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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5438 2018-03-21
冬天裡的擰發條鳥 從奇妙的夏日過去,冬天來到了。這期間沒有任何堪稱變化的變化。晨光悄悄閃露,暮色日日降臨。 9月綿綿陰雨,11月有幾天險些熱出汗來。不過除去氣候,這一天同另一天幾乎沒有差異。我每天都去做長距離游泳、散步,準備一日三餐,使神經集中於現實而迫切的事情上。 但孤獨仍不時猛刺我的心。甚至喝進的水和吸入的空氣都帶有尖刺刺的長針,手中的書頁如薄薄的剃刀片白亮亮閃著寒光。在凌晨4時寂靜的時刻裡,我可以聽到孤獨之根正一點點伸長的聲音。 不肯放過我的人雖少也還是有的。那便是久美子的娘家。他們來了幾次信。信中稱既然久美子說婚姻生活再不可能持續,那麼就請盡快同意離婚好了,也只有這樣問題才能圓滿解決。最初數封是事務性的,頗有高壓意味;置之不理之後,遂變本加厲氣勢洶洶,最後又變得言詞懇切,但要達到的目的卻是一個。

不久,久美子父親打來電話。 "並不是說絕對不離,"我回答,"但離之前要和久美子單獨談談。如果談得通,離也無所謂。否則離婚是不可能的。" 我眼睛透過廚房窗口,打量外面雨中沉沉的天空。這星期連續下了四天雨,整個世界都黑乎乎濕轆轆的。 "結婚是我和久美子兩人反复商量決定的,半途而廢也得履行同樣程序。"我說。 可是同她父親的交涉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終歸哪裡也沒抵達。其實,準確說來並非哪裡也沒抵達,只是我們抵達的是一片沒有收穫的不毛之地。 幾點疑問遺留下來。久美子莫非真心同我離婚?並為此求其父母做我的工作?她父親告訴我"久美子說不想和你見面"。其兄綿谷升以前見我時也說過同樣的話。這大約不會完全是無中生有。久美子父母固然有時將事情往於己有利那方面解釋,但據我所知,至少不至於憑空捏造。如若這樣,如若她父親說的屬實,那麼久美子現在想必被他們"藏"在某處。

然而我還是難以置信。因為久美子從小就幾乎不對雙親和兄長懷有什麼感情,而想方設法不去依賴他們。或許久美子由於某種線大有了情人棄我了去。久美子信上說的雖然我未能一一信以為真,但不妨認為作為可能性並非沒有。只是令人費解的是:久美子居然直接返回娘家或棲身於娘家人準備的某個場所且通過他們同我聯繫。 越考慮越覺得事情蹊蹺。可以設想的一種可能性,便是久美子精神上出了問題,以致對自己自身失去控制力;另一種可能性是因故被強行關進了什麼地方。於是,我將各種各樣的事實、言語和記憶或一併集中起來或變換排列方式。不一會,我放棄了思考。推想無法使我覺得歸宿。 秋天日近尾聲,四下里有了冬的氣息。我像往年同一時節做的那樣,把院裡的落葉掃在一起,裝進塑料袋扔掉;往房檐堅條梯子,清掃承而槽沉積的樹葉。我住房的小院雖無樹木,但兩旁鄰院長有枝條發達的落葉樹,風把枯葉吹得滿院子都是。好在這樣的勞作對我並非苦差。在午後陽光下悵悵觀望落時飄零之間,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過。右鄰院子有棵掛著紅果的大樹,鳥們不時飛臨樹立競相啼叫。鳥們顏色鮮豔,011聲短促而尖銳,刺扎空氣一般。

我不知久美子的夏令衣服該如何整理保管。也曾想過索性按久美子信上交待過的,一古腦兒處理掉算了。但我記得久美子對這些衣服是件件都視如珍寶的,加之又不是沒地方放,覺得還是保留一段時間為好。 問題是每當我打開立櫃門,總是不容分說地意識到久美子的不在。裡邊排列的衣服,全都成了一度存在之物卻無可還原的空殼。久美子身穿這些衣服的姿影歷歷如昨,若干件衣服還印著我活生生的回憶。有時墓然回神,發覺自己正坐在床沿面對久美子的連衣裙、襯衫和半身裙發呆。已記不起在那裡坐了多久。也許10分鐘,或者一個鐘頭也未可知。 我往往一邊看著這些衣服,一邊想像一個自己不認識的男人給久美子脫衣服的場景。腦海中那雙手脫去她的連衣裙,正在拉她的三角褲。轉而開始愛撫她的乳房,分開她的雙腿。我可以看見久美子豐柔的乳房,雪白的大腿,可以看見那上面一雙別的男人的手。我本不願想這種事,卻又不能不想。因為那是可能實際發生的事。我必須使自己習慣這樣的想像,現實是不可能隨便發配到別處的。

綿谷升那個在新潟縣當眾議院議員的伯父10月初死了。在新清市一家醫院住院期間一天后半夜心髒病突然發作,雖經醫生全力搶救,也還是在黎明時分成了一具普通的死屍。但綿谷議員的死早在意料之中,加之有消息說大選不日開始,所以"後援會"的對策十分迅速及時,綿谷升得以按早已商定的計劃承襲伯父地盤。綿谷前議員的拉票組織固若金湯,況且原本就算是保守黨票田。若無相當意外,其當選萬無一失。有關報導我從圖書館報紙上看到了。當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心想如此一來綿谷家怕要忙得不亦樂乎,而顧不上久美子的離婚了。 時過不久,翌年初春眾議院解散大選,綿谷升不出眾人所料,以絕對優勢擊敗在野黨候選人當選。從綿谷升宣布競選到開票,我始終通過圖書館報紙追踪其主要活動,但對他的當選我幾乎不懷有任何感情。覺得似乎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現實不過隨後毫釐不爽地再現一遍累了。

臉上青黑色的痣沒再大也沒再小,不覺熱亦不覺痛。而且我已逐步淡忘自家臉大有清這一事實,也不再為掩飾病而戴深色太陽鏡或把帽簷拉得很低。白天外出採購,擦身而過的人或對我的臉愕然而視或把視線移開時固然使得我有時記起痣的存在,而一旦習慣,這也不怎麼介意了。畢竟我的有濤沒給任何人帶來不便。早上洗臉刮須時我每每細看字的情狀,但不見任何變異。大小色調形狀均無二致。 其實,注意到我臉上天外來痣的也沒幾個人,總共才四個。站前洗衣店問過,常去的理髮店問過,大村酒店的店員問過,圖書館服務台相識的女性問過,如此而已。每次問起我都做出甚為困窘的表情,盡可能三言兩語敷衍過去如"出了點事故"云云。他們也不深究,不無歉然地隨口道一句"這可真是"或"夠你受的"之類。

似乎自己正一天天遠離自身。久久注視自己手的時間裡,有時彷彿手透明起來而看見手的彼例。我基本不同難說話,也沒誰給我寫信,沒誰打來電話。進到信箱裡的,無非催交公益金的賬單和指名道姓寄來的廣告。廣告多是寄給久美子的名牌服裝彩色圖冊,比比皆是春今連衣裙、襯衫和半身裙照片。冬天雖冷,仍有時竟想不起開爐。分不出是天冷,還是我心冷。要等看一下氣溫表弄清確係天冷之後才打開火爐。有時火爐縱使把房間烘得再暖,感覺中的寒冷也還是有增無減。 我仍像夏天那樣不時翻過院牆穿過胡同走到曾有宮脅空房子的地方。我身穿短大衣,圍脖纏到顎,腳踏冬日枯草在胡同里穿行。凜冽的風從電線間低聲呼嘯掠過。空房子已片瓦不留,四周圍上了高高的極培。從牆縫間可以往裡窺看,窺看也一無所剩。房子沒了,石板沒了,井沒了,樹沒了,電視天線沒了,石雕鳥沒了。唯有給拖拉機履帶碾得硬邦邦平整整黑乎乎的地面冷冷延展開去,以及其間心血來潮似地零星長著的幾叢雜草。一度存在的那口深井和自己的下井之舉,恍若一場夢幻。

我靠著圍牆打量笠原May家,揚臉注視她的房間。但笠原May已不在那裡,她再不會出來沖我問一聲"你好啊,擰發條鳥"。 2月中旬一個極冷的下午,我來到站前那家舅舅以前告訴過我的"世田谷第一不動產"。推開門,裡面有一女辦事員,靠門處擺幾張桌子,椅上卻空無一人。看情形大概所有人都因事外出了。房間正中一個大大的煤氣爐紅通通燒得正旺。最裡邊有一小接待室樣的房間,一個矮小的老人坐在那裡的沙發上很專注地看報。我問女辦事員一位姓市川的先生在不在。 "我就是市川,有什麼事嗎?"裡邊的老人朝我這邊招呼道。 我道出舅舅名字,說自己是他外甥,現住在他老房裡。

"噢,是嗎是嗎,原來是鶴田先生的外甥!"老人說著,把報紙放在桌面,摘下老花鏡揣進衣袋,而後上下打量一遍我的臉和衣裝。不知對我印像如何。 "啊,請這邊來。如何,不來點茶?" 我說茶就不要了請別客氣。但不知老人沒聽見,抑或聽見了沒採納,總之命女辦事員上茶。稍頃女辦事員端了條來,兩人逐在接待室相對喝茶。爐火熄了,房間裡陰冷陰冷。牆上掛一幅附近一帶住宅詳圖,點點處處用鉛筆簽字筆劃著標記。旁邊有一挂歷,畫面是梵高筆下有名的大橋。是一家銀行的宣傳挂歷。 "許久沒見了,鶴田先生身體可好?"老人啜口茶問道。 "看樣子還好。還那麼忙,很少見面。"我回答。

"那就好。上次見面過去多少年了?像很久很久嘍。"說著,老人從上衣袋裡掏出香煙,比量好角度猛地擦燃火柴。 "你舅舅那房子託給了我,就一直作為出租房管理著。也罷,忙比什麼都好。" 不過市川老人並不顯得很忙。我猜測大概為了照顧老主顧而以半賦閒身份來公司照看一下。 "如何,那房子住起來可舒服?沒什麼不妙的?" "房子是一點問題也沒有。"我說。 老人點點頭。 "那就好。那房子可是個好房子。小是多少小點,但住起來舒服。那裡住過的八個個一路順風。你如何,是一路順風吧?" "算是吧。"我回答。至少我還活著,我對自己說。 "今天來是想問件事。問舅舅,舅舅說這一帶地產情況你最熟悉。"

老人嗤嗤笑道:"若問熟悉與否,那還是熟悉的。畢竟在這裡搞不動產搞了40年。" "我想請教一下我房后宮脅家房子的情況--那裡現在整地待售是吧!" "嗯。"老人咬緊嘴唇,似乎在搜尋腦袋裡的抽屜。 "賣是去年8月賣掉的。債款、產權問題法律問題都已四腳落地,可以出售了。鬧騰了好長時間。這回由地產商買下,拆了房整了地以便轉賣出去。反正地面建築沒人買,又不便讓房子空在那裡不管。買的不是本地同行,本地人不會買。那房子很多來由你都曉得吧?" "大致聽舅舅說了。" "那麼你也該知道,曉得內情的人是不會買的,我們就不買。就算抓到不知內情的人要手段轉手賣掉,不管賺多少事後心裡都不是滋味,我們可不做那種騙人買賣。" 我點頭表示贊同。 "那麼說,是哪家公司買的呢?" 老人皺眉搖了搖頭,說出一家頗具規模的不動產公司名字,"怕也沒仔細調查,光衝位置和價格輕易買下的,以為這下可賺上一筆.事情沒那麼簡單。" "還沒賣掉嘍?" "像是可以賣,可偏偏脫不了手。"老人抱起胳膊,"地皮這東西可不便宜,又是一生的財產,要買的人總得從根到梢梢調查一番。這一來,那些怪事就一樁樁抖落出來了。而一旦得知,一般人就不會再買。那塊地皮的情況,這一帶的人十之八九都知道的。" "價格大約多少呢?" "價格?" "就是有過官脅家房子的那塊地皮的價格。" 市川老人以多少上來興致的眼神看著我:市價是1坪150萬,畢竟是一等地。作為住宅用地環境無與倫比,採光也好,這個價還是值的。眼下這個時候地價是不大看漲,不動產業也不怎麼景氣,但那一帶不成問題。只要肯等時間,遲早賣上好價,一般來說。但那裡不一般,所以怎麼等也啟動不了,只有下降。現在就一降再降,已降到每環110萬,總共將近100坪,再降下去,正合1億。 " "以後還會降?" 老人果斷地點頭:"當然降。1坪降到90萬不在話下。90萬是他們買入價,要降到那個數。現在他們也覺得事情不妙,能撈回本就大喜過望了。至於能不能再降我也估計不准。如果他們等錢用,多少貼錢進去說不定也賣;而若不缺錢花,就可能咬牙挺著。公司內部情況我不清楚。另外可以斷定的一點,就是他們正為買那塊地皮後悔。沾在那塊地上,篤定沒好事。"老人篤篤把煙灰磕落在煙灰缸。 "那家院裡有井吧?"我問,"關於井您可知道什麼?" "晤,有井,"市川說,"一口深井。但就在前幾天給填上了。反正是枯井,有也等於沒有。" "井是什麼時候乾涸的您曉得?" 老人抱臂望了一會天花板。 "很早以前了,我也記不確切了。戰前還出水來著,不出水是戰後。什麼時候不出的我也不清楚。不過女演員住進去的時候就已經沒水了,當時好像說是不是把井鎮上。結果不了了之,因為特意填一口並終究嫌麻煩。" "就在旁邊的笠原家的非現在還有水上來,聽說水還很好。" "是把,或許。由於地質關係,那一帶以前出水就好。水脈很微妙,那邊出水,而隔幾步遠的這邊卻不出水也不是什麼希罕事。你對那並有興趣不成?" "實不相瞞,我想買下那塊地。" 老人抬起頭,目光重新在我臉上對焦,然後端起茶碗,無聲地喝口茶。 "想買那塊地?" 我點頭代替回答。 老人拿起那盒煙,又抽上一支,"嗵嗵"在茶几碰了磕煙頭。但只挾在指間,沒有點火。他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說:"剛才一直在說,那塊地可是有問題的,以前在那裡住過的人沒一個順利。明白?說乾脆點,即使價格便宜些也是絕對買不得的。這你也無所謂?" "這個我當然曉得。話說回來,哪怕再比市價便宜,我手頭也沒有足以買下的錢款。我準備花時間想想辦法。所以,想得到這方面的消息,您能提供麼,比如價格變動和交易動態什麼的。" 老人眼望未點燃的香煙,沉思良久。他輕咳一聲說:"不怕,不用急,短期賣不出去。真正動要等價格低得等於白給之後。依我的直感,到那個地步還要花些時間。" 我把自家電話號碼告訴老人,老人記在有汗漬的小黑手冊上。手冊揣進衣袋後,他盯視我的眼睛,又看我臉頰的痣。 2月過去,3月也快過去一半的時候,險些把人凍僵的嚴寒多少緩和了,開始有南來的暖風吹過。樹木的綠芽已觸目可見,院子裡有了以前沒見過的烏。天氣暖和的日子,我坐在簷廊眼裡院子打發時間。 3月中旬的一個傍晚,市川打來電話,說官脅那片地仍未出手,價格還會壓低。 "我不是說沒那麼容易賣掉的麼,"他得意地說,"放心,往下還要降一兩次的。怎麼樣,你那邊?錢可攢些了?" 當天晚上8點左右在洗臉間洗臉的時候,發覺臉上的痣開始發熱。手指一摸,可以感覺到以前未曾有過的微熱。顏色也較以前鮮豔起來,帶有紫色。我屏息斂氣,久久盯住鏡子不放,一直盯到自己的臉差不多不像自己的臉。那塊痣似乎在向我強烈希求什麼。我盯視鏡子彼側的自己,而鏡子彼側的我也反過來無聲地盯視鏡子此側的我。 無論如何也要把那口井搞到手! 這便是我得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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