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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四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3169 2018-03-21
冬眠醒來、另一枚名片、錢的無名性 無須說,那塊地並非我想得到就能馬上如願以償的。實際上我能籌及的款額幾近於零。母親作為遺產留給的錢還有一點,但那不久也勢必因為生計而歸於消失。何況我既無職業,又無可提供的擔保。找遍全世界,也沒有哪家好心銀行會貸款給這樣的人。也就是說,這筆錢我必須像變戲法那樣從空中取來,並且是在短時間內。 一天早上我步行到站前,按編號連續買了10張一等獎為5,000萬元的彩票,然後用圖釘一張張按在廚房牆上,每天望上一遍,有時坐在椅上一望就是1小時。就像等待唯獨我才能看見的一組暗號從中浮現出來。幾天后,我得到了一個直感--應該說是直感: 我不可能中彩。 稍後,直感變成確信。問題絕對不可能靠散步到站前小賣店買幾張彩票坐等搖獎就順利解決。我必須運用自己的能力以自己的力量獲得那筆錢。我把10張彩票撕碎扔掉,再次站在洗臉間鏡前往裡細看。肯定有計可施,我向鏡中的自己徵詢意見。當然沒有回答。

我悶在家中左思右想。想得累了,便出門在附近走來踱去。漫無目標地連走三四天。附近走得累了,就坐電車到新宿--到得車站附近又想上街看看,好久沒上街了。在與平日不同的風景中思考問題倒也不壞。想來,已很長時間沒乘電車了。我把零幣投入自動售票機時竟覺得有些彆扭,像在做一件生疏的事。回想起來,最後一次上街距今至少已相隔半年之久了。當時在新宿西口發現並跟踪一個提吉他盒的漢子。 久未目睹的城市的擁擠混雜令我怵目驚心。光看人流便幾乎透不過氣,心跳也有些加快。上班高峰已經過去,理應不至於那般擁擠,但剛開始我竟無法順利穿過。那與其說是人流,莫如更使人想起摧毀山體沖走房屋的滔滔巨浪。在街上走了一陣,為使心情鎮定下來我走進一家鑲有玻璃牆幕面朝大街的酒吧,靠窗坐定。上午,酒吧尚不擁擠。我要了杯熱咖啡,茫然望著窗外來往的男男女女。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少。大約15分或20分吧。陡然回神,發覺自己的目光正執意追逐緩緩駛過眼前擁雜路面的擦拭得閃閃發光的梅塞迪斯·奔馳、美洲豹和波爾西。在雨後旭光的輝映下,這些車身汗然某種象徵閃著過於炫目耀眼的光,無一瑕疵,無一污痕。我再次意識到這些小子有錢!意識到這點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我向著自己映在玻璃窗中的臉淒然搖頭。生來頭一次如此迫切地需要錢。 午休時間酒吧人多起來,我便走上街頭。並無地方可去,只想逛逛久違的鬧市區。從這條街到那條街,頭腦裡想的只是別撞上對面來人。由於信號關係以及自己的興之所致,或右拐或左轉或徑直前行。我雙手插進褲袋,全神貫注地從事行走這一物理作業。從排列著百貨大樓和大型超級商場櫥窗的通衡大道,走進擠滿花花綠綠色情商店的後街,走進喧鬧的電影一條街。繼而穿過靜悄悄的神社,重新折回主要街道。暖洋洋的午後,人們差不多一半沒穿大衣。我甚至可以感覺到時而吹來的風的愜意。注意到時,我已經站在似曾相識的場景中。我看著腳下的瓷磚地面,看著小巧的雕像,仰視眼前高聳的玻璃牆幕--我已置身於一座大廈前面的廣場正中。這正是去年夏天我按舅舅意見日復一日觀察來往行人面孔的老地方。持續觀察了10天。最後碰巧發現一個手提吉他盒的奇妙漢子,尾隨其後,在一座沒有印象的宿舍樓門口被棒球棍打傷左臂。漫無目標地在新宿街頭轉了半天,結果又返回了這裡。

我像上次那次在附近"丹金"點心店買來咖啡和炸麵圈,坐在廣場椅上吃了,一動不動地一味盯視眼前行人的面孔。如此時間裡,心情多少平和舒緩下來。不知何故,這裡有一種舒坦,如在牆角覓得一處與自己體形正相吻合的凹陷。我有好久不曾這麼認真看人們的面孔了。隨即,我意識到自己長期未看的並不限於人的面孔。這半年時間裡,實際上我幾乎什麼也沒看。我在椅子上端正姿勢,重新看人們的姿影,看高聳入雲的大樓,看雲開霧散陽光燦爛的春空,看五顏六色的廣告板,看從身旁拿在手上的報紙。隨著暮色的降臨,顏色似乎又一點點返回周圍事物。 翌日早,我同樣乘電車來到新宿,坐在同一椅子上打量來往行人的面孔。中午時分買咖啡喝了,買炸麵圈吃了。傍晚下班高峰到來前乘上電車回家。第三天也如出一轍。還是什麼也沒發生,什麼也沒發現。謎團依舊是謎團,疑問仍然是疑問。但我源俄覺得自己正一小步一小步向什麼接近。我可以站在洗臉間鏡前用眼睛確認那種接近。病的色調比以前更加鮮豔,也更加溫煦。我一時心想:這痣是活的。我活著,痣也活著。

一如去年夏天,一周時間裡我每天都如此反复:上午10點多乘電車上街,枯坐在大樓廣場的椅子上,不思不想地打量一整天來來往往的行人。有時候,現實聲響不知因為什麼突然遠離我的四周以至沓然消失,耳畔唯有水流沉靜的偏偏。我不期然地想起加納馬爾他。她是說起過聽水聲的事。水是她的主題。但我已記不起加納馬爾地關於水聲具體說了些什麼。我能記住的,僅有其帽子的紅色。她為什麼總戴一頂紅塑料帽呢? 不多會兒,聲音漸漸恢復,我又將視線投往人們的臉。 上街第八天下午,聽得一女子的招呼聲。當時我正手拿空了的紙杯往別處張望。 "餵,我說,"女子說。我回頭仰視站在那裡的女子的臉。是去夏同樣在這裡邂逅的中年女子,她是那10天中唯一向我搭話之人。我並非沒預想到會同她重逢,而實際給她打起招呼來,很有一種水到渠成之感。

女子仍如上次身穿顯得甚為高檔的衣服,搭配也恰到好處:玳瑁眼鏡、帶墊肩的黛藍色上衣,紅色法蘭絨裙子。襯衫是絲質的,小巧玲線的飾針在上衣領上閃爍。紅色高跟鞋式樣十分簡練,但抵得上我幾個月的生活費。相形之下,我這方面還是那麼狼狽:上大學那年買的夾克、裡面一件脖領鬆鬆垮垮的鼠灰色運動衫,下面一條到處起毛邊的藍牛仔褲,原本白色的網球鞋遍是污痕,已不知是何顏色了。 她在如此德性的我的身旁坐下,默默架起腿,打開手袋卡口,掏出一盒"弗吉尼亞",仍像上次勸我吸一支,我仍說不要。她銜一支在嘴上,用鉛筆擦一般細細長長的金打火機點燃。之後摘下太陽鏡裝入上衣袋,彷彿在淺水池中搜尋硬幣似地盯住我的眼睛。我也回視對方。那是一對不可思議的眼睛,空漠而又有縱深感。

她略略瞇起眼睛:"終歸舊地重遊?" 我點頭。 我看著煙。煙從纖細的菸支頭上升起,隨風搖搖曳曳地消失。她環顧一圈我周圍的景緻,像是想以自己的眼睛實際確認我一直坐在這椅子上看什麼。但那場景似乎沒怎麼引發她的興致。她再次將視線收回到我臉上:看痣看了半天,而後看我的眼睛,看我的鼻和嘴。又一次看我的痣。瞧那樣子她很想如鑑定狗那樣撬開嘴巴檢查牙齒窺視耳孔,倘若可能的話。 "恐怕需要錢。"我說。 她略一停頓,"多少?" "大約8,000萬。" 她視線從我眼睛移開,仰望了一陣子天空,彷彿在腦袋裡計算金額--從某處暫且把什麼拿來這裡,又從這裡把別的什麼移往共處。這時間我觀察她的化妝。淡淡塗過的眼瞼如意識微弱的陰翳,睫毛彎曲得很微妙,猶某種象徵。

她稍咧了下嘴角,說:"可不是個小數啊!" "我覺得多得不得了。" 她把吸了三分之一的煙扔在地上,用高跟鞋底很小心地碾滅。旋即從癟癟的手袋取出名片夾,拈出一枚塞到我手裡。 "明天下午4點準時到這裡來。" 名片上面只用黑黑的鉛字印著住址:港區赤扳XX號XX大廈XX室。沒有姓名。沒有電話號碼。出於慎重翻過來看了看,背面是空白。我把名片湊到鼻端聞了聞,什麼味兒也沒有,一枚普普通通的白紙片。 我看她的臉:"沒名字?" 女子初次漾出笑意,輕輕搖頭:"你需要的不是錢嗎?莫非錢有名字?" 我也同樣搖頭。錢當然沒有名字。錢若有名字,便不再是錢。使錢真正獲得意義的,即是其沉沉黑夜般的無名性,其壓倒一切的互換性。

她從椅子立起,說:"4點能來?" "那樣錢就能到手麼?" "乍不能呢……"微笑猶如皺紋在她眼角蕩開。她又環視一遍周圍景緻,純屬形式地用手拍了下裙圍。 女子腳步匆匆隱沒在人流中之後,我看了一會她碾滅的煙頭及其過濾嘴上沾的口紅。鮮亮亮的紅使我想起加納馬爾他的帽。 如果說我有優勢的話,優勢即是我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想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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