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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位鐵腕夫人

偷書賊 马克斯·朱萨克 4610 2018-03-21
毫無疑問,開頭的幾個月是最難熬的。 每天晚上,莉賽爾都會做噩夢。 夢見她弟弟的臉。 夢見弟弟的雙眼盯著火車車廂的地板。 她在床上醒來時感到陣陣眩暈,然後大聲尖叫起來,彷彿要淹死在那堆床單裡了。房間的另一邊,為弟弟準備的那張床在黑暗中像一艘漂浮的小船。等她恢復意識後,那小船慢慢地沉下去,似乎沉入地板下面去了。這個幻覺沒什麼可怕,但是在她停止尖叫前,它一直不會消失。 或許,噩夢給她帶來的唯一好處是,她的新爸爸,漢斯·休伯曼會走進來安慰她,愛撫她。 他每晚都會過來,坐在她身旁。開頭的幾次,他只是和她待在一起——他是幫助她排遣孤獨的陌生人。過了幾晚,他開始對她耳語:“噓,我在這兒呢,別怕。”三週後,他開始摟著她,哄她入睡了。莉賽爾逐漸信賴他,主要是由於那股男性的溫柔帶來的神奇力量,還有他的存在。女孩開始確信她半夜尖叫時,他一定會來,而且會一直守護自己。



漢斯·休伯曼睡眼惺忪地坐在床頭。莉賽爾把頭埋在他袖子裡哭泣,好像連他都要一塊兒吸進去似的。每天凌晨兩點後,他身上那淡淡的煙草味,濃烈的油漆味,還有男人的體味,伴著她進入夢鄉。黎明到來的時候,他總是蜷著身子在離她不遠的椅子上睡著了。他從來不睡另外那張床。莉賽爾爬下床,小心翼翼地親親他的臉頰,他就會微笑著醒來。

有時候,爸爸要她回到床上等一會兒,他會拿著手風琴回來,給她演奏音樂。莉賽爾坐在床上跟著音樂哼唱,冰涼的腳趾頭興奮地緊緊縮在一起。從前可沒有人給她演奏過音樂。看著他臉上的皺紋,還有他眼中的柔光,她會咧著嘴傻笑——直到從廚房里傳來咒罵聲。 “蠢豬,別瞎彈了!” 爸爸還敢再拉上一陣兒。

他會對小姑娘眨眨眼,她也笨拙地沖他眨眨眼。

有時,為了給媽媽火上澆油,他會把琴帶進廚房,在大家吃早飯時拉個沒完。 爸爸吃了一半的麵包和果醬丟在盤子裡,上面還殘留著牙印兒。音樂彷彿鑽進了莉賽爾的心裡,我知道這樣說有點奇怪,但她的確覺得爸爸的手好像是在乳白色的琴鍵上漫步似的,他的左手按著鍵鈕(她尤其喜歡看他彈那個銀色的閃閃發光的鍵鈕——C大調鍵)。他拉動著風箱,空氣在土灰色的風箱裡進進出出。手風琴那黑色的外殼雖然已有了划痕,但晃動時依然閃閃發亮。此時的廚房裡,爸爸讓手風琴活了起來。我猜你只要仔細想想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怎麼判斷一個東西是不是活著呢? 當然得檢查它是不是能呼吸了。 手風琴的音樂聲其實也給她帶來一種安全感。白天的時候她是不會夢到弟弟的。雖然她在那間狹小的盥洗室裡會思念弟弟,並且時常無聲地哭泣,但是她高興自己是清醒的。在到達休伯曼家的頭天晚上,她藏起了最後一件能讓她想起弟弟的東西——《掘墓人手冊》。她把書藏在床墊下面,偶爾會取出來,握在手裡,盯著封面上的字看,雙手撫過書裡的字。她不知道書裡講了些什麼,不過,書的內容並不重要。這本書對她的重要性不在於內容。



有時,她會喃喃地叫著“媽媽”兩個字,媽媽的影子也會無數次出現在她面前。可是,這些與噩夢帶來的恐懼相比,只能算小小的不幸罷了。在那些噩夢中,那些綿綿無盡的噩夢中,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 我相信你們已經註意到了,這個家裡沒有別的孩子。休伯曼夫婦有兩個親生孩子,但他們都長大了,早已搬出去住了。小漢斯在慕尼黑市中心工作,特魯迪在一戶人家里當女傭,負責看孩子。不久,她照看的兩個孩子就會參戰。一個人造子彈,另一個人在戰場上用子彈射擊。

你可以想像,上學對莉賽爾來說,是樁苦差事。 雖然這是所國立學校,但還是深受天主教會的影響,而莉賽爾卻是路德教教徒。這還不算是最糟糕的,因為校方很快發現她既不會閱讀也不會寫字了。

莉賽爾被安排和剛開始學字母的小孩子一起學習,這讓她覺得很丟臉。雖然她面黃肌瘦,可在那群小孩子中間還是一個龐然大物。她常常想讓自己再蒼白點,白到可以隱形的程度。 即使是在家裡,也沒人能幫上她的忙。 “甭指望他能幫你,”媽媽一針見血地指出來,“那頭豬玀,”爸爸正凝視著窗外,這是他的習慣。 “他只讀到了四年級。” 爸爸沒有轉身,平靜地回應了媽媽的攻擊,可話裡沒少帶刺兒。 “你最好也別去問她,”他把煙灰抖到窗子外面,“她連三年級都沒上完。” 這所房子裡看不到任何書籍(除了她偷偷藏在床墊下面的那本書),所以莉賽爾只能小聲念念字母表,而且還得在不知什麼時候會收到的禁聲令之前完成。一切彷彿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直到有天晚上,她半夜做噩夢時把床尿濕了,卻因此有了額外的接受教育的機會。這不是正規的學習,是午夜課程。因為它經常是凌晨兩點才開始。這種學習機會越來越多。

二月中旬,莉賽爾快十歲的時候,得到了一個黃頭髮的、缺了一條腿的舊洋娃娃。 “這是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禮物了。”爸爸不好意思地解釋。 “你在瞎說啥呢?能有這東西,就算她走運啦。”媽媽糾正了爸爸的說法。 漢斯繼續擺弄著洋娃娃剩下的那條腿時,莉賽爾在試穿著新制服。滿十歲就意味著可以加入希特勒青年團了,就能穿上一件小小的棕色制服。因為是女孩子,莉賽爾被批准加入青年團下面的一個叫BDM的組織。



加入少女隊之前,他們先得聽聽你是不是把“萬歲,希特勒!”喊得夠響亮。然後,再教你走正步,裹繃帶,縫衣服。你還得參加徒步拉練之類的活動。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三點到五點是他們指定的集會時間。 每個星期三和星期六,爸爸都會送莉賽爾去少女隊總部,兩個小時後再來接她。父女倆從來不會就少女隊的事多說什麼,他們只是手拉手走著,聽著彼此的腳步聲。爸爸還要抽上一兩支煙。

爸爸唯一讓她感到不安的事,是他經常會離開家。好些個晚上,他走進起居室(也是他們夫婦的臥室),取下舊壁櫥上的手風琴,穿過廚房,走向前門。 等他一走到漢密爾街上,媽媽就會打開窗子對著他大聲吼叫:“別老晚才回來。” “你那麼大聲嚷嚷幹嗎!”爸爸也轉過身沖她吼。 “蠢豬!你只配舔我屁股!我想咋說就咋說!” 她滔滔不絕的咒罵聲跟在他後面。他決不回頭看,至少在他確定他老婆消失在窗口之前是不會回頭看的。那些夜晚,他提著手風琴盒子走到大街的轉角處時,會駐足在迪勒太太的商店前面,轉過頭,看看窗口出現的另一個人影。他揮揮又長又瘦的手,然後轉身繼續緩慢的步伐。莉賽爾再看見他的時候,是凌晨兩點,他把她從噩夢中拯救出來的時候。

每晚,小小的廚房裡總是十分嘈雜,沒有一次例外。羅莎·休伯曼老是喋喋不休地咒罵著,永無休止地爭論和抱怨著。其實沒有人與她爭吵,可媽媽只要逮住機會就說個不停,好像在廚房里和全世界的人論戰,幾乎每晚如此。等到他們吃完飯,爸爸出去了,莉賽爾和羅莎就待在廚房裡,羅莎利用這個時間給別人熨燙衣服。 一周裡會有那麼幾次,莉賽爾放學後要和媽媽一起到鎮上的幾處富人區去,收攬別人要洗的衣物,再把上次洗好的衣服送回去。這些人住在考普特大街、海德大街,還有其他幾個地方。媽媽滿臉堆笑地送著衣服,接下新的活兒,可等別人家的大門一關上,她就開始詛咒他們,詛咒他們的財富和懶惰。 “洗他們的衣服真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她說這話時完全忘了自己就是靠這些人生活的。

“哼,”她數落著住在海德大街上的沃格爾先生,“他就是靠他老子發的財,只曉得把錢扔到女人和酒缸子裡,當然嘍,還有洗洗涮涮上頭。” 她要挨著個兒把他們奚落一頓。 沃格爾先生,潘菲胡佛夫婦,海倫娜·舒密特,魏因加特納一家,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有罪的。 照羅莎看來,恩斯特·沃格爾除了酗酒和好色的猥瑣外,還老喜歡撓他長滿蝨子的頭髮,舔著手指頭把錢遞過來。 “回家前我可得把手洗乾淨。”最後,她這樣總結。 潘菲胡佛一家會仔細查看送回來的衣物。 “'這些襯衣上不能有摺痕。'”羅莎學著他們的口氣,“'這件西服可不能起皺。'他們居然就站在我面前,居然敢在我鼻子底下把衣服翻來翻去地檢查,真是一堆人渣。”

魏因加特納家養了一隻正在換毛的母貓,真是一群呆瓜。 “你知道我花了多長時間才把貓毛弄掉的嗎?到處都是毛。” 海倫娜·舒密特是個富裕的寡婦。 “那個老瘸子——只會傻坐著浪費時間,一輩子都沒幹過一天活兒。” 不過,羅莎最瞧不上眼的是格蘭德大街八號。那是一座大宅子,建在莫爾欽北面的一座小山丘上。 “這地方,”他們第一次到這兒來時,她指著這所房子對莉賽爾說,“是鎮長家,這個惡棍,他老婆成天坐在家裡,小氣得連壁爐都捨不得生——那裡頭冷得像個冰窟窿。她是個瘋子。”她又加上一句,“貨真價實的瘋子。”在大門口,她對女孩做個手勢,“你去。” 莉賽爾害怕極了。她看著一段台階之上的棕色房門,門上安著一個黃銅門環。 “我?”

媽媽推搡著她。 “甭想讓我去,小母豬,快去。” 莉賽爾只得走上台階,猶豫了一下,敲了敲門。 一個穿著浴袍的人來應門。 穿浴袍的是個女人,眼裡是吃驚的表情,頭髮像鳥窩,身體保持著戒備的姿態。她看見了站在大門口的媽媽,便把一袋子要洗的衣服遞給女孩。 “謝謝您。”莉賽爾說道,可沒有得到回答,只有那扇門,門關上了。 “你瞧見了吧?”等她走回大門邊時,媽媽說,“我就得這麼忍著。這些個渾蛋,這些個下流胚……” 她們拿著要漿洗的衣物往回走。莉賽爾扭頭看了一眼,那個房門上的黃銅門環彷彿還在盯著她。

羅莎·休伯曼一旦結束了對她的主顧的控訴,又會把矛頭轉向另一個她喜歡折磨的對象——她丈夫。她瞅瞅洗衣袋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宅子,嘮叨起來。 “要是你爸爸能有點出息,”每次從莫爾欽鎮走過的時候,她都要告訴莉賽爾,“我就用不著幹這個活兒了。”她鼻子裡哼哼著,“一個刷牆的!幹嗎嫁給這個蠢貨?他們當初就是這麼勸我來著——我家里人早就這麼說過了。”她們腳下的地被踩得咯咯響。 “我可太傻了,成天忙裡忙外幫人家洗衣服,每天在廚房里當牛做馬,就是因為那頭豬沒工作,沒幹過一件正事,只會提著那個破手風琴每晚在那些耗子洞里拉個沒完。” “是的,媽媽。” “你就只會對我說這話嗎?”媽媽的眼神就像一道淡藍色的電流直通到她的臉上來。 她們繼續走著。 莉賽爾手裡拎著洗衣袋。 在家裡,她們在爐子旁邊的蒸鍋裡洗衣服,在起居室的壁爐旁晾衣服,然後在廚房裡熨衣服。廚房是乾活的地方。 “你聽見沒有?”媽媽幾乎每晚都要問這個問題。她手裡正拿著在爐子上加熱過的熨斗。屋子裡的光線很弱,莉賽爾坐在餐桌旁,望著眼前劈啪作響的爐火出神。 “什麼?”她總是這樣回答,“你聽到了什麼?” “是該死的霍茨佩菲爾,”媽媽已經從椅子上下來了,“那頭母豬又往我們門上吐痰了。” 他們的一個鄰居,霍茨佩菲爾夫人,每次從休伯曼家大門外經過時,總要朝前門上吐一口痰。休伯曼家的前門離大門口有幾米遠,看來霍茨佩菲爾夫人每次吐痰時都計算準確,實在太精確了。 她朝這家吐痰,是因為她和羅莎·休伯曼打了多年的口水仗了。沒人知道她們最開始吵架的原因,可能連她們本人都忘了。 霍茨佩菲爾夫人是個精瘦精瘦的女人,明顯對人懷有敵意。她從沒結過婚,卻有兩個兒子,都比休伯曼家的孩子大幾歲。兩個兒子都參了軍,我向你保證,等最後這個故事要結束時,他們都會出來亮相的。 在這樁口水大戰裡,我得說霍茨佩菲爾夫人從頭到尾的戰鬥力都很強。每次從三十三號門口路過,她決不會忘了朝門上吐口痰,罵上一句“豬玀!”我注意到德國人的一個愛好: 他們都對豬挺感興趣的。



如果一個鐵腕夫人讓你去擦門上的痰,你只能照辦,尤其是她手上還拿著個滾燙熨斗的時候。 這當然是每天的日常工作之一。 每天晚上,莉賽爾都要走到門外,擦去門上的痰,再抬頭仰望天空。夜空陰冷滑溜,偶爾一些星星會有出來閃一閃的興致,但也不過是幾分鐘而已。這個時候,她會在外面多待一會兒。 “你好,星星。” 同時她也等待著。 從廚房傳來的聲音。 直到星星又消失在德國的夜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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