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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九六四年(11~15)

不存在的女兒 爱德华兹 13572 2018-03-21
一九六四年(11) “戴維說她的頭髮是黑色的,跟他的一樣。”布麗專注地看著她。 “你說你要幫她辦一場追思會,諾拉,何必再等呢?為什麼不現在就辦?說不定能帶給你一些安寧。”諾拉搖搖頭。 “戴維和大家說得有道理,我應該專心照顧手邊這個寶寶。”布麗聳聳肩。 “但你卻沒有這麼做。你越試著不想她,就越會想到她。戴維不過是個醫生,”她強調,“他不是什麼都懂,也不是上帝。”“當然不是,”諾拉說,“我知道。”“有時候我懷疑你並不知道。”諾拉沒有回答。光滑的地板上出現各種光影,樹葉的影子把光影刺穿出一個個小洞,壁爐架上的時鐘發出柔緩的滴答聲,她覺得她應該生氣,但她並無怒意。辦個追思會似乎是個好主意,從她踏上診所外的台階的那一刻起,她就覺得精力和意志力逐漸被掏空,直到現在依然如此。辦個追思會說不定能夠斷絕這種感覺。 “或許你說的沒錯。”她說,“我不知道,說不定辦一場規模很小,很安靜的活動吧。”布麗把電話拿給她。 “好,現在就開始打探消息吧。”諾拉深深吸了一口氣,著手進行。她先打電話給新來的牧師,跟牧師說希望辦個追思會,沒錯,在教堂後院裡舉行,沒錯,風雨無阻,為我女兒菲比辦的,她一出生就過世了。接下來的兩小時,她對花店、報社負責分類廣告的女人、縫紉班的朋友們重複了一次又一次。縫紉班的朋友們還答應負責鮮花擺飾。每說一次,她就覺得心中愈加寧靜,那種感覺就好像讓保羅吮著乳頭吃奶,她釋放了痛苦,讓自己跟周遭世界再度搭上線。布麗去上課了,諾拉在寂靜的家中走了一圈,盯著一片髒亂。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臥室,疏懶的結果全都現形。先前她每天看到家裡雜亂無章,卻一點也不在乎,但此刻她感到一股精力,而非疲憊與怠惰。生產之後,她第一次興起這種感覺。她扯下床上皺成一團的床單,打開窗戶,清掃灰塵;她脫下牛仔布的孕婦裝,在衣櫃中搜尋,直到找到一條合身的裙子,以及一件沒有沾上奶漬的襯衫為止。她皺著眉頭看看鏡中的自己,雖然還是太臃腫、太笨重,但她感覺好多了。她也花了點時間整理頭髮。她梳了一百下,完畢之後梳子上夾滿了髮絲,宛如一床厚厚的金色羽毛被。隨著體內的荷爾蒙重新調整,她懷孕期間的豐潤也會漸漸消退。她知道會是如此,但她還是想哭。夠了,她嚴厲地對自己說,一邊擦上口紅,一邊眨掉淚水,夠了,諾拉·阿舍·亨利。下樓之前,她披上一件毛衣,也找她那雙乳白色的平底鞋。最起碼她的雙腳已經恢復纖細。她過去看看保羅,小寶寶依然沉睡,頂著她指尖的鼻息輕柔而真實。她取出一盤冷凍熏肉放入烤箱,擺好餐具,開了一瓶酒。她丟掉枯萎了的花朵,那些花朵的枝幹摸起來冰涼而黏膩。就在此時,前門開了,她的心跳隨著戴維的腳步聲而加速。他不一會兒就站在走廊口,瘦削的身軀上的那套深色西裝顯得鬆垮,臉頰因為步行而發紅,他累了。他眼見家裡整整齊齊,她穿上了昔日熟悉的衣服,空氣中瀰漫著食物的香味,明顯地看得出鬆了一口氣。他握著一束從花園裡採來水仙花,她親吻他時,他的雙唇冰涼地貼著她的嘴。 “嗨,”他說,“看來你今天過得不錯。”“是的,今天很好。”她幾乎想馬上跟他說她所做的安排,但她反而先幫他倒了杯他喜歡的不加冰塊的純威士忌。她清洗萵苣時,他靠在水池邊。 “你還好嗎?”她邊說邊把水關掉。 “還可以,”他說,“很忙。昨晚很抱歉,沒跟你說一聲就出門了。一個患者心髒病發作,幸好沒有送命。”

“跟骨頭有關嗎?”“噢,當然,他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斷了脛骨。寶寶在睡覺嗎?”諾拉瞄了時鐘一眼,嘆了一口氣。 “說不定應該把他叫醒,”她說,“如果我想讓他按照固定時間吃奶的話。”“讓我來吧。”戴維邊說邊帶著花上樓。她聽到他在樓上走動,想像他彎下身子輕撫保羅的額頭,握住寶寶的小手。但幾分鐘之後,戴維一個人下樓,身上穿著牛仔褲和毛衣。 “他看起來很安詳,”戴維說,“讓他睡吧。”他們走進客廳,一起坐在沙發上。在那片刻之間,一切幾乎和以前一樣:家裡只有他們兩人,周遭熟悉而單純,未來也充滿了希望。諾拉本來打算利用吃晚飯的時候跟戴維解釋她的計劃,但現在她卻忽然說起她所安排的追思會、預定刊登的報紙啟事等等。說著說著,她感到戴維的目光越來越專注。不知為何,他看起來非常脆弱,臉上的神情令她猶豫。他似乎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而她卻猜不透他的反應,彷彿正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他的雙眼更加深沉,她從未見過這種目光,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你不喜歡這個主意。”她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再度看到他眼中的悲傷,也聽出他語氣中的哀痛。為了減輕他的傷痛,她幾乎打算放棄計劃,但她感到先前花了好大功夫才驅走的怠惰再度浮現,潛伏在屋裡,伺機而動。 “這樣做對我有幫助,”她說,“而且也沒有錯。”“是的。”他說。 “確實沒錯。”他似乎想多說些什麼,但他制止自己,反而站起來走到窗邊,凝視著街對面一片漆黑的小公園。 “但該死的,諾拉,”他低沉而嚴厲地說,他從未用過這種口氣說話,話語中帶著怒氣,把她嚇壞了,“你為什麼這麼頑固?打電話給報社之前,最起碼先通知我一聲吧?”

一九六四年(12) “她死了,”諾拉這下也生氣了,“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也沒理由把這當成秘密。”戴維肩頭緊繃,沒有轉身。這個在沃爾夫威利百貨公司,手臂上擔著一件珊瑚色睡袍的陌生人,當時看來出奇地眼熟,好像某個多年沒見,確曾相識的男子,但結婚一年之後,她卻幾乎不了解他。 “戴維,”她說,“我們之間出了什麼事?”他仍未轉身,屋裡充滿了肉和馬鈴薯的香味。她想起烤箱裡熱騰騰的晚餐。她一整天都拒絕承認自己餓了,如今餓意在胃中翻騰。保羅在樓上發出哭聲,但她站在原處,等著他回答。 “我們之間沒事。”他終於說。當他轉過身時,眼中依然明顯地流露著哀傷,但還帶著某種她不明了的決斷。 “諾拉,你分明是小題大作。”他說,“不過我認為這也情有可原。”這話聽來冷漠、輕慢而高傲。保羅哭得更大聲,怒氣讓諾拉猛地轉身,衝上樓,抱起寶寶換尿片。慢慢來,慢慢來,但她從頭到尾都氣得發抖。然後她坐在搖椅上,解開釦子餵奶,也算一種緩解。她閉上雙眼,戴維在樓下各個房間裡走來走去。最起碼他碰過他們的女兒,看過她的臉。不管如何,她一定要辦個追思會。她要為她自己而辦。保羅吃飽了奶,天色漸暗。她漸漸冷靜了下來,再度感到自己是條寬闊平靜的大河,接納了全世界,輕易地帶著一切隨波逐流。屋外,青草正慢慢、靜靜地生長,蜘蛛的卵囊正爆裂開來,小鳥們展翅飛翔。這是神聖的,她心想,她懷中的寶寶和埋入土中的孩子,讓她與世間活生生,以及曾經存在的萬物發生了牽連。她閉著眼睛,過了好一會才張開雙眼。周遭漆黑而美麗,令她大感震懾:玻璃門把反射出長圓的小光圈,在牆上微微發光;保羅的新毯子織工精細,像瀑布一樣從嬰兒床上垂落而下;梳妝台上擺著戴維的水仙花,水仙花宛如肌膚般細緻,花朵幾近透明,採擷了來自走廊的燈光。

四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停車場逐漸減弱到聽不見,卡羅琳猛力關上車門,奮力穿越泥濘的雪地。走了幾步之後,她停下來走回去抱小寶寶。菲比微弱的哭聲在一片漆黑中響起,迫使卡羅琳走過柏油路和一大片亮晃晃的燈光,朝著超市的自動門前進。門鎖住了,卡羅琳大喊著敲門,叫聲中夾雜著菲比的哭聲。超市裡的貨架燈火通明,空無一人,一個拖把桶被丟在角落,罐頭在一片沉寂中閃閃發光。卡羅琳一個人靜靜地站了幾分鐘,聆聽菲比的哭聲以及遠處大風猛烈吹過枝頭的聲音,然後振作起來奮力走到超市後面。卸貨平台上的鐵門已經拉下,但她還是爬上去。她聞到水泥地上腐爛的蔬菜水果的臭味。冰冷油膩的水泥地上積雪已化,她用力踢門,回音砰砰響,她聽了很滿意,於是又用力踢了幾下,直到上氣不接下氣為止。 “就算他們還在裡面,小姐,也得過好一陣子才會開門,況且我猜裡面八成沒人。”一個男人的聲音。卡羅琳轉過身,看到他站在她下方的斜坡上,卡車司機通常利用這種斜坡倒車進入卸貨的地方。即使隔了一段距離,她依然看得出他身材高大。他穿著一件厚重的外套,戴著一頂毛線織的帽子,雙手插在口袋裡。 “我的寶寶在哭,”她說,其實說了也是多餘,“車子電池沒電,超市大門一進去就有公用電話,但我進不去。”“你的寶寶多大?”男人問。 “剛出生不久。”卡羅琳告訴他,幾乎想都沒想,眼淚即將奪眶而出,聲音中也充滿驚慌。荒謬極了,她向來瞧不起驚慌的小女人,但現在她正是這副德行。

“現在是星期六晚上。”男人說,聲音迴盪在兩人之間的雪地上,停車場外的街道一片沉寂。 “市內所有的修車廠可能都關門了。”卡羅琳沒有作答。 “小姐,請聽我說。”他慢慢開口,聲音就像錨一般低沉。卡羅琳知道他盡力保持冷靜,刻意安撫她;他說不定以為她瘋了。 “我上星期不小心把跨接線放在另一輛卡車裡,所以沒辦法幫你充電,但你說得沒錯,這裡很冷,你何不跟我待在我的卡車裡?車裡很暖和,我兩小時前剛送了一批牛奶到這裡,正等著看看天氣狀況。我的意思是,小姐,我很歡迎你到我的卡車裡休息,你也可以趁機想想該怎麼辦。”卡羅琳沒有馬上回答,他又說,“我是為了寶寶著想。”她看到停車場另一端的角落停了一部載貨掛車,漆黑的駕駛室冒著熱氣。她先前曾看到它,但沒有特別注意這部長長、單調、銀白的大車子。卡車停在那裡,好像世界邊緣的一棟房屋。菲比在她懷中喘息,休息了一下,繼續哭泣。 “好吧,”卡羅琳做了決定,“現在也只能這樣了。”她小心跨過一堆破爛的洋蔥。當她走到斜坡時,他站在下面伸出手接她,她握住他的手,有點氣惱,但也有點感激,因為她可以感覺到腐爛的蔬菜水果和融雪之下有層冰。她抬頭看看他,這人一臉大鬍子,棒球帽蓋到眉毛,帽下是一雙深色的和善的眼睛。他們一起走過停車場時,她對自己說:這真是荒謬,而且愚蠢、瘋狂。他可能是個用斧頭殺人的罪犯,但說真的,她幾乎已經累得不在乎了。他幫她從車裡拿些東西,將兩人安頓在駕駛室內。卡羅琳爬進高高的座椅時,他抱著菲比,然後把小寶寶舉到空中交給她。卡羅琳把更多嬰兒奶粉從保溫壺倒入奶瓶。菲比激動極了,花了好幾分鐘才明白食物已送到嘴邊。即使如此,她還是費了好大功夫試圖吸吮。卡羅琳輕撫她的臉頰,最後她終於含住奶嘴,開始喝奶。 “有點奇怪,不是嗎?”等她安靜下來,男人說。他已爬上駕駛座,引擎在黑暗中低鳴,聽來好像隻大貓,感覺很溫馨。世界朝著黑暗的地平線無盡延伸。 “我的意思是,肯塔基下起了這種雪。”“每隔幾年都會發生一次。”她說,“你不是當地人?”“俄亥俄州的阿克倫城,”他說,“我老家在那裡,但已經四處奔波了五年。這些日子來,我老愛說自己四處為家。”“你不覺得寂寞嗎?”卡羅琳問,心裡想著平常的夜晚,她晚上經常一個人待在家裡。她不敢相信現在居然置身於此,跟一個陌生人如此親密地交談,感覺實在奇怪,但也很刺激,好像跟一個你在火車或公交車上碰到的人吐露心事。 “噢,有時候會。”他承認。 “這工作當然很寂寞,但我也經常意外碰到某些人,例如今晚。”駕駛室裡暖暖的,卡羅琳覺得自己逐漸鬆弛下來,輕鬆地靠在椅背很高很舒服的座椅上。雪花仍在街燈中飄落而下,她的車子停在停車場的中央,成了孤單單的一個輪廓,車身覆滿了白雪。 “你打算去哪兒?”他問她。 “只去列剋星頓。離這裡幾公里的公路上出了車禍,所以我下了公路,本來打算幫自已節省一點時間和麻煩。”他的臉在街燈的燈光下變得柔和。他露出了微笑,卡羅琳也跟著笑,自己都有點驚訝,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計劃蠻周詳的。”他說。卡羅琳點點頭。 “小姐,”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如果你只想去列剋星頓,我不妨送你一程。我可以把卡車停在那裡,反正車子停在這裡也一樣。明天是星期天,對不對?但是你星期一一早就可以打電話叫人來拖你的車,車子停在這裡絕對安全。”街燈的燈光照在菲比的小臉上。他探過身,用他的大手非常輕柔地摸摸她的額頭。卡羅琳喜歡他粗手粗腳和鎮定沉穩的模樣。

一九六四年(13) “好吧,”她下了決心,“如果這不會讓你被開除的話。”“哦,不會。”他說,“他媽的,不會。對不起,我說了粗話。列剋星頓剛好順路。”他把她車裡剩下的東西拿過來,諸如超市的購物紙袋、毛毯等等。他叫艾爾,全名是艾伯特·辛普森。他在駕駛室的地上摸索,從座椅下找出另一個杯子,用手帕小心地擦拭過,然後從他的保溫壺裡倒了一些咖啡給她。她啜飲一口,真高興咖啡很純、很熱,也很高興身旁這人對她一無所知。雖然空氣不流通,夾雜著一股臭襪子的味道,沉睡在她大腿上的寶寶也不屬於她,但她覺得安全。很奇怪,她甚至感到快樂。艾爾邊開車邊跟她說在路上碰到的各種事情,諸如可以沖澡的休息站等等。他也告訴她,這些年來他一晚接著一晚兼程前進,已經開了好多英里。引擎低鳴,車裡一片溫暖。雪花飛過卡車前燈,卡羅琳鎮定了下來,慢慢地睡著了。當他們駛進公寓的停車場時,載貨掛車佔了五個車位。艾爾下車扶她下來。他讓引擎開著,同時提著她的東西走到公寓外頭的樓梯。卡羅琳尾隨其後,懷裡抱著菲比。一樓某戶人家的窗簾閃動了一下,露西·馬丁像往常一樣窺視著,卡羅琳停步,忽然感到暈眩,動彈不得。四下一切如常,但她肯定自己已經不是那個昨天半夜離開家,涉雪走到車旁的女人。她已變了一個人,當然應該走進不同的房間,走向不同的燈光。但她拿出那把眼熟的鑰匙,插入鎖孔,門像往常一樣應聲而開,她抱著菲比推門而入,走進一個她熟得不能再熟的房間:耐用的深褐色地毯,減價時買的格子呢布沙發和椅子,玻璃面的咖啡桌,她最近睡前閱讀的上端正地做了記號,她讀到拉斯柯爾尼科夫對桑亞懺悔就睡著了,還夢見兩人在寒冷的閣樓裡,後來被電話聲吵醒,醒來一看街上堆滿了雪。艾爾彆扭地走來走去,把門口塞得滿滿的。他可能是個連續殺人犯、強暴犯,或是騙子,他可能什麼都是。

“我有張沙發床,”她說,“你今晚可以用。”他猶豫了一會兒之後踏進房裡。 “我沒有先生。”她說,然後才意識到這樣說不妥。 “現在沒了。”他仔細端詳她,手裡拿著毛線帽站在一旁,一頭黑色的亂糟糟的捲發。她感覺有點遲緩,但咖啡和疲憊令她加倍警戒,她忽然想到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樣:身穿護士制服,頭髮好幾個小時沒梳,外套敞開,懷裡抱著嬰兒,一臉疲憊不堪。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他說。 “麻煩?”她說,“若不是你,我現在還困在停車場呢。”他聽了咧嘴一笑,回到他的卡車上,幾分鐘之後拿著一個深綠色的帆布袋回來。 “有人從樓下的窗戶張望。你確定我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困擾?這裡的人會怎麼說?”“那是露西·馬丁。”卡羅琳說。菲比一直亂動。她從暖奶器裡拿出奶瓶,在手臂上試試牛奶的溫度,然後坐下。 “她是個討人厭的長舌婦,你這下可讓她開心啦。”但菲比不肯喝奶,哭了起來。卡羅琳站起來,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在房裡走來走去。同時,艾爾自己動手,很快就拉開沙發床,把床鋪好,被子的每個角都像軍人床舖一樣工整。菲比終於安靜下來之後,卡羅琳對他點點頭,輕輕說聲晚安。她緊緊關上臥室的門,忽然想到艾爾是那種會注意到家裡沒有嬰兒床的人。在回家的途中,卡羅琳一直暗自盤算。此時她拉開衣櫃的抽屜,把裡面整齊的衣物成堆地倒在地上,然後把兩條折好的毛巾放在底部,在毛巾上罩上折好的床單,把菲比放在毛毯間。當她爬上自己的床,倦意像波浪般席捲而來,她馬上睡著了,睡得很沉,一夜無夢。她沒聽到艾爾在客廳里高聲打鼾、除雪機穿越停車場的噪音,或是垃圾車在街上隆隆作響,但當菲比半夜起來亂動,卡羅琳馬上起身,她像涉水般走過一片漆黑,雖然疲倦,卻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她幫菲比換尿片、熱奶瓶,專注於懷中的寶寶和眼前的工作。這些工作刻不容緩,耗時耗力,非做不可,而且只有她做得來,片刻都不能等。卡羅琳在一片明亮以及熏肉和煎蛋的香味中醒來。她站著拉好睡袍,彎腰碰碰寶寶安詳的臉頰。然後,她走進廚房,艾爾正在麵包上塗奶油。 “嗨。”他邊說邊抬頭看看她。他已經梳了頭,但依然有點亂。他後面頭皮上有一塊禿,脖子上掛著一條有塊牌子的項鍊。 “希望你不介意我把這里當成自己家,我昨天晚上沒吃飯。”“好香,”卡羅琳說,“我也餓了。”“這下正好,”他邊說邊遞給她一杯咖啡,“幸好我做了一大堆吃的東西。你這個小地方真不錯,舒適又整齊。”“你喜歡嗎?”她問。咖啡比她平常泡的更純,更濃。 “我正考慮搬家。”她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但話一出口,迴盪在空中,聽起來似乎是真的。平淡的光線掃過暗褐色的地毯和沙發扶手,屋外,水從屋簷滴滴落下。她已經存錢存了很多年,總想著自己會住在一棟有庭院的房子裡,或是出外冒險。但現在她臥室裡有個嬰兒,餐桌旁有個陌生人,她的車被困在凡爾賽。 “我正考慮搬到匹茲堡。”她說,這話又嚇了自己一跳。艾爾用炒鏟翻攪一下雞蛋,然後把蛋盛到盤中。 “匹茲堡?很不錯的城市,你為什麼想搬去那裡?”“哦,我母親有些親戚住在那裡。”卡羅琳說。他把盤子放在桌上,在她對面坐下。一個人一旦開始說謊,謊言似乎毫無止境。

一九六四年(14) “你知道嗎?不管孩子的父親是怎麼回事,”艾爾說,黝黑的雙眼慈善而柔和。 “我一直想跟你說,我為你感到難過。”卡羅琳幾乎忘了她謊稱自己有先生,當她聽出艾爾似乎不相信她結過婚,感到有點驚訝。他認為她是個未婚媽媽,想來不可思議。他們吃飯時沒說太多話,偶爾聊些天氣、交通以及艾爾接著要去哪裡。他下一站是田納西州的納什維爾。 “我從來沒去過納什維爾。”卡羅琳說。 “真的嗎?嗯,跟我一起去吧,你可以帶著女兒一起去。”艾爾說。他在開玩笑,但玩笑中隱含著邀請。他邀請的對像不見得是她,而是個倒霉到了極點的未婚媽媽。但在那一刻,卡羅琳想像自己抱著紙箱和毛毯踏出門,從此再不回頭。 “說不定下回吧,”她邊說邊伸手拿咖啡,“我這裡還有事情要處理。”艾爾點點頭。 “了解,”他說,“我知道那種狀況。”“還是很謝謝你,”她說,“謝謝你的邀請。”“樂意之至。”他認真地說,然後站起來準備離開。卡羅琳從窗戶看著他走向掛車,爬上駕駛室,轉頭從敞開的車門跟她揮手。她也揮揮手,他嘴邊經常掛著輕鬆自在的笑容,她看了很開心,心頭跟著一緊,令自己十分驚訝。她想起駕駛室後面他有時睡在上面的小床,也想起他輕柔地摸摸菲比額頭的模樣。她忽然有股衝動想追過去。一個生活如此孤單的男人當然守得住她的秘密,也能包容她的夢想和恐懼。但他發動了引擎,駕駛室的銀管噴出煙霧。他隨後小心地倒車離開停車場,駛向安靜的街道離去。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卡羅琳依照菲比的作息睡睡醒醒,醒著57

的時間剛好夠她吃點東西。說來奇怪,她向來特別注意三餐,生怕隨時亂吃零食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個古怪、獨居的老小姐,但現在她進食的時間相當奇怪。她直接從盒子倒出冷麥片吃,或是靠著廚房的料理台,直接用湯匙從紙盒裡舀冰淇淋。她彷彿走進某種離奇之境,置身於半睡半醒之間。在這種狀態中,她不必考慮先前這個決定,或是沉睡在她衣櫃抽屜裡寶寶的前途,或是她個人的未來。星期一早上,她及時醒來打電話請病假。接待小姐魯比·森特斯接起電話。 “你還好嗎?甜心,”她問,“你聽起來糟透了。”“我想我患了重感冒,”卡羅琳說,“說不定得請幾天假。診所裡有什麼事嗎?”她問,口氣盡量保持平常。 “亨利醫生的太太生了嗎?”“嗯,我不太確定。”魯比說。卡羅琳想像她慎思地皺著眉頭,桌上井然有序,角落擺著一小瓶塑料花,已經準備開始工作。 “診所里大概有一百名患者,但是大家都還沒來上班。卡羅琳小姐,看來每個人都被你傳染啦。”卡羅琳剛掛上電話就听到敲門聲,絕對是露西·馬丁,她等了這麼久才上門,卡羅琳還覺得有點詫異呢。露西穿著一件印著粉紅色花朵的衣服,大大的花朵顏色艷麗,身上的圍裙也滾著粉紅色的細邊,腳上套著絨毛拖鞋。卡羅琳一開門,她馬上踏進來,手裡端著半條包在塑料紙裡的香蕉麵包。每個人都說露西心地善良,但卡羅琳一看到她就討厭。露西能藉著她的糕點、烤派和熱菜擠進每一件事:死亡、意外災禍、寶寶出生、結婚慶典以及葬禮守靈等等。她的熱心讓人感到不太對勁,好像在偷偷等著窺視他人的不幸,感覺相當怪異。卡羅琳通常與她保持距離。 “我看到了你的客人。”露西邊說邊拍拍卡羅琳的手臂。 “老天啊!好英俊的傢伙,不是嗎?我急著想听聽獨家消息呢。”

沙發床已經折起來,露西就坐在沙發上。卡羅琳坐在扶手椅上,臥室的門開著,菲比在裡面熟睡。 “親愛的,你沒生病吧?”露西說。 “因為我想想,往常早上這個時候,你已經出門了。”卡羅琳打量著一臉急切的露西,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很快就會傳遍全鎮。兩三天之後就會有人在超市或教堂里拉著她,問起那晚留宿在她公寓的陌生人是誰。 “你昨晚看到的是我的表哥。”卡羅琳自如地說。一想到自己忽然具有這種天賦,說謊說得如此自在流暢,她不禁又感到詫異。她的謊話沒有漏洞,撒謊時眼睛連眨都不眨。 “喔,我還在好奇呢。”露西看來有點失望。 “我知道。”卡羅琳回答,然後先發製人地繼續說下去,事後想想都十分驚訝。 “可憐的艾爾,他太太住院了。”她往前靠一點、壓低聲音。 “露西,真令人難過啊,她才二十五歲,但他們認為她可能得了腦癌。她最近跌倒了好多次,所以他把她從薩默塞特帶來看醫生。他們有個小寶寶。我跟他說,你過去陪她,必要的話,日夜待在醫院都沒關係,寶寶留給我照顧。我想因為我是護士,所以他們很放心。我希望她的哭聲沒有吵到你。”露西聽呆了,安靜了好幾分鐘,卡羅琳這下體會到傳達晴天霹靂所帶給人的愉悅和權力感。 “你表哥和他太太好可憐啊!寶寶多大?”“剛滿三個禮拜。”卡羅琳說,然後她心生一計,站了起來。 “請你在這兒等一下。”她走進臥室,從衣櫃抽屜裡抱起菲比,讓毛毯緊緊裹住她。 “她很漂亮,不是嗎?”她邊問邊坐到露西旁邊。 “噢,是啊,她真可愛!”露西說,碰碰菲比的一隻小手。卡羅琳笑笑,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驕傲和快樂。歪斜的雙眼,稍顯扁平的臉,這些她在產房裡看到的特徵,現在已經熟悉到感覺不出有什麼不同。露西沒受過專業訓練,根本看不出這些異狀,菲比就像所有小寶寶一樣細嫩、可愛、理所當然地予取予求。 “我真喜歡看著她。”卡羅琳老實說。 “噢,那個可憐的小母親,”露西輕聲說,“他們不指望她能熬過這一關吧?”“沒有人知道,”卡羅琳說,“只有讓時間來證明了。”“他們一定很傷心。”露西說。 “沒錯,沒錯,他們難過極了,幾乎完全失去了食慾。”卡羅琳趕緊說明。這樣一來,露西就不會送上她那些出了名的菜餚了。接下來的兩天,卡羅琳沒出門,報紙、送上門的雜貨、送牛奶的人,以及交通的噪音讓她感到世界依然運轉。天氣變了,大雪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雪水沿著房子傾洩而下,消失在溝渠之中。對卡羅琳而言,過去幾天拼湊成一連串模糊、雜亂的影像:她那部藍色的福特菲爾蘭重新充了電,車子被拖進公寓的停車場。陽光透過滿是灰塵的窗戶,迷樣的濕土氣味,餵鳥架上站著一隻知更鳥。她確實擔心,但令她驚訝的是,當她和菲比坐在一起時,她心中總是一片安寧。她跟露西·馬丁說的是實話:她好喜歡看著這個小寶寶,她喜歡坐在陽光中抱著她,她警告自己不要愛上菲比,她不過是個臨時過客;卡羅琳在診所裡觀察戴維·亨利夠久了,她相信他的天性慈悲。那個夜晚當他從桌上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無盡的慈愛。卡羅琳深信等他鎮定下來,他一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每次電話一響,她就嚇一跳。但已經過了三天,他卻沒有跟她聯絡。

一九六四年(15) 星期四早上,有人敲門,卡羅琳急忙過去開門,同時順順身上的洋裝,理理她的頭髮。但來人只是個送貨員,手裡捧著一個插滿了花的花瓶。在寶寶呼吸的霧氣中,她看到一團深紅和淺粉。花是艾爾送的,謝謝你的招待,他在卡片上寫道,說不定下一趟送貨時再見面。卡羅琳把花拿到屋裡,把它們端放在咖啡桌上。她心神不寧地拾起好幾天沒看的報紙,拿掉橡皮圈。她隨意瀏覽報上的文章,沒有專心閱讀其中任何一篇。越南戰情日益緊張,社交版中報導上星期誰邀宴了誰,卡羅琳正想把報紙丟到一旁,忽然注意到一個黑框的小方塊追思會為我們摯愛的女兒所辦菲比·格雷斯·亨利生歿於一九六四年三月七日列剋星頓基督教長老會教堂一九六四年三月十三日星期五上午九時卡羅琳慢慢坐下。她又讀了一次,然後再讀一次,她甚至摸摸這些字,似乎這樣就能讓字句清楚一點,讓人看得懂。她站起來走到臥室裡,手裡依然拿著報紙。菲比在衣櫃抽屜中沉睡,一隻白皙的臂膀伸到毛毯邊。生歿,卡羅琳走回客廳,打電話到診所,電話一響魯比就接了起來。 “我想你不會來上班吧?”她說,“這裡忙瘋了,好像全市每個人都患了重感冒。”她接著壓低聲音說,“卡羅琳,你聽說亨利醫生跟他的寶寶了嗎?他們真的生了雙胞胎,小男孩沒事,寶貝極了,但小女孩一出生就死了,好可憐。”“我在報上看到了。”卡羅琳的下巴和舌頭都感到僵硬。 “能不能請你麻煩亨利醫生打電話給我?請告訴他事關重大,我讀了報紙,”她重複道,“請你轉告,魯比,好不好?”說完她就掛掉電話,呆呆地坐在那裡凝視著山楂樹和停車場。一小時之後,他敲響了她的大門。 “來啦。”她邊說邊請他進來。亨利·戴維走進屋,在她的沙發上坐下。他駝著背,一隻手把帽子轉來轉去。她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好像從未見過他似的盯著他。 “諾拉刊登了那則啟事。”他說。他抬起頭的時候,她忍不住升起一股同情,因為他額頭上出現了皺紋,雙眼通紅,好像多日沒睡。 “她自作主張,沒告訴我。”“但她以為她女兒死了。”卡羅琳說,“你跟她這麼說的嗎?”他緩緩點頭。 “我打算告訴她實話,但當我張開嘴,卻說不出口。在那一刻,我只想不讓她難過。”卡羅琳想到她自己接二連三的謊話。 “我沒把她留在路易斯維爾。”她輕聲說,朝著臥房點點頭,“她在裡面,正睡著呢。”亨利·戴維抬眼瞪著她。卡羅琳頓時喪失了所有的勇氣,因為他滿臉蒼白,她從沒看過他如此慌張。 “為什麼?”他問,幾乎發起脾氣。 “你究竟為什麼沒把她留在那裡?”“你去過那裡嗎?”她問,腦海中浮現出那位蒼白的女子,一頭黑髮落在冰冷的油氈上。 “你見過那個地方嗎?”“沒有,”他皺眉,“我只知道那裡口碑相當不錯。以前我曾把其他人送到那裡,而且沒聽到過任何負面評價。”“那裡糟透了。”她說,心里松了一口氣。這麼說來,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想原諒他。但她想起多少夜晚,他自願待在診所為付不出錢的患者看病。患者來自鄉村和山區,千辛萬苦地來到列剋星頓,囊中羞澀,卻滿懷希望。診所的其他醫生不喜歡這種狀況,但亨利醫師卻不放棄,他不是個卑劣小人,她知道的,也不是怪人,但現在……現在為一位活著的孩子舉辦追思會,實在太詭異了。 “你得告訴她。”她說。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口氣堅決。 “不,”他說,“現在告訴她已經太遲了。卡羅琳,隨便你怎麼辦,但我不能告訴她,我不會告訴她。”感覺真是奇怪;這番話讓她恨透了他,但在那一刻,她卻感到他們之間親密極了,她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此時此刻,他們因為某個重大秘密而產生了牽連,不管將來如何,他們將永遠脫不了關係。他拉起她的手,她覺得非常自然,彷彿他應該這麼做。他把手舉到她的唇邊,吻了一下。她感覺到他的雙唇緊壓著她的指節,肌膚上也感到他的溫暖的鼻息。當他抬起頭放開她的手時,臉上盡是痛苦與困惑。卡羅琳若察覺出任何一絲偽裝或算計,她絕對會馬上拿起電話通知本特利醫生或是警察,向他們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但他眼中含著淚水。 “一切由你掌握,”他邊說邊放開她的手,“我交給你來處理。我相信對這個孩子來說,路易斯維爾的中心是個不錯的棲身之地,我考慮了很久才做出這個決定,她會得到其他地方無法提供的醫療照顧。但不管你打算怎麼辦,我都尊重你的決定,就算你決定打電話給有關部門,我也會負起全責。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受到任何牽連。”他表情凝重。卡羅琳第一次想到未來,也考慮到將小寶寶排除在外的種種狀況。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他們倆人的事業會受到影響。 “我不知道,”她慢慢地說,“我得想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拿出錢包,把它全部掏空,三百元!她很驚訝他身上有這麼多錢。 “我不要你的錢。”她說。 “這不是給你的,”他說,“這是給孩子的。”“菲比,她叫菲比,”卡羅琳邊說邊推開鈔票,她想到出生證明,在那個下著雪的早晨,亨利·戴維在匆忙中除了簽字之外,其餘一切空白。她若在出生證明上打上菲比和她自己的姓名,那該多容易啊。 “菲比。”他說,他起身準備離開,把錢留在桌上。 “卡羅琳,拜託,做出任何決定之前,請先通知我一聲。我只有這個要求,不管你做何打算,請先給我個警告。”說完他便離開,屋裡一切跟先前完全一樣:時鐘擺在壁爐架上,地板上一方光影,光禿禿樹枝的影子非常顯著。幾星期後,樹木將長出新芽,枝頭冒出片片新葉,地上的影子也將隨之改變。這些她已見過太多次。但此時屋裡顯得陌生,好像她根本沒住過這裡,感覺相當奇怪。過去這些年來,她沒有添置太多物品,原因不僅是天生節儉,而且因為她總想著自己會搬到其他地方,過她該過的日子。粗格呢布的沙發和配成一套的椅子,她覺得這類家具還不錯,也是她自己挑的。但現在看來,她全都可以輕易捨棄。她環顧四周,上了相框的風景版畫、沙發旁的柳條雜誌架、低矮的咖啡桌,她心想,這些全都可以丟棄。忽然間,她的公寓和市內所有診所的候診室一樣單調乏味,況且這些年來,除了等待之外,這裡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她試圖打消這些念頭,當然還有其他比較不戲劇化的處理方式,她母親就會這麼說。母親會搖著頭叫她別當莎拉·伯恩哈特,多年以來,卡羅琳始終不知道誰是莎拉·伯恩哈特,但她曉得母親的意思:過度感情用事是不好的,結果只會擾亂平靜的生活秩序。因此,卡羅琳把感情像寄存大衣一樣儲藏在心中。她把感情擺在一旁,想像著有一天終究會重新拾起,但她當然從來沒有這麼做。直到從亨利醫生手中接過寶寶,情況才有所改觀。某些事情已經起了頭,她想阻止也沒辦法。她感到又害怕又興奮。她今天就可以離開,到其他地方展開新生活,更何況不管她打算拿寶寶怎麼辦,她都非走不可。在這個小地方,她連到超市都會碰到熟人。她想像露西·馬丁的眼睛愈睜愈大,四處傳播卡羅琳的秘密,告訴每個人卡羅琳有多喜歡這個小寶寶。露西八成暗自竊喜,可憐的卡羅琳,大家會這麼說,這個老小姐想有個自己的小孩想瘋了。我交給你來處理,卡羅琳。他看來老了好幾歲,整張臉皺得像顆核桃。第二天早晨,卡羅琳起個大早,天氣好極了,她打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以及春天的氣息飄進屋裡。菲比晚上醒了兩次。趁她睡著時,卡羅琳已經打包,在黑暗中把東西搬到車裡。卡羅琳發現自己東西很少,只裝滿了幾個皮箱,很容易就擺進車子的後座和車廂。真的,她隨時可以啟程前往中國、緬甸、或是韓國,她想想覺得很開心,也很滿意自己的效率。昨天中午之前,她已做好所有安排:“善意”慈善機構會來收取家具,清潔公司會來打掃公寓,她已經取消水電和訂報,也寫了信取消銀行戶頭。卡羅琳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等待著,直到聽到樓下的門用力關上,露西轟隆隆地發動車子,她才很快地抱起菲比。臨走之前,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她在這裡度過好多充滿希望的歲月,此時此刻,這些歲月有如曇花一現,似乎從來不曾存在。她緊緊帶上大門,走下樓梯。她把菲比放在後座的紙箱裡,開車進城,一路駛過青綠色牆面和橘色屋頂的診所、銀行、乾洗店和她最喜歡的加油站。到達教堂時,她把車子停在街旁,把沉睡中的菲比留在車上。教堂後院裡的人群比她預期的多。她在人群邊緣停步,距離近到剛好看得見戴維·亨利凍成粉紅色的後頸和諾拉·亨利盤成一個正式髮辮的金發。沒有人注意到卡羅琳,她的鞋跟陷到人行道旁邊的泥地裡。她把重心移到腳指頭,想起亨利醫生上星期叫她去的中心那股陳腐的氣味,也想起那個穿著無袖棉袍,黑髮落在地上的女子。話語飄蕩在沉靜的晨間空氣裡。黑夜有如白晝一樣明朗;黑暗與光明對主而言不分軒輊。卡羅琳整夜沒睡。她半夜站在廚房窗邊吃餅乾,她已分不出白天和黑夜,昔日舒適平凡的生活已完全改變。諾拉·亨利用蕾絲邊的手帕擦擦眼睛。卡羅琳記得她用力生下雙胞胎時,手抓得好緊,也記得那時她眼中的淚水。這會傷透了她的心,戴維·亨利斷然說道,此時卡羅琳若抱著她失去的嬰孩走過去,她會作何反應?卡羅琳若干擾了她的追思,會不會引發更多傷痛?你將我們的罪孽擺在你面前,將我們隱藏的罪惡擺在你的光輝之中。牧師說話時,戴維·亨利挪動了一下身子。卡羅琳第一次從心底知道了自己打算怎麼辦。她喉頭一緊,呼吸變得短淺,小碎石似乎緊壓著她的鞋底。後院裡的人群在她眼中晃動,她覺得自己快昏倒了。諾拉彎起修長的雙腿,如此優雅動人,忽然之間卻跪倒在泥地上。卡羅琳看在眼裡感到好沉重。風掀起諾拉短短的面紗,拉扯著她的圓盒帽。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恆的。卡羅琳看著牧師的手。當他再度開口時,話音雖然模糊,但似乎不是針對菲比,而是衝著她來的,彷彿是某種無法扭轉的定局。我們已將她的軀體交付自然,泥歸泥,塵歸塵,土歸土,天主佑護並留下她,主用他臉上之光照亮她,予她安寧。聲音暫時中止,風吹向樹林間。卡羅琳振作起來,用手帕擦擦眼睛,快速甩甩頭。她轉身走到車子旁,菲比依然沉睡,一縷陽光掠過她的臉龐。所有的結束都是開始。不一會,她已轉過堆了一排墓石、墓碑的工廠旁邊的街角,向著州際公路前進。人們剛進城就看見墓碑工廠,豈不是個壞兆頭?想來真是奇怪,但她已將這些拋在腦後。開到公路分叉點時,她選擇朝北前進,駛向辛辛那提,然後前往匹茲堡,循著俄亥俄河開往那個蘊藏著亨利醫生神秘過去的地方。另一條通往路易斯維爾智障人士之家的公路,逐漸消失在她的後視鏡中。卡羅琳開得很快,感覺狂放不羈,激動不已,心中有如白晝般明亮。說真的,此時此刻,壞兆頭算得了什麼?畢竟,在世人的眼中,這個在她車裡的嬰兒已經死了。而她,卡羅琳·吉爾,也正從世界上消失。開著開著,她感覺愈來愈輕盈,彷彿車子已經飄浮到高空,靜靜越過俄亥俄州南部的田野。在那個陽光亮麗的下午,車子朝著北方和東方前進,卡羅琳對未來充滿信心。為何不呢?因為倘若在世人眼中,最不幸的事已經發生在這兩個人身上,那麼毋庸置疑,她們已將最糟糕的留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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