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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劍道

蛤蟆的油 黑泽明 3342 2018-03-21
------------ 劍道(1) ------------ 大正年代的小學,五年級就上劍道課,而且列為正課。 一周兩個小時,先用竹刀,從學習姿勢開始,再練習左右交叉砍對方面具的招數。過不了多久,就戴上學校那有一股汗臭味的用舊了的劍道用具,練習五分鐘勝三刀的科目。 教課主要是由多少懂得些劍道的老師負責,但是有時設館授徒的劍客也帶著徒弟前來指點。成績優秀的學生被挑選出來加以特別培訓。他們有時會和那些劍客的徒弟們使用真劍表演某一流派的招數。 教我們的這位劍客名叫落合孫三郎(似乎叫又三郎,總之那名字就讓人覺得很像個劍客。究竟是孫三郎還是又三郎,現在記不准了)。這人身材魁梧,是個偉丈夫型的人物。他和他的徒弟們表演流派程式的時候,那神態是淒厲的,足使我們這些學生個個驚心動魄。

那位劍客說我招式精確,常常親自指導我練習,所以我也練得特別起勁。 有一次,我用竹刀朝劍客的上半身砍去,大喊著:“砍你的臉!”衝上去的時候,就覺得好像蹬了空,兩腳劈裡啪啦地亂蹬,總也夠不著地。原來,落合孫三郎一隻粗壯的胳膊把我舉得比他的肩還高,我大吃一驚,同時對這位劍客更加誠摯地尊敬了。 我很快就向父親提出,要求准許我拜落合為師,到他的武術館習武。 父親很高興。也不知我這要求是激起了父親的武士精神呢,還是喚起了父親任陸軍教官時的回憶。總之,他准許我這樣乾了。這確實是一個不明智的決定。 現在想來,可能由於那時正是他寄予厚望的我那位哥哥走下坡路的時候。很可能是由於父親過去對於哥哥的期待落了空,就把這種期望轉到了我的身上。

從這時起,父親對我的要求極其嚴格。他說:“專心致志學習劍道我非常贊成,但是也要學習書法。還有,早晨去落合道場練武之後回來,務必到八幡神社參拜。” 落合道場離我家很遠。 從我家到黑田小學本來就很遠,像我這麼大的孩子走起來實在吃力,而且膩煩,可是從家到落合道場卻有這個距離的五倍還多。 僥倖的是,父親讓我每天早晨參拜的八幡神社,就在離去落合道場那條路並不太遠的黑田小學旁邊。 如果按照父親的命令行事,那就必須這樣:去落合道場完成早晨的練習之後,參拜八幡神社,再回家吃早飯,然後又按原路去黑田小學,放學後又按原路回家,再到教書法的老師家,練完書法再到立川老師家去。 那時立川老師雖不在黑田小學教書了,可是我和植草兩人仍然每天必到老師家,接受立川老師尊重個性的自由教育和師母誠心誠意的款待。我們倆每天如此,而且都把這件事當做最愉快和最充實的活動。

我是不管有什麼事,去立川老師家的寶貴時間是決不放棄的。然而這樣一來,勢必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得離開家,天黑後才能回來。 參拜神社一事我本打算馬虎過去,可是父親卻把這事看做很重要並應該留下紀念的活動。他交給我一個小日記本,讓我每天早晨請神官在上面蓋上神社的印。這樣一來,我就馬虎不得了。 本來是難以做到的事,可自己提出要做,所以毫無辦法。 從和父親一同去落合道場拜師習武的第二天起,除了星期天和暑假之外,這樣的體力訓練一直持續到我從黑田小學畢業。 即使冬天父親也不許我穿襪子。每到冬天,手和腳就生凍瘡和皸裂,使我叫苦不迭。母親心疼我,精心照顧我,每天讓我在熱水里泡手和腳。 母親堪稱典型的明治時代的婦女,同時也是典型的武者的妻子。 (後來我讀山本週五郎山本週五郎(1903—1967),日本現代著名文學家。著的《日本婦道記》時,其中有一個人物的事蹟跟我母親一模一樣,使我非常感動。)不過母親總想背著父親庇護我,對我採取放任的態度。

我寫這些事,讀者可能以為我在寫說教式的美談佳話而不感興趣,但事實並非如此。寫到母親,我就自然而然想起這些事。母親為我做的一切,也是發自內心、自然而然的。 首先,我認為父母都和外表相反,實際上父親感傷情調較濃,而母親則是現實主義者。 後來,戰爭時期父親和母親疏散到秋田縣鄉下老家,我曾到秋田看望兩位老人。 那是我即將離開他們返回東京的時候。我想,也許再也見不到父母了……我從家門出來,眼前是一條筆直的道路,我一步三顧地看著送我出門的父母親。 那時我看到,母親很快就回去了,而父親卻久久佇立門旁,直到我走出老遠。回頭看他影影綽綽只有一點點大小的時候,他仍站在那裡望著我,久久不回。 戰爭時期有一支歌唱道:“父親啊,你很堅強。”可我願意改成“母親啊,你真堅強”。

母親的堅韌,特別是在忍耐力方面,是令人吃驚的。 那是有一次母親在廚房裡炸蝦時發生的事。 炸蝦的油起了火。當時母親兩手端著起火的油鍋,手燒到了,眼眉、頭髮也燒得滋滋地響,然而她卻沉著地端著油鍋穿過客廳,穿好木屐,把油鍋拿到院子裡,放在院子中央。後來醫生匆匆忙忙趕來,用鑷子把她那燒得黑黑的皮膚剝了下來,給她塗上了藥。 那是令人不忍卒睹的場面,然而母親的表情絲毫未變。 此後將近一個月,她雙手纏著繃帶,彷彿抱著什麼東西似的放在胸前,卻沒喊過一聲疼,沒說過一聲難受,總是平平靜靜地坐著。 無論怎麼說,這樣的事我是做不到的。 寫得離題了,關於在落合道場學習劍道的情況再略加補充。 我這個每天去落合道場的人,居然完全以少年劍客自居了。

到底還是個孩子,這也合乎常情。原因大概是我讀了立川文庫明治末年至大正中期,大阪立川文明堂出版的面向少兒的文庫本。其中有名的故事有《猿飛佐助》、《霧隱才藏》等。中許多關於劍俠的故事,比如塚原卜傳、荒木右衛門,以及其他劍俠等等。 那時我的打扮不是森村學園派頭,而是黑田小學的那種:上身穿藍地白條的長褂,下身穿小倉布料做的裙式褲,腳蹬粗齒木屐,剃和尚頭。 我在落合道場習武時的形象,只要把藤田進扮演的姿三四郎的高度縮小三分之一,寬度縮小二分之一,在用帶子束緊的劍道服上再插一把竹刀,那就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了。 ------------ 劍道(2) ------------ 早晨東方未明時,我就響著木屐聲走在路燈依然亮著的江戶川岸旁的大道上了。走過小櫻橋就是石切橋,過了石切橋再過電車道,快到服部橋的時候,首班電車才迎面開來,駛過江戶川橋。

從家走到這裡,總要三十分鐘左右。然後朝音羽方向再走十五分鐘,向左拐,走過一段緩坡之後,再奔目白區。從這裡起再走二十分鐘,就遠遠聽到落合道場晨課的鼓聲了。在這鼓聲催促之下,快步走上十五分鐘之後,才到達路左邊的落合道場。 算起來,離開家門目不斜視地走,總共要一小時二十分鐘。 道場的晨課是這樣開始的:首先,老師落合孫三郎以及門下弟子全體面向點上燈的神龕端然正座,把力氣集中在臍下丹田,排除雜念。 靜坐的地方是木板地,既硬又涼。冬季為了抵抗寒冷,肚子也得運足力氣。脫光衣服之後只穿單薄的劍道服,凍得上牙打下牙。雖說排除雜念,其實天氣如此寒冷,也就顧不得有什麼雜念了。靜坐完了之後,就練習左右開弓的劈刺。寒冬臘月為了使身體盡快地暖和,天暖了又得驅趕睡魔,所以必須始終全神貫注。

這個科目練完之後,按級別分開,再練三十分鐘規定程式的對砍對殺。再次正坐,對老師行一禮,晨課就告結束。這時,即使寒冬臘月,也是渾身汗水淋漓。 不過,出了道場向神社走的時候,腳步畢竟沉重了。此刻飢腸轆轆,只想儘早回家吃飯,不能不疾步趕往神社。 遇上晴天,我到達神社時,銀杏樹上照例灑滿晨暉。 我在正殿前拉響魚口鈴(金屬制,扁圓、中空,下方有個橫而長的切口。用布條編的一條大繩子吊著,拉動這條繩子魚口鈴便響起來),拍手致敬。禮拜完畢,就到神社內一角處的神官家裡去。 我照例站在門廳處大聲說:“早晨好!” 我這麼一喊,長褂、裙褲、頭髮全白的神官走出來,接過我遞上的小日記本翻開。他一聲不響,在那印著月份和日子的一頁蓋上神社的印章。

這位神官,我看他出來時嘴總是活動著。大概我到達這裡的時候,正趕上他吃早飯吧。 從神官家出來,走下神社的石階,又得一直朝回走,路過黑田小學門前,趕回家吃早飯。 來到石切橋畔,沿著江戶川走,等走到離家不遠的時候,才旭日初升。所以,我總是挺著胸脯沐浴在燦爛的晨光之中。 然而,每當我沐浴在這旭日晨光之中的時候,卻不能不想到,普通孩子的一天是從此刻才開始的,而我…… 這種念頭並非出於不滿,而是來自充滿自我滿足感的好心情。於是,從此刻開始,我才開始了和普通孩子一樣的一天的生活:吃過早飯就去學校上課,下午回家,整個日程就是這樣。 但是,自從立川老師走後,我總覺得這個學校的課程不能令人滿意,枯燥無味,我甚至認為上這樣的課簡直是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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