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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九六五年(1~5)

不存在的女兒 爱德华兹 10730 2018-03-21
一九六五年(1) 一九六五年二月 諾拉光腳站在飯廳的凳子上,把粉紅色的彩帶系在黃銅枝形吊燈上,不太確定自己能否保持平衡。一串串粉紅和洋紅色的紙心在桌子上方飄蕩,橫跨過瓷器、蕾絲桌布和亞麻餐巾。繪著深紅色玫瑰花,鑲著金邊的瓷器是她的結婚禮物。她幹活的時候,暖氣悶聲低鳴,一束束皺紋紙飄來飄去,掃過她的裙邊,而後輕輕地落在地上,沙沙作響。十一個月大的保羅坐在角落,旁邊有個裝葡萄的舊籃子,籃子裡擺滿了積木。他才剛學會走路,整個下午穿著他的第一雙鞋在新家用力地踏來踏去,自己玩得很開心。每個房間都是個冒險。他把釘子丟在暖氣的節氣門上,釘子引發的回音逗得他大笑;他還把一包石膏拖過廚房,所經之處留下一道狹長的白粉。此時他張大眼睛看著有如蝴蝶般美麗、迷濛的彩帶,然後把自己從椅子上撐起來,搖搖晃晃地追逐。他捉住一束粉紅色彩帶,猛力一拉,吊燈隨之搖動。接著他忽然失去平衡,猛地坐在地上,驚嚇之余放聲大哭。 “噢,小甜心,”諾拉邊說邊爬下來抱他,“沒事,沒事。”她輕聲耳語,一隻手順順他柔軟的黑髮。外面車燈亮了又暗,車門猛然關上。同時,電話鈴聲大作,諾拉抱著保羅走進廚房,剛接起電話就听到有人敲門。 “哈囉?”她將嘴唇緊貼著保羅的額頭,感覺又潮濕又柔軟,有點擔心是誰把車停在車道上。布麗再過一小時才會回來。 “小甜心,”她輕聲說,然後對著電話再說一聲,“哈囉?”“亨利太太嗎?”來電話的是戴維辦公室的一位護士。她一個月前才加入這家醫院,諾拉從未見過這個女人。她的聲音親切而洪亮,諾拉想像她是個中年婦女,體型壯碩,精心梳了一個蜂窩頭。卡羅琳·吉爾,那個握住諾拉的手熬過一波波陣痛的護士不聲不響地消失了,神秘中帶點醜聞意味。卡羅琳的藍眼睛和堅定的眼神,總讓諾拉想起那個紛亂、下雪的夜晚。 “亨利太太,我是莎朗·史密斯。亨利醫生剛被叫進急診室。我發誓他已經走出診所大門,準備回家,卻被叫了回去。李斯湯路附近發生了可怕的車禍。你知道的,青少年總愛闖禍,他們的傷勢很嚴重,亨利醫生請我打電話跟你說,他會盡快回家。”“他有沒有說還要多久?”諾拉問,空氣中充滿了烤豬肉、酸白菜和烤馬鈴薯的香味,這些都是戴維最愛吃的東西。 “他沒說,但他們說這場車禍很嚴重,我猜可能得花上好幾小時呢。”諾拉點點頭,前門開了又關,陣陣腳步聲輕盈而熟悉,穿過門廳、客廳、飯廳而來;布麗提早到了,她來接保羅,好讓諾拉和戴維共享這個情人節前的夜晚,慶祝他們的結婚紀念日。諾拉計劃給他一個驚喜,算是送他的禮物。 “謝謝。”她向護士道謝,然後掛掉電話。 “謝謝你打電話來。”布麗走進廚房,身上那股雨的味道隨著飄了進來。在長雨衣之下,她穿了一雙及膝的長靴,一件諾拉所見過最短的迷你裙,遮掩了她修長白皙的大腿。一對鑲著土耳其玉的銀耳環在燈光下閃閃晃動。布麗是一家地方電台的經理,她直接從辦公室過來,包裡塞滿了她正在修課的課本和報告。 “哇,”布麗說,一邊把包甩到料理台上,一邊伸手抱保羅。 “一切看起來完美極了,諾拉。我不敢相信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把家里布置得這麼漂亮。”“有事情忙比較好。”諾拉說,心裡想著這幾個禮拜以來,她花時間撕下壁紙,塗上一層層新漆。她和戴維決定搬家,兩人都認為搬家就像戴維換工作一樣,能夠幫他們將過去拋在腦後。諾拉只想忘了過去,所以全心佈置新家,但效果卻不如預期,失落感依然時常在心中翻騰,好像餘燼中升起的火焰。單是過去這個月,她就兩次雇了保姆照顧保羅,徑自離開家,拋下家中漆了一半的牆沿和成捆壁紙,飛速開過狹窄的鄉間小路,直奔有個鐵門的私人墓園。她女兒便安眠於此。墓園中墓碑低矮,有些年代久遠,磨損得幾近平滑。菲比的墓碑是塊粉紅色的大理石,式樣簡單,標示著她短暫生命的年月日深深地鑿刻在她的姓名之下。冬日景緻寂寥,強風吹過她的頭髮,諾拉跪在乾裂、冰冷的草地上,一如她的夢境。她傷心得幾乎癱瘓,難過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但她還是待了好幾個小時,最後終於站起來撣撣身上的衣服,掉頭回家。保羅正在跟布麗玩遊戲,試圖捉住她的頭髮。 “你媽媽實在了不起,”布麗對他說。 “她最近簡直就是'蘇西主婦娃娃',不是嗎?不,甜心,別碰耳環。”她補了一句,伸手抓住保羅的小手。 “'蘇西主婦娃娃'?”諾拉重複一遍,憤怒像波浪般湧上心頭。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布麗說。她先前一直跟保羅扮鬼臉,現在驚訝地抬頭看著她。 “噢,說真的,諾拉,放鬆一點嘛。”“'蘇西主婦娃娃'?”她又說了一遍。 “我只想把家裡弄得漂漂亮亮,慶祝我的結婚紀念日,這有什麼不對?”“沒什麼不對,”布麗嘆了一口氣,“一切看起來漂亮極了,我剛才不就這麼說嗎?我來接寶寶,你忘了嗎?你幹嘛一肚子氣?”諾拉搖搖手。 “算了,唉,該死的,別提了,戴維在手術室。”布麗等了一會才說,“不想也知道。”諾拉想開口為他辯護,但什麼也沒說,只是用雙手緊按著臉頰。 “唉,布麗,為什麼是今天晚上?”“真是可惡。”布麗同意,諾拉臉拉了下來,嘟起了嘴。布麗笑笑說,“哦,別這樣。老實說,這或許不是戴維的錯,你自己也很清楚,對不對?”“好吧,這不是他的錯,”諾拉說,“先前出了一場車禍。

一九六五年(2) 但是,你說的沒錯,真是可惡,白分之百掃興極了,這下你滿意了吧?”“我了解。 ”布麗說,口氣出奇地緩和。“這實在掃興,姐,真抱歉。 ”說完她又笑笑。“你瞧,我買了禮物給你和戴維,說不定會讓你開心一點。 ”布麗用另一隻手抱起保羅,然後在她的大布袋裡亂翻,掏出幾本書、一塊糖、一疊關於即將舉行的示威的小冊子、一副擺在破舊皮盒裡的太陽眼鏡,最後終於拿出一瓶酒。她幫兩人各倒一杯,酒閃爍著深紅色的光澤。“為愛情喝一杯。 ”她邊說邊遞給諾拉一杯,同時舉起另一個酒杯。“為永恆的快樂和歡愉喝一杯。 ”她們一起笑著喝酒。酒質淳厚,帶著漿果的香氣,隱隱有些橡木味道。雨水沿著排水管滴落。多年之後,諾拉依然記得這個陰沉、滿懷失望的夜晚,以及布麗帶來的些許歡樂。她那雙閃亮的靴子、她的耳環、她那股有如日光般的精力,都讓諾拉覺得好美,但卻如此陌生,難以捉摸。多年之後,諾拉才曉得那種圍繞著她的陰鬱氛圍叫做憂鬱症。但在一九六五年那個年代,沒有人提到這點,甚至連想都沒想過,諾拉當然更不這麼想。她有個家、一個小寶寶和一位當醫師的先生,她應該滿足而快樂。 “嗨,你的舊房子賣了嗎?”布麗邊問邊把酒杯放在料理台上。“你準備接受對方的出價嗎?”“我不知道,”諾拉說,“價錢比我們希望的低。

戴維想接受出價,趕快解決這件事,但我不知道,那裡曾是我們的家,我仍然不想賣了它。 ”她想到他們的第一棟房子,滿室黑暗、空蕩,前院插著一個“待售”的牌子,感到周遭頓時變得脆弱不堪。她靠在料理台邊穩住身子,又喝了口酒。“你這一陣子的感情生活如何?”諾拉問,試圖改變話題。“你跟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的傢伙,喔,傑夫,你跟傑夫還好吧?”“哦,他啊,”布麗臉色一沉,搖搖頭,彷彿試圖理清頭緒。“我沒跟你說嗎?兩個禮拜以前,我回家發現他跟一個小甜妞在床上,我的床唉!她還跟我們一起參與過市長的競選活動呢。 ”“噢!我真抱歉。 ”布麗搖搖頭,“別這麼說,我並不愛他,或是特別有感情。我們只是還好,你知道的,在一起感覺不錯。最起碼我是這麼想。 ”“你不愛他?”諾拉重複道。她聽到也厭惡自己語氣中帶著類似她母親的不滿。她不想跟她母親一樣,變成一個身處寂靜而井然有序的故居中獨自飲茶的女子,但她也不想變成一個因為悲傷而覺得世界沒有意義的女人,而近來這種感覺似乎愈來愈強烈。“是的,”布麗說,“是的。我不愛他,但有一陣子以為或許可以。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最重要的是,他讓這段感情變成陳腔濫調,我最恨這一點,我最討厭變成陳腔濫調的一部分。 ”布麗把她的空酒杯放在料理台子上,換用另一隻手臂抱著保羅。她未上妝的臉相當細緻,輪廓也很漂亮,雙頰和雙唇蘊上一抹淡粉紅。“我不能過著你一樣的日子。 ”諾拉說。自從保羅出生、菲比過世之後,她覺得自己必須保持警戒,彷彿一不留意就會大禍臨頭。“我就是沒辦法打破所有規範,放棄該注意的一切。 ”“世界不會就此毀滅。 ”布麗輕聲說,“你說不定會嚇一跳。但說真的,世界不會因為這樣就走向末日。 ”諾拉搖搖頭。“還是有可能的。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明白,”布麗跟她說,“甜心,我了解。 ”感激之情忽然湧上諾拉心頭,掃去了先前的不悅。布麗總是聽她說話,適時響應,也尊重她所經歷的一切。“你說的沒錯,諾拉,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任何時候都是如此,但事情出了問題不是你的錯,你剩下的這輩子不能總是躡手躡腳,試圖躲避災禍。這樣是行不通的,結果只會錯過了你擁有的一切。 ”諾拉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伸手抱過保羅。保羅在布麗懷裡扭來扭去,小傢伙餓了。他的頭髮太長,但諾拉不忍心將它剪短。每次他動動身子,一頭長發就像在水中一樣輕微漂動。布麗幫兩人再倒點酒,從料理台的水果籃裡拿起一個蘋果。諾拉把奶酪、麵包和香蕉切塊,將它們散放在保羅嬰兒椅的托盤上。她邊切邊喝酒,不知怎麼地,周遭似乎愈來愈清晰、鮮活,她注意到保羅的小手像海星一樣把胡蘿蔔灑在頭上,廚房的燈光照著後院的扶手,扶手投影在草地上,交織成黑影與亮光的花格。“我買了一個相機給戴維當作結婚紀念日禮物。 ”諾拉說,她真希望能夠捕捉這些稍縱即逝的時刻,將它們保留到永遠。“自從接下這份新工作之後,他幹得很努力,他得有個消遣。我真不敢相信他今晚必須工作。 ”“你知道嗎?”布麗說,“我還是把保羅帶走吧,我的意思是,說不定戴維趕得及回家吃晚飯,就算是午夜又如何?你們可以省略晚餐,推開碗盤,在飯廳的桌上做愛。 ”

一九六五年(3) “布麗!”布麗笑笑。 “拜託嘛,諾拉,我不介意照顧保羅。”“他需要洗個澡。”諾拉說。 “沒關係,”布麗說,“我答應不讓他溺死在澡盆裡。”“不好笑,”諾拉說,“一點都不好笑。”但她終究還是同意,而且收拾好保羅的東西。布麗抱著他走出家門時,他柔軟的頭髮貼著布麗的臉頰,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嚴肅地盯著她,然後兩人就離開了。她從窗戶看著布麗車子的尾燈消失在街道上,帶走了她的兒子,她能做的只是克制自己不要追著跑出去。她怎麼可能讓孩子長大,讓孩子進入這個危險而不可預測的世界?她站了幾分鐘,遙望漆黑的遠方,然後走進廚房,用錫箔紙包住烤豬肉,關掉烤箱。已經七點了,布麗的那瓶酒幾乎空了,廚房里安靜到可以聽見時鐘的滴答聲。諾拉又開了一瓶酒,這瓶昂貴的法國紅酒是為了今晚晚餐買的。家裡寂靜無聲。保羅出生之後,她可曾單獨在家?甚至連一次也沒有嗎?大概沒有。她試圖避免這種孤獨、寂靜的時刻。在這種時刻,她夭折的小女兒說不定不請自來,出現在她眼前。那場在教堂後院里三月晴朗的陽光下所舉辦的追思會雖然發揮了功效,但諾拉有時依然感覺到女兒的存在。她說不上為什麼,好像一轉身就看到小女兒在樓梯上,或是站在外面的草地上。她用手按著牆,甩甩頭理清思緒,然後手執酒杯,走遍家中的每個角落,仔細檢查她的工作成果。腳步聲在剛擦亮的地板上發出空洞的聲響,屋外雨勢不斷,街對面的燈光變得朦朧。諾拉想起那個白雪飄揚的夜晚,戴維攙扶著她的胳膊肘,幫她穿上那件綠色的舊大衣。大衣現已破爛不堪,但她卻不忍心丟棄。大衣在她圓滾滾的肚子周圍敞開,他們四目相視,他好關切,好緊張,渾身洋溢著緊張的興奮之情;在那一刻,諾拉覺得她了解他,正如她了解自己。

但一切都變了。戴維變了,晚上跟她坐在沙發上翻閱期刊時,他整個人都心不在焉。以前擔任長途電話接線員時,諾拉碰著冰冷的開關和金屬按鈕,仔細聽著隱約的鈴聲,咔嗒一聲接上線。請稍等,她說,聲音迴盪而遲緩;人們同時開口,然後停住,顯露出相隔於兩方之間極度沉寂的夜晚。有時她聽人講話,這些她永遠沒有機會見面的人真心誠意地交換出生、結婚、生病、死亡等消息,她感覺到黑夜的距離,也察覺到自己有能力讓這些距離消失。但她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最起碼在她最需要這種能力之時,她已經辦不到。有時,即使半夜他們做愛之後,兩人躺在一起,心跳映著心跳,她看著戴維,依然感覺耳中充斥著宇宙間黑暗、模糊的咆哮。已過八點,周圍變得一片朦朧。她走回廚房,站在爐子旁,剝食不再多汁鮮嫩的烤豬肉。她直接從烤盤裡挑出一塊馬鈴薯,用叉子把它在肉汁裡搗碎了吃。奶酪烤花椰菜已經凝結,開始變得乾硬,諾拉也嚐了一口,燙到了嘴。她伸手取酒杯,酒杯空了,她站在水池邊喝了一杯又一杯水。她緊抓著料理台的邊緣,因為周圍晃動得好厲害。我醉了,她想,驚訝之餘又有點得意。她從來沒有喝醉過。布麗有次跳舞回家之後,在油氈布上大吐特吐,她跟她們的母親說,有人在果汁裡偷加了酒,但她跟諾拉說了實話:大夥把啤酒藏在褐色紙袋裡,偷偷聚在樹叢裡喝酒,鼻息在黑暗中形成朵朵鮮明的小雲彩。電話一下子變得遙不可及。行走之際,她感覺很奇怪,不知怎麼的,好像飄浮在半空中,恍恍惚惚。她一手握住門閂,一手撥電話,聽筒貼在她的肩膀和耳朵之間,電話一響布麗就接起來。 “我就知道是你。”她說,“保羅很好,我們念了一本書,洗了澡,他現在睡得很香。”“哦,好,好,好極了。”諾拉說,她本來打算告訴布麗周圍一片晃動,但現在講這些似乎太私密,這是她的秘密。

“你呢?”布麗說,“你還好吧?”“我很好。”諾拉說,“戴維還沒回來,但我很好。”她很快就掛了電話,給自己再倒一杯酒,她走到屋外的前廊,站在原地望向天際,一層薄霧懸掛在空中。此時酒精似乎像熱氣或光束一樣流竄到全身,經由四肢散佈到她的指尖和腳趾。轉身之時,她的身子馬上又飄浮了起來,好像飄離了自己。她想起他們的車,宛如在空中飛行一樣開過冰滑的街道,車子突然有點打滑,戴維很快就控制住了。大家說得沒錯:她不記得分娩的痛苦,但她永遠忘不了那種坐在車裡,世界悄然失控、天旋地轉的感覺。她也忘不了她雙手緊握著冰冷的儀表板,有條不紊的戴維卻還是碰到紅燈就停下來。她想知道他在哪裡,雙眼忽然盈滿淚水。她究竟為什麼嫁給他?他為什麼非娶她不可?他們初識之後,那段濃情密意的日子裡,他每天到她家,送花、請她吃晚餐、開車帶她到鄉間兜風。平安夜那晚,門鈴響了,她穿著舊睡袍去開門,以為來人是布麗,但一打開門卻看到戴維。他的臉凍得發紅,手臂裡夾著包裝精美的禮物。他說他知道時間很晚了,但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出去兜兜風。不,她說,你瘋了!但從頭到尾她都因為他的瘋狂而笑容滿面,邊笑邊站到一旁讓他進來。這個男人捧著鮮花和禮物站在她公寓的階梯上,令她吃驚、快樂,也有點驚愕。以前她總是看著同學們出去參加姊妹會的舞會,或是待在電話公司沒有窗戶的辦公室裡,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凳子上,聽同事們規劃著她們的婚禮,討論胸花、宴會薄荷糖等細節,而安靜端莊的她心想自己八成一輩子獨身。但這時有個英俊的醫生站在她的門口,嘴裡說著:來吧,拜託,我想讓你看個特別的東西。那晚夜色清明,天上繁星明亮。諾拉坐在戴維的舊車裡,寬闊的塑料前座上。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羊毛外套,覺得自己很漂亮。空氣是如此清新,戴維雙手握著方向盤,車子駛過黑暗,駛過冰冷,駛過愈來愈窄的小路,來到一處她不認識的地方。他把車停在一座老磨坊的旁邊,他們下車,迎向潺潺的水聲。漆黑的河水捕捉了月光,流過岩石,帶動磨坊的巨輪運轉。磨坊朦朧地矗立在迷濛的夜空下,遮住了繁星。四下充滿了湍急、潺潺的水聲。 “你冷嗎?”戴維在水聲間高喊。諾拉笑笑,顫抖地說不,她不冷,她還好。 “你的手還好嗎?”他高喊,聲音清脆響亮,宛如流水般奔騰。 “你沒帶手套來。”“我還好。”她高聲回答,但他已經拉起她的雙手,將它們緊貼在自己胸前,擺在手套和大衣的暗斑羊毛之間幫她取暖。 “這裡好美!”她大聲對他說。他笑笑,然後傾身親吻她。他放開她的雙手,把手伸進她的大衣裡,滑上她的背。水流湍急,打在岩石上激起陣陣回音。 “諾拉。”他大喊,聲音融入黑夜之中,有如溪水般流動。話語雖然清晰,但在其他聲音之中依然細微。 “諾拉,嫁給我好嗎?”她笑著,仰起頭來,黑夜的氣息環繞著她。 “好!”她大喊,又把手掌緊貼著他的大衣,“好,我願意!”他隨即把一枚戒指套在她手指上。細細的白金指環尺寸剛好,一顆橄欖形的鑽石嵌在兩枚小小的綠寶石之間。他後來跟她說,寶石正配她眼睛的顏色,以及他們初識時她穿的那件大衣。她走進屋裡,站在飯廳的門口,翻轉著手指上的戒指。彩帶飄了下來,一條拂過她的臉頰,另一條落到她的酒杯裡,染上了顏色。色彩蔓延而上,諾拉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注意到顏色幾乎和餐巾一模一樣。是啊,她的確是“蘇西主婦娃娃”,就算刻意思索,她也找不出更貼切的名詞。酒從她的杯中濺出,流過桌布,弄髒了她給戴維的禮物。衝動之下,她拿起裹著金色條紋包裝紙的禮物,一把扯開包裝紙。我真的醉了!她心想。

一九六五年(4) 相機不大,重量剛好。諾拉苦思了好幾個禮拜,試圖想出一份適合的禮物,直到她在席爾斯百貨公司的櫥窗,看到這個擺在展示盒裡的相機。機身漆黑帶點黃銅色,附帶複雜的功能旋鈕和扳手,接環周圍刻著數字,整個相機頗似戴維的醫學裝備。熱心的年輕售貨員跟她說了一大堆光圈、光圈值、廣角鏡頭等技術術語。這些名詞如流水般湧過來,但她喜歡她手中這個相機的重量,以及冰冷的質感。當她把相機舉到眼前時,世界被如此精準地加上了框。此時,她試驗性地推一下銀色的扳手,咔嗒一聲按下快門。放開按鈕之時,聲音在屋里格外響亮。她轉動小小的功能旋鈕,向前擰轉膠卷,向前擰轉膠卷,她記得售貨員曾用過這個術語,他忽然提升音量,聲音蓋過店裡種種噪音。她透過取景器看看,再度把鏡頭對準骯髒的桌面,然後轉動兩格旋鈕找尋焦點。這次當她按下快門時,燈光閃過牆面。她眨眨眼,把相機翻過來,仔細研究燈泡,燈泡已經焦黑變形。她換上新的燈泡,燙傷了手指,但不知怎麼的,她卻不覺得痛。她站起來,瞄了一眼時鐘:九點四十五分。雨滴輕緩而持續地落下,戴維是走路去上班的。她想像他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過漆黑的街道回家。一時衝動下,她拿起外套和汽車鑰匙,她要去醫院給他一個驚喜。車裡很冷,她倒車開出車道,摸索著尋找暖氣開關,但習慣使然,她開錯了方向。即使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她依然冒雨繼續在熟悉的小街上前進,開回他們的舊家。在舊家裡,她曾懷著天真的期望裝潢嬰兒房,而後卻孤單地坐在黑暗中哺育保羅。她和戴維同意搬離此地對大家都好,但事實上她卻不忍心賣掉房子,她仍然幾乎天天過去看看。不管她的小女兒對生命了解多少,她對小女兒又認識多深,這一切都發生在那棟房子裡。除了一片漆黑之外,房子看起來跟以前一樣:寬敞的前廊有四根白色的圓柱,灰石地切工粗糙,僅有一盞照明燈。僅僅幾英尺之外,隔壁的邁克斯太太在自家廚房裡走動,一邊洗碗,一邊遙望漆黑的夜晚;班奈特先生坐在安樂椅上,窗簾沒拉,電視也開著。走上台階之時,諾拉幾乎相信她依然住在這裡,但大門一開,所有房間都空空蕩盪,小得令人愕然。諾拉在冰冷的屋裡走了一圈,掙扎著理清頭緒。此時酒精的後勁更加強烈,她的思緒無法連貫,怎樣也想不清楚。她手裡還拿著戴維的新相機,但她只是剛好握著,而不是刻意帶著相機出來。相機裡還有十五張底片,她口袋裡有些備用閃光燈泡。她照了一張吊燈的照片,深感滿意,因為當燈光一閃,她就永遠保留了那個影像。二十年之後,哪天半夜若醒過來,她仍不會忘了這些優雅的金色吊墜。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依然酒醉,但充滿了使命感。她把窗戶、燈具、地板上的漩渦圖形攝入鏡頭,紀錄下每個細節,似乎這是個重要的任務。後來在客廳裡,有個用過起泡了的燈泡從她手中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她退後一步,玻璃刺穿了她的腳後跟。她看看自己只穿了絲襪的雙腳,研究了好一會。她一定是習慣使然,把濕鞋子留在了大門口。想想自己居然醉成這樣,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她又在家裡走了兩圈,拍下電燈開關、窗戶,以及那條以前把暖氣送上二樓的管子,下樓時才發現一隻腳在流血,留下了一道血跡斑斑的痕跡。一顆顆灰暗的心形血漬,宛如小小的情人節賀禮。諾拉看到自己造成的混亂,深感驚愕,卻又莫名地興奮。她找到她的鞋子,走出屋外。坐進車裡時,她腳後跟的脈搏跳動急速,相機依然懸掛在手腕上。日後,她不太記得那趟車程,只記得黑暗狹窄的街道,風在樹葉間吹拂,車燈映著一潭潭積水閃閃發光,水花濺在她的車胎上。她不記得金屬衝撞的聲音,只記得一個閃亮的垃圾筒忽然飛到她的車前,把她嚇了一大跳。被雨水淋濕了的垃圾筒。似乎在空中懸蕩了好一會兒才掉下來。她記得它撞上引擎蓋,翻滾了兩下,打在擋風玻璃上;她記得車子滑過路邊,慢慢停到中央分隔島的針櫟樹下。她不記得擋風玻璃遭到撞擊,但玻璃看來像個蜘蛛網,複雜的裂紋朝著四處延展,細緻、美麗而精密。她把一隻手貼在額頭上,手上沾染了一抹鮮血。她沒下車。垃圾筒在街上滾動,憧憧黑影繞在筒邊窺探,說不定是幾隻貓。她右邊的房子亮起了燈,一名男子穿著睡袍和拖鞋走出來,從人行道匆匆走到她的車旁。 “你還好嗎?”她慢慢搖下車窗,男子傾身探向車窗問道。夜晚的冷風吻上她的臉頰。 “發生了什麼事?你還好嗎?你的額頭在流血。”他加了一句,從口袋里拉出一條手帕。 “我沒事。”諾拉說。手帕皺得令人起疑,她搖搖手錶示婉拒。她又用手掌輕按額頭,擦掉另一抹血跡。相機依然掛在她的手腕上,輕輕地敲打著方向盤。她褪下相機,小心地把它放在旁邊的座椅上。 “今天是我的結婚紀念日。”她告訴這位陌生人,“我的腳後跟也在流血。”“你需要看醫生嗎?”男人問。 “我先生就是醫生。”諾拉說,她注意到男子一臉不解,這才曉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大概沒什麼邏輯,現在也沒多大意義。 “他是醫生,”她口氣堅決地重複,“我會去找他。”“我不確定你該不該開車。”男人說,“你把車留在這裡,讓我幫你叫救護車,好不好?”在他懇切的言辭中,她熱淚盈眶。但她想到燈光、警號,以及一雙雙溫和的手。戴維隨後將匆匆而至,發現她在急診室裡,衣物凌亂,流著鮮血,還有些醉意。這無異是個醜聞,也是個屈辱。 “不,”她說,講話也比較謹慎,“我很好,真的沒事。一隻貓跑出來嚇到了我,但我真的很好。我這就回家,我先生會處理傷口,真的沒關係。”

一九六五年(5) 男人猶豫了好一會兒,他的頭髮在街燈下閃爍著銀光。然後他聳聳肩,點了點頭,走迴路邊。諾拉小心、緩慢、謹慎地在空蕩盪街道上打燈行駛,從後視鏡中,她看到他抱起雙臂盯著她,直到她轉彎、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她沿著熟悉的街道開回家,四下一片沉寂。酒精的後勁開始消退,她的新家燈火通明,樓上樓下每扇窗戶都散發出燈光。燈光有如某種液體般流洩而出,四處氾濫,再也圍堵不住。她把車停在車道上,下車,在潮濕的草地上站了一會兒。雨水輕輕落下,一滴滴打在她的髮際和大衣上。她瞥見屋內戴維坐在沙發上,保羅在他懷中,頭輕靠在戴維肩上睡著了。她想到她所留下的殘局:潑在桌上的酒、散亂的彩帶、不成樣子的烤豬肉。她拉緊大衣,快步走上台階。 “諾拉!”戴維到門口接她,懷裡仍抱著保羅。 “諾拉,你出了什麼事?你在流血。”“沒關係,我沒事。”她說,戴維伸出手想幫忙,她卻一把將他的手推開。她的腳發痛,但她卻慶幸自己痛得厲害。腳後跟的巨痛和她頭部的抽痛一唱一和,似乎呈直線般貫穿全身,反而穩住了她的身子。保羅睡得很熟,呼吸平緩而均勻。她把手掌輕放在他小小的背上。 “布麗在哪兒?”她問。 “她出去找你了。”戴維說。他瞄了一眼飯廳,她追隨他的目光,看見報廢了的晚餐和掉落在地上的彩帶。 “我回來發現你不在家,驚慌的不得了,打了電話找她。她把保羅帶回來,然後出去找你。”“我在舊家,”諾拉說,“我撞上一個垃圾筒。”她把手放在額頭上,閉上雙眼。 “你喝了酒。”他鎮定地說。 “喝酒配晚餐,你遲到了。”“那裡有兩個空酒瓶,諾拉。”

“布麗也在,我們等了很久。”他點點頭。 “你知道嗎?今晚車禍受傷的都是年輕人,車禍現場到處都是啤酒罐。諾拉,我很擔心。”“我沒喝醉。”電話響了,她接起電話,話筒在手中沉甸甸的。是布麗打來的,聲音像流水般急促,急著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很好,”諾拉說,試圖冷靜而清晰地說話,“我沒事。”戴維正看著她,仔細端詳她手掌上的黑紅色血跡,血已止住,血跡被風乾了,她用手指遮住血跡,轉過身子。 “好了。”她一掛掉電話,他馬上輕柔地說,摸摸她的手臂。 “到這兒來。”他們上樓。戴維把保羅抱到嬰兒床裡時,諾拉脫下破損的絲襪,坐到浴缸邊上。周圍不再晃動之後,她在明亮的燈光中眨眨眼,試圖把今晚發生的事情理出頭緒。過了一會,戴維回到她身邊。他把她的頭髮從額頭邊撥開,動作溫柔精準,同時動手清洗傷口。 “你最好讓另一個傢伙傷得更重。”他說。她心想他或許跟診所裡的病人們都這麼說:閒聊兩句,開開玩笑,講些空泛的話,藉此調劑正在進行的工作。 “沒有其他人。”她說,心裡想著那個銀髮、傾身靠近她車窗的男子。 “一隻貓嚇到了我,車子打滑到路邊,但是擋風玻璃……噢!”她叫了一聲。他正幫她的傷口消毒。 “噢!戴維,好痛。”“一會就不痛了。”他邊說邊把手放在她的肩頭。過了一會,他屈膝跪到浴缸旁,伸手拉住她的腳。她看著他挑出碎玻璃,他小心而冷靜,沉醉在自己的思緒裡。她知道他以同樣嫻熟的醫術照顧每個患者。 “你對我太好了。”她輕聲耳語,渴望藉此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而距離也是她自己造成的。

他搖搖頭,停下手邊的工作,抬頭看著她。 “對你太好了。”他慢慢地重複,“諾拉,為什麼?你為什麼去我們的舊家?你為什麼放不了手?”“因為那是最後一步,”她馬上接口,語調肯定又悲傷,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們最後就這樣拋棄了她。”他很快把頭扭開。但在此之前,有那麼段暫的一刻,他的臉上掃過一陣緊張與憤怒,但他很快就壓抑下來。 “我已經很努力了,你到底還要我怎樣?我以為這個新家會帶給我們快樂,諾拉,大部分人都會喜歡這棟房子。”他的口氣令她感到恐懼;她可能會失去他。她的腳和頭一陣抽痛。想到自己造成的狀況,她稍稍閉上雙眼。她不想永遠被困在這樣沉寂的黑夜,而戴維更是遙不可及。 “好吧,”她說,“明天我會打電話給中介,我們接受對方的出價吧。”她說話之時,一層薄霧籠罩上來,宛如凝結中的薄冰一樣脆弱,形成了兩人之間的隔閡;隔閡將越來越深、越來越強,最終變得灰暗而無法穿透。諾拉感覺得到,心裡也很害怕。但此時此刻,她更怕隔閡若四分五裂,他們之間會怎樣?沒錯,他們應該往前看,繼續過下去。這將是她送給戴維和保羅的禮物。菲比將永遠活在她心中。戴維用條毛巾包住她的腳,然後跪坐在他的腳後跟上。 “我無法想像我們搬回那裡。”他說,口氣因她的讓步而緩和多了。 “但你如果真的想搬回去,我們還是可以賣掉這棟房子,搬回舊家。”“不,”她說,“這裡已經是我們的家。”“但是你這麼悲傷。”他說,“不要難過,諾拉,我沒有忘記,我們的結婚週年、我們的女兒,我什麼都沒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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