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二·咒俑

第7章 第十八章牡丹

橘逸勢一大早就趕至空海房裡。 “餵,空海——”逸勢的聲音宛如雀躍,“那是你的把戲嗎?”興奮過度的逸勢,臉色微微泛紅。 “逸勢,你在說什麼?” “牡丹啊。你用手罩住的那朵牡丹,今天早上開花了。” “喔。” “別裝傻了!剛剛西明寺和尚都在起哄。” “奇怪——”空海一臉詫異的神情,“不可能這樣。” “可能也好,不可能也好,我知道你平時都用手罩住那株牡丹,比起其他枝椏,它不是更早長出葉子、膨起花苞了——” “唔。” “難道你又打算說,是孔雀明王讓牡丹開花的?” “我沒那樣說。” “總之,你快來看。”經逸勢催促,空海走到庭院。 牡丹花前,果然聚集了一群人。

包括志明和談勝兩人。 空海跨步走去,志明首先察覺,向他打招呼。 “這牡丹真出色。”空海在志明身旁端詳,果然有朵盛開的白牡丹。 是朵出色的大輪白牡丹。 開花的枝椏不堪花朵重量,沉甸甸地彎垂下來,那花朵卻昂首盛開。 是朵嬌豔美麗的牡丹。 更奇特的是,這並非該開出白牡丹的枝椏。本該開出紅牡丹的枝椏,此刻竟盛開著白牡丹。 同枝椏的其他花苞,均是一色紅,便是明證。 “這消息,很快就會傳遍長安城了。”志明說。 “到時觀賞人潮大概會蜂擁而至。”談胜對空海說。 其他牡丹好不容易長完新芽,紅色新芽苞才剛綻放,正要伸展淺綠新葉,獨獨那株枝椏,葉片大大張開,而且開著花。 實在是——空海一臉傷腦筋的神情,勤懇婉謝眾人的讚嘆,匆忙離開現場。

“怎麼了?空海——”隨後趕上的逸勢,隔著空海肩膀低聲問。 “剛才說過了,逸勢,那不是我的把戲。”確實,空海之前每天都用手掌攏罩那花苞,想讓牡丹提早盛開,但昨晚有人讓牡丹更早開了花。 “不是你的把戲,那會是誰?” “大概是丹翁大師吧。” “丹翁?為什麼?” “這——”空海似乎在思考某事,默默走了幾步,再喃喃自語:“可能是約定的信號。” “原來丹翁大師昨晚來過了。”逸勢恍然大悟地點頭。 此處是空海的房間。 空海正向逸勢訴說昨晚發生之事。 話雖如此,空海並沒詳細說出自己的體驗。就算那是丹翁法術中的光景,若向逸勢提起自己去了兜率天,那可沒完沒了。 空海只跟逸勢提到,丹翁暗中潛入自己的房間,告訴他有關晁衡信件的事。並說,可能是丹翁臨走前,讓枝頭牡丹開花的。

那株牡丹,是空海每天以手掌攏罩的枝椏。因為已受空海手掌的影響,丹翁才能於一夜之間讓其開花。 “可是,晁衡大人的信,丹翁大師真能弄到手嗎?” “不知道,他應該多少有些線索吧。” “空海啊,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意思?” “難道我們要癡等丹翁大師拿到信嗎?” “不,要做的事多得很。” “什麼事?” “比方說,一是到安先生那裡——” “安先生?”逸勢問。 空海稱呼為安先生的人,就是安薩寶。他不是唐人,而是胡人——波斯人,簡單說,就是今日的伊朗人。 這時期,波斯國教襖教——拜火教已傳人長安,並且蓋起襖祠來。 安氏是拜火教祭司,空海拜他為師,學習天竺語——梵語、波斯語等胡語。

所謂“薩寶”,其實並非人名,而是一種官職。為方便管理滯唐的西域人,大唐朝廷才設置“薩寶”官職。 逸勢一度和安薩寶這人打過照面。 “為什麼?” “之前你也一道去時,安先生不是說過了嗎?” “他說了什麼?” “卡拉潘(karapan)的事啊。” “卡拉潘?” “他說,在波斯邪宗淫祠做事的咒術師,叫作卡拉潘。而且,卡拉潘咒師也來到大唐了——” “那又怎麼了?” “開挖貴妃墓地時,不是有石棺出土嗎?” “嗯,我記得。”彷如有一隻冰冷的手撫觸他的頸項般,逸勢聳了聳肩。 他似乎想起石棺開封時,棺蓋內側的血跡抓痕。 “那時不是從土裡挖出狗骷髏嗎?” “嗯。”

“狗骷髏上寫了一些字。” “喔,我想起來了。” “那些字不是波斯文嗎?” “的確——”污穢此地者,將受詛咒。毀壞此地者,災禍及身。以大地精靈之名,予彼等以恐怖。 狗骷髏上如此寫道。 此外,徐文強棉田出土的兵俑胸部,也寫了波斯文的咒語。 “還有,跟此事件似乎牽連頗深的'胡玉樓'麗香,不也是胡人嗎?” “沒錯。安先生還提到,麗香似乎也進出來路不明的道士家——”逸勢點頭道:“原來如此。你想向安先生多探聽點消息?” “是的。” “你不是說,還有其他事可做。” “嗯。” “什麼事?” “剛剛提到麗香出入的道士家,大猴已經查出在哪裡。我想去那兒探個究竟。

可是——” “怎麼了?” “等我先聽過安先生的說明也不遲。” “那你打算先去找安先生?” “是打算這麼做。所幸今天正好是到安先生那兒學胡語的日子。 我不能只顧妖物,把學胡語的事給疏忽了——” “好,我也一道去。”逸勢語畢,窗外傳來呼喚聲。 “空海先生在吧——”是大猴的聲音。 “在。”空海將窗子開出一條縫隙,有雙親切的大眼睛,正朝里面窺視。 果然是大猴。 “先生,大事不妙了!” “怎麼了?” “今天一大早我到呂家祥宅邸打探消息。”劉云樵現正藏身呂家祥家裡。 “空海先生,劉云樵死了。”大猴說。 “什麼——”空海罕見地高聲驚叫。 “這可不是謠傳。昨晚,不,今天一大早,劉云樵屍體被發現了——”

“被發現了?” “是。在呂家祥家的房間裡——”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青龍寺的鳳鳴應該一直跟在他身邊。依他的法術,一般半吊子咒術或普通妖物,根本不敵的。"“空海先生,這不是鳳鳴先生的錯。即使是空海先生,對劉云樵也是回天乏術。” “怎麼說?” “因為劉云樵是自己結束自己的性命。是自殺。對於想死的人。 即使是佛陀,也愛莫能助。 ”大猴嘆了口氣說。 “自殺?” “是的。”大猴拉動結實的下巴,點點頭。 事情是這樣的。 昨晚劉云樵精神錯亂。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空海和鳳鳴同行,去見藏身呂家祥家的劉云樵時,他也是這副瘋模樣。 “你來了?終於要來殺我了?”劉云樵如此說,向前揪住空海、鳳鳴。

甚至手持利刃,欲殺害兩人。 鳳鳴馬上為劉云樵驅邪,讓他恢復正常了一段時間,然而,空海等人一離開,劉云樵當晚又犯了,變得怪怪的。 “你,是來殺我的貓的吧——”劉云樵沖向鳳鳴。 鳳鳴押住劉云樵,幫他祛除惡氣後,劉云樵便恢復原狀。 據說,這種情況不停重複著。 而且,邪氣在劉云樵體內停留的間隔,也愈來愈短。 換句話說,劉云樵的身體已變成隨時可以召喚邪氣的體質。 不論鳳鳴如何驅除,轉瞬間,邪氣又積聚在劉云樵體內。 不安。 憎惡。 怒氣。 這些感情啃蝕著他的心靈,令他能輕易感應邪惡之氣,並召喚邪氣。有時甚至連無害之氣,只要觸及劉云樵的意念,也會轉化為邪惡之氣。 邪氣憑附在劉云樵身上。

鳳鳴再度為他驅邪。 然而——鳳鳴也不能不睡覺。 本來,晚上他都和劉云樵同房睡覺,但劉云樵終於拒絕了。 正是昨晚。 “你想趁我睡覺時殺掉我的吧——”劉云樵用惡狠狠的眼光,瞪視鳳鳴說道。 這段時期,即使鳳鳴施展法術,替劉云樵解除邪氣,卻也無法完全恢復原狀了。 不論有無邪氣附身,劉云樵的精神狀態已開始變成這般模樣了。 鳳鳴陪伴身旁時,劉云樵不肯睡。 他似乎已出現幻覺。 “如果我睡了,你就會來殺我吧——”劉云樵自喉嚨深處發出野獸般吼叫。 即使不是鳳鳴,換呂家祥和他同房睡覺也不行。 劉云樵不吃、不睡。 沒多久,人馬上憔悴下來。 到了第四天晚上,鳳鳴終於讓劉云樵一人獨眠。

為了謹慎起見,鳳鳴先仔細驅除了宅邸、房間內的邪氣。 繼而替劉云樵個人驅邪,最後才讓他獨眠。 鳳鳴睡在鄰房。 午夜三刻為止,平安無事。 三刻過後,近四刻時,劉云樵房里傳出聲響。 “來了……”那嗓音嘶啞低沉。是劉云樵的聲音。 “我知道,你來殺我了。”劉云樵似有從床上起身的跡象。 “你有辦法殺我嗎?如果有辦法,就給我試試看。”劉云樵像是看到了幻覺。 鳳鳴想要推開劉云樵房門,但推不開。 似乎有某物扣住,或是上了門閂。 企圖推開房門的動靜傳到房裡,劉云樵發出高亢的悲鳴。 “咿一” “咕咚”一聲,某物倒落地面。 且傳出劉云樵奔跑的聲音。 繼之,劉云樵尖叫一聲:“混蛋!” “你殺不了我的。殺不了我——”危險!鳳鳴心裡如此想時,呂家祥和下人已持斧頭趕到。 “用斧頭——”呂家祥手持斧頭砍向門扉。 “等等——”鳳鳴剛說完,房裡劉云樵發出野獸般吼叫,隨後高聲哀嚎。 “來、來、來了!”房中傳出劉云樵背部撞牆的聲音。 “你這畜牲,有本事來殺我啊。你聽好!你殺不了我的,聽好!你看——”某重物倒在地板的聲音。 微弱的呻吟聲。 突然間——一切又回歸寂靜。 “不行了。”這回換鳳鳴接手呂家祥的斧頭,朝門扉大力砍劈。 破門而入後,鳳鳴發現家具散亂一地的房間中央,劉云樵俯臥在地,從他那俯臥地板的臉孔下方,汩汩流出大量鮮血。 原來劉云樵手握短劍,剌入自己喉嚨。 “怎樣,殺不了我吧。因為我動手殺死自己……”據說,劉云樵這樣說完後,便斷氣而亡。 “空海先生,誰都幫不了想死的人。說要上茅房,趁單獨一人時也可能上吊,或用利刃割斷自己咽喉。總不能拿繩索一輩子拴住那人吧——”大猴說。 空海徐徐吐出一口大氣。 空海和橘逸勢還未出門前,鳳鳴已先到西明寺。 鳳鳴原本相貌堂堂、才氣縱橫的臉孔,如今卻憔悴得讓人吃驚。 不聽聲音,還以為是別人。 眼眶凹陷,雙頰消瘦。 鳳鳴滿臉枯萎入骨的病態表情,站在空海面前。 他前來向義明和澄明報告此事。 “太遺憾了。”空海說。 此處是西明寺中庭。 膨起花苞的牡丹上,灑落著溫煦陽光。 逸勢只在最初和鳳鳴簡短打過招呼後,便一直在空海身旁靜默不語。 面對如此落魄的鳳鳴,空海也沒多少話可說。 鳳鳴對空海的問候微微點頭,喟然長嘆。 “空海,老實說,之前我一直很有自信。” “自信?” “不管誰下咒,我都能保住劉云樵。沒想到我大錯特錯——” “你別責怪自己。人一旦不想活了,誰也攔不住——” “不。”鳳鳴斷然搖頭,“空海,我老是注意外面的敵人。可是,事情並非如此。真正的敵人其實在自己內心。”鳳鳴以右手貼在自己左胸口。 “再如何拼命驅除人體內潛伏的餓蟲,與拯救其心靈,其實是兩回事。” “是。” “劉云樵的敵人,在他自己心裡。如果我能及早察覺,不執著外在敵人動靜,劉云樵便可免於一死了。” “——"“佛法不就是為此而存在嗎?對佛法來說,哪類的法術並不重要。拯救人的靈魂,才是佛法存在的意義。我卻忘了這道理。身為僧侶,我很慚愧。”凝視著空海的鳳鳴,眼眸深處燃著一道火光。他彷彿正是仰賴那自己眼眸的亮光,向空海自白出上面那段話。 “我想重新來過。”鳳鳴向空海頷首,又抬頭說:“回青龍寺後,我要再度從頭學習有關人心的事——” “鳳鳴,在下甘拜下風。你這番話,我一字一句銘刻在心。” “你遲早會來青龍寺吧?” “一定去。” “我在青龍寺恭侯。” “你現在就要走嗎?” “外面有金吾衛衛士在等我,所以——”鳳鳴說,他打算先到金吾衛那兒通報,再回青龍寺。 “請保重——”空海頷首。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鳳鳴也頷首回禮,伸直脊背,背對空海跨出腳步。 鳳鳴身影消失不見之後,“連鳳鳴都——”逸勢嘆了口氣說:“喏,空海,我本來不喜歡那男人。甚至覺得他討人厭。不過,看他剛剛那模樣,我覺得很可憐,說不出任何安慰話。,'“嗯。 ” “或許那男人,也是個好人吧。”逸勢又自言自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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