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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女兒

不存在的女兒

爱德华兹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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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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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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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九六四年三月-1、2、3、4、5

不存在的女兒 爱德华兹 15107 2018-03-21
一九六四年三月 一 她臨盆前的幾小時下起了雪。起先只是午後陰沉的天上飄下幾朵雪花,而後大風吹得雪花滾滾飛揚,盤旋在他們家寬敞前廊的邊際。他站在她身旁,倚在窗邊,看著雪花在強風中翻騰、迴旋,緩緩飄落到地面。附近家家戶戶點亮了燈火,光禿禿的樹枝變得雪白。晚餐後,他生了一爐火。他大膽走入風雪中,去拿秋季堆積在車庫旁邊的柴火。冷冽的寒風打著他的臉頰,車道上的積雪已經深及腿肚。他撿起木頭,抖去上面鬆軟的白雪,抱著木頭走回屋內。壁爐裡的火花馬上引燃熊熊火光,他在壁爐前盤腿坐了一會,一面添加木頭,一面看著火花躍動,火焰周圍帶著一圈藍光,令人昏昏欲睡。屋外,白雪在黑暗中靜靜地持續飄落,在街燈光束下,既靜謐,又明亮、厚實。等到他起身往窗外一看,他們的車已經變成街角的一座白色小山丘,先前印在車道上的腳印已被填滿,不見踪跡。他拍去雙手上的灰燼,坐到沙發上的妻子身旁。她雙腳墊在靠枕上,腫脹的腳踝交疊,一本斯波克醫生的育兒寶典四平八穩地擺在她肚子上。她讀得出神,每次翻頁就不自覺地舔一下食指。她雙手纖細,五指短而強壯,閱讀時心無旁騖地輕咬著下唇。他看著她,心中頓時充滿摯愛與驚嘆:她是他的妻子,他們的寶寶即將誕生,預產期只剩下三星期。這是他們第一個寶寶,而他倆結婚才一年呢。他拿條毯子蓋住她的雙腿,她微笑地抬起頭。 “你知道嗎?我始終想不通那是什麼感覺。”她說,“我是說出生之前。真可惜我們不記得。”她拉開袍子,脫下穿在裡面的毛衣,露出像西瓜般圓硬的腹部。她伸手撫過它圓滑的表面,火光映著她的肌膚閃動,在她的髮際灑下金紅色的光影。 “你猜那種感覺像不像置身一個大燈籠裡?書上說燈光能穿透我的皮膚,小寶寶已經看得見。”“我不知道。”他說。她笑笑。 “怎麼不知道?”她問道,“你是個醫生。”“我只是骨科醫生。”他提醒她,“我可以告訴你小寶寶胚胎時期的骨化歷程,但僅此而已。”他抬高她一隻腳,裹在淺藍色襪子裡的雙腳細膩而腫脹,他動手輕柔地按摩:她腳後跟的跗骨強勁有力,腳掌骨和趾骨隱藏在肌膚之下,密密相迭的肌肉彷彿是把即將展開的扇子。靜悄悄的屋子裡充滿了她的呼吸聲,她的腳溫暖了他的雙手,他腦海中浮現出骨頭的完美、隱秘與勻稱。在他眼裡,懷孕的她顯得美麗而脆弱,蒼白的肌膚上隱約可見細微的藍色血管。懷孕過程非常順利,醫生也沒有給出什麼限制。儘管如此,他已好幾個月沒有跟她燕好。他發現自己反而只想保護她,抱她上樓、替她蓋被子、幫她端布丁等等,“我不是病人。”她每次都笑著抗議,“也不是你在草坪上發現的雛鳥。”雖說如此,他的關愛其實令她相當開心。有時他醒來看著沉睡中的她,她的眼睫毛輕輕眨動,胸脯緩慢而平穩地起伏,一隻手伸到一旁,小巧得能讓他完全握住。她小他十一歲。一年前,他初次與她相逢。當時是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六,天氣陰沉,他到市區的一家百貨商店買領帶,剛好看到她乘電扶梯上樓。三十三歲的他剛搬到肯塔基州的列剋星頓。她從人群中脫穎而出,彷彿美景般,一頭金發在腦後盤成優雅的髻,珍珠在她頸部與耳際閃閃發光。她穿著一件深綠色的毛外套,肌膚澄淨而潔白。他踏上電扶梯,推開人群往上走,力圖讓她不要離開自己的視線。她走到四樓的內衣與絲襪櫃檯,他試圖跟隨她前進,穿過一排排掛滿內衣、胸罩、內褲的貨架,件件衣物散發出柔軟的光澤。有位穿白領和天藍色外套的售貨小姐攔下他,微笑著詢問有何需要服務之處,他說想找件睡袍,同時雙眼不停地在貨架間搜尋,直至看到她的金發及深綠色的身影為止。她微微低頭,露出潔白優美的頸線。我想幫住在新奧爾良的妹妹買件睡袍,他當然沒有妹妹,或是任何他所認識的、尚在人間的親人。售貨小姐離開,不久之後拿了三件質料結實的絨布睡袍過來,他漫不經心地挑揀,幾乎連看都沒看就拿起最上面那件。售貨小姐說有三種尺寸,下個月還有更多顏色可供挑選,但他已經走向貨架之間,手臂上搭著那件珊瑚色的睡袍,皮鞋在地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焦急地邁過其他顧客朝她走去。她正在看一迭昂貴的絲襪,絲襪細緻的色彩映著光滑的玻璃櫃檯閃閃發亮:灰褐、天藍,還有像豬血般暗沉的紅栗。她綠色外套的衣袖掃過他的袖口,他聞到她的香水,氣味淡雅卻瀰漫各處,好像他以前在匹茲堡學生宿舍窗外濃密、潔白的紫丁香花瓣。當年他住在地下室,低矮的窗戶外面一片灰暗,總是蒙上鋼鐵工廠的煤灰,但到了春天紫丁香盛開,潔白與淡紫的花瓣緊貼著窗面,香氣如同光線般飄進室內。他清清喉嚨,幾乎難以呼吸;他舉起天鵝絨睡袍,但櫃檯後面的店員正在講笑話,沒有註意到他。他又清清喉嚨,這下她才不耐煩地瞄了他一眼,然後對她的顧客點點頭,對方手裡拿著三包薄薄的絲襪,彷彿是大張的撲克牌。 “抱歉,阿舍小姐先來的。”店員冷淡而傲慢地說。他們的目光再度相逢,她的雙眸有如她的外套一般深綠,他看了深感震懾。她上下打量著他:端整的斜紋軟呢大衣,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臉頰凍得通紅,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她饒有興趣地笑笑,略為高傲地指指他手臂上的睡袍。 “買給夫人的?”她問。他注意到她帶著一絲優雅的肯塔基州口音。在這個仕紳望族所組成的城市中,這些特點蠻要緊的,雖然只在這裡住了六個月,他已經明白這一點。 “瓊,沒關係,”她轉頭對店員說,“先幫他結賬吧。這位可憐的男士置身成堆的蕾絲之中,肯定感到不知所措。”“幫我妹妹買的。”他對她說,極力想扭轉先前給人的壞印象。他在這裡經常犯錯,講話不是太直接,就是太坦率,老是得罪人。睡袍從他手臂中滑落到地上,他彎下腰拾起,臉紅得跟玫瑰花似的。她的手套平擺在玻璃櫃檯上,光溜溜的雙手輕輕交握在一旁。他窘迫的模樣似乎讓她心軟,因為當他再度迎上她的目光時,她的雙眸流露出和藹的光芒。他再試一次。 “對不起,我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趕時間。我是醫生,到醫院快遲到了。”她的微笑隨即起了變化,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原來如此,”她邊說邊轉頭面對店員,“瓊,真的沒關係,請先幫他結賬。”她答應他的邀約,同時用娟秀的字跡寫下了她的姓名和電話號碼。她從小學三年級就學會寫一手好字。班上的老師以前是修女,諄諄告誡學生們寫字的藝術。她對大家說,每個字都有形狀,而且形狀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大家必須將之表現得完美無缺。這個八歲,瘦小白皙,日後將穿上一襲綠色大衣,成為他妻子的小女孩,用她細小的手指緊握著筆,獨自在房間裡練習草體,直到寫出行雲流水般的優雅字跡為止。日後聽到這件往事時,他想像她的頭低垂在檯燈燈光下,手指費勁地緊握著筆,心裡不禁佩服她的毅力、對美的執著,以及她對師長的信賴。但那天他對這些往事一無所知,那天他把小紙片放在白大褂的口袋裡巡視一間又一間病房,只記得字母在她筆下流暢而出,組合成她完美的姓名。他當天晚上就打電話給她,第二天晚上請她出去吃飯,三個月之後,他們就結婚了。如今,在她懷孕的最後幾個月,那件質料柔軟的珊瑚色睡袍,她穿得合身極了。她先前發現睡袍好端端地擺在那裡,便舉高了給他看,但你妹妹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她驚訝地說,忽然大惑不解。在那一刻,他整個人呆住了,臉上微微一笑,一年前的謊言像隻黑鳥似的猛然飛過屋內。過了一會,他不好意思地聳聳肩,我得說些什麼吧,他對她說,我得找個法子問出你的名字。她聽了微笑,走過房間擁抱他。雪花從天而降。接下來的幾小時,他們閱讀、聊天,有時她拉起他的手,把手擺在她的腹部,讓他感覺寶寶的蠕動。他不時起來添加柴火,瞄瞄窗外的積雪從三英寸累積到五六英寸。街道柔軟而靜謐,只有幾輛車。十一點鐘,她起身上樓休息,他留在樓下,閱讀最新一期的《骨科與關節手術期刊》。大家都知道他是位優秀的醫生,具有診斷的天賦,而且醫技高超。他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雖然極為小心地加以掩飾,但他知道自己年紀尚輕,對自己的醫技也尚有疑慮,所以他一有空就讀書,同時暗自記錄每次的成就,將此視為多了一項對自己有利的憑證。他覺得自己是個異數,家人們日復一日只顧著謀生,他卻天生好學。他們認為教育是種不必要的奢侈,不一定有助於生計。他們窮,就算不得不去看醫生,也只能到五十英里外摩根城的一家診所。他清楚地記得那幾趟稀罕的旅程:搖晃顛簸地坐在藉來的小貨車後座,車後塵土飛揚。妹妹和爸媽坐在駕駛室裡,妹妹把這條路稱為“跳舞的小徑”。摩根城裡的房間陰暗無光,混濁的池塘水色墨黑或藍綠,醫生們來去匆匆,對他們雖然親切,卻心不在焉。

一九六四年(2) 多年之後,他依然感到在那些醫生的注視下,自己不過是個冒牌貨,只要犯一次錯,馬上就會遭到揭穿。他知道正是這種心態讓他選擇了他的專科。他放棄了刺激比較少的普通內科,或是精細、高風險的心臟科,轉而投身於醫治斷裂的四肢、塑造石膏模型、查看X光片、看著斷處緩慢卻奇蹟般地癒合。他喜歡堅實牢靠的骨頭,即使在焚化爐的白熱火焰中也不會消失。骨頭能夠持久,他很容易就對這種堅實而可靠的東西產生信心。讀著讀著,早已過了半夜,詞語開始在白花花的紙上無意義地閃動。他把期刊扔到咖啡桌上,站起來關照爐火。他將燒焦了的木炭搗成灰,打開風門,關上壁爐罩。他關上電燈,餘火在層層灰燼中發出柔和的光芒,恰如屋外的雪花一樣明亮細緻。白雪已積到前廊的扶手和杜鵑花叢。樓梯在他的體重下嘎嘎作響。他駐足在嬰兒房門口,仔細端詳朦朧中的嬰兒床和可調桌。玩具布偶整齊地排列在架子上,牆壁漆成澄淨的海綠色;妻子縫製的鵝媽媽被罩懸掛在另一頭的牆上,針針細密精準。只要一察覺到不盡完美之處,無論如何微小,她都拆掉重縫。沿著天花板的下方印著一圈熊寶寶的圖樣,這也是她的傑作。衝動之下,他走進臥室站到窗前,撩開透明的窗簾看雪。白雪飄落在路燈燈柱、欄杆和屋頂上,積雪已將近八英寸。列剋星頓很少下這麼大的雪,潔白的雪花不斷飄落,他心中充滿了興奮與安詳。在這一刻,他一生的斷簡殘篇似乎自行拼湊出完整的風貌,過去的悲傷、失望、每個令人焦慮的秘密,以及背後隱藏的不安,全被層層柔軟的白雪掩埋。明天將一片寧靜,世界會顯得柔和而脆弱,直到附近的孩子們拉著小車子高興地大喊大叫,打破這片沉寂。他記得小時候在山里偶爾享受同樣的快樂時光。他走入林中,呼吸急促,沉重的積雪壓低了枝頭,不知怎麼的蒙蓋了他飄蕩在小徑之上的聲音。短短的幾小時內,世界變了個樣。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直至聽到她急促地挪動身子。他發現她坐在他們的床沿,頭低垂,雙手緊抓著床墊。 “我想我快生了。”她抬頭說道,頭髮鬆散,一綹髮絲垂落在嘴邊。他幫她把髮絲塞回耳後。他一坐在她身旁,她就搖搖頭說:“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感覺很奇怪,那種絞痛的感覺,時好時壞,一陣陣的。”他幫她側躺下來,然後跟著躺下來按摩她的背。 “說不定只是假性陣痛,”他安慰她,“畢竟離預產期還有三個禮拜,而且頭一胎通常會晚生。”他知道此話屬實,也講得自信滿滿。事實上,他非常確定,過了一會甚至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卻發現她站在床邊猛搖他的肩膀,她的睡袍和頭髮看起來幾乎跟盈滿房內的奇異雪光一樣蒼白。 “我計算了陣痛的時間,每次間隔五分鐘,力道很強,我好害怕。”他心中一片翻騰,興奮與懼怕之情像浪花沖擊下的白沫一樣席捲全身。但他已經訓練有素,在緊急狀況中得以保持冷靜,情緒也不受到影響。他沉著地站起來,拿起手錶,跟著她緩慢而沉穩地在走廊上來回踱步。陣痛襲來時,她捏著他的手,力道之強讓他覺得自己的手指會被捏得粉碎。正如她所言,陣痛間隔五分鐘,然後是四分鐘。他從衣櫃裡拿出皮箱,這些重要的事情忽然令他感到麻木。雖然期待已久,卻依然感到事情來得突然。他跟著她一起走動,但周遭卻慢慢呈現靜止,他敏銳地察覺到每一個動作:他的氣息急速地掠過舌間;她的雙腳勉強塞進唯一一雙穿得下的鞋子,浮腫的腳麵在深灰色的皮革中拱成一座小山。攙扶著她的手臂時,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飄浮在房裡,離燈具不遠之處,從高處俯瞰他們兩人,注意著每一個微小的細節:她隨著陣痛而顫抖,他的手指保護性地緊緊環繞住她的胳膊肘。屋外一片沉寂,雪花依然緩緩飄落。

他幫她穿上她的綠色毛料大衣,大衣的鈕扣沒扣,鬆垮地垂在她的腹間。他也找到他們初次見面時她戴的那雙皮手套,確定這些細節沒有出錯似乎很重要。他們一起在前廊站了一會,白茫茫的世界令兩人啞口無言。 “在這裡等著。”他邊說邊跑下去,從積雪中撥出一條路。老爺車的車門全凍僵了,他花了好幾分鐘才打開一邊車門。車門被拽開時,騰起一團雪霧。他費勁地從後座下面取出刮雪器和刷子。當他退出車外時,他的妻子倚在前廊的柱子上,雙臂支撐著額頭。在那一刻,他明白她承受了極大痛苦,寶寶也真的快出生了;就在今晚,寶寶將來到人間。他壓下走向她的強烈衝動,反而把全部精神專注於清理汽車。雙手凍得難以忍受時,他就輪流把光裸的雙手放在腋下取暖。但暖手的同時也不得閒,他繼續清除擋風玻璃、車窗和車頂的積雪,眼見積雪四散紛飛,消失在他腿肚周圍柔軟的潔白雪海中。 “你沒說過會這麼痛。”他走到前廊時,她對他說。他一把攬住她的肩膀,扶她走下台階。 “我能走。”她堅持,“但陣痛一來,實在讓人受不了。”“我知道。”他說,但依然沒有放手讓她自己走。他們走到車旁,她輕觸他的手臂,指指身後的房子。房子隱藏在白雪中,像個燈籠一樣在黑暗的街道上閃爍著光芒。 “回家的時候,我們就帶著寶寶了,”她說,“我們的世界將不再一樣啦。”擋風玻璃的雨刷結冰了,他倒著把車開到街上時,後車窗的玻璃堆滿了雪。他慢慢行駛,心想列剋星頓真美。樹木和樹叢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他轉彎駛上大街,車輪接觸到冰滑的路面,車子一時之間滑過十字路口,撞到路邊的積雪才停下來。 “沒事。”他大聲說,思緒奔騰。幸好放眼望去沒有其他車輛。他手中的方向盤跟他光裸的雙手一樣冷硬,他不時用手背擦拭擋風玻璃,身子往前傾,瞇著眼睛從他擦出的圓孔中觀看路面。 “出門之前,我打了電話給本特利,”他提到另一位產科醫生同事,“我請他在診所跟我們碰面。我們直接去診所,那裡比較近。”她沉默了一會兒,雙手緊抓住前座的儀表板,藉著呼吸熬過陣痛。 “只要我的寶寶不在這部老爺車裡出生就好了。”她終於控制了下來,試圖開開玩笑,“你知道我一向討厭這部車。”他笑了笑,但他知道她真的很怕,他也一樣害怕。井然有序,行事果斷;即使在緊急狀況下,他也無法改變天性。他碰到每一個紅燈都停車,即使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轉彎也會亮燈。每隔幾分鐘,她就一手按著儀表板,專注於呼氣與吸氣,他緊張得直嚥口水,用眼角余光看看她。在他的記憶中,再也沒有比這個夜晚更令人緊張的時刻。他比上第一堂解剖課還緊張,課堂上一個男孩被剝開了皮肉,暴露出人體的奧秘;他也比結婚當天更緊張,大喜之日,她的親友坐滿了教堂一側,另一側只有幾個他的同事。他的父母已經去世,妹妹也離開了人間。診所停車場只停了一部車,那是護士的粉藍色福特菲爾蘭,車型保守,功能實用,而且比他的車子新。他也打了電話給她。他把車停在入口處,幫妻子下車。現在他們已經平安抵達診所,兩人都高興得不得了,邊笑邊推門進入明亮的候診室。護士上前迎接。一看到她,他就知道出了問題。她白皙的臉上有雙藍色的大眼睛,看起來像四十歲,也像二十五歲。一碰到不順心的事情,她的前額上雙眼之間就露出一道細小的直線。她跟他們傳達她獲知的消息時,臉上就是這副表情。本特利的車子在家附近的鄉間小路上出了事,路面積雪未清,車子在雪中的冰地轉了兩圈,滑到了溝渠裡。 “你說本特利醫生不會來?”他的妻子問道。護士點點頭。她身材高瘦,有棱有角,骨頭似乎隨時會冒出肌膚,藍色的大眼睛露出嚴肅與智慧的光芒。好些個月來,大家謠傳,或是開玩笑,說她有點愛上他,他認為這些不過是無聊的閒話,沒把它們放在心上。當一個男人和單身女子日復一日近距離地共事,難免會產生謠言,雖然這有點煩人。有天晚上他趴在桌上睡著了。他夢見回到小時候的家,母親正在醃製水果,一瓶瓶醃果子擺在窗下舖著油桌布的桌上,閃爍著如同珠寶般的光芒。五歲的妹妹坐在一旁,一隻了無生氣的手上抱著洋娃娃。雖然是個瞬間而過的影像,說不定只是回憶中的一景,卻讓他心中充滿感傷與渴求。那棟房子已在他名下,現在卻無人居住。妹妹去世、父母遷出之後,房子就荒廢了。那些被母親洗刷到泛白的房間全都空空蕩盪,屋裡只剩下松鼠和老鼠的腳步聲。睜開雙眼,從桌上抬起頭時,他已熱淚盈眶。護士站在門口,一臉柔情。在那一刻,半帶微笑的她顯得很美,完全不像那個安靜、能幹,每天在他身旁工作的干練女子。他們目光相遇,醫生覺得他似乎了解她——以某種深奧而確定的方式——他們彼此了解;在那一瞬間,他們之間毫無阻礙,那種親密的感覺震撼人心。他一動不動,整個人呆住了;她則滿臉漲得通紅,轉頭望向別處,然後清清喉嚨,板起面孔說她加班了兩小時,現在要回家了。在此之後的好些日子,她始終迴避他的目光。那以後,大夥拿她跟他開玩笑時,他總是請他們住嘴。她是個非常優秀的護士,他邊說邊舉起一隻手示意別開玩笑,從此銘懷他們心念相通的那一刻。她是我共事過最好的一位護士,這是真的,而此時他很高興她在身旁。 “到急診室好嗎?”她問,“你們能走到嗎?”醫生搖搖頭,陣痛間隔的時間只有一分鐘左右。 “寶寶等不及了。”他看著他的妻子說。雪融在她的發間,散發出鑽石王冠般的光澤。 “寶寶快出來了。”

一九六四年(3) “沒關係。”他妻子冷靜地說。她的聲調有點冷淡,也很決然。 “等他長大了,一定要把今天這件趣事講給他聽。嗯,不一定是'他',男孩女孩都一樣。”護士笑了笑,雙眼之間的直線依然清晰,但稍微緩和了一些。 “我們這就帶你進去吧,”她說,“讓我們幫你減輕一些痛苦。”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找件大褂。他走進本特利的檢查室,妻子正躺在產台上,雙腳踏在腳鐙上。檢查室漆成淡藍色,四處都是黃銅與白色的琺瑯器皿,以及閃爍著鋼鐵光澤的精良儀器。醫生走到水槽邊洗手,他高度警覺,注意到最微小的細節。履行了這個日常的儀式之後,本特利未能在場所引發的不安逐漸消退。他閉上雙眼,強迫自己專注於眼前的工作。 “一切順利。”他轉身時,護士對他說,“情形不錯。我想她的宮頸已經擴張到十公分,你看看如何?”他坐在矮凳子上,把手伸進妻子溫暖的體內。羊膜囊還好好的。穿過膜囊,他摸得到寶寶的頭,像顆棒球一樣光滑堅硬。他的親生骨肉啊!他本應該在候診室的某處踱步。他把手抽出妻子溫暖的身體。室內另一端,唯一一扇窗戶的百葉窗緊閉。他發現自己想著雪,不曉得外面是否依然飄雪,城市和遠方也隨之陷入沉靜?“沒錯,”他說,“十公分了。”“菲比。”他的妻子說。他看不到她的臉,但她的聲音相當清晰。他們這幾個月一直討論寶寶的名字,卻尚未達成結論。 “若是女孩,就叫她菲比;若是男孩,就叫他保羅,跟我叔祖父的名字一樣。我跟你提過吧?”她問,“我先前就打算跟你說,我已決定好了。”“這兩個名字都很好。”護士安撫地說。 “菲比和保羅。”醫生重複一次。但他關切的是妻子的軀體開始收縮,他對護士示意,護士已準備了麻醉氣體。在他實習之時,醫生們通常從一開始就讓產婦吸入麻醉氣體,直到分娩結束為止。但時代變了,現在是一九六四年,他知道本特利對此比較謹慎。產婦最好在清醒狀態下自己用力。本特利只有在陣痛達到最高點、胎兒露頭及小孩出世時,才將產婦麻醉。他的妻子全身緊繃,大叫出聲,寶寶已移動到產道,撐破了羊膜囊。 “好。”醫生說,護士隨即把吸氣罩套好。麻醉氣體逐漸發生功效,他妻子的雙手放鬆,拳頭也鬆開。陣痛一波波地掃過體內之時,她躺得筆直,安詳而沒有知覺。 “就頭一胎而言,寶寶出來得特快的。”護士發表意見。 “沒錯,”醫生說,“目前為止,一切都好。”這種情況持續了半小時。他的妻子清醒過來,低聲呻吟、用力,當他覺得她受夠了,或是當她哭喊說痛得受不了,他就點頭示意護士用麻醉氣。除了沉默地交換指示之外,他們沒有說話。外面繼續下著雪,雪花在屋子四周飄落,堆積在道路上。醫生坐在不銹鋼的椅子上,把注意力集中在幾項重要的事上。他在醫學院接生了五次,每次皆母子平安,現在他專心回想那些事情,從回憶中搜尋需要注意的細節。他的妻子依然雙腳踏在腳鐙上,腹部高聳到他看不見她的臉。當他仔細思考時,她變成了那幾位產婦之一,她那圓滾滾的膝蓋、光滑細膩的腿肚以及腳踝全在他眼前,看來熟悉而令人憐愛,但他沒想要輕撫她的肌膚,或是拍拍膝蓋請她安心。她使勁時,握住她手的是護士。醫生已專注於當務之急,對他來說,她已不再僅僅是她自己:這副軀體跟其他人沒兩樣。她是個患者,他必須使用各種醫學技術協助她。他不能感情用事,特別是現在,他更得保持冷靜。隨著時間的流逝,先前在他們臥室的那種奇怪感覺再度浮上心頭,不知怎麼的,他覺得似乎被拉離了分娩現場。他人在這裡,卻又飄浮在別處,從某個安全距離觀察一切。他看到自己精準地在陰部劃了一刀。當鮮血規整地呈一條直線流出,他心想這刀劃得不錯,不讓自己回想那些曾經熱情地愛撫這個部位的時刻

寶寶露頭了。再用力推擠了三次,寶寶終於降臨人間,滑進他等在一邊的雙手。寶寶大聲哭叫,藍色的皮膚漸漸變成粉紅。是個男孩!小寶寶滿臉通紅,髮色烏黑,雙眼帶著警戒,對燈光和陣陣冷冽的空氣感到疑惑。醫生綁緊臍帶,然後剪下來。我的兒子,他允許自己想道,我的兒子。 “他可真漂亮。”護士說。他檢查寶寶的時候,她就站在旁邊,注意到孩子快速而平穩的心跳、十指修長的雙手和烏黑的頭髮。然後,她把孩子抱到另外一間屋,清洗一番,又向他眼裡滴上幾滴硝酸銀溶液。孩子的哭聲飄過去,驚醒了他的妻子。醫生守在原地,一隻手放在她的膝蓋上,深吸幾口氣,等待著胞衣出現。我的兒子,他再次想。 “寶寶在哪裡?”他的妻子問。她睜開雙眼,撥開垂落在潮紅臉際的髮絲。 “一切都好嗎?”“是個男孩,”醫生俯身笑著對她說,“我們有個兒子了。等他清洗乾淨,你就可以看到他,他完美極了。”他妻子疲倦的臉上露出放鬆的柔和表情。但忽然陣痛又起,全身再度緊繃。醫生以為是寶寶的胞衣,於是他坐回她腿間的凳子上,輕壓她的腹部,她放聲大叫。等到了解是怎麼回事時,他驚訝得彷彿水泥牆上忽然多出一扇窗。 “沒關係,”他說,“沒事,沒事。護士。”他呼喊,下一波陣痛更加劇烈。護士馬上過來,懷裡抱著寶寶,寶寶已包在白色的毛毯中。 “他的阿普伽評分是九,”她宣布,“分數好極了。”他的妻子伸出雙手想抱小寶寶,嘴裡也開始說話,但陣痛讓她受不了,她又躺了下來。 “護士?”醫生說,“我這兒需要你,請馬上過來。”護士感到有些困惑,隨後放了兩個枕頭在地上,把小寶寶放在

一九六四年(4) 中間,跟著醫生站在產台旁。 “多點麻醉氣。”他說,看到她一臉驚訝。她一邊遵照指示做,一邊很快地點頭表示了解。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膝蓋上,隨著麻藥生效,他感覺到她的肌肉逐漸放鬆。 “雙胞胎?”護士問。男嬰出生之後,醫生允許自己放鬆下來。現在他的信心在動搖,除了點頭之外,不敢多說什麼。鎮定下來,他對自己說,下一個寶寶的頭冒了出來。你只不過在一個普通的地方。雙手精準地動刀時,他從天花板某處俯瞰,心中想著,這次分娩也沒什麼不同。這個寶寶體型較小,而且很容易就出來了。小寶寶很快滑進他戴著手套的雙手,速度快到他得身子往前傾,用胸部擋一擋,以免小寶寶掉下去。 “是個女孩。”他說。他像抱著足球一樣輕搖女嬰,把她的臉部朝下,拍她的背,直到她大哭為止。然後他把寶寶翻過來看看她的臉。她細膩的皮膚上有著漩渦狀的粉白色胎脂,全身溜滑,沾滿羊水和血跡,藍色的雙眼有點混濁,頭髮墨黑。但他幾乎沒有註意到這些,他看到的是一些毋庸置疑的特徵:她的雙眼往上翻,彷彿正在大笑,眼睛內角有內眥贅皮層,鼻子扁平。典型的病例。他記得多年以前,他的教授檢查一個類似的嬰兒時,曾經這麼說。這是個唐氏症孩子,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醫生恭謹地背誦在教科書上讀到的症狀:肌肉鬆弛、身心發育遲緩、可能導致心臟並發症、早夭。教授點點頭,把聽診器放在嬰兒平滑赤裸的胸部。可憐的孩子。除了保持他身體清潔之外,他們什麼也不能做。他們最好別讓自己受苦,把他送到養育院。醫生似乎回到了從前。他妹妹生下來心臟就有毛病,成長得非常緩慢,一跑步就呼吸急促,幾乎喘不過氣來。多年以來,他們始終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直到首次造訪摩根城的診所才知情,知道了卻也束手無策。他母親將全部精力投注在妹妹身上,但她依然十二歲就離開了人世。醫生當時十六歲,已經寄宿在城裡念高中,而且準備前往匹茲堡就讀醫學院,追尋他現在擁有的生活。但他記得母親深沉而無盡的悲傷。她每天早晨走到山上的墳地,雙臂緊抱,抵禦著她所遭逢的各種天氣。護士站在他身旁,仔細觀察寶寶。 “醫生,我真抱歉。”她說。他抱著嬰兒,忘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她的小手完美,但大腳趾和其他腳趾間的裂縫就像缺了一顆牙齒似的。凝視她的雙眼時,他看到虹膜邊緣的蒼白斑,細小但明顯,彷彿鳶尾花上的雪花。他想像她李子般大小的心臟,很可能帶著缺陷。他想到仔細粉刷的育嬰室、柔軟的玩具動物、單張嬰兒床;他想到他的妻子站在他們閃閃發光的屋子旁,口中說著:我們的世界將不再一樣啦。寶寶的手拂過他的手掌,嚇了他一跳。他想都沒想就進行例行程序:剪掉臍帶、檢查她的心肺。與此同時,他一直想著白雪,銀白的車子滑到溝裡,空蕩蕩的診所裡很安靜。日後想起這個夜晚(未來的歲月裡,他會經常想到這個生命的轉折點。自此之後,所有事件都繞著這個時刻打轉),他記得室內一片寂靜,外面白雪一直在飄落。寂靜是如此深沉,如此濃厚,他被圍繞在其中,覺得自己飄到某個新的高度,越過房間,更上一層樓;置身於此,他與白雪共處,房間裡的一情一景展露在眼前,彷彿另一個人的人生,而他只是個旁觀者,走在陰暗的街道上,透過散發出暖意的窗戶,偶然往裡一瞥。日後,他將記得那種感覺,那種無邊無際的空曠。有位醫生陷在溝裡,而他自家的燈光在遠處大放光明。 “好,請把她清洗乾淨。”他邊說邊把瘦小的嬰兒放到護士懷中。 “但把她留在另一個房間,我不想讓我太太知道此事,最起碼現在不想。”

護士點點頭。她走出去,隨後回來把他的兒子抱進他們先前買的嬰兒車。這時醫生已準備處理胎盤。胎盤形狀完好,深紅而厚實,每個都跟小碟子一般大小。異卵雙胞胎,一男一女,一個顯然很健康,另一個的體內每個細胞中都多了個染色體,這種機率有多高?他的兒子躺在嬰兒車裡,不時揮舞著雙手,流暢而隨性,彷彿跟著子宮內快速流動的羊水搖擺。他為妻子注射鎮定劑,然後低頭修補陰部。天將破曉,日光依稀環繞在窗沿,他看著自己移動的雙手,心想傷口的縫線肯定完美無瑕,乾淨利落,工整均勻,就像她的針線活一樣。手術結束之後,醫生髮現護士坐在候診室的搖椅上,懷裡抱著小女孩。她一語不發地迎上他的凝視,令他想起那個她看著他沉睡的晚上。 “有個地方,”他邊說邊把名稱和地址寫在信封後面,“我想請你把她送到那裡。我的意思是,等到天亮再過去。我會開張出生證明,也會打電話通知他們。”“但是你太太……”護士說。站在遠處的他,聽得出她口氣中的驚訝與不滿。他想到他妹妹,蒼白而瘦弱,努力地想要喘口氣,而他母親轉向窗口,極力掩飾眼中的淚水。 “你不明白嗎?”他語調輕柔地問道,“這個可憐的嬰兒八成心臟功能嚴重不全。這是致命的缺陷,我只是不想讓大家將來傷心難過。”他說得振振有詞,堅信自己說得沒錯。他等著護士答應,她則坐在那裡瞪著他,滿臉驚訝,除此之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以他當時的心境,他根本沒想過她可能拒絕。雖然當天晚上,以及後來的許多夜晚,他猜想自己或許造成了傷害,但當時他不這麼想;他想像不到自己正危害著一切,反而對她遲遲不作答而感到不耐煩。他忽然覺得很累,平日熟悉的診所顯得很陌生,自己彷彿踏入夢境之中。護士

一九六四年(5) 用她那雙難測的藍眼睛仔細地觀察他。他回應她的注視,眼睛眨都不眨。最後她終於點頭,動作輕微到幾乎看不見。 “雪下得真大啊。”她低下頭喃喃自語。但到了早上十點,風雪開始減緩。一片沉靜中,依稀聽得見遠處鏟雪機的聲音。他從樓上窗戶看著護士敲掉車上的積雪,開著粉藍的車子駛向潔白的世界。寶寶藏在她旁邊車座上的箱子裡,箱裡鋪著毛毯,寶寶睡得正香。醫生看著她左轉,駛向街上消失無踪,然後回去坐在他的家人身旁。他的妻子睡著了,金發散落在枕頭上,醫生也打了幾個盹。醒來之後,他凝視空蕩的停車場,望著街對面的煙囪冒出煙霧,盤算著他該說什麼:這不怪任何人;女兒會受到妥善的照顧;其他人會像親生母親一樣時刻照顧著她;這樣對大家最好。近午時分,雪終於完全停了,他的兒子餓得哭喊,妻子醒了過來。 “寶寶在哪裡?”她說,用胳膊肘撐起身子,撥開臉頰旁的頭髮。他抱著他們的兒子,小寶寶溫暖又輕盈。他坐到她身旁,把寶寶放在她懷裡。 “嗨,我的甜心,”他說,“看看我們英俊的小兒子,你剛才真勇敢。”她親親寶寶的額頭,然後解開睡袍,把他抱到她的乳房前。他的兒子馬上一把抓住。他的妻子笑瞇瞇地抬頭看他一眼,他握住她空著的一隻手,想起她先前握他握得真緊,手指幾乎嵌到他的血肉裡。他記得自己很想保護她。 “一切還好嗎?”她問,“親愛的?怎麼了?”

“我們生了對雙胞胎。”他慢慢地告訴她,心裡想著亂蓬蓬的黑髮,以及在他手中蠕動的滑溜溜的身軀,不禁熱淚盈眶,“一男一女。”“啊,”她說,“還有個小女孩?菲比和保羅。但她在哪裡?”她的手指真纖細,他心想,彷彿一隻小鳥的骨頭。 “親愛的,”他開口,聲音已然沙啞,原先仔細演練的話也全忘了。他閉上雙眼。當他再度啟口的時候,更多未經演練的話脫口而出。 “噢,親愛的,”他說,“我很抱歉,我們的小女兒一出生就去世了。” 二 卡羅琳·吉爾小心翼翼、笨拙地涉雪走過停車場。積雪深及她的腿肚,有些地方已經到達她的膝蓋。她抱著一個裝有小寶寶的紙箱,小寶寶全身裹在毛毯中。紙箱原本是用來運送嬰兒奶粉試用品,箱外印著紅色字母和可愛的嬰兒小臉,她每走一步,箱口就鼓翼而飛。幾近空蕩的停車場安靜得出奇,寂靜自四方湧來,似乎源自寒風,而後擴展到空中,好像在水中丟下一塊石頭一樣擴散出去。她打開車門時,大雪翻飛,打在她臉上生疼。她不經思索,盡可能彎著身子保護紙箱。她把箱子推進後座,粉紅色的毛毯悄悄垂落在白色尼龍座墊上。寶寶睡著了,跟一般新生兒一樣熟睡,小臉縐成一團,雙眼只是條細縫,鼻子和下巴微微隆起。卡羅琳心想,你不會知道的;若以前不知道,以後也不會。卡羅琳先前做阿普伽測試時,給了她八分。城里街道上的雪被剷得亂七八糟,行車困難。車子兩次打滑,卡羅琳兩度幾乎掉頭。州際公路的狀況較佳。上了公路,卡羅琳平穩地

前進,駛過列剋星頓郊外的工業區,來到散佈著養馬場,坡度平緩的平原,沿途盡是綿延的白色柵欄。柵欄在雪地上投下清新的光影,田野中的馬匹成了一個個黑點。大片灰雲飄過低垂的天際,天空顯得生氣盎然。卡羅琳打開收音機,在陣陣雜音中尋找電台,後來又把收音機關掉。車窗外的世界匆匆而過,一切如常,毫無改變。自從勉強同意亨利醫生這個令人驚愕的請求之後,卡羅琳就感到彷彿緩緩飄在空中,等著猛然落地,看看自己跌落在何處。他請她帶走他的新生女兒,卻不告訴他太太有這麼一回事。這個請求似乎荒謬絕倫,但卡羅琳看著他一臉悲傷困惑地檢查他的女兒,之後近乎麻木地緩緩行動,心中為之一動。她告訴自己,他很快就會恢復理智,他剛才嚇壞了,誰能怪他呢?畢竟他在大風雪中接生了自己的雙胞胎,如今又碰到這種狀況。她加速前進,清晨的一情一景有如小河般從她身邊流逝。亨利醫生執刀時如此冷靜,動作專注而精準;諾拉·亨利的黑髮、潔白的大腿和龐大的腹部忽隱忽現,一波波陣痛彷彿湖水被風激起的一陣陣漣漪;麻醉氣體噓噓作響,亨利醫生呼喚她的那一刻,聲音細微但緊張,臉上的表情如此悲傷,讓她以為第二個寶寶一定是剛出生就死了。她等著他採取行動,等著他採取措施救活嬰兒。當他沒有動手時,她忽然心想自己應該過去做個見證,這樣一來,她日後才能說:沒錯,嬰兒全身泛藍,亨利醫生試了,我們兩人都試了,但已束手無策。後來寶寶哭了,哭聲把她引到他身旁。她看了才知道怎麼回事。她繼續行駛,將回憶拋在腦後。公路穿過一片石灰岩,天空逐漸變窄,她開上微微隆起的山丘,然後朝著遠處的河川慢慢下行。在她身後的紙箱裡,寶寶依然熟睡,卡羅琳不時回頭看看,一看到寶寶沒有動靜,頓時感到又安心又苦惱。她提醒自己,寶寶費勁來到世界之後,通常睡得很熟,這是正常現象。她心想自己出生之後的幾小時,是否也睡得這麼熟。但她的父母早已過世,沒有人記得那些時刻。母親過了四十歲才生下她,當時父親已經五十二歲,早已放棄生育子嗣,不抱希望,也無期待,甚至了無遺憾。他們過得規律、平靜而滿足。直到卡羅琳出奇不意地降臨,宛如一朵破雪而出的盛開花朵。他們當然很愛她,但關愛中帶著一絲憂慮。他們將全副注意力投注在她身上,同時配上各種膏藥、厚襪子和藥用蓖麻油。夏日悶熱,怕有流行性小兒麻痺症,卡羅琳被迫待在屋裡。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樓上窗戶旁的長椅上看書,汗珠一滴滴地滑過太陽穴。蒼蠅靠著紗窗嗡嗡飛舞,有些一動不動地死在窗台上。屋外,田野在陽光和熱氣中閃爍著光芒,鄰家孩子們在遠處大喊大叫。他們的父母年紀輕,不大知道孩子可能感染上疾病。卡羅琳把臉和指尖緊貼著紗門,滿心渴望地聽著孩子嬉戲,空氣凝滯不前,汗水浸濕了她棉衫的肩頭以及燙平的裙頭。樓下花園的另一頭,母親套上手套,穿著長圍裙,戴上帽子拔除雜草;微暗的黃昏中,父親從保險公司的辦公室步行回家,走進百葉窗緊閉的寧靜的家中,脫下帽子,外套下的襯衫潮濕而且帶著汗漬。她駛過橋面,車輪發出嗖嗖聲。肯塔基河在遙遠的下方緩慢流動,昨晚的精力漸漸消退。她又瞥了寶寶一眼。即使不能留下寶寶,諾拉·亨利總想抱抱她吧。這當然都不關卡羅琳的事。但她沒有掉頭,她再扭開收音機。這次她找到了一個播放古典音樂的電台,繼續往前行駛。離開路易斯維爾二十英里之後,卡羅琳參考了一下亨利醫生寫下的方向。他的筆跡強勁而仔細。她開下高速公路。此處離俄亥俄河非常近,山楂樹和朴樹高聳的枝頭結了冰,閃閃發光;路面卻平整而乾燥。田野上鋪了一層白雪,周圍是一圈籬笆,籬笆之後馬匹如黑點般移動,噴出一團團白色的霧氣。卡羅琳轉進一條更小的路,兩旁田野微微起伏,無邊無際。她開過大約一英里的光禿禿的山丘,不久就瞥見那棟建築物,紅瓦磚房建於二十世紀初,兩側低矮的屋翼比較現代化,看來不太協調。她沿著小路起伏轉彎,房屋忽隱忽現,然後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開進環形車道。近看之下,這棟老房子需要整修,木頭框架的油漆已經剝落,三樓的窗戶被木板封了起來,膠合板木條支撐住破裂的窗沿。卡羅琳走下車。她穿著一雙老舊的平底鞋,鞋底又薄又破。昨天半夜她一時之間找不到靴子,匆忙中穿上了這雙擺在鞋櫃裡的平底鞋。碎石透過積雪往上頂,她的雙腳立刻感到寒冷。她把事先準備好的袋子甩到肩上,裡面擺著尿片和一個裝了嬰兒奶粉的保溫奶瓶。她拿起放著嬰兒的紙箱,走進屋內。光線透過久未擦拭的鉛框玻璃投射在門兩側。進去之後還有一道毛玻璃門,然後是個黑橡木地板的走道。她聞到一股胡蘿蔔、洋蔥和馬鈴薯的香味,四下充滿了熱氣和食物的味道。卡羅琳往前走兩步,木板跟著嘎嘎直響,但還是沒有人出現。寬片木板地上鋪著一長條光禿禿的地毯,一直延展到屋後的等候室。等候室裡窗戶高挑,窗簾厚重。她坐在破舊的天鵝絨沙發一隅,把紙盒緊靠在身旁,靜靜等候。屋裡太熱。她解開外套鈕扣,裡面依然是她那件白色的護士服。她摸摸頭髮,這才發現自己還戴著高挺的白色護士帽。亨利醫生一打電話她就起床,在下著大雪的深夜匆匆穿衣出門,一直忙到現在才停下來。她脫下護士帽,小心地折平,閉上雙眼。遠處依稀傳來餐具的碰撞聲和喃喃的說話聲,樓上有人走動,激起陣陣回音。半睡半醒之間,她夢見母親準備節慶大餐,父親在木工室工作。她小時候總是一個人,有時甚至非常寂寞,但她腦中依然留存著某些回憶:緊抱著一條特別的被子、腳下那條繡著玫瑰花的地毯,以及屬於她的自言自語。遠處傳來兩次鈴聲。我這兒需要你,請馬上過來,亨利醫生先前大喊,聲音中充滿緊張與危急。卡羅琳匆忙趕過去,還用兩個枕頭隨便弄成一張奇形怪狀的小床;雙胞胎的第二胎出生時,她手執面具蓋住亨利醫生太太的臉,小女嬰隨後來到世界,帶動了某些變化。起了變化,沒錯,想要控制也沒辦法。即使身處這個毫無動靜的屋子裡,即使坐在沙發上等待,卡羅琳也不安地察覺到世界正微微變動,一切都停不下來。就是此刻?她忍著不想。這些年來,等的就是此刻?三十一歲的卡羅琳·吉爾已經等了好久,等著真正屬於她的生活;她曾對自己這麼說,而且從小就覺得自己不會平凡地度過一生。那一刻終將到來,一切也將隨之改變,而當那一刻到來之時,她會知道的。她曾夢想成為一個偉大的鋼琴家,但高中舞台上的燈光跟家裡的燈光大不相同,她在強光中愣住了。到了二十多歲時,她在護校的朋友們紛紛結婚生子,卡羅琳也不乏她心儀的年輕人,其中一個黑髮、白皙、笑聲雄厚的男孩子尤其吸引她,她夢想他將改變她的一生。雖然他始終沒打電話來,但她依然夢想另一名男子會改變她的生命。即使過了多年,她逐漸將重心轉移到工作,她仍然毫不絕望。她對自己和未來充滿信心。她不是那種走到半路停下來,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拔掉熨斗,房子會不會遭到火舌吞噬的人。她繼續工作,繼續等待。她也閱讀。先是賽珍珠的小說,然後是所有她能找到的描述中國、緬甸、老撾的書籍。有時讀著讀著,她讓書從手中滑落,出神地凝視著她位居城緣的儉樸小公寓的窗外。她看到自己過著另一種富有異國情調、艱困卻令人滿足的生活,她的診所將坐落在茂盛的叢林間,規模普通,說不定靠海;診所的四面牆將漆上白漆,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人們會在外面排隊,蹲在椰子樹下等待;她,卡羅林·吉爾將照顧每一個人,治好大家的病;她將改變他們和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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