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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五章

奇鳥行狀錄 村上春树 2995 2018-03-21
深夜怪事 少年真切聽得那聲音是在深夜。他睜眼醒來,摸索著打開檯燈環視房間。牆上掛鐘即將指向2:00。如此深更半夜裡發生什麼事了呢,少年無法想像。 隨後又傳來同一聲音。聲音無疑來自窗外。誰在哪裡擰動偌大的發條。如此深夜到底什麼人在擰什麼發條呢?不對,聲音雖像是擰發條,卻又不是擰發條聲。肯定是鳥在什麼地方叫:少年把椅子搬到窗進,上去拉開窗簾把窗戶開一條縫。一輪晚秋滿月脹鼓鼓白亮亮懸浮在天宇正中。庭院亮同白晝一覽無餘。樹木同少年白天看時印象甚是不同,全然覺察不出平日的溫馨與親和。橡樹賭氣似地在不時吹來的陣風中搖顫其黑陣陣的枝葉,瑟瑟發出令人不快的聲響。院子裡的石塊較往常又白又光,渾似一張死人臉在煞有介事地凝望天空。

鳥似乎在松樹上叫。少年從窗口探出上身朝上看去。但鳥躲在重重疊疊的大樹枝中,從下面無法看見。什麼樣子的鳥呢?少年很想看上一眼,以便記下顏色和形狀,明天慢慢用圖鑑查一下鳥名。強烈的好奇心使少年睡意不翼而飛。他最中意查閱魚類鳥類圖鑑。書架排列著讓父母買來的堂皇的大厚本圖鑑。雖說小學還沒上,但已能看懂有漢字的文章了。 鳥接連擰了幾遍發條,再度沉默下來。少年心想,除了自己有沒有其他人聽見這聲音呢?爸爸媽媽聽見了麼?奶奶聽見了麼?都沒聽見,明天早上自己就可以把這個告訴大家了:半夜兩點院裡有鳥在松樹上叫,叫聲真的像是在擰發條喲!要是看見--哪怕一眼--什麼樣就好了!那樣連鳥名都能講給大家。 可是鳥不再叫了。鳥在沐浴月光的松樹枝上如石鳥一般不聲不響。一會,冷颶颶的風警告似地吹進房間。少年陡然打個寒戰,關上窗扇。那鳥和麻雀鴿子不同,不肯輕易亮相給人看。少年看圖鑑得知,幾乎所有的夜鳥都很聰明機警。想必那馬曉得自己在這裡守候,所以再等多久都不會出來。他拿不定主意上不上廁所。上廁所必須穿過又長又黑的走廊。算了,就這麼上床躺下吧,又不是挺不到明天早上。

少年熄掉燈,閉起眼睛。但總惦記松樹上的鳥,怎麼也睡不著。熄掉燈也還是有月光挑逗他似地從窗簾邊邊角角瀉進來。當擰發條鳥的叫聲再次傳來時,少年毫不遲疑地翻身下床。這回沒開檯燈,在睡衣上披一件對襟毛衣,躡手躡腳爬上商邊椅子,掀開一點點窗簾從縫隙往松樹那邊窺看。這樣,鳥就不會察覺自己在此守候。 不料少年見到的是兩個男人。少年大氣不敢出。兩個男人如黑趣越的剪影在松樹下蹲下身子。兩人都穿深色衣服,一個沒戴帽,一個戴一頂禮帽式的帶檐帽子。這麼晚怎麼有陌生人鑽到自家院裡來呢?少年感到奇怪。首先是狗為什麼沒叫?恐怕還是馬上告訴父母好。然而少年沒離開窗口。好奇心把他釘在那裡。看那兩人要幹什麼! 擰發條鳥突然想起似地在樹上叫了起來。 "吱吱吱吱",長發條擰了幾次。但兩人沒注意鳥叫。臉沒抬,身子一動不動。他們臉對臉悄悄蹲在那裡。像在低聲商量什麼。由於月光被樹枝擋住,看不見兩人面部。片刻,他們不約而同地站起。兩人身高相差20厘米左右。都瘦,高個子那個(戴帽子的)身穿風衣,矮個頭衣服緊裹身體。

矮個頭走近松樹,朝樹上看了一會,雙手在樹幹上像查看什麼似地換來抓去弄了半天,之後一下子扑住,毫不費力地(在少年眼裡)順樹幹吱溜溜向上爬去。簡直是馬戲表演,少年心中稱奇。爬那松樹沒那麼容易。樹幹光溜溜的,一個抓手也沒有。他像熟悉朋友那樣熟悉那棵樹。不過,何苦深更半夜裡爬樹呢?想抓上面的擰發條鳥不成? 高個子站在樹下靜靜向上望著。不一會小個頭從視野消失了。不時傳來松葉“窸窸窣窣”的摩擦聲。聽動靜他還在繼續往上爬那棵大松樹。擰發條鳥聽得有人爬樹必定馬上飛離。即使爬得再靈巧,也不可能輕易捉到鳥。弄得好也許在鳥飛離時一晃兒看見鳥影。少年屏住呼吸等待鳥翅聲傳來。然而怎麼等也沒有扑棱聲,叫聲也已止息。

四下里許久無一動靜,無一聲響。看上去一切無不沐浴著虛幻的皎皎月光,庭院如不久前頓失滔滔的海底一般濕光光的,少年紋絲不動,忘情地凝視松樹和留在樹下的高個子,再不能移開眼睛。少年呼出的氣使窗玻璃變得白檬漾的,窗外想必很冷。高個子雙手叉腰,一直揚頭看著樹上,他也彷彿凍僵一般凝然不動。少年思忖,大概他在不安地等待矮個頭完成什麼任務後從松樹上爬下來吧。擔心也是有道理的,大樹下比上還難,這點少年非常清楚。不料高個子忽然一切置之不理似地大踏步迅速離去。 少年覺得唯獨自己一人剩留下來。矮個頭在松樹中消失了,高個子轉身不見了,擰發條鳥門聲不叫了。該不該叫醒父親呢!叫醒也肯定不相信自己的話,轉而問自己又做的什麼夢。少年固然經常做夢,經常把現實和夢境混在一起。但這次無論誰怎麼說都是真的,擰發條鳥也好,穿黑衣服的兩個人也好。只不過它(他)們不覺間遁去哪裡罷了。好好解釋一下父親應該可以相信。

接著,少年驀地註意到矮個子有點刑自己的父親。只是個頭似乎有點過矮。除去這點,體形、動作簡直同父親一模一樣。不不,父親爬樹爬不那麼靈巧。父親沒那麼敏捷,沒那麼有力氣。少年越想越莫名其妙。 不多工夫,高個子返回樹下。這回雙手拿著什麼,是鐵鍬和大提包。他把鐵鍬放在地上,用鐵鍬在靠近樹根那裡挖起坑來。 "嚓、嚓",爽快利落的聲音迴盪在四周。少年暗想,家人保准給這聲音吵醒。畢竟聲音如此清晰如此之大。 然而誰也沒醒。高個子對四周毫不在意,兀自默默挖坑不止。他身體雖然單薄,但力氣像是大得多。這從揮鐵鍬的動作即可看出。動作有條不紊恰到好處。挖罷預定挖的大坑,高個子將鐵鍬靠在樹幹,站在旁邊打量四周光景。或許他早已把什麼上樹的矮個頭忘在腦後,一次也沒往樹上張望。現在他腦袋裡裝的唯獨這坑。少年有些不滿--若是自己,會擔心上樹的矮個頭怎麼樣了。

坑不很深,這從挖出的土量可不難了然,也就是比少年膝部略深一點。看樣子高個子對坑的大小形狀頗為滿意。稍後,高個子從提包裡輕輕掏出一個黑乎乎的布包樣的東西。從手勢來看,東西軟綿綿鬆垮垮的。說不定高個子要往坑里埋什麼人的屍體。想到這裡,少年胸口怦怦直跳。不過,布包裡的東西頂多貓那麼大。若是人的屍體,無非是嬰兒。問題是為什麼非要埋在我家院裡不可呢?少年下意識地把積在口裡的唾液咽進喉嚨深處,那"咕嚕"一聲把少年自己嚇了一跳。聲音很大,大約外面的高個子都可聽到。 繼而,擰發條鳥受到吞唾液聲刺激似地啼叫起來。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擰的發條似乎比剛才的還要大。 聽得這鳥鳴,少年憑直感察覺出來了:一件極為重大的事即將發生。他咬緊嘴唇,不由自主地咋嗤咋嗤搔起兩臂的皮膚。一開始沒撞見就好了,但現在為時已晚。如今已不可能對此視而不見。少年微張著口,把鼻子按在涼冰冰的窗玻璃上,密切注視庭院裡上演的這幕怪劇。他已不再指望家裡會有誰起身。他們即使聲音再大怕也不會醒來,少年想,除自己以外沒有人聽得這聲音,這是一開始就已定下的。

高個子彎下腰,輕手輕腳地將包著什麼的黑布包放進坑去,而後站在那裡向下盯著坑里的東西。臉看不見,感覺上好像一臉莊重,悶悶不樂。到底什麼屍體呢?少年想。未見,高個子毅然決然地拿鍬埋坑,埋罷,輕輕把表面踩平。之後把鐵鍬靠樹幹立定,拎起提包邁著慢悠悠的步子離去。他一次也沒回頭看,沒往樹上瞧。擰發條鳥再沒叫一次。 少年歪頭看牆上掛鐘。細細看去,見時針指在兩點半。少年接著又從窗簾縫隙往松樹那兒看動靜看了10分鐘。之後睡意洶湧襲來,彷彿一面重重的鐵蓋劈頭壓下。他很想弄清樹上的矮個頭和擰發條鳥往下如何,但已沒辦法睜開眼睛。於是連對襟毛衣也顧不得脫,一頭鑽進被窩,人事不醒般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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