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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章(1)

交際花盛衰記 巴尔扎克 20921 2018-03-21
醫生診病的當天,艾絲苔被她的保護人送到牡礪岩飯店。這位教士想出最奇特的招儿,一心要拯救她。他試圖採用兩種越軌的辦法:一是讓她吃一頓豐盛的晚餐,促使可憐的姑娘回憶起從前燈紅酒綠的歡宴;二是叫她上巴黎歌劇院,讓她看到一些上流社會的景象。只有他的不可抗拒的權威才能使這聖潔的少女去幹這種瀆神的事。埃雷拉把自己扮裝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軍人,艾絲苔幾乎認不出他了。他又精心地給他的女伴戴上面紗,並將她安置在一個能遮人耳目的包廂裡。這種權宜療法,對一個如此努力獲得新生的天真無邪的姑娘來說,雖然沒有危險,但也很快令人厭煩了。女寄宿生對她的保護人安排的晚餐沒有胃口,同時由於她篤信宗教,對看戲也感到厭惡。她又重新陷入憂鬱之中。 “她為愛呂西安而死。”埃雷拉心裡說。他想探索這個少女的心靈深處,以便了解要她做些什麼。他於是在這個可憐的姑娘只靠精神力量支持,而身體即將崩潰時來到她的身邊。從前的劊子手在對犯人施刑時研究出這種精明的辦法,這位神甫用這種可怕的精明計算出這一時刻。他在花園裡找到了受他監護的這個孤兒。她坐在葡萄架旁邊的一張長椅上,四月的陽光撫弄著葡萄藤。她彷彿感到寒冷,在那裡曬太陽。同學們關切地望著她枯草般的蒼白面容,溫柔而垂死的大眼睛和憂鬱的姿態。艾絲苔站起來,去迎接這個西班牙人,那動作顯示出她已經有氣無力,可以說已經沒有什么生活的興趣了。這個可憐的波希米亞女孩,這只受傷的野燕子第二次激起卡洛斯·埃雷拉的憐憫。這位面色陰沉的使者,上帝大概只在執行複仇任務時才起用他。他迎接病人,露出一絲微笑。這笑容既表露辛酸,也顯示柔情;既蘊含報復,也懷有慈悲。艾絲苔自從過上這寺院般的生活以來,學會了思考和對自己的反省。她這時看見自己的保護人,再次產生了不信任感情。但是也像第一次一樣,對方的講話很快打消了她的擔心。

“嘿嘿,我親愛的孩子,”他說道,“你怎麼老不跟我說說呂西安呀?” “我答應過您,”她回答說,從頭到腳在抽搐地哆嗦,“我向您發過誓,絕不再提起這個名字。” “但是你一直在思念他。” “先生,我唯一的過錯就在這裡。我每時每刻在想念他。您剛才出現的時候,我心裡還念著這個名字呢。” “沒有他,你就活不下去了?” 作為全部的回答,艾絲苔垂下了頭,好似一個快進墳墓的病人。 “如果能再見到他呢?……”他說。 “也許還能活下去。”她回答。 “你只是從心靈上想他嗎?” “啊,先生,愛情是不能分割的。” “劣種的女兒!我費盡心血拯救你,現在我讓你由命運去播弄:你再去見他吧!”

“為什麼你要咒罵我的幸福?我愛美德,跟愛呂西安一樣,難道我不能既愛呂西安,又保持高尚的品德麼?現在我在這裡準備為美德而死,這不是如同我可能準備為他而死一樣嗎?美德使我能與他相稱,是他把我投入美德的懷抱,我不是在為這兩種狂熱的崇拜而送命麼?是的,我已經作好準備:見不到他就死去,與他相見就活下去。上帝將給我作出判決。” 她的臉上又有了血色,蒼白色變成了金黃色。艾絲苔再次得到了寬恕。 “你受洗禮,在聖水里洗過後第二天,你將重新見到呂西安。如果你認為為他而活著的同時也可以品德高尚地生活,那麼,你們就將不再分離。” 艾絲苔雙膝發軟,站立不住,教士不得不將他攙扶起來。可憐的姑娘就像突然失去了腳下的土地,跌倒下去。神甫扶她坐在長椅上。當她能重新開口講話時,她對神甫說:“為什麼不在今天?”

“你的洗禮和皈依是主教的出色成就,你想從主教手里奪走這一成就嗎?你離呂西安太近,就會離上帝太遠。” “對,我什麼也不想了。” “你永遠不會信任何宗教。”教士說,一邊做了個深刻嘲諷的動作。 “上帝是善良的,”她反駁說,“他了解我的心。” 艾絲苔的聲音、目光、手勢和姿態中,閃耀著美妙的純樸,埃雷拉被這天真的情態所打動,第一次親吻了她的額頭。 “那些不信教的人給你起了個恰當的名字:你將會去引誘上帝。還得等待幾天,必須這樣做。以後,你們兩人就自由了。” “兩人!”她懷著發狂似的喜悅重複說。 修道院的寄宿生和管理人員從遠處看到這一場面時,都驚呆了。他們看到艾絲苔簡直換了一個人,以為是在觀看魔術表演呢。這孩子完全變了樣,她活過來了。她重又顯出真正的愛的天性,和藹可親,弄姿賣俏,愛戲弄人,活潑快樂。總而言之,她復活了!

埃雷拉住在卡賽特街,就在他供職的聖蘇爾皮斯教堂附近。這座教堂的建築風格生硬、乾巴,跟這個屬多明我會教派的西班牙人倒很相稱。他是費迪南七世實行詭計多端的政策後流落在外的遊子,他殷勤地為憲政事業效勞,知道這樣的忠心耿耿只能等到Rey netto◎恢復統治時才能得到報償。在科爾泰斯家族還沒有顯出該被推翻的時候,卡洛斯·埃雷拉已經在盡心竭力為Camarilla◎效命了。在世人眼裡,這一舉動表明高尚的心靈。德·安古萊姆公爵進行遠征,費迪南國王恢復統治,卡洛斯·埃雷拉沒有去馬德里邀功訪賞。他以外交式的沉默保護自己免受別人的注意。他聲稱自己旅居巴黎是因為非常喜愛呂西安·德·魯邦普雷。這個年輕人由於受到他的鍾愛,已經得到關於改變他的姓氏的國王詔書。埃雷拉就像過去那些被派遣執行秘密使命的教士那樣完全默默無聞地生活著。他在聖蘇爾皮斯教堂執行教務,只有辦事時才外出,而且總是在晚上乘馬車出去。對他來說,兩頓飯之間睡上一個西班牙式的午覺,一天的光陰也就打發了,也就佔去了巴黎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整個時間。西班牙雪茄也在其中發揮著作用,既耗資煙草,也消磨時間。懶惰與莊重一樣,都是一種假面,莊重也是懶情。

◎西班牙文:純粹國王,即“對君主”。 ◎西班牙文:王黨。 埃雷拉住在那幢房子三樓的側翼,呂西安住在另一側。這兩套房子既分開,又由一大套待客的房間相連接。那華美的古典風格的客房對嚴肅的教士和年輕的詩人都很相宜。房屋的院落很陰暗,一些枝葉茂密的大樹給花園投下了濃蔭。教士們選擇的居所一般都寧靜,不被外人所知。埃雷拉的住宅可以叫作修士斗室。呂西安的住所則明亮豪華,考究舒適。一個公子哥兒、詩人、作家、野心勃勃的人,用化墮落的人,既高傲又虛榮的人,粗枝大葉又想整整齊齊的人,才情不完備而又有某種權勢可以企求,能打什麼主意--也許這兩者就是一回事,但卻毫無能力去兌現的人,一個這樣的人過風雅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這裡應有盡有。呂西安和埃雷拉兩人可以結合為一個政治家,那裡可能隱藏著這一結合的奧秘。生命的行為已經轉移,而且已經轉人利害圈子裡的老人,常常感到需要一個漂亮的玩藝兒,需要一個年輕而充滿熱情的角色,來實現他們的計劃。黎希留尋找一個帶唇髭的小白臉,把他推向本該由他自己消遣的那些女人中間,但已經為時太晚。那些年輕人暈頭轉向,沒有理解他的意圖。他試圖讓自己主子的母親和王后愛他,但又沒有取悅數位王后的本領,他於是不得不除掉王太后,並對王后加以恐嚇。

在企求實現抱負的過程中,不管幹什麼事,總要撞上一個女人,而且是在最出人意料的時刻。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不管他有多大權勢,必須用一個女人去反對另一個女人,正像荷蘭人用金剛石來磨金剛石一樣。羅馬在它的鼎盛時期也受制於這種必然性。還可以看一看意大利紅衣主教馬扎蘭◎的主要生活內容與法國紅衣主教黎希留是多麼不同。黎希留發現大貴族反對他,便向反對派動了刀斧。在這場決鬥中,只有一名嘉布遣會修士做他的助手,他因這場決鬥而心力交瘁,在權勢灼手時死去。資產階級和貴族聯合起來,拿起武器反對馬扎蘭,有時還取得勝利,並迫使王室出逃◎。但是奧地利人安娜王后的僕人◎沒有砍任何人的腦袋而降伏了整個法蘭西,並造就了路易十四。路易十四用金色的圈套將貴族消滅在凡爾賽宮廷內◎,完成了黎希留的事業。德·蓬帕杜爾夫人◎一死,舒瓦瑟爾◎也就完了。埃雷拉對這高深的學問是否有所領悟呢?他是否比黎希留更早地對自己作公正的評價呢?他是否選擇呂西安做森一馬爾斯,一個忠誠的森一馬爾斯◎?誰也回答不了這些問題,也無法衡量這個西班牙人的野心,同樣無法預見他的下場會是怎麼樣。他與呂西安的連襠關係在很長時間內並不為人所知,那些對這一關係有所注意的人提出了上述問題,目的是想揭穿一樁可怕的秘密。呂西安也僅僅在幾天前知道這個秘密。卡洛斯懷著野心,這是為他們兩個人打算。在了解他的人眼裡,他的行為確實表明這一點。他們都相信呂西安是這位教士的私生子。

◎馬扎蘭(一六○二—一六六一),原籍意大利的法國紅衣主教及政治家,曾任首相。 ◎指投石黨之亂。 ◎指馬扎蘭,他用收買的辦法平息了投石黨之亂。 ◎指路易十四召貴族進宮,將他們變為侍臣。 ◎德·蓬帕杜爾夫人(一七二——一七六四),路易十四的情婦。 ◎舒瓦瑟爾(一七一九—一七八五),蓬帕杜爾夫人的密友,路易十五的大臣。 ◎森一馬爾斯(一六二○—一六四二),路易十三的寵臣。他參與對黎希留的陰謀活動,失敗後被判處死刑。 呂西安在歌劇院出現,使他過早地投入了上流社會,神甫則希望培養他對社交界的應付能力後再在那裡見到他。呂西安去歌劇院十五個月後,他的馬厩裡已有三匹漂亮的馬,一輛下午外出用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一輛上午用的有篷雙輪輕便馬車,還有一輛供兩人乘坐的輕便雙輪馬車。他在外面用餐。埃雷拉的預見已經實現:他的門徒完全沉湎在放蕩享樂之中。這個年輕人心裡懷著對艾絲苔狂熱的愛,埃雷拉認為讓他在這一愛情中消遣很有必要。呂西安大約已經為此揮霍了四萬法郎。每經歷一次荒唐事兒,他也就更強烈地被“電鰩”所吸引,他執意尋找她,找不到她時,她對他來說,就像獵物跟獵人的關係了。埃雷拉是否懂得一個詩人的愛情本質呢?這種感情一旦佔據這類偉大的小人物的頭腦,激動了他的心弦,滲入了他的感官,這詩人就會在愛情方面超出常人,就像在奇特的想像力方面超出常人一樣。他靠著智力的馳騁,獲得了用打上感情和思想印記的形象表示本質的罕見能力,給自己的愛情插上思想的翅膀。他感受,他描繪,他行動和思考,他通過聯想增加感受,他通過對未來的撞憬和對往昔的回憶把當前的幸福增加三倍,他又把美好的心靈享受攙和在其間,這種心靈享受使他成為藝術家的王子。詩人的激情於是便成為偉大的詩篇,它常常超越人的範疇。在這樣情況下,詩人難道不把他的情婦擺在比女人希望得到的高得多的位子上嗎?就像卓絕的拉芒什騎士◎一樣,他把一個鄉村姑娘變成了公主。他為自己使用仙杖,仙杖所點之處,任何東西都會變成寶貝。他就這樣通過可愛的理想世界,增強自己的感官享受。因此,這樣的愛情是激情的典型,在各方面都極為過火,不論是希望、絕望、憤怒、憂鬱還是喜悅,都是這樣。這樣的愛情飛翔著,跳躍著,爬行著,與普通人感受到的激動心情毫無相似之處。這種愛情較之小市民的愛情,猶如阿爾卑斯山永恆傾瀉的急流較之平原上的涓涓小溪。這些漂亮的天才人物極少會被人理解,因此他們的希望常常落空。他們竭盡心力尋找理想的情婦。為了歡樂的愛情,美麗的昆蟲被最富有詩意的大自然恣意打扮,而昆蟲尚未嚐到愛情的歡樂就被人一腳踩死了。這些人物也幾乎總是像那些昆蟲一樣死去。可是,還有另外的危險!當他們遇上符合他們想法的形體,這形體往往是一個麵包商的女兒,他們就會像拉斐爾那樣,像那隻美麗的昆蟲那樣,在Fornarina ◎身邊死去。呂西安就處在這樣的境況中。他的天性充滿詩意,在各方面好走極端,在善惡上也是如此。他把這樣一個與其說是墮落的,不如說對墮落一知半解的少女想像成天使。她在他眼中總是潔白的,長著翅膀,純潔而神秘,好像她就是為他而存在,猜透了他所希望她的正是這樣。

◎指堂吉河德。 ◎意大利文:麵包商的女兒。 一八二五年五月底,呂西安已經失去了他的全部生氣。他不再出門;與埃雷拉一起用餐;整天思念著什麼;寫作;閱讀外交論文集;像土耳其人那樣坐在長沙發上;一天抽三四筒土耳其式水煙。他的馬夫現在更忙於清洗這漂亮的水煙管和對它添加香料,而不是梳理馬的鬃毛,用玫瑰花裝飾馬匹,策動它們去布洛涅森林裡奔跑。那一天,西班牙人看到呂西安的額頭慘白,由此發現被壓抑的愛情癡狂病的痕跡。他便想探究這個男人心底的隱情,因為他一生的希望寄託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一個晴朗的黃昏,呂西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無意識地凝望透過花園樹叢的落日,一邊吸著水煙,像老煙鬼那樣深長而均勻地噴雲吐霧。一聲長嘆把他從恍惚沉思中驚醒。他扭過頭去,看到神甫站在那裡,交叉著雙臂。

“你在這兒?”詩人說。 “好大一會兒了。”教士回答,“我的思緒跟隨著你的思緒馳騁……” 呂西安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 “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看作像你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在我看來,生活是天堂和地獄的交替,但是,如果它有時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獄,它就會使我厭倦,使我感到膩煩……” “一個人有那麼多美好的希望,怎麼會感到膩煩呢……” “當人們不相信這些希望,或者這些希望太渺茫時……” “別說假話了!……”教士說,“你要對我敞開心扉,這對你我都有好處。我們之間有一件永遠不該有的事:一樁秘密!這樁秘密已經存在十六個月了:你愛著一個女子。” “還有呢……” “一個不貞潔的姑娘,她叫'電鰩'……”

“那怎麼樣?” “我的孩子,我允許你找一個情婦,但她應該是宮中女子,年輕、美麗,有影響,至少是一位伯爵夫人。我為你選中了德·埃斯帕爾,這樣就能無所顧忌地把她當作交好運的工具。她永遠不會使你的心靈墮落,而會讓它自由自在……愛一個最下賤的妓女,而又不能像國王那樣有權封她為貴族,那將是一個特大的錯誤。” “難道我是第一個放棄抱負,去追求無節制的愛情的人嗎?” “好吧!”教士說,一邊撿起呂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煙筒的bochetti-no◎,還給他,“我明白這句俏皮話。難道不能把抱負和愛情結合起來嗎?孩子,老埃雷拉對你來說就是一位母親,絕對為你盡心竭力……” ◎意大利文:煙嘴。 “我知道這一點,老朋友。”呂西安說,一邊拉住他的手,搖晃著。 “你過去想要有錢人的各種玩藝兒,現在你都有了。你想出人頭地,我在權勢大道上引導你前進。我親吻一些骯髒不堪的手,好讓你平步青雲,你將會飛黃騰達。再過一些時候,受男人和女人喜愛的東西,你一件也不會缺少了。你的任性使你變得懦弱,而你的才智使你剛強有力:我什麼都為你設想好了,我原諒你的一切。你只要說一句話,一天的激情就會得到滿足。我使你的生活更加豐富,在你的生活中註入使大多數人傾慕的東西,打上政治和支配他人的標記。你現在怎麼渺小,將來就會怎麼偉大。但是千萬不要砸碎我們製造貨幣的這台沖壓機。我什麼都允許你,就是不讓你犯葬送你前途的錯誤。我為你打開聖日耳曼區客廳的大門,但不允許你去臭水溝裡打滾。呂西安!在你利害攸關的問題上,我就像一條鐵棍,我將忍受你加給我的一切,為你忍受一切折磨。因此,我使你這個在人生賭場要遭厄運的人變成一個手腕高明的機靈的賭徒……(呂西安憤怒地猛然抬起頭)我劫持了'電鰩'。” “是你?”呂西安失聲大叫。 詩人因野獸般的憤怒而衝動。他站起身,將鑲有黃金和寶石的水煙筒嘴向教士瞼上擲去。同時猛力一推,把這個體魄強壯的人推翻在地。 “是我。”西班牙人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站起來。那可怕的莊重沒有絲毫改變。 黑色的假髮已經掉落,露出死人腦袋般的禿頭,使這個人恢復了真實的面容。這面容極為可怕。呂西安仍然坐在長沙發上,雙行下垂,灰心喪氣,驚愕地望著神甫。 “我把她劫持了。”教士又說了一遍 “你把她怎麼樣了?你是在化妝舞會的第二天把她弄走的……” “對,是在舞會的第二天。舉行舞會那天,我看到你身邊的一個人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侮辱。對那些人,我不想抬起腳踢他們……” “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呂西安打斷他的話說,“你乾脆叫他們是魔鬼吧!那麼,與他們相比,那些被送上斷頭台的人都是天使了!你知道可憐的'電鰩'為他們之中三個人做了什麼嗎?其中一人當了她兩個月的情夫:她很窮,為麵包而論作娼妓。他沒有線,就像我當時你在河邊◎遇上我的時候一樣。這小伙子半夜起來,去食櫥裡尋找姑娘晚餐剩下的東西吃。姑娘最後發現了這一舉動。她理解這種羞恥,便故意留下很多食物。她為此感到很高興。她在從歌劇院回來的馬車上,對我說了這件事,從來沒有對其他人說過。第二個人偷了錢,當人家還沒發現時,她設法借給他那筆數目,讓他如數送還。可是他卻一直忘記把這筆錢還給這個可憐的姑娘。對那第三個人呢,她演了一出閃爍費加羅天才的喜劇,她扮成他的妻子,去做一個有財有勢的男人的情婦,這個男人把她當作最天真的有產者婦女,她由此為那個人賺了大錢。她救了一個人的命,挽救了另一個人的名譽,讓最後一個人發了財,如今一切不就是為了發財致富麼!可是,他們卻是這樣來報答她!” ◎巴爾扎克在中寫到呂西安曾企圖投水自殺。 “你想叫他們死嗎!”埃雷拉說,眼裡有點兒淚水。 “好了,好了,你真好心!我了解你……” “不,狂怒的詩人,你得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訴我。”教士說,“'電鰩'已經不存在了……” 呂西安向埃雷拉猛撲過去,要扼住他的咽喉。他的勁兒那麼大,換了別人早被撞倒了,但是西班牙人的胳膊把詩人擋住了。 “你聽我說,”他冷靜地說,“我已經把她變成了一個清白、純潔、有教養和篤信宗教的女子,一個體面的女子,她正在受教育。在你的愛情支配下,她能夠也應該成為尼依,瑪麗蓉,德·勞爾姆,杜巴里那樣的人,正如那位記者在歌劇院所說的。你可以把她認作你的情婦,也可以躲在你創作的藝術品的幕後,後一種辦法更為明智。兩種辦法都會帶給你名利、快樂和騰達。但是,如果你既是偉大的政治家,又是偉大的詩人,艾絲苔對你來說,只不過是個妓女,她以後說不定會使我們擺脫困境,她可是價值千金啊!喝吧,但是不要喝醉。如果我不制止你的衝動,看你今天會走到什麼地步?你可能會和'電鰩'一起,在我把你拉出來的貧困的泥潭中掙扎呢。給你,看吧!”埃雷拉像塔爾馬在《曼利於斯》◎這齣戲中那樣簡練地說。埃雷拉卻從未看過這齣戲。 ◎“給你,看吧!”是戲劇《曼利於斯》中的一句台詞。 這令人可怕的回答使詩人陷入心醉神迷的驚奇之中。一張紙落在詩人膝頭上,使他驚醒過來。他拿起紙,閱讀艾絲苔小姐寫的第一封信。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我親愛的保護人: 我第一次運用表達我思想的能力,不是為了描繪呂西安 可能已經忘卻的愛情,而是向您表示感激。您看到這個事實, 難道不認為在我心中感激比愛情佔有更重的分量嗎?但是,我 不敢對他說的話,我要對您說。您是上帝的人,而他還在依戀 著大地。這是我的幸運。昨天的儀式在我心上留下無限珍貴的 寬恕,所以我將自己的命運交付到您的手中。即使我遠離我的 心上人而死去,我也是像瑪德萊娜那樣,靈魂得到淨化而死 的。對他來說,我的靈魂將成為與他的保護神爭著要保護他的 天使。我怎能忘記昨天的盛會呢?我怎能願意放棄我已經登上 的光榮寶座呢?昨天,我在受洗禮的聖水中洗掉了我的全部污 垢,我領受了我們救主的聖體,我成了他的一個聖體龕。此時 此刻,我聽到天使的歌聲,我不再是一個女人。我在大地的歡 呼聲中開始光輝燦爛的生活,在今人陶醉的香煙繚統和祈禱 聲中受到世界讚美,為一位天國的配偶像處女一樣裝飾打扮。 我覺得自已能配上呂西安了,這是我過去從未希冀的。我棄絕 了一切不貞潔的愛,除了美德的大道,我不願走任何的路。如 果我的肉體比我的靈魂更軟弱,那就讓這肉體死去吧。請您作 我的靈魂的裁判員。如果我死了,請您告訴呂西安,我是在開 始心向上帝時為他而死的。 本星期日晚 呂西安向神甫抬起頭,眼裡噙滿淚水。 “你認識泰布街那個胖姑娘卡羅麗娜·貝爾弗葉的那套住房,”西班牙人又說,“那姑娘被她的法官拋棄,手頭急需錢用,她的動產即將被扣押。我叫人把她的整幢住宅買下,她已經帶著她的那些破衣爛衫搬走了。艾絲苔這個想升天的天使已經在那裡下榻,她正等待著你呢。” 這時候,呂西安聽到他的幾匹馬在院子裡踢用前蹄。他沒有力量對這種誠意表示讚美,只有他自己才能估量它的價值。他撲到被他侮辱過的這個人懷裡,只向他望了一眼,並以默默的感情傾瀉補救了一切。然後他越過台階,向僕人耳邊說出去艾絲苔的地址。那幾匹馬便出發了。主人的激情似乎使馬圈更加輕捷了。 第二天,有個人在泰市街的一幢房子對面踱來踱去,好像在等待什麼人出來,從他的衣著看,行人可能會把他當成喬裝改扮的憲兵。他踏著如那些內心激動不安的人的步履。你在巴黎常常能遇上這種帶著激情躑躅街頭的人:那是真正的憲兵,正在窺視某個開小差的國民自衛軍;是執達吏的助手,正在採取措施捕人;是債主在考慮如何使閉門不出的債務人遭受損失;是嫉妒和猜疑心很重的情人或丈夫;是為朋友站崗放哨的人。但是,你極少見到艾絲苔小姐定下這個穿深色衣服體魄強健的人。他像關在籠子裡的一隻熊那樣,顯得心事重重,來回走動,不同尋常的奇異念頭使他容光煥發,精神倍增。中午時分,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貼身女僕伸出手,推開襯有墊子的護窗板。不一會兒,身穿睡衣的艾絲苔前來窗前呼吸新鮮空氣。她依偎著呂西安。誰見了他們,都會把他們當作一幅表現柔情蜜意的英國式插圖的原型。艾絲苔首先瞥見那個西班牙教士蛇怪般的眼睛,可憐的姑娘好像被一顆子彈擊中,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 “這就是那個可怕的教士。”她說,用手指給呂西安看。 “是他!”他邊說邊笑了笑,“他並不比你更是教士……” “那麼他是什麼人?”她驚恐地說。 “嘿!他是一個只相信魔鬼的老滑頭。”呂西安說。對假教士這個秘密的隱約揭露,如果被一個不像艾絲苔這樣虔誠的人所領會,那就可能使呂西安一輩子倒霉。 一對情人從臥室的窗邊走向餐廳。餐廳裡已經備好午飯。這時他們遇上了卡洛斯·埃雷拉。 “你來這里幹什麼?”呂西安生硬地問。 “向你們祝福。”這個大膽的傢伙說,一邊攔住這對情人的去路,迫使他們留在小客廳裡。 “聽我說,我的寶貝,你們高高興興,盡情玩樂,這很好嘛!要不惜一切代價尋求幸福,這是我的觀點。但是,你呢,”他對著艾絲苔說道,“我是把你從污泥里拉出來,清洗了你的身心,你不會有意阻礙呂西安的前程吧?……至於你,我的孩子,”他望著呂西安停了片刻,繼續說,“你不會再有那麼重的詩人氣質,任憑又一個科拉莉來擺佈了。我們寫散文吧。艾絲苔的情人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什麼也不是。艾絲苔能當德·魯邦普雷夫人嗎?不能。那麼,我的小姑娘,上流社會,”他說著把自己的手按住艾絲苔的手,艾絲苔驚跳一下,好像有條蛇纏到她的身上,“上流社會應該對你們的生活一無所知,尤其是對艾絲苔小姐愛呂西安,呂西安愛她這件事一無所知……這套住宅將是你的牢房,我的小姑娘。如果你想出去,或出於健康的需要,你可以在夜裡不會被人看見的時候去散散步,因為你的青春美貌,以及在修道院學得的優雅風度會很快在巴黎引起注意。如果哪一天,”他用嚴厲的語氣伴之以更加嚴厲的目光說,“上流社會有什麼人知道了呂西安是你的情人,或者你是他的情婦,那一天便是你末日的前夕。人們為這個年輕人爭取到國王的敕令,允許他擁有母系祖先的姓氏和家徽。但事情還沒有完,侯爵的爵位還沒有還給我們。而要當侯爵,他必須娶一個貴族人家的女兒。國王為了照顧她,將給我們這一恩賜。這樁婚姻會使呂西安進入宮廷社會。這孩子我把他培養成人,他將先當大使館秘書,以後到德國的某個小朝廷裡出任使節,在上帝或我(最好是我)的幫助下,有朝一日坐到貴族院的席位上……” “或是被告席上……”呂西安打斷這個人的話說道。 “住嘴!”卡洛斯嚷起來,一邊用他的大手摀住呂西安的嘴,“怎能向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秘密!……”他在呂西安耳邊說。 “艾絲苔,一個女人!……”《雛菊》的作者叫起來。 “又要來十四行詩了!”西班牙人說,“要么就是廢話連篇!所有這些天使遲早會重新變成女人,所以女人總是這樣,有時候既是猴子又是孩子!這兩種東西想笑的時候就要了我們的命。一艾絲苔,我的小寶貝,”他對嚇得戰戰兢兢的女寄宿生說,“我給你找的貼身女僕就是我的人,像我女兒一樣。你還將有一個廚娘,是個黑白混血的女人,這會給住宅帶來驕傲的色彩。有歐羅巴和亞細亞這兩個人,每月用上一張一千法郎的票子,所有開銷全包括在內,你就能在這裡像舞台上的王后一樣生活了。歐羅巴當過裁縫,經營過婦女服裝,在劇院裡跑過龍套;亞細亞伺候過一位富有的外國美食家。這兩個女人對你來說就像兩個仙女一樣。” 看到呂西安在這個至少犯了瀆聖罪和虛假罪的人面前顯得像個幼小的孩子,艾絲苔這個因愛情而變得神聖的女子從心底感到深深的恐懼。她沒有答話,將呂西安拉到臥室裡,對他說:“他是魔鬼嗎?” “對我來說……比魔鬼還壞!”他語氣激烈地說,“不過,如果你愛我,你就盡量模仿這個人的忠貞,聽他的安排,否則就會丟掉性命……” “丟掉性命?……”她說,更是嚇得戰戰兢兢。 “丟掉性命。”呂西安重複一句。 “哎,親愛的,降臨到我頭上的死亡與其他任何死亡都無法相比,如果……” 艾絲苔聽到這話,臉色變白,感到支持不住了。 “怎麼樣?”犯讀聖罪的假冒聖職的傢伙對他們大聲說,“你們還沒有摘完雛菊花的所有花瓣嗎?◎” ◎西方民間習俗:邊摘花瓣邊輕聲念叨:“他愛我,不愛,有點兒愛,很愛。”看最後一個花瓣落在哪一句話上,以測自己愛情命運。此處比喻埃雷拉嫌他們二人談話時間過長。 艾絲苔和呂西安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可憐的姑娘不敢望一眼這個神秘的人物,說道:“先生,我們將聽從您的話,就像聽從上帝一樣。” “那好!”他回答,“你在一段時間內將會很幸福,而且……你只需要化室內妝和晚妝,這很經濟。” 一對情人向餐廳走去。但是呂西安的保護人做了個手勢,攔住了這標致的一對。他們兩人停住了腳步。 “我的孩子,我剛才對你談到了伺候你的人,”他對艾絲苔說,“我應該向你介紹一下。” 西班牙人拉了兩次鈴。被他喚作歐羅巴和亞細亞的兩個女人出現了。這時,人們一下子可以明白,她們為什麼有這樣的綽號。 亞細亞似乎在爪哇島出生,面孔是馬來人特有的古銅色,像一塊木板那樣偏平,鼻子彷彿受猛烈衝擊後被擠壓了進去,讓人看了感到可怕。頜骨佈局奇特,使這張臉的下部很像大猩猩。額頭雖然扁平,倒有一股慣於耍花招的精明勁兒。兩隻閃閃發光的小眼睛,猶如老虎眼睛那麼鎮靜,但並不正面看人。亞細亞好像怕驚嚇四周的人。她那蒼白而發藍的嘴唇間露出白得耀眼而參差不齊的牙齒。這張動物面孔總的來說顯示著懦怯的表情。頭髮像臉上的皮膚一樣,油膩膩地發亮,上面扎著兩條黑色絲綢帶,中間是一塊十分鮮豔的頭巾。耳朵極為標致,綴著兩顆棕色大珠子。亞細亞個子矮小,粗胖、壯實,很像中國人在他們的屏風上畫的那種滑稽可笑的人物,更確切地說,與印度的偶像十分相似。這種偶像的原型似乎不該存在,可是旅行家最後還是把它找到了。艾絲苔看到這身穿毛料裙上面繫著一條白圍裙的醜八怪,嚇得哆嗦起來。 “亞細亞!”西班牙人叫道。被叫的女人向他抬起頭,這動作只能跟一條狗望它的主人相類比。 “這就是你的女主人……” 他於是用手指了指穿睡衣的艾絲苔。亞細亞望瞭望這個仙女般的年輕女子,顯出幾乎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就在此刻,在她擠在一起的短短的睫毛間迸發出一道受抑制的光芒。像一場火災的火星向呂西安射去。呂西安身穿一件華麗的敞領室內長袍,一件弗里斯◎平紋布襯衣和一條紅色長褲,頭戴一頂土耳其無邊軟帽,大綹的金發從帽邊露出來,整個形像美好而神奇,意大利才子據此可以創作奧賽羅的故事,英國才子可以將它搬上舞台。但是只有人的本性有權在這一道目光中表現得比英國和意大利的嫉妒更為精彩和完美。這一眼突然被艾絲苔發現,嚇得她立刻抓住西班牙人的胳膊,指甲竟在他手臂上深深地掐出了印痕,就像一隻貓為了避免掉進一個無底深淵而拚命穩住自己一樣。西班牙人向這個亞細亞醜八怪說了三四句別人聽不懂的話。亞細亞便過來匍匐而行,雙膝跪倒在艾絲苔腳下,親吻了她的腳。 ◎弗里斯:荷蘭的一個省。 “她不是一般的廚娘,”西班牙人對艾絲苔說,“而是讓卡雷默◎嫉妒得要死的名廚師。亞細亞甚麼飯菜都能做,她給你做一盤簡單的土豆蘿蔔燉羊肉,就會叫你懷疑是不是下凡的天使在裡面加了天上的仙草。她每天早晨親自去菜場買菜,像魔鬼似地跟別人糾纏,用最公道的價格買下東西,因為她懂行,那些看熱鬧的人很快也就不覺得什麼了。當你想裝作去過印度時,亞細亞會幫你大忙,會讓人認為實有其事,因為有些巴黎女人生來就想說自己是哪國人,但是我倒認為你不必成為外國人……歐羅巴,你說呢?……”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國名廚師和美食家。 歐羅巴與亞細亞形成鮮明的對照。她是最溫和體貼的侍女,蒙羅斯◎從來沒能指望舞台上有這麼一個對手。她身材苗條,表面似乎有點兒冒冒失失,銀鼠一般的小臉蛋,卷鬚形的鼻子,在人眼前顯出一張被巴黎的墮落搞得疲憊不堪的面孔,那是一張靠吃生土豆長大的姑娘那種蒼白的、淋巴和纖維性的、軟綿綿而又有韌性的面孔。她的小腳邁向前方,兩手插在圍裙口袋裡,跳躍式地行走,充滿生氣和活力,而上身保持紋絲不動。她同時當過縫紉女工和劇院裡的配角,雖然年輕,大概已經乾過不少行業。她跟所有的瑪德洛奈特◎一樣,也乾過壞事,可能偷過父母的東西,坐過輕罪法庭的板凳。亞細亞使人感到很可怕,但很快便能完全了解她,她是洛居斯特◎的直系後代;而歐羅巴卻引起人們不安,越使喚她,這不安也就越發增長。她的墮落似乎沒有邊際,用老百姓的話說,她大概善於到處搬弄是非。 ◎蒙羅斯(一七八四—一八四三),原名克洛德·巴里贊,一八一五年起扮演喜劇中的男僕角色。 ◎瑪德洛奈特:泛指悔過的妓女。這些人從前由一個忠於聖女瑪麗—瑪德萊娜的宗教團體的修女收留,所以有這一稱呼。 ◎洛居斯特:古羅馬女投毒犯。 “夫人大概是瓦朗謝納人吧?”歐羅巴乾巴巴地小聲問道,“我就是那里人。先生,”她擺出一副賣弄學問的姿態對著呂西安說,“您是否願意向我們賜教,您打算讓我們怎樣稱呼夫人?” “馮·博格賽克夫人。”西班牙人回答。 ”他立刻把艾絲苔的姓調換了位置。“夫人是猶太人,祖籍荷蘭,先夫是批發商,從爪哇帶回了肝病……沒有很多財產,以免引起別人好奇。 ” “六千法郎固定收入,用來維持生活。我們還要抱怨她太小氣。”歐羅巴說。 “就這樣,”西班牙人說,點了點頭,“可惡的油嘴滑舌的女人。”他遇上了亞細亞和歐羅巴使他不快的目光,用嚴厲的語氣說,“我給你們說的話你們都明白了嗎?你們是伺候一位王后,要像尊敬王后那樣尊敬她,要像照料復仇女神那樣照料她,要像對我盡心竭力一樣對她盡心竭力。不管是看門人,鄰居,房客,總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該知道這裡發生的事。如果引起別人好奇,要由你們去加以消除。而夫人呢,”他補充說,同時將他竟大多毛的手按在艾絲苔的胳膊上,“夫人不應有任何微小的疏忽,必要時你們要阻攔她,但是……總得恭恭敬敬。歐羅巴,有關夫人的衣著打扮,由你負責與外部聯繫,你要盡力辦好,力求節儉。最後,不能讓任何人,即使最無關緊要的人,跨進這套房子的門檻。你們兩人必須善於處理這裡的一切事情。--我的小美人,”他對艾絲苔說,“如果你想在晚上乘車外出,你要對歐羅巴說,她知道去哪兒尋找你的下人,因為你要有一個跟班。這是我們安排,跟安排這兩名奴僕一樣。” 艾絲苔和呂西安說不出一句話。他們聽著西班牙人說話,望著正在接受他命令的這兩個寶貝。這兩個人,一個是那樣凶悍倔犟,另一個是那樣陰險冷酷,而臉上卻顯出眼服貼貼,忠心耿耿,這奧秘究竟在哪裡呢?艾絲苔和呂西安像保爾和維吉妮◎見了兩條可怕的蛇一樣,驚呆了。西班牙人猜透了他們的心思,在他們耳邊用溫和的聲音對他們說:“你們可以信任她們,就跟信任我一樣,對她們無須任何保密,這樣她們就會感到高興--去端飯菜吧,我的小亞細亞,”他對廚娘說,“而你呢,我的可愛的小姑娘,拿一副餐具來,”他對歐羅巴說,“這兩個孩子至少應招待爸爸吃一頓飯吧。” ◎這兩位是一部同名小說裡的主人公,他倆相親相愛,最終以悲劇收場。 那兩個女人走出屋子,關上門。西班牙人聽見歐羅巴在來回走動,他便張開大手對呂西安和姑娘說:“她們就在我的掌心裡!”這手勢和話語都叫人顫栗。 “你從哪兒把她們找來的?”呂西安高聲說。 “嘿,”西班牙人回答,“我當然不會到御座腳下去找她們!歐羅巴從泥潭里出來,怕再進去……當她們不能使你們滿意時,可以拿'神甫先生'威脅她們,你們會看到她們會像老鼠聽到貓來了一樣嚇得發抖。我是馴服野獸的人。”他微笑著補充了一句。 “我看你倒像個魔鬼!”艾絲苔嬌聲地喊了一句,一邊緊靠到呂西安身上。 “我的孩子,我試圖把你送上天國,但是侮過自新的妓女對教會來說總意味著一種愚弄。如果有一個這樣的人,她到了天堂還會變成妓女……你得到了好處,讓別人忘了你的身世,而且很像一個體面的女子,因為你在那邊學到了你在過去生活的污穢圈子里永遠不知道的東西……你什麼也不欠我的,”他在艾絲苔臉上看到一種優美的感恩表情,說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指了指呂西安……“你是妓女,你將一直是妓女,到死還是妓女,因為雖然馴獸者有引人入勝的理論,但是在人世間,該是什麼人,就只能成為什麼人。駝背人◎說得對,你有談情說愛的才能。” ◎指德國醫生加爾(一七五八—一八二八),他的顱相學包含宿命論成分。 人們看到,西班牙人是個宿命論者,就像拿破崙,穆罕默德和許多大政治家一樣。奇怪的是,幾乎所有的實干家都有宿命論傾向,正如大部分思想家傾向於上帝一樣。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艾絲苔以天使般的溫和口氣回答說,“但是我愛呂西安,我死也愛他。” “過來吃飯吧,”西班牙人突然說,“祈禱上帝,叫呂西安不要很快結婚,因為他一結婚,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結婚之日,就是我死亡之時。”她說。 她讓這位假教士走在前頭,以便踮起腳尖湊到呂西安耳邊講話,而不被人看見。 “這個人派了兩條鬣狗來看住我,叫我屈服於他的權勢,這是你的意願嗎?”她說。 呂西安點了點頭。可憐的姑娘強忍悲哀,顯出愉快的神情。但是她的內心受到可怕的壓抑。經過一年多誠心誠意的眼侍,她才對這兩個被卡洛斯·埃雷拉稱為“兩條看家狗”的可怕的女人習以為常。 呂西安返回巴黎後,他的舉動中有很大的策略性改變,這大概正在引起和已經引起所有老朋友的猜疑。對這些人,除了用自己的成就、無可指摘的衣著和與他們保持距離這幾種方法外,他沒有進行其他報復。這位詩人過去是那樣感情外露,那樣好與人交際,現在變得冷漠而拘謹,就連巴黎青年認定的楷模德·馬爾賽的言行也不如呂西安更有分寸。至於才能,記者已經作了證明,很多人樂意把呂西安與德·馬爾賽對比,認為詩人略勝一籌。德·馬爾賽戲弄呂西安,顯現出狹窄和卑劣。那幫暗中行使權力的人對自西安十分賞識,他便把自己要在文學上獲得榮譽的想法拋得一干二淨,不論是他的以《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為原題重新出版的小說獲得成功,還是他的十四行詩集《雛菊》引起轟動,多里亞只用一周時間就把它們售完,他對這一切都無動於衷。德·圖什小姐恭維他時,他微笑著回答說:“這是死後的榮譽。” 可怕的西班牙人用鐵腕將他創造的這個人物控制在一條線上,線的盡頭,成功的名利在等待著耐心的政治家。呂西安下榻在馬拉凱河濱的博德諾爾單人套間,以便靠近泰布街。那個為他拿主意的人住在同按五層的三間房內。呂西安只剩下一匹馬,用來騎坐和駕車,還有一個僕人和一個馬夫。他不在外面吃飯時,便到艾絲苔那裡用餐。卡洛斯·埃雷拉對馬拉凱河濱住宅的下人嚴加監管,致使呂西安的一年全部開銷不超過一萬法郎。多虧歐羅巴和亞細亞無法解釋的一貫忠心耿耿,艾絲苔花一萬法郎已經足夠了。 呂西安去泰布街,或從那裡離開時,都非常謹慎小心。他去那裡總是坐出租馬車,車窗簾子下垂,而且總是叫馬車駛進院內。因此,他對艾絲苔的激情,以及他在泰布街有一個小窩,這一切上流社會全然不知,也完全沒有影響他的事業和關係。對這件微妙的事,他嘴裡從來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謹慎的話。他第一次旅居巴黎與科拉莉在一起時,犯了這類性質的錯誤,他從中吸取了經驗。他首先給人以生活高雅和有規律的印象,這種外表可以掩蓋很多秘密:每天晚上他都在社交場合,一直呆到凌晨一點;從十點到下午一點,可以在他家裡找到他;然後他去布洛涅森林或走訪別人,一直到五點鐘。很少見他步行。這樣,他就避開了那些老相識。某個記者或老同學向他打招呼時,他首先很有禮貌地點點頭,使人家無法生氣,但從中流露出深深的鄙夷不屑,使那種法國式的親熱無法實現。他因而很快擺脫了那些他不願再與之來往的熟人。 一種舊日的怨恨使他不願再到德·埃斯帕爾夫人家裡去,雖然這位夫人好幾次希望在自己家裡見到他。如果在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德·圖什小姐,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家里或別的地方遇見德·埃斯帕爾夫人,他會對她極為彬彬有禮。德·埃斯帕爾夫人也懷著同樣的怨恨。這種情緒迫使呂西安處事分外小心,因為人們看到他搞了一次報復,加劇了埃斯帕爾夫人對他的仇恨。卡洛斯·埃雷拉還為那次報復狠狠責備過他一通。 “你還沒有那麼大權勢,能對任何人進行報復。”西班牙人這樣對他說,“一個人走在路上,頭上是火辣辣的太陽,即使有最美的花朵,也不能停下腳步去採摘……” 呂西安重返巴黎,又交了無法解釋的好運,這使那些年輕人感到不快,惹他們生氣。他前程似錦,擁有實實在在的優勢。如能捉弄他一番,那些年輕人才開心呢!呂西安自知有很多敵人,對朋友們這些鬼主意並非一無所知。所以,那位神甫令人欽佩地提醒他的養子防備社交界的冷槍暗箭,防備對青年人來說是致命的輕率冒失。呂西安大概每天晚上都要向神甫敘述當天發生的大小事情,他確實這麼做了。靠著這位良師的指點,他驅散了最詭詐的注意,即社交界的注意。他有英國式的一本正經,又有外交官式的審慎的堅強防護,他沒有給任何人以權利或機會來觀察他的事情。他那年輕英俊的面孔在社交界終於成了像出席禮儀的公主一樣毫無表情了。 一八二九年年中,有一樁他與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長女聯姻的事。這位公爵夫人當時至少有四個女兒待嫁。誰也不懷疑值此聯姻之際,國王好意地把侯爵的爵位還給呂西安。這樁婚事將決定呂西安政治上的發跡,他可能被任命出使德國某宮廷的公使。特別是三年來,呂西安生活十分正規,無懈可擊,所以,德·馬爾賽說了一句關於他的這麼奇怪的話:“這小子大概有個很厲害的人看著他!” 呂西安由此幾乎成了一個人物,而且,他對艾絲苔的激情大大幫了他的忙,使他扮演一個正人君子的角色。習慣於過這樣的生活,能使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少干很多蠢事。那些人不依戀任何女人,不會讓自己受肉體對精神的反作用的製約。至於呂西安所享受的幸福,那是一種一文不名,飢腸轆轆,身棲閣樓的詩人的理想的兌現。艾絲苔是多情的風塵女子中的理想人物,她使呂西安回憶起與之共同生活一年之久的女演員科拉莉,同時又從他心目中將她完全抹去。所有鍾情和忠誠的女子都要創造與世隔絕、隱姓埋名、如海底珍珠般的生活,但是,就其中大部分女子來說,這只是一種被人當作談資的可愛的心血來潮,是她們渴望作出而實際又無法作出的愛情明證。而艾絲苔呢,她總像昨天剛剛得到初次幸福,時時刻刻生活在呂西安首次投來火焰般的目光下,四年之中從來沒有過想打聽什麼事情的行動。她的整個心靈都用來遵守西班牙人用他致命的手所製訂的規劃上了。這還不算,在最令人陶醉的歡情中,情人重新萌動情慾時賦予所愛的女子無限權力,但她並沒有濫用這種權力去向呂西安詢問埃雷拉的事。埃雷拉確實也一直叫她膽戰心驚,她不敢去想他。艾絲苔肯定欠著他的恩惠。這個無法解釋的人物巧妙地施與的恩惠,她那女寄宿生的嫵媚,她的得體的女人舉止,還有她的洗面革心,這一切,在這個可憐的姑娘看來,似乎都是在向地獄前進。 “總有一天我將為這一切付出代價。”她驚恐地對自己說…… 每當晴朗的夜間,她總要乘出租馬車外出。車子速度很快,也許是神甫強迫她這樣做。她去巴黎周圍某個幽美的森林,如布洛涅、萬塞納、羅曼維爾或維爾-逖弗雷,經常是與呂西安同行,有時候單獨與歐羅巴一起去。她在森林裡散步並不感到害怕,因為即使呂西安不在身邊,她也有一名身材魁梧、穿獵裝號衣的跟班陪同。這個人的穿戴與最華麗的跟班一樣,手持一把真刀,面孔和堅硬的肌肉都表明他是一個體力極為強壯的人。這名保鏢,按照英國式樣,還配備一根棍棒,名叫“長棍”。使棍棒的人都知道,有了這麼一根根子,可以對付幾個人一起前來攻擊。艾絲苔遵照神甫下的一道命令,從來沒有與這個跟班說過話。夫人想回家時,歐羅巴叫喊一聲,保鏢便吹哨呼喚那個始終站在適當距離之外的馬夫。呂西安與艾絲苔一起出遊時,歐羅巴和跟班與他們保持百步距離,就像中講的兩個惡魔似的侍從,那是一個魔法師送給受他保護的人的。巴黎人,尤其是巴黎女人,不知道美麗的夜晚林中散步的樂趣。萬籟俱寂,月光如水,一片寧靜,像沐浴一樣令人慰藉。 一般情況下,艾絲苔十時出發,從午夜至凌晨一時散步,二時半返回。上午十一時之後才起床。起床後她洗澡,精心梳妝打扮,大部分巴黎女子對這種梳妝一竅不通,因為它要花很多時間,而且只有妓女,輕佻或高貴的婦女才能這樣做,因為這些人有整天的時間可供她們打發。呂西安來時,她才整裝完畢,猶如一朵剛剛開放的花朵,呈獻在他的眼前。她掛在心上的,只有這位詩人的幸福。她是屬於他的,就像他的一件物品一樣,也就是說,她給了他完完全全的自由。她從來目不斜視,這一點神甫諄諄囑咐過她,因為這關係到這位深謀遠慮的謀士為呂西安發跡而製定的計劃。幸福沒有故事可講,各國講故事的人都非常明白這一點,因而所有愛情故事都以“他們很幸福”這句話作為結束語。巴黎城內這種確實神奇的幸福,人們也只能解釋它的實現的手段。這是形式最美的幸福,是一首詩,是一曲能演奏四年的交響樂!所有的女人都會這樣說:“這很多了!”而艾絲苔和呂西安則沒有說過:“這已經太多!”總之,對他們來說,“他們很幸福”這句話比童話故事中的含義更為明確,因為“他們沒有孩子。”◎這樣,呂西安可以在上流社會中尋花問柳,沉湎於詩人的放縱胡為,說句恰當的話,這也是他的處境的必然結果。 ◎許多童話故事的結尾為“他們很幸福,並生了許多孩子。” 在他慢慢的發跡過程中,他暗中替幾個政界人物幫忙,跟他們進行合作。這方面,他做得極為謹慎。他與德·賽里奇夫人的圈內人物保持密切關係,根據沙龍里的人的說法,他為賽里奇夫人幫了大忙。賽里奇夫人把呂西安從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手中搶了過來。據說,莫弗里涅斯夫人再也不把他放在心上,這是女人們對別人的令人羨慕的幸福進行報復而說的一句話。呂西安可以說已經投入大佈道牧師會的懷抱,同時又與巴黎大主教的幾位女友關係密切。他謙虛謹慎,耐心地等待著時機。所以,馬爾賽的那句話是經過精心觀察後說出的。馬爾賽當時已經結婚,他讓妻子過著艾絲苔過的那種生活。但是,呂西安所處的地位也面臨潛在的危險,人們從這個故事的進展中可以找到這方面的解釋。 就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了一件事:八月的一個美好的夜晚,德·紐沁根男爵在一位定居法國的外國銀行家領地上作客,在那裡吃完晚飯後返回巴黎。那塊土地在布里地區中心,離巴黎八里路◎。男爵的車夫誇口說他能用他的馬匹把主人送去,再將他接回。夜幕降臨時,他漫不經心地緩步前往,走進萬塞納森林時,發生了有關牲口、傭人和主人的下述情況:車夫在那位遠近聞名的交易所頭目的辦事處裡開懷暢飲後酩酊大醉,已經入睡,手裡還拽著韁繩,只能騙騙過路行人。僕人坐在後面,也在呼呼打鼾,那鼾聲就像德國空心陀螺轉動時發出的聲音,德國就是以出產小木雕、大陀螺和小陀螺而聞名。男爵本來想思考一些問題,但是一過古爾內橋,為了消化食物的需要,也昏昏沉沉,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馬兒感到韁繩鬆弛,便知道車夫所處的狀態,又聽到車後瞭望的僕人發出的連續的低音,發現自己成了主人。它們利用這短暫的一刻種的自由機會,自由自在地行走一番。這幾匹馬成了裡應外合的奴僕,它們向盜賊提供了機會,以便把法蘭西最富有的資本家洗劫一空,他也是人們最終不無理由地稱為“猞猁”的人群中老奸巨猾的一員。最後,這幾匹馬成了主人,它們受好奇心驅使--每人都能在家畜身上發現這種好奇心,在一處圓形空地上另外幾匹馬前面停了下來,也許在用馬的語言詢問那幾匹馬:“你們屬於哪個主人?他們在幹什麼?你們幸福嗎?” ◎法國古里。一里約合四公里。 那輛敞篷四輪馬車不再前進時,打噸的男爵醒來了。他開始以為還沒有離開朋友家的花園,接著,一幅美妙的景象使他大吃一驚,因為他當時沒有具備慣用的武器--計算。天空上是一片皎潔美好的月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讀一份晚報。在這片潔淨的月光下,從那幽靜的樹林中,男爵看見一位女子獨自登上一輛出租馬車,同時朝這邊這輛沉睡的四輛馬車的奇異景象觀望。德·紐沁根男爵看見這麼一位天使,覺得眼前一亮,仿似內心受到一種光明的照耀。少婦看見別人在欣賞自己,便慌忙放下了面紗。保鏢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車夫立刻明白了意思,馬車便像箭一般飛馳而去。老銀行家著實吃了一驚,全身血液從腳跟湧上來,火辣辣地到了頭上,頭部又把這團火輸送到心臟。他的喉嚨髮乾,這個倒霉的傢伙擔心這是消化不良引起的症狀。他儘管心頭惶惑不安,兩腳還是站了起來。 “快催(追)◎呀!昏(混)蛋,還睡!”他喊道,“催(追)上那輛麻(馬)車,我給一倍(百)法郎。” ◎男爵講法語發音不准確。下同。 聽到一百法郎這幾個字,車夫醒來了。車後的僕人大概也在睡夢中聽見了這句話。男爵重複了他的命令,車夫揚鞭策馬,馬車飛快奔馳。到御座門附近,終於追上一輛馬車。這輛馬車與紐沁根看見的那位陌生仙女的馬車相似,但裡面懶洋洋地躺著一個某家大商店的高級職員,還有一位維維埃納街的“體面女子”。這場設會使男爵極為沮喪。 “我開(該)帶翹豬(喬治)來,而不繫(是)你介(這)個大蝦冠(傻瓜),他肯定有辦法攪(找)到介(這)個女銀(人)。”伙計們察看馬車時,他對僕人說。 “嘿,男爵先生,我想後面一定有魔鬼,他扮成穿匈牙利服裝的僕人,用這輛馬車代替了那輛馬車。” “肯(根)本莫(沒)有什麼魔鬼。”男爵說。 紐沁根男爵那時承認自己已經六十歲,他對女人已經完全無動於衷,對他的妻子更是如此。他聲稱自己從未經歷過讓人幹出荒唐事兒的愛情。他把與女人了卻姻緣視作一種幸福。談到女人,他毫不尷尬地說,美如天使般的女人也不值得他為她花銷的那些錢,哪怕她是免費送上門的。人們認為他在這方面已經完全厭倦,再也不會以每月用一千法郎買一副馬俱的代價,去買受騙上當的快樂了。他坐在巴黎歌劇院的包廂裡,冷漠的雙眼從容地從芭蕾舞演員身上掃過。巴黎享樂的精華;那些已經衰老的少女和打扮成少女的老娘組成的可怕的人群裡,沒有一個人會向這位資本家送來一絲秋波。自然的愛,喬裝的愛,自尊的愛,禮儀的和虛榮的愛,出於興趣的愛,合乎情理的夫妻之愛,怪癖的愛,所有這些,男爵都買到過,都領略過,只有真正的愛除外。 這真正的愛像雄鷹撲向獵物一樣,剛才向他撲來,正像這種真正的愛曾向梅特涅親王殿下的心腹根茨撲去一樣。這位老外交家為法妮·艾絲萊爾所干的一切蠢事早已家喻戶曉,他關心法妮·艾絲萊爾的排練遠遠超過關心歐洲的利益◎。剛才那個女子使這個喚作紐沁根的鐵皮錢箱神魂顛倒,在他看來,這女子簡直是絕代佳人。他不能肯定提香◎的情婦,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拉斐爾的麵包商女兒,是否與天仙般的艾絲苔一樣美麗。最有觀察能力的巴黎人的最銳利的目光,也不能從她身上辨認出她當過妓女的絲毫痕跡。尤其使男爵暈頭轉向的是,受人鍾愛,被豪華、典雅和愛情簇擁的艾絲苔所具有的高雅貴婦人的風度,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幸福的愛情是女人的聖油瓶◎她們會個個變得像皇后一樣驕傲。 ◎法妮·艾絲萊爾(一八一○—一八八四),奧地利舞蹈演員,政論家,根茨的情婦。一八三二年根茨在她的懷抱中死去。 ◎提香(一四九○—一五七六),意大利著名畫家。 ◎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著名畫家,建築家,雕刻家。 ◎舊時法國國王加冕時,塗上蘭斯大教堂中聖油瓶中的聖油。此處意為幸福的愛情就是給女人行了加冕禮。 男爵一連八夜去萬塞納森林,接著又去布洛涅森林,然後再到維爾一達弗雷和默東森林,總之走遍了所有巴黎效野,卻未能遇見艾絲苔。這張他稱為“聖經面孔”的極為標致的猶太面容一直浮現在他的眼前。半個月以後,他不思茶飯了。苔爾菲娜·德·紐沁根和她的女兒奧古斯塔起先沒有發現男爵身上的這一變化。男爵夫人已經開始將女兒在眾人面前亮相,準備為她選擇對象了。母女二人只有在上午用早餐和晚上用晚餐時才能見到德·紐沁根先生,而且還是在苔爾菲娜有客的日子,大家一起在家裡吃晚飯時才能如此。過了兩個月,男爵焦慮不安,煩躁難熬,受著類似相思病的折磨。他詫異地發現自己的百萬財富竟然無濟於事。他日漸消瘦,看上去病得不輕。苔爾菲娜暗暗指望自己要當寡婦了。她開始假惺惺地可憐她的丈夫,把女兒叫到家裡。她向丈夫提了一連串問題。他像得了鬱憂症的英國人那樣向她作答,也就是幾乎什麼都沒有回答。 苔爾菲娜·德·紐沁根每星期日晚上大宴賓客。她選擇這一天接待客人,是因為她發現這一天上流社會誰也不去看戲,並且一般來說這一天也沒有什麼安排。商業階級或資產階級的入侵使巴黎的星期天枯燥乏味,幾乎與倫敦的星期天一樣令人厭倦。男爵夫人便邀請有名的德普蘭前來用餐,以便請他診治。紐沁根本人並不願意,他說自己身體很好。凱勒,拉斯蒂涅克,德·馬爾賽,杜·蒂耶,所有這些朋友已經使男爵夫人明白,像紐沁根這樣的人不會毫無準備地死去。他那龐大的事業要求作好精心安排,千萬要心中有數才行。這幾位先生都應邀前來赴宴,另外出席的還有弗朗索瓦·凱勒的岳父德·貢德爾維爾伯爵,德·埃斯帕爾騎士,德·呂卜爾克斯,德普蘭的得意門生比昂雄醫生,博德諾爾和他的妻子,德·蒙柯爾奈伯爵和夫人,勃隆代,德·圖什小姐和貢蒂,最後還有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拉斯蒂涅克與他的親密友情已經持續五年,但是如同人們所說的根據通知形式“按順序”排列,呂西安排在最後。 “我們要甩掉這一位,真還不容易呢!”勃隆代看到呂西安走進客廳時對拉斯蒂涅克說。呂西安那一天比以往都更俊美,衣著打扮極為華麗。 “最好還是跟他交個朋友,這個人很厲害呢。”拉斯蒂涅克說。 “他?”德·馬爾賽說,“那些社會地位一目了然的人,我才承認他們厲害呢。他的地位與其說無懈可擊,不如說不曾被攻擊。嘿,他靠什麼維持生活?他的財富從哪裡來的?我敢肯定,他已欠了六萬法郎的債。” “他找了一個有錢的保護人,那是一個西班牙教士。那人一心想幫他忙。”拉斯蒂涅克回答。 “他要娶德·格朗利厄家大小姐做妻子。”德·圖什小姐說。 “不錯。”德·埃斯帕爾騎士說,“可是,人家要他購買一塊每年能有三萬法郎進帳的地產,以確保他向未婚妻承諾的財產。這樣,他必須有一百萬才行,哪個西班牙人的腳下都找不到這個數字。” “這價錢夠高的。克洛蒂爾德長得很醜。”男爵夫人說。德·紐沁根夫人裝腔作勢地用小名稱呼格朗利厄小姐,似乎她這位高里奧家出身的姑娘與那個圈子的人來往很密切。 “不,”杜·蒂耶反駁道,“對我們這些人來說,一位公爵夫人的女兒永遠不會醜的,特別是當她能帶來侯爵的爵位和外交官的職位的時候。不過,這樁婚姻最大的障礙是德·塞里奇夫人對呂西安的發瘋般的愛情。她大概給他很多錢。” “怪不得我看呂西安總是沉著瞼,因為德·賽里奇夫人肯定不會給他一百萬叫他去娶德·格朗利厄小姐。呂西安可能不知道怎麼擺脫這個困境。”德·馬爾賽又說。 “對。不過,德·格朗利厄小姐十分愛他,”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說,“靠這個姑娘幫忙,說不定他的境況會好轉。” “那麼,住在安古萊姆的他妹妹和妹夫,他拿他們怎麼辦呢?” “他妹妹也富了,”拉斯蒂涅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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