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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紫式部與清少納言

蛤蟆的油 黑泽明 2970 2018-03-21
------------ 紫式部與清少納言(1) ------------ 我寫這個自傳式的東西之前,曾和植草圭之助共話往昔。這時植草說了這麼一段話。 他說,在黑田小學前面的坡道——服部坂那裡,我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你是紫式部,我是清少納言。” 可我卻毫無記憶。 首先,上小學的學生不可能讀過或。 細想起來,大概是到立川老師家學習的時期,立川老師談日本古典文學時談了不少。 即使這麼說過,大概也是我從學書法的老師那裡出來後,同在此等候我的植草一起愉快地跟立川老師學習,然後我們一起告辭,在從傳通院去江戶川的坡道上說的,而非服部坂。 無論如何,把自己同紫式部和清少納言相比,實在是不知深淺,荒唐之至。不過冒出如此幼稚的想法,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當時植草愛把作文寫成有故事情節的,且相當長,我則只寫短短的感想文。

總而言之,那時我的朋友好像只有植草一個人。我總是和他在一起,然而我們兩家的生活卻截然不同。 植草家是商人家風,而我家是武者家風。各自談起舊事,他講的和我說的內容完全不同。 植草說的是,小時候從母親衣襟下面看見了她那白白的腿肚,給他留下了強烈的印象;本校同一年級的女生班班長,是本校最美的美女,住在江戶川的大瀧附近,叫什麼什麼名字,好像很喜歡小黑你,等等。可是我對這些卻毫無記憶。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的劍道大有長進,五年級就升為副將。父親為了獎勵我,給我買了一副黑護胸的劍道用具。比賽的時候我用“反斬腹”的招數一連擊敗了五個人。當時我打敗的對方頭目是染房的小老闆,當我和他兩刀碰在一起難解難分之際,我聞到一股強烈的藍靛味兒。總之,我記得的都是我曾經大逞威風的事。

其中最難忘的一件事,是有一次我遭到別的小學的孩子們的伏擊。 從落合道場回家的路上,走到江戶川橋附近的那家魚鋪門前,有七八個六年級學生,手拿竹刀、竹棍、木棍聚集在一起。 孩子們有孩子們的地盤,那一帶不是黑田小學的勢力範圍。他們瞪眼瞧著我,看樣子不懷好意,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但是,以少年劍客自居的我,決不允許自己被這個陣勢嚇倒。我大搖大擺地從魚鋪門前走過去。背後那些孩子們居然沒敢動手,我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緊接著,一個什麼東西朝我頭上飛來,我正要用手去擋,啪的一下那東西砸到我的腦袋上。我回頭一看,原來石子如雨點般飛來。 他們一聲不吭地用石子砸我。這樣不聲不響暗下手,看來決心很大。 我想逃跑,可是我的竹刀不答應。因此,我把扛著的竹刀取下,拉開架勢瞧著他們。然而我那竹刀尖上拴著的劍道用具,卻使我沒法應戰。

他們看到我這副樣子,都吵吵嚷嚷地揮舞著手裡的傢伙衝了上來。 我拼命地揮了一下竹刀。劍道用具被抖掉,竹刀輕了。他們雖然又喊又叫,可是卻沒有悶不出聲時的氣勢了。 竹刀上沒有東西就輕便自如了。我就跟練習時一樣,用竹刀猛砍他們,並大聲喊著我要砍的地方:“你的臉!”“前胸!”“手!” 因為他們沒對我採取包抄的辦法,只是七八個人紮成一堆,各自拿著自己的家甚從正面進攻,所以他們佔不了便宜。 這些人手裡的家甚雖然擋住了我的竹刀,但也只是躥上來又退回去。我很容易打著他們的臉、前胸和手。我還記得,因為“刺”這一招太危險所以沒有使出來。總之,我學到的武功對付他們還是綽綽有餘的。 不一會兒,他們紛紛往魚鋪跑去。我剛要追過去,魚鋪掌櫃拿著扁擔衝了出來。這時,我把大打出手時脫下的粗齒木屐撿起來,就一溜煙逃跑了。

記得很清楚,我穿過一條很窄的胡同,為了避開胡同里陰溝泛起的臭味和那業已腐朽的陰溝板,只好左拐右拐地跳躍著跑。 我跑出這條胡同才把木屐穿上。劍道服下落何處就不知道了,很可能成了攔路尋釁的那幫傢伙的戰利品。 我沒心思跟別人說這件事。因為丟了劍道服不得不求母親想辦法,所以只好告訴她。 母親聽我一說,一聲不響,就從壁櫥裡把哥哥已不用的那套給了我。而且把我頭部被石頭砸傷之處洗乾淨,搽上藥。 除頭部外,沒傷到別的什麼地方。 ------------ 紫式部與清少納言(2) ------------ 直到今天,我頭上還有塊傷疤。 (現在寫到丟失劍道服和有關粗齒木屐的事,我忽然想起,我曾下意識地把這一記憶用在我的處女作《姿三四郎》處理粗齒木屐的情節裡。由此可見,這就是創造來源於記憶的一個很好的例子。)

遭到這次攔路襲擊之後,我就稍稍變更了去落合道場的路線,從此再也沒有路過那間魚鋪。 當然,我並不是怕那幫孩子們,而是沒有心思和那位耍扁擔的魚鋪掌櫃交手。 這件事我記得曾和植草說過,可是現在植草卻說他記不得了。 我說,因為你是個只記得女人的色鬼。可他卻說並非如此,像在學校上完劍道課之後,只有我們倆仍然留在室內操場上,在那裡兜著圈子廝殺得難解難分這樣的事,就記得清清楚楚。 我問他為什麼這事記得清楚,他說讓你打疼了。我說:“不錯,在劍道這門課程上,你從來沒有勝過我一次。”他卻說有一次我曾敗在他手下。 我問他什麼時候,他說那是我進了京華中學、他上了京華商業學校之後兩校比賽的時候。我說那次我沒參加,可他卻固執地認為:“你不參加就算我勝了,勝利就是勝利。”

總而言之,這位風流小生自不量力,也實在拿他沒辦法。 我們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在久世山和別的學校的學生打了起來。 對方在一個高崗上擺開陣勢,拿石頭和土塊猛砸我們。我們這邊的人只好跑到登上這座高崗必經的一個山崖處的窪地暫避。 我正想派幾個夥伴繞到敵後,可是植草卻大喊大叫著衝了出去。 要說這傢伙沒頭腦也就在這方面。一個一點本事也沒有的傢伙孤身一人陷於敵人之中,後果如何是可想而知的。況且,要爬上那個山崖,得有很大的決心和力氣。那是紅土地帶,非常滑,而且坡很陡,爬上一步甚至要滑下兩步。 可是,植草卻全憑一時的勇氣沖了上去,結果遭到石頭和土塊的集中攻擊,頭上挨了一塊較大的石頭,一下子就從山崖上滾了下來。

我跑上前去一看,只見他嘴撇著,翻了白眼。 剛剛想誇他是個出色的勇士,可他轉眼之間就成了實實在在的累贅。 回頭朝上望去,只見對方站在山崖頂上,用鄙夷的神情俯視著我們。 我站在植草身旁俯視著他,仔細思索送他回家時怎麼說才合適。 我要順便提一下,植草十六歲的時候,也是在久世山這個地方,乾了一件行如其人的事。 有一天夜裡,植草單獨一人站在這久世山上,因為他給一位女學生寫了一封情書,所以在這裡等她。 他上了久世山,俯視閻羅堂那條山道,佇候良久。但是,儘管指定的時間過了好久,那女學生還是踪影全無。 他想,再等十分鐘。 再等十分鐘、再等十分鐘地望著那條山道等下去,偶一回頭,他發現一個人影。 “終於來了。”他想,激動得心怦怦直跳。細看來人,卻原來長著鬍鬚。

後來,據植草自己說,他只好壯起膽子不跑,而且迎上前去。 那人把植草的情書拿出來,問是不是他寫的,而且自報姓名,遞給植草一張名片,說自己就是那姑娘的父親。 植草首先看到的是那人的工作單位:警察廳營繕科。 據植草說,這時他來了勇氣,對這位父親理直氣壯地傾訴了他對那姑娘的愛情是多麼純潔,而且還居然把他對那姑娘的愛硬比作但丁對貝阿特麗齊的愛,反复表白。 我問:“後來怎麼樣了?” 植草:“她父親終於理解了我。” 我:“那麼後來和那姑娘怎麼樣了?” 植草:“吹了唄。因為我們還都是上學的學生嘛。” 總之,這事似乎可以理解但又無法理解。這位“紫式部”沒有寫,我以為實在是光源氏光源氏,中的男主人公。的一大幸運。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以紫式部自居的植草,寫出了長篇作文,而他稱之為清少納言的我卻成了劍道組的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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