那張棕褐色的漂亮鴨蛋臉,一雙動輒就噙滿淚水的美麗的眼睛,使他看上去真像個漂亮的阿拉伯人。他慢慢地成長著,既沒好奇心,對玩具、動物、花草、書籍,也不感興趣。好像沒有任何強烈①約瑟夫?艾迪生(1672— 1719),英國散文家、詩人。 ②亞歷山大,蒲伯(1668— 1744),英國詩人。 ①堂若瑟一世(1750— 1777),葡萄牙第二十五任國王。 的願望可以振奮這顆多少有點麻木、凡事無動於衷的心靈,他只是偶爾他說很想再返回意大利去。他討厭瓦士格斯神父,但又不敢違背他的話。總而言之,這是個軟弱的孩子。他這樣持續的萎靡不振,常常導致嚴重的憂鬱症的危象,接連數日連話都不說,變得面黃肌瘦,雙眼凹陷,未老先衰。當時,他僅有的強烈而熾熱的感情,就是對媽媽的愛。 阿豐蘇想把他送到科英布拉去。但是那位可憐的夫人一聽說要把她和她的彼得羅分開,就跪倒在阿豐蘇面前,顫抖著求情。他看到那雙懇求的雙手,那蒼白如蠟的臉上流淌的淚水,自然就讓了步。孩子繼續留在本菲卡,在穿號衣的僕人的保護下騎馬嬉戲,同時也開始到里斯本的酒館去喝酒..以後,他逐漸顯露出了談情說愛的才能,十九歲就有了個私生子。 阿羊蘇?達?馬亞自我安慰地想,儘管孩子被嬌寵得過分了,但也還有許多好品德。他聰明伶俐,像馬亞家族的人一樣勇敢。前不久,他獨自一人用鞭子抽散了三個持長棍的鄉下孩子,因為他們罵他是“廢物”。 媽媽懷著虔誠信女的恐懼在痛苦中死去了。死前折騰了好幾天,因為害怕入地獄。當時,彼得羅悲痛欲絕,歇斯底里地許願說,如果能使媽媽復活,他將在天井的石板上睡一年。棺木抬走了,神父也回去了,他卻沉浸在極度的悲痛之中。沒有眼淚,麻木不仁,好像並不想擺脫這種心境;他像做虔誠的懺悔一樣,趴在床上。幾個月過去了,他的哀痛依然那樣深沉,過度的悲傷已經使他心神恍惚。他每天邁著僧人的步伐,去媽媽的墓地瞻仰。阿豐蘇,達?馬亞看到自己的兒子,自己的繼承人,變得如此狀態,開始感到絕望了..這場極度而病態的悲傷總算過去了,緊接著是一段放縱揮霍、庸俗浪蕩的生活。彼得羅天天醉生夢死地混跡於妓院和酒吧,想以此排遣對母親的懷念,但是,在他那不穩定的性格中,突然出現的這種一度鬧得天翻地覆的發狂的熱情,也很快就熄滅了。 一年來,他在喧鬧的麻萊咖啡館中胡混,觀看精彩的鬥牛表演,拚命地騎馬嬉戲,在聖卡洛斯劇院哄噓歌劇明星。但是一年過後,他的那種神經憂鬱症的危象又開始出現,他又變得終日沈默寡言,心境淒涼。在家裡,他懶洋洋地從一個廳轉到另一個廳,或顯趴在庭院的樹下,像是掉進了苦難的深淵。就在這個期間,他也變成了一個虔誠的宗教信徒,總是閱讀聖書,供奉聖禮。從前,這種突如其來的精神打擊,往往使一些弱者進了修道院。 這種狀況使阿豐蘇極為痛苦。他寧願聽說兒子清晨從里斯本喝得爛醉回來,也不願看到兒子夾著祈禱書,老氣橫秋地朝本菲卡教堂走去。 現在,有個念頭時時折磨著他,那就是,他發現彼得羅的長相很像他妻子祖父輩的一位魯納家的長者,本菲卡大院還有他一張畫像。那是個非同尋常的人,家里人總用他的名字來嚇唬孩子們,後來他瘋了,認定自己是猶大,吊死在一棵無花果樹上..但是,有一天,這種過度的憂傷與危象忽然消失,彼得羅?達?馬亞戀愛了!一種羅密歐式的愛情。那是在一次命中註定失魂似的互送秋波中猛然爆發的愛情,一種使人為之傾倒的感情,猶如一場颶風,能夠摧毀意志、理性和人的自尊,是一種把人硬推向無底深淵的感情。 一天下午,正在麻萊咖啡館裡的彼得羅看見一輛藍色的四輪馬車停在勒娃蘭太太時裝店門前,車上有位戴白帽子的老人和一位裹著開士米披肩的金發女郎。 老人個子不高,挺壯實,留著修剪整齊的灰白鬍鬚,一張古代海員黝黑的臉,一副笨拙的相貌,他倚著僕人晃晃悠悠地從車上下來,好像患有關節炎,拖著一隻腿進了時裝店,而她,則慢慢地回過頭來,瞟了一眼麻萊咖啡館。 她戴著頂黑帽子,帽簷裝飾著玫瑰花骨朵。她的金發略帶褐色,在她那古典式的不高的額前微呈波浪。那雙明亮迷人的眼睛照得她的面容整個生輝,而寒冷卻使得她那大理石般的皮膚愈加沽白。她那雕塑般的身段,那被披肩遮住的優美的肩膀與手臂,此時此刻在彼得羅看來好像無比神聖,超凡脫俗。 他不認識她。但是,站在櫃檯另一頭無聊地吸著煙的那個身材瘦長,留著黑鬍子,穿了身黑衣服的小伙子,看出了彼得羅強烈的慾望,注意到了他緊盯著馬車順著施亞都大街跑去時的那種心神不定而熾熱的目光。小伙子走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湊近他的耳朵壓低嗓門輕聲說:“彼得羅,想要我告訴你她的名字嗎?名字,家世,年齡,還有她的為人?那就請你的阿連卡老弟喝一瓶香檳,你老弟阿連卡都快渴死了。” 香檳來了。阿連卡用纖細的手指理了理捲曲的頭髮,摸了摸鬍子,拉了拉袖口,然後把身子往櫃檯上一靠,說道:“那是個金光燦燦的秋天的傍晚..”“安得烈,”彼得羅召呼侍者,一面用手指敲打著大理石的桌面,“把香檳拿走!” 阿連卡學著演員埃庇法紐的樣子,叫嚷起來:“什麼!我的嘴唇還沒沾濕呢!” 於是,香檳又放了下來。但是,這位朋友阿連卡,忘了自己是《黎明之聲》那首詩的作者,竟以天主教的語言和求實的語氣講起了藍色馬車裡的人們..“給你講,我的彼得羅,給你講!” 那是兩年前,正是彼得羅失去母親的時候,一天上午,蒙弗特那個老傢伙,就乘坐著那輛馬車,身邊坐著他這位漂亮的女兒,一大早就在里斯本的大街上跑來跑去。誰也不認識他們。父女倆在亞羅友斯區租了瓦加斯小別墅的二層樓住下。而這位姑娘就開始在聖卡洛斯劇院出沒;在那裡激起了人們一種感覺,阿連卡說,是一種使人們血壓升高心臟發跳的感覺!她雖說還是個未婚女子,可卻總是像在夜晚的盛會上那樣,穿著袒胸露臂的夜禮服,滿身珠光寶氣。當她邁著女神般的步伐,拖著長長的裙裾走過大廳時,人們驚愕地向她躬身致意,為這位光彩奪目的女郎傾倒了。她的父親從來不把手臂伸給她,而是在她後面,象總管似的跟著。他緊緊地繫著一個白色的大領結,在那個金光燦燦的女兒的襯托下,顯得更加黝黑,更像個海員。他手裡總拿著眼鏡,一本小書,一袋糖果,還有扇子和他自己用的雨傘,那樣子畏畏縮縮,簡直有點戰戰兢兢。當她在包廂裡看戲,燈光照到她那像牙似的潔白脖頸和金黃色的髮辮時,人們才真正感到她是一幅文藝復興時期傑作的化身,一幅提香①的代表作..他,阿連卡在第一次看見她的那個晚上,簡直要驚呼起來,他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其他的皮膚黝黑的太太小姐們說:①提香(1177— 157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名畫家。 “小伙子們,這真是鶴立雞群②!” 馬加良斯,那個無恥的海盜竟然把這句話在《葡萄牙人》報上引用了。 但這句話的版權是他阿連卡的! 自然,沒多久,那個年輕人就開始圍著亞羅友斯別墅轉上了。但是,那幢房子的窗戶卻是從來不開的。有人打聽時,僕人們就簡單地回話說,姑娘叫瑪麗婭,老爺叫曼努埃爾。後來,有個女僕被六個賓度③買通了,多透露了點情況:男的沉默寡言,在女兒面前總是戰戰兢兢,而且睡的是吊床;小姐呢,臥室裡全是深藍色的絲綢用品,整天看小說。但這些並不能滿足里斯本人的那種急切的願望。於是,一場有步驟的有耐心的巧妙的調查開始了..阿連卡,他也參加了這場調查。 打聽來的情況真是令人作嘔。父親蒙弗特原是亞速爾①人,還在很年輕的時候,他有一次掃架,動了刀子,在一個街角留下了一具屍體,迫使他逃到一艘美國雙桅帆船上。不久,塔維拉莊園的管家,一個叫西爾瓦的碰見了蒙弗特(他的真名叫弗特),當時他正穿著拖鞋,在碼頭上逛蕩,設法登船到新奧爾良去。西爾瓦是在亞速爾認識的蒙弗特。他曾去哈瓦那學習種植菸草,因為塔維拉一家準備在亞速爾島引種。蒙弗特歷史中見不得人的一面正在於此。好像以後他在弗吉尼亞的一個種植園里當過一段工頭..後來,當他又在熟人之間出現時,已經是“新林達號”雙桅大帆船的船長了,常常往巴西、哈瓦那和新奧爾良運送黑人。 他躲過了英國巡洋艦的追逐,從非洲黑人中撈取了財富。如今,他很富有,家資萬貫,常出入聖卡洛斯大劇院聽歌劇。但是,這段不光彩的歷史,人們既弄不清楚也難以證實——阿連卡就這麼說——但卻零零星星地傳得到處都是。 “那麼,他女兒呢?”彼得羅問道。他一直在聽阿連卡講述,臉色嚴肅而蒼白。 但是,對這一點,阿連卡卻一無所聞了。這麼漂亮的金發姑娘,他是從哪兒弄來的?她的媽媽又是誰?現在又在哪兒?是誰教她像皇親國戚那樣使用開士米的披肩? ..“哦,彼得羅,這叫做:如此的奧妙啊,狡詐的里斯本絕難查到只有上帝才真知曉!” 總之,當里斯本人聽說了這個血淋淋販運黑人的故事後,人們對蒙弗特的熱情冷談了下來。真見鬼了!朱諾①不是也有殺人犯的血統嗎!提香畫的《貝爾塔》不也是個黑奴販子的女兒嗎!那些太太小姐們很高興能有機會侮辱一下這位滿身珠寶飾物的金發女郎,並且很快就稱她為“黑奴販子”。以後,她再在劇場出現時,瑪麗婭?加瑪夫人就用扇子遮住臉,好像她從那個②原文直譯是“好像在堂若昂六世時代的銅錢裡看到了一枚嶄新的金幣!” ③葡萄牙的一種古硬幣。 ①亞速爾,葡萄牙在大西洋上的一個群島。 ①朱諾,羅馬神話中主神朱庇特之妻,婚姻之神。 姑娘身上(特別是她戴著耀眼奪目的紅寶石的時候)看到了她父親砍刀的血跡!這位姑娘遭到了肆無忌憚的污衊。就這樣,蒙弗特父女在里斯本度過了第一個冬天后,就消失了。於是不久,人們又急急忙忙地傳說蒙弗特父女破產了,說警察在追踪老頭,總之,百般地中傷..其實,待人和藹的蒙弗特患有關節炎,正在比利牛斯山進行溫泉治療,生活過得很安逸,很奢華..梅魯就是在那兒結識了這父女倆的。 “啊!梅魯認識他們?”彼得羅叫起來。 “是的,彼得羅,梅魯認識他們。” 不一會兒,彼得羅就離開了麻萊咖啡館。這天晚上,回家之前,他冒著寒風細雨,在黑漆漆的一片寂靜的瓦加斯別墅周圍轉了一個小時,腦子裡充滿了各種想像。兩週以後,有一次,阿連卡又到聖卡洛斯大劇院,他進場時②第一場剛結束。他看到彼得羅?達?馬亞出現在蒙弗特的包廂裡的前排,坐在瑪麗婭身邊,這時可把他真的驚呆了。他禮服的上衣上別了一朵鮮紅的山茶花,同她絨外套上繡的那束茶花一模一樣。 瑪麗婭?蒙弗特從來沒這麼漂亮過。她那像演戲穿的過分華麗的晚禮服,惹惱了里斯本人,那些太太小姐們氣得說她這副打扮“活像個女戲子”。她穿著麥黃色絲綢衣裙,髮辮上插了兩朵黃玫瑰和一個大麥穗,脖頸和手腕上戴著貓眼石的首飾,都是太陽曬得熟透的莊稼的顏色,和她的金發渾然一體,烘托著她那像牙色的臉蛋和塑像般的身段,這一切又給她增添了羅馬神話中穀物女神色雷斯的風韻。包廂的後面,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梅魯的棕色大鬍子,他正站著同蒙弗特說話——那個老頭同以往一樣,縮到包廂一角的暗處。 阿連卡跑到加瑪家的包廂去觀察“情況”。彼得羅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抱著雙臂打量著瑪麗婭。她依然不動聲色,一副女神的表情。但後來,當羅西娜和林多二重唱時,她那深邃的藍眼睛卻有兩次長時間深沉地盯著他看。阿連卡揮動著雙臂跑到麻萊咖啡館去宣布新聞。 不多久,整個里斯本都談論起彼得羅?達?馬亞愛上了“女黑奴販子”。他公開地追求她了。按舊時的方式,他站在瓦加斯別墅前的一個角落,雙眼緊緊地盯住她的窗戶,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醉似痴。 他一天給她寫兩封情書,每封六頁——都是他在麻萊咖啡館作的雜亂無章的詩句。他面前裝混合酒的托盤裡,堆著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沒人不知道這是寫給誰的。如果有哪位朋友到咖啡館找彼得羅?達?馬亞,店裡的伙計會理所當然地回答說:“彼得羅先生嗎?他在給那位姑娘寫信呢!” 而他呢?要是這位朋友朝他走過來,他就會帶著那甜蜜的微笑向來人伸出手,高興地招呼道:“等一會兒,伙計,我在給瑪麗婭寫信呢!”阿豐蘇?達?馬亞的那幫老朋友常到本菲卡大院玩惠斯特牌,沒過多久,他們就把小彼得羅的這段風流戀情告訴了他,尤其是非常關心馬亞家族的聲譽的總管威拉薩。阿豐蘇早就有所懷疑,他發現,每天有個僕人帶上一大把從花園採來的最美麗的茶花,離開莊園;每天一早,他總在走廊上碰到彼得羅的貼身僕人到兒子的房②《塞維爾的理髮師》,法國著名劇作家博馬舍(1732— 1799)的《費加羅》三部曲中之一部,由意大利著名作曲家羅西尼(1792— 1868)寫成四幕歌劇。 間去,邊走邊高興地嗅著一封用金色封漆封住的帶香氣的信封。要是所有什麼凡人皆有的強烈感情把他的孩子從過度的縱慾、賭博和莫名其妙的憂傷中解救出來,老人自然是再高興不過了,他不希望孩子成天萎靡不振..但是,他沒聽說過蒙弗特這個名字,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父女。朋友們給他講的種種奇聞,什麼在亞速爾砍了人一刀,在弗吉尼亞種植園當工頭使過皮鞭,當過“新林達號”船長等等有關那個老頭的各種各樣的醜史,都沒有給阿豐蘇任何好感。 一天晚上,玩惠斯特牌的時候,謝格拉上校說,他看見過瑪麗婭?蒙弗特和彼得羅一道騎馬游玩,“兩個人非常親熱,那副打扮也非同尋常的漂亮。”阿豐蘇開始沒吭聲,後來就不耐煩地說:“所有的小伙子都有情人..習慣如此,生活也如此,想制止這類事,可是枉然。但是這個女人有那樣一個父親,就是作為情人,我也認為不合適。” 威拉薩停住了洗牌,正了正他的金絲眼鏡,驚訝地叫起來:“情人!她可是個沒結婚的姑娘,老爺,是個誠實的女孩子!..”阿豐蘇?達?馬亞裝上一袋煙,兩手哆嗦起來。他轉向總管,聲音多少帶點顫抖地說:“威拉薩,你絕不會認為我的孩子能跟這麼一個女人結婚吧..”總管不吭聲了。謝格拉低聲地說:“不會,當然不會..”接著,大家又默默無語地玩了一會兒牌。 阿豐蘇?達?馬亞開始感到不安了。有幾個星期彼得羅不在本菲卡大院吃晚飯。如果說阿豐蘇上午能見到他,也只那麼一小會兒,就是他下來吃午飯的時候,手上已戴上一隻手套,匆匆忙忙、喜氣洋洋地大聲朝後面問馬是否套好。然後,他就那麼站著喝口茶,急急忙忙地問“爸爸要不要捎點什麼”,然後對著壁爐上方那面威尼斯大鏡子理理鬍子,高高興興地走了。有時候,他又整天不出屋,薄暮時分就點起燈。末了,父親不放心地走上樓去,就會發現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兩條手臂摀住頭。 “你怎麼啦?”父親問他。 “偏頭痛,”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回答說。 阿豐蘇怒氣沖沖地下了樓,看出來那種懦弱的痛苦只是由於什麼信沒有收到,或者是送去的一朵玫瑰她沒戴在頭上..以後,有時在牌桌上,有時圍著茶几聊天的時候,那些朋友們把他們從住在里斯本的人們那兒聽來的傳聞告訴了他,並提了些建議——因為他一年到頭鑽在書堆和玫瑰花中,這些都聽不到——這些使他很不安。那位傑出的謝格拉問,為什麼不讓彼得羅遠走他鄉,到德國,到東方去受教育呢?阿豐甦的表哥,那個老路易斯?魯納在談到日常瑣事的當兒,也會突然感嘆一番,緬懷警察局長可以隨意把不良分子驅逐出里斯本的時代..顯然,他們指的是那個蒙弗特姑娘,認為她是個危險人物。 夏天,彼得羅動身去辛德拉①了。阿豐蘇聽說,蒙弗特一家在那裡租了一幢房子。幾天后,威拉薩來到本菲卡,憂心忡忡他說,前一天,彼得羅到辦事處找他,了解有關他的財產以及如何取款的細節。他當時告訴彼得羅,①辛德拉,里斯本北部一遊覽勝地。 到九月份,他到了法定的年齡,就可以合法地繼承他媽媽那份財產..“但是,老爺,我不喜歡他的這種做法,不喜歡..”“為什麼,威拉薩?那孩子要錢,要給那女人送禮..愛情是件昂貴的奢侈品,威拉薩。” “但願如此,老爺。願上帝保佑!” 阿豐蘇?達?馬亞如此相信兒子擁有的貴族自豪感和貴族的榮譽感,這就足以使威拉薩得到安慰了。 幾天后,阿豐蘇?達?馬亞終於見到了瑪麗婭?蒙弗特。那是在格盧斯附近的謝格拉的莊園吃晚飯的時候,他們倆正在涼台上喝咖啡,這時那輛藍色馬車順著牆邊的窄道駛過來,馬背上還披著花網。瑪麗婭打了一把鮮紅的陽傘,穿著一件粉紅色衣裙,那鑲花邊的裙裾簡直把坐在旁邊的彼得羅的膝蓋都遮住了。她帽子的飄帶在胸前打了個大蝴蝶結,也是粉紅色的。她那張莊重無邪、象塊希臘大理石般的臉,再配上一對湛藍的眼睛,在粉紅顏色的映襯下,委實招人喜愛。車的前座,幾乎放滿了時裝的盒子。蒙弗特戴了頂巴拿馬大草帽,穿著一條粗布褲,縮在座位的一角,手裡抱著女兒的外套,腿間夾著一把陽桑他們默默地駛過去,沒朝涼台上看。馬車輕輕地搖晃著,緩緩地在那條空氣清新的林蔭道上駛著,樹枝擦著瑪麗婭的陽傘而過。 謝格拉把他的咖啡杯舉到嘴邊,睜大眼睛,喃喃地說:“好傢伙,真是漂亮!” 阿豐蘇沒搭話,他低著頭看著那把鮮紅的傘,此時那傘正歪到彼得羅頭上,幾乎把他全遮住了,好像把他裹了起來——當馬車在稀疏的綠樹蔭下駛過時,那把傘就像蓋在車上的一攤血,在漫延,在擴大。 秋天過去,寒冬來臨。一天上午,彼得羅來到書房,他父親正在壁爐旁看書。領受完父親的祝福,他膘了一眼一張攤開的報紙,突然猛地轉過身來,說:“爸爸,”他說,盡量把話說得明確而且口氣堅定。 “請求您同意我跟一位叫瑪麗婭?蒙弗特的女子結婚。” 阿豐蘇把打開的書放到膝蓋上,嚴肅而緩慢地說:“你過去從沒有和我談過這件事..我聽說她是個殺人犯和黑奴販子的女兒,就是她也被人稱為'女黑奴販子'..”“爸爸!..”阿豐蘇站起身來,嚴厲而無情地站到兒子麵前,象尊家庭榮譽的偶像。 “你還要對我說什麼?你都使我臉紅。” 彼得羅此時臉色比他手裡拿的手帕還要白;他全身顫抖起來,幾乎是哭泣著喊道:“好吧,爸爸,您看吧,我一定跟她結婚!” 他用勁把門一摔,走出了書房。到了走廊上,他大聲喊著馬夫,為了使父親聽見,吩咐馬夫把箱子送到“歐洲飯店”。 兩天后,威拉薩來到本菲卡,眼角掛著淚花,說那孩子今天早晨結婚了——據蒙弗特的管事謝爾久說,他要和新娘動身去意大利。 阿豐蘇?達?馬亞這時正在爐旁餐桌上吃午飯,桌子中央一隻日本花瓶裡插著一束鮮花,爐內木柴的烈焰吹拂著花朵。在彼得羅那份刀叉旁,放著一期《花環》,這是他經常收到的一份詩刊..阿豐蘇嚴肅不語,默默地聽著管家講,一邊慢慢地打開餐巾。 “你吃過午飯了嗎,威拉薩?” 總管看到他這麼冷靜很是驚訝,就結結巴巴地說:“吃..吃過了,老爺。” 這時,阿豐蘇指著彼得羅那副刀叉,對僕人說:“德賽拉,可以把這副刀叉撤下了。今後桌上只擺一副就行了..坐下,威拉薩,坐下。” 剛來這個家不久的德賽拉毫無所謂地收走了少爺的餐具。威拉薩坐下來。周圍的一切如往常在本菲卡莊園吃午飯時一樣:井井有條,平平靜靜。 僕人在軟軟的地毯上走來走去,沒一點聲響;火焰噼劈啪啪地歌唱著,就像金子打在閃亮的銀盤上發出的響聲。戶外,湛藍的天空中,嚴冬的太陽照射到蓋著乾枯樹枝的白霜上面,閃著耀眼的光芒。窗前,有隻彼得羅訓養出來的鸚鵡,非常討人喜歡地在卿卿咕咕輕聲咒罵著卡布拉爾們①。 最後,阿豐蘇站了起來,漫不經心地看了看院子,看了看園裡的孔雀。 然後,在走出餐廳時,他抓住了威拉薩的胳膊,重重地倚在他身上,似乎他意識到這是進入老年後的第一次顫抖。孤獨之中,他感到威拉薩是個可靠的朋友。他們默默地朝走廊走去。到了書房,阿豐蘇坐在窗戶附近的沙發上,慢慢地裝上煙斗。威拉薩則低著頭,沿著一排排高高的書架,躡著腳來回地走著,好像房裡有位病人似的。一群麻雀在涼台前的一棵大樹上喊喊喳喳了一陣。接著,是一片沉寂;阿豐蘇?達?馬亞說:“餵,威拉薩,薩旦尼亞真的被攆出了王宮?” 另一位毫無表情,呆呆地答道: “是真的,老爺。是真的..” 就這樣,再也沒提起彼得羅?達?馬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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