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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九六五年(6~10)

不存在的女兒 爱德华兹 8970 2018-03-21
一九六五年(6) “哦,戴維,”她說,“我把你的禮物留在車裡了。”她想起相機,它的按鈕與扳手是如此精密。記憶的保存者,盒子上白色的斜體字這麼寫著;她明白了這正是為什麼她買下相機。這樣一來,他就能捕捉每一個時刻;這樣一來,他就永遠不會忘記。 “沒關係。”他邊說邊站起來。 “等著,你在這裡等著。”他跑下樓。她又在浴缸邊緣坐了一會,然後站起來,一跛一跛地走到保羅的房間。她腳下的深藍色的地毯厚重柔軟。她在粉藍色的牆面上漆上雲朵,在嬰兒床上方掛了活動的星星,保羅在飄揚的群星下沉睡,踢開了毛毯,兩隻小手伸到毯子外。她輕吻他,幫他蓋上毯子,用手順順他柔軟的頭髮,食指貼著他的手掌。他現在長得好大了,已經會走路,而且開始說話。那些保羅專心吃奶、戴維在家中擺滿水仙花的夜晚,似乎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些夜晚到哪兒去了?她想起那個相機,也想起她走遍他們空蕩蕩的屋子,下定決心紀錄下每個細節,此防止時間的流逝。 “諾拉?”戴維走進房裡,站在她後面。 “閉上眼睛。”一串冰涼在她的肌膚上閃閃發光。她低頭一看,看到一長串深綠色的寶石,鑲在一條金鍊子上,貼著她的肌膚。剛好配你的戒指,他說,剛好配你的雙眼。 “好漂亮。”她輕聲說,觸摸著溫暖的澄金。 “哦,戴維。”而後,他把雙手搭在她肩上。那一刻,她似乎又站在從磨坊流出的淙淙水聲之間,快樂宛如黑夜般將她團團圍住。別呼吸,她心想,別移動,但什麼都停不下來。屋外,雨絲輕柔地飄落,種子在黑暗潮濕的泥土中蠢蠢欲動。保羅在睡夢中嘆口氣,挪了挪身子。明天,他將醒來,成長,改變。他們將日復一日地過日子,每天都離他們早夭的女兒更遠。

一九六五年三月 水急促地淋下來,蒸氣迴旋,鏡子和玻璃蒙上霧氣,擋住了蒼白的月亮。卡羅琳在狹小的紫色浴室裡走來走去,緊抱著菲比。菲比的呼吸急速而短淺,小小的心臟跳得好快。好起來吧,我的小寶寶,卡羅琳輕聲說,撫摸著她柔軟的黑髮。好起來,心愛的小女兒,好起來吧。疲倦的她停下來往外看看月亮,一抹月光橫掃過山楂樹枝頭。菲比又開始咳嗽,小寶寶從胸腔深處猛咳,緊縮的喉頭髮出陣陣激烈的咳嗽聲,聲聲尖銳,氣喘噓噓,躺在卡羅琳懷中的身子越來越僵硬。這是典型的哮吼。卡羅琳拍拍菲比的背,小小的背部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菲比咳嗽暫息時,她又開始走動,這樣她才不會站著就睡著。今年不只一次,她醒來時發現自己還站著,而懷中的菲比居然奇蹟般安全無事。樓梯吱吱嘎嘎響,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紫色的門隨即被推開,飄進一股冷空氣。多羅走了進來,睡衣外面披著一件黑絲袍,灰髮鬆鬆地垂繞在肩頭。 “很糟嗎?”她問,“聽起來很糟糕,我要不要叫車?”“我想不必。但請你把門帶上,好嗎?蒸氣挺有幫助的。”多羅把門帶上,坐到浴缸邊上。 “我們吵醒你了。”卡羅琳說,菲比靠著她的肩頭淺淺地呼吸。 “對不起。”

多羅聳聳肩。 “你知道我的睡眠時間,天生我還在醒著看書。”“什麼有趣的書?”卡羅琳問。她用睡袍的袖口擦擦窗戶。月光撒在樓下的花園中,閃爍著宛如草地上水珠的光澤。 “科學期刊,連我都覺得無聊透頂,想藉此催眠呢。”卡羅琳笑笑。多羅是物理學博士,在大學教書。她的父親利奧·馬奇曾是該系的系主任。利奧聰明過人,聲名卓著,已經八十多歲,身體強健,卻漸漸喪失記憶與理智。十一個月前,多羅雇了卡羅琳當他的看護。這份工作實在是老天爺的禮物,她知道的。不到一年前,她開過皮特堡隧道,登上莫農加希拉河上方高聳的大橋,河谷的平原中冒起座座青綠的山丘,匹茲堡忽然在她面前大放光明,這麼近,這麼栩栩如生。城市的規模和秀美令她震懾,她深吸了一口氣,減緩車速,生怕失去對車子的控制。她在城邊便宜的汽車旅館裡住了一個月,每天勾選徵人啟示,看著存款數額日漸萎縮。等到她來利奧家面試之時,原本的興奮已轉變為麻木的恐慌。她按電鈴,站在前廊等候。鮮黃的水仙花在春天旺盛的草地上搖曳,隔壁有個穿著拼布家居袍的女人,掃去她家門前台階上的煤灰。住在這棟房子裡的人卻懶得打掃。菲比的汽車座椅安放在堆積了好幾天的塵土上,灰塵有如被染黑的雪,卡羅琳在上面留下了完整的腳印。當高挑、纖細、身著合體灰色套裝的多羅·馬奇終於出來開門時,卡羅琳顧不上多羅瞄菲比時那種機警的眼神,徑自搬起汽車座椅,走進屋內。她在一張不太穩固的椅子邊緣坐下。暗紅的天鵝絨椅墊已褪為粉紅色,只有釘在布料上的大圓釘周圍還是深紅色。多羅·馬奇在她對面的皮沙發上坐下,沙發皮面龜裂,其中一邊還靠一塊磚頭支撐著。她點燃一支香煙,打量了卡羅琳好幾分鐘,藍色的雙眼尖銳而鮮活。她當下什麼都沒說,然後清清喉嚨,吐了口煙。

一九六五年(7) “老實說,我沒料到有個寶寶。”她說。卡羅琳拿出履歷表。 “我已經當了十五年護士,很有經驗。對於這份工作,我會將表現出高度的熱忱。”多羅·馬奇用空著的手接過文件,仔細研究。 “沒錯,你確實經驗豐富,但這上面沒說你曾在哪裡就職。你說得非常不明確。”卡羅琳猶豫了一會。過去的三星期中,在十幾次不同的面試中,她已嘗試了十幾種不同的答案,但全都沒有結果。 “那是因為我逃跑了。”她說,幾乎頭暈目眩。 “我離開了菲比的生父,所以才不能告訴你我從哪裡來,也不能給你任何推薦信。正因如此,所以我到現在還沒找到工作。我是個很好的護士,老實說,單憑你所提供的薪資,僱到我算是你好運。”聽到此話,多羅明快、驚訝地笑笑。 “你說話真直率!親愛的,這份工作要求你住在這裡。我為什麼要冒險接納一個百分之百的陌生人?”“因為這裡提供住宿,所以我馬上可以開始。”卡羅琳堅稱。她想到汽車旅館那個壁紙剝落、天花板水漬斑斑的房間,更何況她也沒錢再待一晚。 “兩星期,讓我試兩星期,然後你再決定。”香煙在多羅·馬奇手中已燒到盡頭。她看看香煙,然後在煙灰缸裡按滅。煙灰缸里香煙頭已經堆到外面。 “但你打算怎麼應付?”她考慮了一會,“你還帶著一個寶寶。我爸爸沒什麼耐性,我跟你保證,他不會是好照料的病人。”“一個禮拜,”卡羅琳回答,“一個禮拜之內,你若不喜歡我,我就離開。”至今幾乎一年了。多羅在蒸氣迷濛的浴室里站起來,繡著鮮麗熱帶鳥類的黑絲袍袖口已滑到手肘。 “讓我來照顧她吧,卡羅琳,你看起來累壞了。”

菲比的氣喘已緩和下來,臉色也好多了;她的雙頰泛著淺淺的粉紅。卡羅琳將她遞過去。懷裡缺了她,忽然感到寒冷。 “利奧今天還好嗎?”多羅問,“他有沒有給你惹麻煩?”卡羅琳過了一會才回答。她好累,過去這一年竟然走了這麼遠,一刻不能停歇,原本平靜的單身生活已經完全改觀。不知怎麼地,她來到這個小小的紫色浴室裡,成了菲比的母親,當上一個才華橫溢,頭腦卻漸漸不清楚的男人的看護,還交上了一個看來不太可能,卻成了至交的好友。一年以前,她和這個名叫多羅·馬奇的女人還是陌生人,兩人若在街上擦身而過,說不定連看都不會多看對方一眼;現在她們的生活卻因種種日常需求而緊密相連,兩人也謹慎而百分之百地尊重彼此。 “他不肯吃東西,還說我把洗衣粉倒在土豆泥裡,所以囉……在我看來,今天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你知道這不是人身攻擊。”多羅輕聲說,“他並非一直是這樣。”卡羅琳關掉水龍頭,坐在紫色浴缸的邊緣。多羅對著霧氣濛濛的窗戶點點頭,菲比的雙手貼著她的絲袍,宛如星星一樣潔白。 “他們興建那條公路之前,我們曾在山坡那邊玩耍,你知道嗎?白鷺鷥以前在樹林裡築巢。有年春天,我媽媽種了水仙花,大概有好幾百株吧。我爸爸以前每天坐火車從學校回來,六點鐘到家,然後直接到那邊採束花給她。你不可能認得他,”她說。 “你不了解他。”“我知道,”卡羅琳柔緩地說,“我理解。”她們沉默了一會兒,水龍頭滴著水,蒸氣繼續迴旋。 “我想她睡著了。”多羅說,“她會好起來吧?”“我想會的。”“卡羅琳,她有什麼毛病?”多羅的口氣相當專注,話語決然而急切。 “親愛的,我對嬰兒一無所知,但連我都感覺得出有些不對勁。菲比很漂亮,很討人喜歡,但她有些不對勁,是不是?她都快一歲了,可現在才剛剛學著坐起來。”窗戶蒸氣淋漓,卡羅琳望著窗外的明月,閉上了眼睛。菲比還是個小嬰兒時,她的沉靜似乎再好也不過,表示她安靜而專注,卡羅琳幾乎讓自己相信她一切正常。但過了六個月之後,菲比雖然繼續長大,但以她的年紀而言,她依然瘦小,依然遲鈍地躺在卡羅琳懷中。菲比的目光會隨著一串鑰匙移動,有時舞動小手,但從來不曾伸手抓取鑰匙。她也沒有露出自己能坐起來的跡象。這時卡羅琳才利用休假帶著菲比到圖書館。她坐在卡內基大學寬敞、挑高的的圖書館裡,寬長的橡木桌上堆滿了書本和期刊。她仔細閱讀,書中所謂的“個案”都被送到陰沉的療養中心,生命比普通人短暫,未來毫無希望。每讀一個字,她的胃就被穿了一個洞,感覺非常奇怪,身旁的菲比卻在汽車座椅裡動來動去,面帶微笑,揮動著雙手,咿咿呀呀,她是個小寶寶,不是個案。 “菲比患了唐氏症,”她強迫自己說,“沒錯,就是這個術語。”“噢,卡羅琳,”多羅說,“我真抱歉,你因為這樣才離開你先生,對不對?你曾說他不要她。哦,親愛的,我真的好難過。”“別這麼說,”卡羅琳說,伸手把菲比抱回來,“她很漂亮。”“啊,沒錯,她很漂亮,但是,卡羅琳,她將來會怎樣?”菲比在她懷裡,感覺暖暖、重重的,一頭柔軟的黑髮垂落在白皙的肌膚旁。意志堅強、保護欲強的卡羅琳摸摸她的臉龐,舉止輕柔。 “我們每個人的將來又會怎樣?我的意思是說,多羅,請老實告訴我,你想像過你的生命會是今天這樣嗎?”多羅把頭轉開,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多年以前,她的未婚夫因為一個挑釁,從橋上跳到河裡身亡。多羅一直悼念著他,始終未婚,也一直沒有一個她曾渴望的孩子。 “不,”她終於說,“但這不一樣。”

一九六五年(8) “為什麼?為什麼不一樣?”“卡羅琳,”多羅邊說邊摸摸她的手臂,“我們別再說了。你累了,我也累了。”多羅走下樓,腳步聲漸遠。卡羅琳把菲比安頓在嬰兒床裡。在單調的街燈光線中,沉睡中的菲比看起來跟其他小孩沒兩樣,她的未來有如未經測量的大海,充滿了無盡的機會。車輛飛速經過多羅童年玩耍的田野,頭燈在牆上閃爍。卡羅琳想像白鷺鷥從沼澤地裡飛出來,在黎明朦朧的金黃色日光中展翅飛翔。她將來會怎樣?老實說,卡羅琳有時半夜躺在床上,滿心憂慮地想著同樣的問題。在她自己的房間裡,針織窗簾投射出細緻的黑影。這些窗簾是多羅的母親多年前親手掛上的。月光明亮到可以藉光閱讀。桌上有個信封,裡面擺了三張菲比的照片,信封旁有張折成一半的信紙。卡羅琳展開信紙,讀一讀她先前寫的信:親愛的亨利醫生:我寫信來告訴你我們很好。菲比和我平安而快樂。我的工作不錯,菲比除了有些呼吸系統的毛病之外,大致上是個健康的寶寶。隨函附上幾張照片。目前為止,上蒼保佑,她的心臟沒有任何問題。這封信她好幾個禮拜前就寫了,應該寄出去。但每次想要投遞,她就想到菲比的小手摸起來很柔軟,一高興就咿咿呀呀,然後就改變了心意。此時她又把信放到一邊,躺了下來,不一會就昏沉沉地入睡了。她夢見候診室裡垂頭喪氣的植物,樹葉在暖氣中飄動。她馬上醒來,心裡有點不安,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這裡,她摸摸冰涼的床單,告訴自己。我好端端地在這裡。

卡羅琳早晨醒來之時,滿室陽光,屋內充斥著小號的樂聲。菲比從嬰兒床伸出雙手。音符彷彿是蝴蝶或螢火蟲之類帶著翅膀的小東西,沒準能被她捉住。卡羅琳為她們兩人打扮整齊,抱著菲比下樓。她在二樓稍作停頓,利奧·馬奇安坐在他明亮的黃色辦公室裡,雙手枕在腦後,瞪著天花板。除非利奧請她進去,否則卡羅琳不准進入辦公室,所以她站在走道上看著他,但他沒注意到她。這個老人頭禿了一圈,光禿的周圍有一圈灰髮,他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正專心聆聽音響中傳出的音樂。樂聲振耳欲聾,房子也被震著顫動。 “你要吃早餐嗎?”她大喊。他揮揮手,意思是說他自己會處理。嗯。好吧。卡羅琳再下一樓來到廚房,煮上咖啡,即使在這裡還隱約聽得見小號的聲音。她把菲比放在高腳椅上,餵她吃蘋果醬、炒蛋和農家自產的鮮乳酪。卡羅琳三次把湯匙交給她,三次都咔嗒一聲掉在金屬盤上。 “沒關係。”卡羅琳大聲說,但她心中頓時一片麻木。多羅的話縈繞耳際:她將來會怎樣?別說未來,就說現在的狀況吧,菲比已經七個月大了,應該抓得住一些小東西。她收拾了廚房,走進飯廳整理剛從吊衣繩上收下來的衣服。衣服聞起來有風的味道。菲比仰躺在嬰兒用的小圍欄裡,咿咿呀呀地敲打卡羅琳掛在她上面的鈴鐺和玩具。卡羅琳不時停下手邊的工作,走過去調整一下這些鮮豔的玩具,希望菲比會受到五光十色的吸引而翻身。半小時之後,音樂忽然停止,利奧的雙腳出現在樓梯口,鞋帶綁得整整齊齊,皮鞋擦得光可鑑人,長褲短了幾英寸,褲管下面露出一截蒼白、沒穿襪子的腳踝。慢慢地,利奧整個人出現在面前,他身材

高大,以前精瘦結實,現在皮肉卻鬆垮垮地掛在瘦弱的身子上。 “喔,很好。”他邊說邊朝著乾淨的衣物點點頭。 “我們一直需要一個女傭。”“你要吃早餐嗎?”她問。 “我自己會弄。”“好吧,請便。”“午餐之前我就讓你走人。”他從廚房里大喊。 “請便。”她又說一次。鍋子接連掉落了一地,老人家發出詛咒。卡羅琳想像他蹲下來把一堆亂七八糟的廚具推回碗櫃裡。她應該過去幫他,但是,不,讓他自己來。剛開始的幾星期,她一直不敢回嘴,利奧·馬奇一喊,她就馬上跑過去。後來多羅把她拉到一旁,餵,你不是用人,你遵照我的指示就好了,不必對他百依百順。你表現得很好,這裡也是你的家,多羅這麼說。卡羅琳聽了就知道她已通過試用期。利奧走進來,端著一滿盤炒蛋和果汁。 “別擔心,”她還沒開口,他就說,“我把那個該死的爐子關掉了。我這就把早餐端上樓,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吃。”“說話當心一點。”卡羅琳說。他嘟囔一聲表示回答,踱步上樓。她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一隻紅雀駐足在窗外的紫丁香花叢中,然後翩然飛去。忽然之間,她幾乎哭了起來。她在這裡做什麼?她受到什麼驅使做出這個極端的決定,走上了這條不歸路?最重要的是:菲比將來會怎樣?幾分鐘之後,樓上再度傳來小號聲,門口有人按了兩次鈴,卡羅琳從圍欄裡抱起菲比。 “她們來了。”她邊說邊用手腕擦擦眼睛。 “練習的時間到了。”桑德拉站在前廊。卡羅琳一開門,她就急著擠進來,一隻手抱著蒂姆,另一隻手拖著一個大布袋。她是個高大、骨架結實、意志堅強的金發女子,連招呼都沒打就坐到地毯中,把疊疊圈玩具倒出來擺成一堆。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說,“外面交通糟透了,你家離貫穿市區的大馬路這麼近,不會讓你抓狂嗎?我大概會被逼瘋的。好了,你瞧我找到了什麼?這些塑料的疊疊圈玩具真棒,還有各種不同顏色,蒂姆好喜歡。”卡羅琳也坐到地上,桑德拉跟多羅一樣,不太像是那種會跟卡羅琳成為朋友的人。以前的卡羅琳絕不會結識這種人。她們在一個陰冷的一月天在圖書館碰面。當時,專家們的分析和悲觀的數據令卡羅琳不知所措,她絕望地用力合上書本。坐在離她兩張桌子的桑德拉抬起頭來。桑德拉桌上也堆了一堆書,那些書的書脊和封面看上去眼熟極了。噢,我太了解你的感受了。我氣得想砸窗子。然後她們聊了起來。剛開始有點小心,後來愈聊愈開心。桑德拉的兒子蒂姆快四歲了,也患有唐氏症。桑德拉先前並不知道。她注意到他發育得比另外三個小孩遲緩,但她以為遲緩就是遲緩,沒什麼其他原因。身為一個忙碌的母親,她只能期望蒂姆終究會跟她其他小孩一樣,即使多花點時間也無所謂。他到了兩才歲學會走路;三歲才會自己上廁所。醫生的診斷嚇壞了她的家人們。醫生建議最好把蒂姆送到療養中心,這話讓她氣得開始採取行動。卡羅琳專心傾聽,心情隨著每句話而大振。她們離開圖書館,一起喝杯咖啡。卡羅琳永遠忘不了那些時刻自己心中的激奮。那種感覺宛如從漫長、遲緩的夢中清醒過來。她們猜想,假設她們的孩子什麼都能做,結果將會如何?孩子們或許做得比較慢,或許不會照著書本來,但如果她們乾脆拋開那些僵硬的觀點、曲線圖和成長圖表呢?如果她們抱著希望,但不設定時限呢?這樣做有何壞處?何不試試看?對啊,何不試試看?她們開始在利奧家或是桑德拉的家裡聚會。

一九六五年(9) 桑德拉家裡還有三個年紀較大,喧鬧不休的男孩。她們購買書籍玩具,多方研究探聽,再加上兩人的經驗:卡羅琳是個護士,桑德拉是個老師,而且是四個小孩的媽。很多時候她們只是憑著普通常識。如果菲比想學會翻身,她們就把一個顏色鮮豔的球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如果蒂姆想練習協調能力,她們就給他一把鈍剪刀和彩紙,讓他剪紙。雖然進度遲緩,有時難以察覺,但對卡羅琳而言,這些時刻已成為她唯一的希望。 “你今天看起來好累。”桑德拉說。卡羅琳點點頭。 “菲比昨晚哮吼。老實說,我不知道她能支撐多久。蒂姆的耳朵還好嗎?”“我喜歡那位新醫生。”桑德拉說著放鬆坐姿。她的手指修長結實。她朝著蒂姆微笑,遞給他一個黃色的杯子。 “他似乎頗有同情心,而不只是想打發我們。但診斷結果不太好,蒂姆喪失了一些聽覺。可能因為如此,所以語言才發展得這麼慢。來,甜心,”她邊說、邊拍拍他放下的杯子,“表演給卡羅琳小姐和菲比看看。”蒂姆對此不感興趣。地毯的絨毛引起了他的注意,雙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感到驚奇而愉快。但桑德拉堅持、沉著、毫不放棄,最後他終於撿起黃杯子,把它緊貼在臉頰邊一會,然後放在地上,又動手把其他杯皿堆成一座塔。接下來的兩小時,兩人跟孩子玩,邊玩邊聊。桑德拉對每一件事都相當主觀,而且勇於表達己見。卡羅琳真喜歡坐在客廳裡跟這個聰明、勇敢的女人交換身為人母的體己話。這些日子以來,卡羅琳經常渴望自己的母親就在身邊。她好希望能打電話請教母親,或是過去坐坐,看看母親抱著菲比。但母親過世已將近十年。卡羅琳的成長過程中,她母親可曾感受到這種感情與挫折?一定有的。卡羅琳對自己的童年忽然有了不同的領悟。母親總是擔心小兒麻痺症,雖然方式古怪,但那是母親對她的愛。父親辛勤工作,晚上仔細計算家裡的財務狀況,那也是愛。她已失去了母親,但她有桑德拉。她們共處的那幾個早晨是她整個星期最快樂的時刻。她們分享彼此的生命經歷和育兒經驗。當蒂姆試著把其他杯皿摞起來,當菲比一直伸手想抓住一個閃亮的小球,最後終於不由自主地翻過身,她們看了也一起微笑。那天早上,卡羅琳依然擔憂。她好幾次把汽車鑰匙在菲比面前晃動,鑰匙在早晨的陽光中閃閃發亮,菲比張開小手,揮動著的手指宛如海星般伸展。在音樂與點點陽光中,她伸手想抓鑰匙,但無論多麼努力,她還是抓不住。 “下次吧,”桑德拉說,“等等看再說,她會抓得到的。”中午時分,卡羅琳幫他們把東西拿到車裡,然後抱著菲比站在前廊。雖然已經疲憊,但心里相當快樂。桑德拉開著旅行車駛向街上,卡羅琳揮手道別。當她進屋時,利奧的唱片跳針,重複播放著三個小節。難纏的老傢伙,她心想,起身上樓,討人厭的老傻瓜。 “你不能關小聲一點嗎?”她推開門,生氣地說。但唱片在空蕩蕩的房裡跳針,利奧不在房裡。菲比哭了起來。她體內彷彿有某種偵測緊張與不安的氣壓計。他一定趁卡羅琳幫桑德拉拿東西時,從後面溜了出去。喔,這一陣子即使有時把鞋子留在冰箱裡,他還是精明的。他最喜歡這樣耍她。他已經偷偷溜出去三次,其中一次還全身光溜溜。卡羅琳衝下樓,匆匆套上一雙多羅的平底鞋,鞋子比她的腳小一號,感覺冰冷。菲比有件外套擱在嬰兒車裡,她自己則連外套都沒穿就跑出去。天氣變得陰沉,灰色的雲朵低垂。她們走過車庫到巷子裡時,菲比抽噎啜泣,小手狂亂地舞動,我知道,卡羅琳低聲耳語,摸摸她的頭。我知道,甜心,我知道。她在融化的雪地上看到一個利奧的腳印,碩大的塑料鞋底印在雪地上。卡羅琳頓時鬆了一口氣。這麼看來,他朝著這個方向前進,而且穿了衣服。唉,最起碼穿了鞋子。她走到下一條街的街尾,眼前是一百零五級台階,直通寇歐寧牧場。有天晚上吃晚餐時,利奧的心情不錯,主動告訴卡羅琳台階的數目。此時他站在長長的水泥台階底端,雙手垂在身子兩側,白髮橫七豎八,看起來是如此困惑、如此失落、如此懊惱。卡羅琳頓時怒氣全消。卡羅琳不喜歡利奧·馬奇,他不是個討人喜愛的傢伙,但無論心中懷著什麼怒氣,她對他依然懷著一絲同情,感覺相當複雜。比方說目前這種時候,她了解他在世人眼中是什麼德行。她看到的是一個衰老、健忘的老人,而不是那個過去曾是,現在也還屬於利奧·馬奇的天地。他轉身看到她。過了一會,他困惑的表情逐漸消失。 “你瞧我!”他大喊,“你瞧瞧,女人家,很了不起吧!”台階中間有一道結冰的水跡,利奧在某種精力和熱情的驅使下,渾然不顧地上的冰,很快地朝著她跑上來。 “我想你從來沒看過這副光景吧。”他說,氣喘噓噓地跑到台階頂端。 “沒錯,”卡羅琳說,“我確實沒看過,我也希望以後不會再看到。”利奧笑笑,粉紅色的雙唇映著蒼白的臉頰,顯得格外鮮明。 “我從你身邊跑掉囉。”“你沒跑得太遠。”“但是我如果願意,還是辦得到的。下次吧。”“下次穿上外套。”卡羅琳提醒他。 “下次,”他說,他們動身往回走,“我會消失在西非的廷巴克圖。”

一九六五年(10) “請便。”卡羅琳說,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厭煩。番紅花在青綠的草地上綻放出紫與白的色澤,菲比哭得厲害。她很慶幸利奧跟在身旁,而且平安無事。感謝老天,她避免了一場災禍。如果他走失或是受了傷,她絕對難咎其責,而這都是因為她整顆心全放在菲比身上。菲比已經試著伸手抓東西試了好幾星期,但依然握不牢。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會。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利奧說。她停在紅磚路上,深感詫異。 “什麼?你說什麼?”他神誌清楚地看著她,明亮的藍色雙眼跟多羅一樣帶著探詢。 “我說你很聰明。在你之前,我女兒聘了八個護士,她們沒有一個做超過一星期,我打賭你不知道吧。”“是的,”卡羅琳說,“我不知道。”稍後,當卡羅琳清理廚房,把垃圾拿出去時,她想到利奧說的話。我是很聰明,她站在巷子裡的垃圾桶旁邊對自己說。空氣潮濕,帶著寒意,她的鼻息成了一朵朵小白雲。聰明幫不了你找到丈夫,她想像母親口氣尖銳地回答。但即使如此,卡羅琳一想到利奧從來沒跟她說過這種好話,母親的話語依然沒有減少她的快樂。卡羅琳在寒冷的空氣中多站了一會,慶幸四下一片安寧。山坡下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交錯晃動,她逐漸注意到巷底有個人影。一名高大的男子穿著深色牛仔褲和褐色夾克,身上的色彩是如此黯淡,整個人幾乎成為深冬的一景。他的某種特質以及站著的模樣,再加上他非常專注地朝著卡羅琳的方向觀望,令卡羅琳感到不自在。她蓋上垃圾桶的錫蓋,雙臂交叉在胸前。他朝著她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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