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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九六四年(6~10)

不存在的女兒 爱德华兹 15124 2018-03-21
一九六四年(6) 她滿懷著這種憧景,急切而興奮地申請成為一名醫療傳教人員。在一個夏末的晴朗週末,她搭乘公交車到聖路易斯面試,並被列入前往韓國的候補名單。但韶光漸逝,傳教團延後了行程,最後取消了整個任務。卡羅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補名單,這次的目的地是緬甸。而後,當她還在檢查信件、夢想著熱帶叢林之時,亨利醫生來到了這裡。那天相當平常,跟一般日子沒什麼兩樣。時值晚秋,正是流行性感冒的季節。屋裡擠滿了人,四處有人打噴嚏和悶聲咳嗽。卡羅琳呼叫下一個病人時,也覺得喉嚨深處有點幹癢。這位病人是個名叫魯伯特·狄恩的老先生。其後的幾星期內,他的感冒會愈來愈嚴重,最後死於肺炎。此時他坐在扶手椅上與鼻血奮戰。他慢慢地站起來,把手帕塞進口袋裡,手帕上的點點血跡清晰可見。他走到桌子旁邊,遞給卡羅琳一張放在深藍色硬紙板相框裡的照片。那是一張略微上了點顏色的黑白照,照片中的女人神情警戒,穿著一件淺桃色的毛衣,頭髮微微起伏,有雙深藍色的眼睛。愛梅妲是魯伯特·狄恩的妻子,已經去世二十年了。 “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他跟卡羅琳大聲宣告,音量大到大夥都抬起頭來。候診室外面的門開了,那道鑲嵌著玻璃的內門隨之嘎嘎響。 “她很漂亮。”卡羅琳說。她雙手發抖,因為他的深情與悲傷觸動了她的心弦;因為從來沒有人以同等樣的熱情愛戀著她;因為她已經幾乎三十歲,但如若明天過世,沒有人會像魯伯特·狄恩一樣,過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著她。她,卡羅琳·洛蘭·吉爾,當然跟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樣獨特,一樣值得被愛,但她卻不曉得如何表明這一點。藝術、愛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傳達不了她的心意。通往候診室的門被推開的時候,她正試圖鎮定下來。一名穿著褐色粗呢大衣的男子在門口猶豫地站了一會。他手裡拿著帽子,靜靜地打量質料粗糙的黃色壁紙、角落的蕨藤植物,以及金屬架上破舊的雜誌。他一頭褐髮帶點暗紅色,一臉清瘦,表情專注而謹慎。他並不出眾,但姿態與神情有些特別,沉靜中帶著機警,有種好聽眾的特質,這些都令他與眾不同。卡羅琳心跳加速,皮膚也一陣潮熱,感覺又開心又惱人,彷彿忽然被飛蛾的翅膀掃了一下。他的目光迎上她,她馬上就明白了;即使在他走過來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著外地口音報上姓名戴維·亨利之前,卡羅琳就百分之百地確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終於出現了。那時他還沒結婚。他沒有太太,沒有婚約,據她打聽也沒跟任何人約會。無論是當天他巡視診所還是日後的歡迎會和會診等場合,她都仔細聆聽。其他人忙著說客套話,或是被他聽來不熟悉的口音和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分心,她卻聽出了旁人沒有註意到的一點:他偶爾提到那段在匹茲堡的日子,大家從他的履歷和文憑中也知道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從來不提過去。在卡羅琳眼中,這種沉默與克制讓他蒙上一層神秘感,這種神秘感更讓她覺得旁人都不像她一樣了解他。對她而言,他們每次相遇都別具深意,她彷彿隔著桌子、檢驗台,以及一具接著一具美麗或不完美的病人的軀體對他說:我懂得你,我了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沒看到的地方。她無意中聽到大夥開玩笑說她愛上新來的醫生,感到又驚訝,又害臊,一張臉漲得通紅。但她也暗自高興,因為謠言說不定會傳到他耳裡,害羞的她肯定說不出這種話。平靜地共事了兩個月之後,有天深夜,她發現他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的臉擱在雙手上,呼吸輕緩,帶著節奏,看樣子已經陷入熟睡。卡羅琳靠在門口,頭微微傾斜。在那一刻,她醞釀了多年的夢想全都浮上心頭:她和亨利醫生將一起離開,遠赴世上某個偏僻的地方;他們整天工作,額頭上冒著汗珠,手中的工具愈來愈濕滑;夜晚時分,她會為他彈奏鋼琴,鋼琴可是飄洋過海,順著某條湍急的河流,穿過茂密的叢林運送到他們的住處。卡羅琳沉醉在夢境之中,想得出神,當亨利醫生睜開雙眼時,她竟然毫無保留,毫無禁忌地對他微笑。她從未對任何人如此肆無忌憚。他顯然大吃一驚,這一下子把她拉回現實。她挺直身子,摸摸頭髮,喃喃地說些抱歉之類的話,臉漲得通紅。她掉頭離開,深感羞恥,但又有點興奮,這下他一定知道了;這下他眼中的她,終將如同她眼中的他。接下來的幾天,她期待著後續發展,緊張得很難與他共處一室。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什麼也沒發生。她並不失望,反而放鬆下來,為他遲遲沒有行動找些藉口,然後繼續等待。三個禮拜之後,卡羅琳翻開報紙,看到社交版的婚禮照片。照片中已經成為戴維·亨利夫人的諾拉·阿舍轉過頭,她的脖子優雅細膩,眼睫毛微微上翹,彷彿一扇扇貝殼……卡羅琳動了動,大衣裡開始冒汗。屋裡太熱,她幾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寶寶依然在她身旁熟睡。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木地板在破舊的地毯下嘎嘎直響,天鵝絨布幔垂落及地。好久以前,此地曾是一處優雅的莊園,現在只留下些許殘跡。她摸摸布幔後面透明窗簾的一角,窗簾泛黃、脆弱,上面佈滿了灰塵。窗外,幾頭牛站在積雪的田野中,到處找青草,一個身穿紅色格子花布外套,戴著深色手套的男子清出一條通道走向穀倉,雙手上的鐵桶晃來晃去。這些灰塵,這堆白雪,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諾拉·亨利憑什麼擁有這麼多,憑什麼過著平靜快樂的日子?卡羅琳被這個想法以及自已深沉的怨恨嚇了一跳,她任憑窗簾從手中滑落,走出房間,朝著有人聲的地方走去。她走進一條走廊,日光燈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一閃一閃,空氣中充斥著濃重的液體清潔劑、水煮蔬菜,以及淡淡的尿味。推車嘎嘎響,有些人高聲喊叫,有些人喃喃低語。她轉彎,再轉個彎,走下一級台階,來到屋子比較現代的一側。這裡的牆漆成青綠色,膠板地上鬆鬆地蓋著油氈。她經過幾道門,瞥見人們的生活片段,而這些影像如同照片般停駐在空中:一個男人凝視著窗外,陰影遮住了他的臉,看不出多大歲數;兩個護士正在鋪床,她們的手臂舉得老高,潔白的床單一度幾乎飄達天花板;兩個空蕩蕩的房間,帆布攤開了鋪在地上,油漆罐堆積在角落;一道門緊閉,然後是最後一道門,門開著,裡面有個年輕女子穿著一件白色的棉質無袖襯裙坐在床沿,低著頭,雙手輕輕交握擱在大腿上。另一名女子是護士,她站在年輕女子身後,銀色的剪刀閃閃發光,頭髮像黑色的瀑布般掉落在白布上,女子赤裸的頸背一露無遺,頸子修長、細膩而白皙。卡羅琳停下來站在門口。 “她會冷。”她聽見自己開口說,兩名女子聽了都抬起頭。坐在床沿的女子有雙大眼睛,散發出黑亮的光澤,她的頭髮本來很長,現在被剪得亂七八糟,長及下巴。 “沒錯。”護士邊說邊拍掉女子肩上的一些頭髮,頭髮在單調的燈光中落在床單上,落在污跡斑斑的油氈上。 “但非剪不可。”說完便瞇起眼睛打量卡羅琳皺巴巴的製服以及沒戴帽子的頭。 “你是新來的,或者有什麼其他事情嗎?”她問。卡羅琳點點頭,“新來的,”她說,“沒錯。”一名女子拿著剪刀,另一名女子身著棉質襯裙坐在自己剪落的發渣中。日後當她想起那個時刻,她總把它想成黑白畫面。這幅畫面令她深感空虛與憐憫,但她卻不確定為什麼。頭髮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外透進冷冷的光線,她感到淚水在眼中滾動。另一個大廳中人聲迴盪,卡羅琳想起紙箱還擺在等候室的天鵝絨沙發上,寶寶依然在箱內沉睡,她趕緊掉頭回去。一切都跟她先前離開時一樣。印著紅彤彤的可愛嬰兒臉的紙箱還在沙發上,寶寶的雙手握成小拳頭擺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諾拉·亨利在吸了麻醉氣體昏過去之前曾說,若是女孩,就叫她菲比。

一九六四年(7) 菲比,卡羅琳輕輕解開層層毛毯,把她抱起來。她好小,只有5.5英磅,比她哥哥輕,但兩人都有一頭黑髮。卡羅琳檢查一下她的尿布,烏黑黏稠的糞便弄髒了潮濕的尿布。卡羅琳換了尿布,再把她包回毛毯內。她一直沒醒,卡羅琳抱著她坐了一會,感覺到她好輕,好小,好溫暖。她的臉頰是如此袖珍,如此多變。即使在睡夢中,各種表情也如同雲朵般飄過她的五官,卡羅琳從中依稀看到諾拉·亨利皺眉的神情,也看到戴維·亨利專心傾聽的神態。她把菲比抱回紙箱裡,輕輕地把毛毯裹在她的周圍。她想起戴維·亨利帶著些許倦意,坐在桌前邊吃奶酪三明治,邊喝完一杯半涼的咖啡,然後重新打開診所大門。每個星期二晚上,他總是為那些付不出醫藥費的患者免費出診。在那些晚上,候診室總是人滿為患。午夜時分,當卡羅琳終於下班,累得幾乎無法思考之時,他依然留在診所裡。正因他的善心,她才愛上了他,但他卻把她和他的新生女兒送到這種地方。在這裡,一個女子坐在床沿,髮絲緩緩飄落而下,一團一團柔柔地散落在地面上淒冷的光影中。這事會傷透她的心,他曾提到諾拉。我不要讓她傷心。遠處傳來腳步聲,愈來愈近。隨後有個一頭灰髮,身穿一件類似卡羅琳制服的女人站在門口。她身材粗壯,以她的體型而言,行動算是敏捷了,而且一臉嚴肅。若在另一個場合中碰面,卡羅琳說不定會覺得此人還算順眼。 “我能幫什麼忙嗎?”她問,“你等了很久了吧?”“是的。”卡羅琳慢慢地說,“沒錯,我已經等了很久。”女人氣憤地搖搖頭。 “唉,對不起,都是因為這場雪,所以我們今天人手不足。肯塔基州簡直寸步難行,好不容易才前進一英寸,整個州陷入癱瘓。我在愛荷華州長大,實在不知道下點雪有什麼大不了的,但這只是我個人想法。好了,我能為你做點什麼?”“你是西爾維婭嗎?”卡羅琳一邊問,一邊拼命地想記起亨利醫生寫在行車路徑下方的名字。她剛才把紙條落在車上了。 “西爾維婭·帕特森?”女人看上去更加氣惱。 “不,當然不是。我叫珍妮特·馬斯特斯。西爾維婭已經離職了。”“噢。”卡羅琳說完就住了口。這個女人不知道她是誰,也顯然沒跟亨利醫生通過電話。卡羅琳手上還拿著臟尿布,這下趕緊把雙手垂到身體兩側,把尿布藏起來。珍妮特·馬斯特斯雙手穩穩地叉在臀部,瞇起眼睛。 “你是奶粉公司的人嗎?”她問,目光移到房間另一端沙發上的紙箱,紙箱上紅彤彤的小嬰兒露出無邪的微笑。 “西爾維婭跟那個業務員有些牽扯,我們都知道。你若是同一個公司派來的,不妨馬上收拾東西離開。”她狠狠地搖頭。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卡羅琳說,“我這就離開。”她加了一句,“真的,我這就走,不會再打擾你。”但珍妮特·馬斯特斯還沒講完。 “狡猾陰險,你們這些人就是這副德行。送些免費樣品過來,過了一個禮拜再讓我們付錢。這里或許是智障人士之家,但管理人員可不笨,你明白吧?”“我知道,”卡羅琳輕聲說,“真的很抱歉。”遠處傳來鈴聲,女人的雙手從臀部垂下。 “限你五分鐘之內離開。”她說,“趕緊走,而且不要回來。”說完掉頭就走。卡羅琳瞪著空蕩蕩的門口,一道冷風飄過她的腳邊。過了一會,她把臟尿布放在沙發旁搖搖晃晃的三腳桌中間,摸摸口袋找到鑰匙,然後抱起裝著菲比的紙箱,快步走向簡樸的走廊,想都沒想自己在做什麼。她穿過兩道門,屋外寒風迎面襲來,令人渾身一驚,彷彿剛剛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她再次把菲比安頓好,然後開車離開。沒有人試圖阻止她,事實上,根本沒人注意到她。卡羅琳一上高速公路就加速前進,疲憊感宛若流水滴下岩石般貫穿全身。剛上路的三十英里,她跟自己爭辯,有時還講得很大聲。你做了什麼?她嚴厲地自問;她也跟亨利醫生爭辯,同時想像他額頭的皺紋漸漸加深,兩頰肌肉不住抽動,他生氣時就是這副表情。你在想些什麼?他堅持要知道答案,而卡羅琳必須坦承她根本不清楚。但這些對話很快就愈來愈沒勁。開到州際公路時,她機械性地開車,不時甩甩頭讓自己保持清醒。時值午後,菲比已經睡了幾乎十二個小時,再過不久就得餵她。卡羅琳無助地希望在寶寶餓了之前能趕回列剋星頓。她開過法蘭克福的最後一個出口,離家裡只有三十二英里,這時前面車子卻突然閃起煞車燈。她減速慢行,然後再慢一點,最後幾乎完全停下來。天快黑了,太陽在濃厚的雲層中露出黯淡的光芒。開上山坡時,交通全部停滯,一長串尾燈交替閃爍著紅光與白光。前面出了連環車禍,卡羅琳覺得自己快要哭了。油表顯示油箱裡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汽油,只夠開回列剋星頓,但不足以應付其他狀況。看看這個車陣,唉,大夥可能被困在這裡好幾小時,車裡有個出生的寶寶,她不能冒險關掉引擎,停掉暖氣。她筆直地坐了幾分鐘,腦中一片麻木。最近的一個交流道出口在她後方四分之一英里,出口和她之間有一列閃閃發光的車輛。她粉藍色的車蓋上冒出熱氣,在薄暮中微微閃爍,溶化了少許雪花。天上又開始飄雪,菲比嘆了一口氣,小臉微微緊繃,然後又放鬆。卡羅琳憑著一股日後令自己稱奇的直覺,猛力扭轉方向盤,車子滑過柏油路,開上鋪著碎石的路肩。她逆向行駛,慢慢倒著開過一列動彈不得的車輛,那種感覺相當奇怪,好像正經過一列火車。有個女人身穿一件貂皮大衣,三個小孩扮了鬼臉,還有個正在抽煙,穿著夾克外套的男人。她在愈來愈暗的天光中慢慢地倒駛,停滯的交通宛如一條結冰的河流。她順利地開到出口,這條路通往六十號公路,路旁的樹木上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房屋打斷了綿延的田野,剛開始只有幾棟房子,後來房屋櫛比鱗次,家家戶戶的窗戶已在暮色中散發出光芒。不久之後,卡羅琳沿著凡爾賽的主要街道行駛,磚面的商店賞心悅目,她一邊開車,一邊尋找能夠引領她回家的標記。克羅格超市的深藍色店標高懸在一個街區之外的地方,熟悉的店標,再加上明亮的店窗上貼著各種減價宣傳單,安撫了卡羅琳的心情。忽然間,她覺得好餓。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星期六,還不到晚上吧?所有商店明天都歇業,而她家裡只剩下少數存糧。儘管非常疲倦,她還是把車開進停車場,關掉引擎。溫暖輕盈、十二小時大的菲比裹在毛毯裡沉睡。卡羅琳把裝尿片的包甩到肩頭,把寶寶藏到大衣裡。寶寶很小,縮成一團緊貼著她,感覺暖暖的。大風掃過柏油路面,殘餘的雪花隨之飄起,片片新落下的雪花在角落盤旋。她小心翼翼地走過泥濘的積雪,生怕跌倒傷了寶寶。與此同時,她也想著若把寶寶留在垃圾箱旁邊教堂的階梯上,或是任何地方,其實相當容易。但這個想法稍縱即逝。這個小生命全由她掌握。她心中忽然充滿濃濃的責任感,幾乎感到頭重腳輕。玻璃門一開,燈光與暖氣迎面而來。店裡擠滿了人,四處都是購物的人潮,購物車堆得老高,一個幫顧客裝貨的小伙子站在門口。 “我們因為這種天氣才營業到現在,”她進門之時,小伙子提醒她,“再過半小時就打烊了。”“但風雪已經停了。”卡羅琳說,小伙子笑笑,興奮中帶點不可置信,暖氣從自動門裡源源而出,飄散到黑夜之中。他的臉被暖氣烘得紅紅的。 “你沒聽說嗎?今天晚上還會有場暴風雪,但應該沒事。”

一九六四年(8) 卡羅琳把菲比安頓在購物車裡,走過一排排不熟悉的貨架。她不知道該選哪一種奶粉,或是暖奶器。成排的奶瓶各有不同的奶嘴,還有各式小圍兜,每樣東西都令她再三思量。她朝著結賬櫃檯前進,忽然想到最好幫自己買些牛奶和食物,還得多買些尿片。人們魚貫經過她身旁,看到菲比都露出微笑。有些人甚至停下來,把毛毯撥到一旁看看她的小臉。 “噢,好可愛!”,“多大了?”,大家說道。卡羅琳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說兩星期大了。 “唉,這種天氣你不應該帶她出來。”一位灰髮的女人告誡她,“老天爺啊!你應該趕快把寶寶帶回家。”卡羅琳在第六排貨架挑選西紅柿罐頭湯時,菲比動了動,小小的雙手猛烈搖擺,開始大哭。卡羅琳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抱起寶寶和裝了一大堆東西的包走到超市後方的洗手間。她坐在一張橘色的塑料椅上,聽著水龍頭的滴水聲。與此同時,她還得讓寶寶在她大腿上坐穩,從保溫壺裡把牛奶倒進奶瓶。菲比非常激動,而且又不曉得怎麼吸吮,所以幾分鐘之後才安靜下來。最後她終於摸到竅門,吃奶的神態跟睡著時一樣專注,小手握拳擱在下巴旁。等到她吃飽了,心滿意足了,店裡廣播說即將打烊。卡羅琳趕緊衝到櫃檯結賬,櫃檯旁只剩下一個收銀員,一臉的無聊和不耐煩。她連忙付賬,一隻手提著大包小包,另一隻手抱著菲比。她剛走出去,店員們就關上了店門。停車場幾乎空蕩蕩的,最後幾部車不是閒置,就是慢慢地駛向街道。卡羅琳把裝著雜貨的紙袋放在車蓋上,然後把菲比安頓在後座的紙箱內。停車場另一頭依稀傳來店員們的說話聲。雪花四處飄揚,盤旋在圓錐形的街燈光影中,雪下得跟先前差不多大。天氣預報經常出錯,菲比出生之前的那場大雪,天氣預報就完全沒有報告。她提醒自己那不過是昨晚的事,但感覺似乎過了好久。她伸手到紙袋裡拿出一條麵包,扯開包裝拿出一片來。她一整天都沒吃東西,肚子餓壞了。她邊嚼邊關上車門,一心只想回家。她的公寓簡樸而整潔,雙人床上鋪著絨紗床單,每樣東西都井然有序。她才調了一半頭,忽然發現尾燈微弱地閃著紅光。她停下來瞪著尾燈。剛才在超市貨架間惶然地走來走去,還坐在陌生的洗手間裡餵菲比,而車子的尾燈從頭到尾都亮著,燈光流洩在雪地上。她試著發動車子,引擎僅是咔嗒一聲。電池早就沒電,引擎連響都沒響。她走出車外,站在敞開的車門旁。停車場現已空無一人,最後一部車也開走了。她開始大笑,笑聲不比尋常,連卡羅琳自己都聽得出來。她笑得太大聲,幾近哭泣。 “我有個小寶寶,”她驚慌地大喊,“我有個小寶寶在車裡。”但眼前的停車場靜靜地延伸開去,超市窗戶裡的燈光在泥濘的雪地上投射出一個個巨大的長方形。 “我這裡有個小寶寶。”卡羅琳再次喊道,聲音在空氣裡變得越來越微弱。 “小寶寶!”她又一次對著一片沉寂大聲呼喊。

三 諾拉睜開眼睛,天空幾近黑暗,但月亮依然被擋在枝頭,蒼白的月光映入房內。她一直身處夢境之中,在冰凍的大地上找尋某樣失落的東西。草刃尖銳而脆弱,一觸即碎,在她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小刮痕。她高舉雙手行走,一時感到困惑。不過她的雙手沒有刮痕,指甲修飾得整齊而光滑。身旁的嬰兒床中,她的兒子正在哭泣。諾拉穩穩地把他抱到床上,倒不是刻意,而是一種本能。她身邊的那塊床單潔白而涼爽,戴維已經出去了。她剛才睡著時,他被叫去診所。諾拉把小兒子抱進自己溫暖的懷裡,掀開睡袍。他小小的雙手像飛蛾的翅膀一樣在她腫脹的乳房邊揮動。他含住乳房,一陣巨痛突然襲來。母乳一流出,痛楚才像波浪般消退。她輕撫他稀薄的頭髮和脆弱的頭蓋骨。沒錯,這個小傢伙的力量確實令人驚訝,他的小手靜止不動,像小星星一樣靠著她的光環。她閉上雙眼,在醒與睡之間緩慢地游移。她體內深處的井被開栓宣洩了,奶水汩汩流出。她說不出為什麼,只覺得自己成了河流或風,圍繞著梳妝台上的水仙花、屋外默默生長的嫩草,以及貼著樹芽冒出的新葉;有如小珍珠般潔白的小幼蟲化身為蜈蚣、尺蠖,和蜜蜂,小鳥拍拍翅膀飛翔,高聲鳴叫,這些全都屬於她。保羅的小拳頭擱在下巴下面,臉頰隨著有節奏的吮吸而微微動彈。環繞在他們四周的宇宙低聲吟唱,柔美細緻。諾拉心中頓時盈滿一股愛意,也升起一股龐大而難以駕馭的快樂與憂傷。當時,她沒有馬上為他們的女兒哭泣,但戴維已經淚流滿面。小寶寶是藍色的,他告訴她,淚珠滴落在他一天沒刮,剛長出來的鬍渣上。小女孩連一口氣都沒吸進去。保羅坐在她的大腿上,諾拉仔細端詳:他的小臉皺巴巴的,又是那麼恬靜。他戴著一頂有條紋的小針織帽,指頭粉紅、細緻而彎曲,小小的指甲依然柔軟,有如晝時之月一般透明。諾拉無法接受戴維所說的話,她真的沒辦法;她對昨晚的記憶剛開始還算清楚,後來便一片模糊:屋外下著雪,他們在空曠的街上開了好久才到診所。戴維每碰到紅燈就停下來,她則拼命壓抑那股用力的衝動,陣痛一波波襲來,有如地震般劇烈。在那之後,她只記得斷續、奇怪的片段:診所里安靜得出奇,有人在她膝上蓋上一塊藍布,觸感輕柔;她光裸的背部靠著產台,感覺冰冷;卡羅琳·吉爾每次伸手給她吸麻醉氣體,手上的金表就閃閃發光。後來她醒了過來,保羅在她懷中,戴維在她身旁啜泣。她抬起頭,關切地看著他,好奇中帶點無動於衷,那是麻藥的副作用,再加上她剛生產,體內的激素含量依然很高。他說還有個小嬰兒、一個藍色的小寶寶,這怎麼可能?她記得第二次用力,戴維聲音中隱含著如同激流中岩石的張力。但她懷中的嬰兒完美又漂亮,這就夠了。沒關係,她邊跟戴維說,邊輕撫他的手臂,沒關係。直到第二天下午,他們離開診所,小心翼翼地踏入冰冷、潮濕的戶外,失落感終於貫穿心頭。當時已近黃昏,空氣中瀰漫著融雪與潮濕土地的味道。天氣陰沉,山楂樹的樹枝光禿禿一片。天空陰沉沉的,蒼白而粗糙。她抱著保羅,小寶寶跟小貓一樣輕。我們家多了一個全新的成員,她心想,感覺好奇怪。她先前仔細裝飾過嬰兒房,挑選了漂亮的楓木嬰兒床和衣櫃,貼上小熊壁紙,縫製窗簾,而且親手縫了被子。事事井然有序,準備齊全,她的小兒子就在她懷裡。然而走到診所門口時,她停在兩個細長的水泥柱之間,無法再邁出一步。 “戴維。”她說。他轉身,一臉蒼白,一頭黑髮,宛如天空下的大樹。 “怎麼了?”他問,“怎麼回事?”“我要看看她。”她說,聲音輕似耳語,但在寂靜的停車場中卻顯得有力。 “看一眼就好,我們離開之前,我得看看她。”戴維把雙手插進口袋,仔細看著人行道。今天一整天,冰柱不斷從參差不齊的屋頂上掉下來,現在他們腳邊佈滿了碎冰。 “哦,諾拉,”他輕聲細語地說,“拜託,我們回家吧,我們有個漂亮的兒子。”“我知道。”她應允,因為那時是1964年,他又是她的先生,而她向來聽從先生的話。但她似乎無法動彈,也失去了平日的感覺,彷彿正在丟棄某個不可或缺的部分。 “噢!一眼就好,戴維,我為什麼不能看看她?”他們的目光相遇,他眼中的哀傷令她的眼眶中充滿淚水。 “她不在這裡,”戴維的聲音粗嘎,“這就是為什麼。本特利家裡的農場有個墓園,墓園在伍弗德郡,我已經請他把她帶過去了。過一陣子,等春天到了,我們再過去看看。噢,諾拉,拜託,你這樣讓我更傷心。”諾拉聽了閉上雙眼。想到一個小嬰兒,她的小女兒被埋在三月冰冷的地面下,她感到體內的一部分被掏空了。她抱著保羅的雙臂僵硬而穩定,但身子其他部分的感覺卻像液體,彷彿自己也流進溝渠中,隨著白雪消失無踪。她心想,戴維說得沒錯,她不會想知道細節。他登上台階,把手臂環繞在她肩頭,她點點頭,他們一起穿過空蕩蕩的停車場,走向漸漸消逝的天光。他弄妥寶寶的安全座椅,小心翼翼,有條不紊地開車回家。他們抱著保羅穿過前廊,走進大門,把沉睡中的他抱進嬰兒房。戴維處理每件事以及照顧她的方式都讓她安心,因此她沒有再跟他吵著要看看他們的女兒。但現在她每晚都夢見丟失了東西。保羅睡著了,窗外茱萸的枝幹長滿了新芽,在漸漸黯淡的靛青色空中搖動。諾拉扭身,把保羅移到另一個乳房前面,然後再次閉上雙眼。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際,她忽然被哭聲驚醒,她感到一片潮濕。屋裡充滿陽光,從剛才到現在已過了三小時,她的乳房又漲滿了。她坐起來,感覺全身沉重。她胃部的肌肉鬆弛到一躺下來就攤散開,乳房漲滿了奶水,硬實又飽滿,關節仍因分娩而發痛。她走出臥室,走廊上的木板在她腳下嘎嘎作響。保羅在可調桌上哭得更大聲,小臉漲得通紅。她脫下他潮濕的衣物和濕透的棉布尿片。他的皮膚是如此細膩,一雙小腿像拔光了毛的雞翅膀一樣細瘦、紅潤。她想像早夭的女兒在一旁徘徊,靜靜地觀看;她拿著棉花棒用酒精擦拭保羅的臍帶,把尿布丟到桶子裡泡起來,然後再幫他穿衣。 “親愛的小寶寶,”她一邊抱起他,一邊喃喃自語,“我的小寶貝。”她說,然後抱著他下樓。

一九六四年(9) 客廳裡的百葉窗依然低垂,窗簾尚未拉起。諾拉辛苦地走到角落一張舒服的皮椅旁,坐下來拉開睡袍。奶水再次如同無法抗拒的潮水般溢出,帶著一股特有的韻律,力量之強,似乎洗淨了她過去的一切。她想著,我緩緩醒來,安穩地往後一躺,卻因想不起作者是誰而有點苦惱。家裡一片沉靜,壁爐嚓的一聲熄火了,屋外樹葉沙沙作響,遠處浴室的門開了又關,依稀聽得到水聲。她妹妹布麗輕輕走下樓,身上那件舊襯衫的衣袖垂到指間。她的雙腿白皙,細瘦的雙腳赤足踏在木板地上。 “別開燈。”諾拉說。 “好。”布麗走過來,手指輕撫保羅的腦袋。 “我的小外甥還好嗎?”她問,“親愛的保羅可好?”諾拉看看兒子的小臉,如同往常一樣驚訝地聽到這個名字。小寶寶還沒長成“保羅”的模樣,名字像手環似的掛在手腕上,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掉落遺失。她曾讀過有些民族認為,剛出生幾星期的小寶寶懸置在兩個世界之間,還不是人間的一份子,所以拒絕馬上幫孩子取名字。但她也想不起在哪裡讀過這回事。 “保羅。”她大聲地說,語氣宛如陽光下的石頭一樣硬實、確切、溫暖,恰如船錨。她又輕輕對自己加了一句:菲比。 “他餓了,”諾拉說,“他總是餓。”“啊,看來他跟他阿姨一樣。我要去拿幾片吐司和牛奶,你需要什麼嗎?”“或許是一杯水吧。”她邊說邊看著四肢修長優雅的布麗離開房間。她居然希望向來跟她大相徑庭,被她視為對手的妹妹相伴,想來真是奇怪。但這是真的。布麗雖然才二十歲,但她頑固、倔強,而且極有自信。諾拉經常覺得布麗才是姐姐。三年前,還在讀高中時,布麗跟一個住在街對面的藥劑師私奔。藥劑師是個單身漢,年紀是布麗的兩倍。大家認為藥劑師年紀較長,應該知道對錯,所以歸咎於他;大家也怪布麗太野。布麗初中時忽然失去父親,每個人都知道那個年紀的孩子最脆弱,難怪會變壞。大家預期這場婚姻早早收場,而且沒什麼好結果,事實也果然如此。但大家若猜想一場錯誤的婚姻會讓布麗變乖,那就錯了。諾拉還是個小女孩時,外面的世界就已經起了變化。布麗不但沒有如同大家所預期的羞怯、慚愧地回家,反而申請進了大學,還把名字從布里吉特改為布麗,因為她覺得後者聽起來順耳,感覺輕盈而自由。這場令人顏面盡失的婚姻讓她們的母親難過極了。後來母親嫁給環球航空公司的一名機長,搬去聖路易,留下兩個女兒自力更生。唉,最起碼我有一個女儿知道怎麼做人,她邊說邊抬頭看看諾拉,她正將瓷器裝入紙箱。時值秋季,空氣清新,金黃色的樹葉如雨般飄落,她泛白的金發如同輕盈的雲朵,秀氣的五官因為忽然湧現的情感更顯柔和,噢,諾拉,你無法想像我多麼慶幸有個端莊乖巧的女兒,親愛的,就算你一直沒結婚,你也永遠是個淑女。諾拉正把裝有父親照片的相框擺到紙箱裡,聽了這話又惱怒,又受挫,臉色陰沉了下來。布麗的厚臉皮與膽識也令她大吃一驚。她氣社會規範變了樣,布麗多少因而得逞,沒有因為結婚、離婚和整件醜聞而受到懲罰。她恨布麗對全家所做的一切。她又是多麼希望是她先做了這些事情。但這些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她始終是個好女孩,向來都如此。她一直跟父親很親,父親是個溫和、缺乏組織的人。他是研究羊的專家,不是成天呆在頂樓門窗緊閉的房間裡閱讀期刊,就是到戶外研究,站在一群雙眼怪異、歪斜、泛黃的羊群中間。她很愛他,終其一生。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自己應當彌補他對家人的疏忽, 賠償母親對於婚姻以及嫁了這樣一個冷漠男人的失望。她更覺得應該補償自己。父親去世之後,這股讓一切變得完美、整頓世界的衝動變得更加強烈。因此她繼續乖乖唸書,循規蹈矩地照著大家的期望行事。畢業之後,她在一家電話公司工作了六個月。她從來沒有喜歡過這份工作,嫁給戴維之後就開心地辭了職。他們在“沃爾夫威爾百貨公司”的內衣櫃檯相遇,兩人隨後旋風式地成婚,稱得上是她這輩子最瘋狂的舉動。布麗總說諾拉的生活像一出情景喜劇。你過得了這種生活,她邊說邊把一頭長發甩到肩後,大大的銀手鐲幾乎滑到她的胳膊肘。我可過不來,我大概一個禮拜就會發瘋,說不定一天都受不了!諾拉生悶氣,強迫自己不響應;她看不起布麗,卻又心懷忌妒。布麗選修了有關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課,跟路易斯維爾一家健康食品餐廳的經理同居,然後就不來找她。但奇怪的是,諾拉懷孕之後,一切都改變了。布麗再次登門造訪,而且帶來一些印度進口的蕾絲貨品和小小的銀腳鍊,她說她在舊金山的一家商店找到這些東西。一聽說諾拉打算親自餵奶,她還帶來油印的哺乳指南。諾拉很喜歡布麗來訪,她高興地收下那些漂亮卻不實用的小禮物,更慶幸得到布麗的支持。在1964年那個年代,餵母乳是個相當前衛的念頭,她很難找到相關信息。她們的母親拒絕討論此事,縫紉班的女人們說她們會在浴室裡擺張椅子,確保她的隱私。布麗聽了嗤之以鼻,令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些女人真是老古板!布麗堅稱,別理她們。雖然感激布麗的支持,但有時她私底下依然覺得不自在。布麗似乎遊走於加州、巴黎或紐約之間。在她的世界裡,年輕女子赤裸著上身在家裡走來走去,幫自己和靠在她們豪乳上的寶寶拍照,撰寫倡導母乳營養價值的專欄。餵母乳再自然也不過,也是哺乳動物的天性,布麗解釋道。但一想到自己是個哺乳動物,受到天性驅使,而且被人以“吸吮”之類的字眼來描述(她覺得這類字眼真像交配或是發情,把某種美好的事降格到牲口的層次),諾拉就滿臉通紅,想要起身離開。布麗端著放了咖啡、新鮮麵包和奶油的托盤回來。她彎腰把一大杯冰水放在諾拉旁邊的桌上,一頭長發傾洩過肩。她把托盤放在咖啡桌上,安坐在沙發上,修長白皙的雙腿縮在身子下。 “戴維走了?”諾拉點點頭,“我甚至沒聽到他起床。”“你認為他花這麼多時間工作好嗎?”“嗯,”諾拉肯定地說,“我覺得這樣很好。”本特利醫生跟診所裡其他醫生商量過了,大夥都同意讓戴維休假,但戴維回絕了。 “我覺得他現在忙一點比較好。”“真的嗎?你呢?”布麗邊問邊咬了一口麵包。 “我?老實說,我沒事。”布麗搖搖手。 “你不認為……”但在她剛要開口再次批評戴維之前,諾拉就打斷了她。 “有你在這裡真好。”她說,“沒有其他人跟我說話。”“這話沒道理,這一陣子家裡到處都有人想跟你說話。”“我生了雙胞胎,布麗。”諾拉低聲說,腦海中浮現出她的夢:那片空曠、寂靜、冰冷的大地,以及她瘋狂的搜尋。 “其他人都沒提到她,大家表現得好像既然我已有了保羅,我就應該滿足,彷彿生命可以替換。但我有一對雙胞胎,我還有個女兒……”她停下來,喉頭忽然一陣緊縮,打斷了她的話。 “每個人都很傷心,”布麗口氣輕柔,“又是高興,又是悲傷,全都糾纏在一起。大夥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此而已。”諾拉把保羅舉到肩頭,小傢伙已經熟睡,他的呼吸溫暖了她的脖子。她拍拍他那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背。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但心裡還是不好過。”

一九六四年(10) “戴維不應該這麼快就回去上班。”布麗說,“只過了三天。”“他在工作中尋找慰藉。”諾拉說,“如果我有工作,我也會去上班。”“不。”布麗搖搖頭,“不,諾拉,你不會。你知道,我一定得說,戴維只是自我逃避,封鎖住所有感情,你卻還想填滿心裡的空虛,試圖做些彌補,但你做不來的。”諾拉仔細端詳妹妹,心裡琢磨那個藥劑師隱藏了哪些情感。布麗雖然直爽開放,但從來不提那段短暫的婚姻。諾拉雖然暗自同意布麗,但她依然覺得必須為戴維辯護。他在悲傷之中處理了一切;他悄悄安排了無人觀禮的下葬,也跟朋友們做了解釋,迅速地把悲傷打了結。 “他必須用自已的方式來應對。”她邊說邊伸手拉開窗簾。天空已變得一片湛藍,在過去短短幾小時內,枝頭的樹芽似乎脹大了。 “我只希望能見她一面,布麗,大家認為這樣不妥,但我真的很想看看她。我好希望摸摸她,哪怕一次也好。”“這沒什麼不妥,”布麗輕聲說,“我覺得合理極了。”接下來一陣沉默。布麗不自在地打破僵局,試探地把最後一片抹了黃油的麵包遞給諾拉。 “我不餓。”諾拉撒了個謊。 “你得吃東西。”布麗說,“體重終究會減輕,這是哺乳不為人知的一個好處。”“才沒有不為人知呢,”諾拉說,“你一天到晚都在講。”布麗笑笑。 “我想是吧。”“說真的,”諾拉邊說邊伸手拿杯水。 “我很高興你在這裡。”“嗨,”布麗有點不好意思,“我還能在哪裡?”保羅的腦袋很溫暖,細緻濃密的頭髮柔柔地貼著她的脖子。諾拉心想,他會想念他妹妹嗎?他會記得那個在他短短生命中曾經相隨,現在卻消失了的親密伴侶嗎?他會永遠感到若有所失嗎?她摸摸他的頭,看看窗外。越過那些大樹,她看見依稀掛在天際的月亮,月影已逐漸失去光澤。稍後,當保羅沉睡時,諾拉洗了個澡。她穿上三套不同的衣服,然後把它們全都丟在一旁。裙子在腰際勒得太緊,長褲則緊繃在臀部。她向來嬌小、苗條,身材比例勻稱。現在身材走樣,令她詫異而沮喪,最後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她套上那件她曾發誓再也不穿的舊牛仔布孕婦裝。衣服鬆垮垮的,感覺很舒服。她穿了衣服卻赤著腳,在家裡每個房間晃悠,房間跟她的身材一樣走樣,雜亂無章,到處積了一層薄薄的塵土,衣服散置在地面上,床單從沒整理的床上垂落下來,梳妝台上有一層明顯的塵埃。戴維在此擺了花瓶,瓶中水仙花的花瓣早已泛黃,窗戶也蒙上灰塵。過幾天,布麗會離開,她們的母親則要來訪。想到這裡,諾拉頓時無助地坐在床沿上,戴維的領帶軟趴趴地懸掛在她手中。髒亂的房子如重擔般壓迫著她,室內的陽光彷彿忽然成了實體,有了重力;她沒有精力跟髒亂奮戰,更何況她似乎毫不在乎,這點更令人苦惱。門鈴響了,布麗的腳步聲重重地穿過每個房間,激起陣陣回音。諾拉馬上就認出這些聲音。她在原地多待了一會,覺得精疲力竭,心裡想著怎樣請布麗把她們打發走。來訪的是教堂晚間班的教友們,大夥帶來禮物,急著想看看小寶寶。另外兩批人已經來過了,一批是縫紉班的伙伴,另一批是瓷器著色班的朋友。冰箱裡塞滿了大家帶來的食物,保羅也像個獎杯一樣在大家手中傳來傳去。諾拉以前造訪初為人母的朋友們時,也曾多次重複這些舉動,現在她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深感厭惡,而非充滿感激。大家的來訪打亂了生活序,她還得寫答謝卡,這加重了她的負擔,況且她不在乎那些食物,甚至根本不想要。布麗在叫她。諾拉下樓,她懶得塗口紅,甚至連頭都沒梳,腳丫子依然光禿禿的。 “我看起來好醜。”她邊跟大家說邊走進來,口氣中帶著一絲叛逆。 “噢,不。”魯思·斯塔林邊說邊拍拍她身旁的沙發。但諾拉注意到其他人交換了某種眼神,心頭不禁浮上一股奇異的快感。她乖乖地坐下,腳踝交叉,雙手放在膝上,一副小女孩的模樣。 “保羅剛睡著,”她說,“我不想叫醒他。”她的聲音中隱藏著怒氣,語帶挑釁。 “親愛的,沒關係。”魯思說。她已將近七十歲,一頭柔美的白髮梳理得相當整齊。她結婚五十年的先生去年剛過世。諾拉心想,那時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大代價,才維持住整齊的儀容和愉悅的神態?現在也是一樣嗎?“你受了不少罪。”魯思說。諾拉再度感覺到女兒的存在,飄渺虛無,無法辯認。她壓下一股忽然想跑到樓上,確定保羅沒事的衝動。我快瘋了,她心想,雙眼凝視著地面。 “喝點茶好嗎?”布麗問,輕鬆中帶點不自然。大家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消失在廚房中。諾拉盡力專心跟大家閒聊:醫院的枕頭是棉質還是麻布的?大家對新來的牧師印像如何?她們該不該捐毛毯給救世軍?然後薩莉告訴大家,凱·馬歇爾昨晚剛生下一個小女孩。 “足足七磅重。”薩莉說,“凱的氣色好極了,寶寶也很漂亮。他們給她取名叫伊麗莎白,跟她外婆的名字一樣。他們說生產的過程相當順利。”而後,大家忽然意識到發生過的事情,頓時一片沉默。諾拉感覺沉默正從內心的某個地方擴散開來,向整個房間蔓延。莎莉抬頭看著她,懊惱得滿臉通紅。 “哦,”她說,“哦,諾拉,太遺憾了。”諾拉很想繼續說話,讓一切重新轉起來。合適的詞語在她腦際盤旋,可她就是發不出聲音。她沉默地坐著,沉默恰似一個湖泊、一片海洋,快要將她們都淹沒。 “好吧,”魯思終於輕快地說,“上帝啊,諾拉,你一定很累。”她拿出一個龐大的包裹,包裝紙色彩鮮豔,還有一圈緊緊紐成一團的細緞帶。 “這是大家合送的禮物,我們想你八成已經有太多的尿布扣針啦。”女人們鬆了一口氣地笑笑,諾拉也微笑著撕開包裝紙,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把嬰兒彈椅,備有金屬椅架和布面椅墊,頗似她有次在一個朋友家讚美過的一款彈椅。 “當然,他得再過幾個月才用得上。”薩莉說,“但是等他一開始動來動去,我們想不出比這個更好的東西。”“還有這個。”弗洛拉·馬歇爾起身說,手中拿著兩個柔軟的包裹。弗洛拉比班上其他人年長。她年紀甚至比魯思大,但是個性倔強而活躍。她幫教堂裡每個新生寶寶織毯子。從諾拉肚子的尺寸看來,她猜想諾拉說不定會生雙胞胎,所以她織了兩條嬰兒包毯。大夥晚上在教堂聚會,或是休息時間一起喝咖啡時,她的包裡總是冒出一團團柔軟亮麗的毛線,粉黃、青綠、嫩藍和粉紅的毛線團混在一起。她開玩笑說她可不想冒險猜測小寶寶是男是女,但她確定是雙胞胎。當時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諾拉接過兩個包裹,強吞下淚水。一打開第一個包裹,輕柔的毯子緩緩落在她的大腿上,她失去的女兒似乎近在眼前。諾拉心中充滿對弗洛拉的謝意,弗洛拉有著祖母般的智慧,她曉得該怎麼辦。諾拉拆開第二個包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另一條同樣鮮豔柔軟的毯子。 “這件有點大。”當一件嬰兒運動衫落在諾拉大腿上時,弗洛拉表示歉意。 “但話又說回來,這個階段寶寶長得很快。”“另一條毯子呢?”諾拉質問,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哭泣的小鳥一樣粗嘎,心裡十分驚訝。她個性向來沉穩,也以脾氣溫和、謹言慎行而驕傲。 “你幫我的小女兒織的毯子呢?”弗洛拉滿臉通紅,環顧客廳向眾人求助。魯思拉起諾拉的手,緊緊地握住,諾拉感覺到柔軟的肌膚以及五指令人吃驚的壓力。戴維曾告訴她這些指骨的名稱,但她卻記不起來。更糟的是,她哭了。 “別哭,別哭,你有個漂亮的小男孩。”魯思說。 “他曾經有個妹妹。”諾拉輕聲回答。她語氣決然,同時環顧眾人的臉龐。她們好意來訪,沒錯,她們都很難過,而她卻讓大家更傷心,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這一輩子都在試著做她該做的事,但她覺得很累。 “她叫菲比,我想听聽有人說她的名字,你們聽見了嗎?”她站起來。 “我要有人記得她的名字。”隨後,有塊冰涼的白布貼在她額頭上,好幾雙手攙扶她躺在沙發上。她們叫她閉上雙眼,她依言照辦,但淚珠卻依然滾滾而下,如同泉湧,她似乎停不下來。大家又開始說話,討論應該如何是好,聲音彷彿在風中翻旋的雪花。有人說即使母子均安、生產過程順利,產後的幾天也可能忽然心情低落,一點都不奇怪;另一個聲音建議馬上打電話給戴維。但這時布麗來了,冷靜而優雅地把大家送到門口。大家離開之後,諾拉張開眼睛,看到布麗穿著她的一件圍群,繡著荷葉邊的腰帶鬆鬆地系在纖細的腰際。弗洛拉的毯子在地上一堆包裝紙之間。她拾起毯子,將手指纏繞在柔軟的毛線間。她擦擦眼淚,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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