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二·咒俑

第6章 第十七章兜率宮

空海啊……空海啊……呼喚聲響起。 聲音十分微弱。 宛如在耳畔低語。 微弱的程度,像是遠方傳來的蟲鳴。但,發出那聲音的,感覺就在耳畔。或許,那聲音是在更近之處——可能傳自腦海。 空海正在睡覺。 他自覺正在睡覺。 然而,並非沉睡,還有個半醒的自己。這半醒的自己,意識到自己正在睡覺,同時也聽見了聲音。 “空海啊……”那聲音又呼喚起來。 聲音實在微弱,無法清楚辨識性別。 男的?女的?到底哪方?空海集中精神,想听個明白。 就在意識準備清醒之時,“等等……”那聲音又響起。 “醒過來反而會聽不到聲音。你照樣躺著聽……” “聽?!” “別想逃,將你的心坦然委諸我的法術即可。”那聲音說。

這天,空海和橘逸勢與柳宗元相會,此刻是夜晚。 空海睡在西明寺自己的房間裡。 約莫午夜過半吧。 那聲音不知不覺悄悄潛入空海睡夢中。 “空海,來……”聲音說。 “我會派個女人去接你。你隨她來。”聲音死纏不放。 女人?空海心中暗忖之際,又傳來聲音:“空海,明白了嗎……”空海——怎樣?空海大師……“空海大師。”本來是中性的聲音,不知何時變成了女聲。 “空海大師,請往這邊走。”忽地,空海睜開雙眼,抬起了頭。 一身淡藍單衣的女子,正坐在他枕邊。 “您醒來了?”女子問道。 是位美麗女子。 青春年少,唇色紅潤。 清澈靈秀的眼眸,正凝視著空海。 看似柔軟的紅唇,隱約浮現微笑。

“那就請您移駕……”女子催促空海。 空海看著女子好一會兒。 “原來如此……”點點頭後,掀開被褥起身。 逸勢仍在鄰房熟睡。彷彿探視在彼端熟睡的逸勢模樣一般,至海望了牆壁一眼,站起身。 “有勞你帶路了。” “請隨我來。”女子起身,宛如纖細柳葉隨風搖曳,輕盈地跨出腳步。 兩人來到屋外。 是西明寺中庭。 青色月光,皎潔映照在庭院。 女子裸足而行,輕巧地走向萌芽的牡丹花間。 一株高大的槐樹,長在庭院東側。 女子似乎朝向那方向。 來到槐樹樹根前,女子頓步,嫣然笑道:“這兒便是。” “就是這兒嗎?”空海和女子並肩站立在槐樹之前。 “是哪位請我來的?”空海問。 女子無言點頭,抬起白淨下顎,仰望樹頂。

“在那兒……” “這樹上嗎?” “請從這兒爬上去。我家主人正在上面候駕。”空海仰頭尋覓,卻不見任何人影。 槐樹剛萌芽的枝椏,朝向夜空伸展,隨微風吹拂,迎面可望見夜星點點。 “請您往上爬吧。”女子又開口。 '“知道了。”說畢,空海伸出右手,抓住最底層的枝椏。 他雙腳緊抵樹幹,將身體往上吊。 不可思議地,身體輕盈地攀上第一根枝椏。 “再往上爬——”女子聲音從下面傳來。 空海伸出左手,抓住更上面的枝椏。 上吧——“請再往上爬!”女人又出聲。 往上爬著爬著,不知不覺中,空海周圍的槐樹綠葉沙沙作響。 新生樹葉的香味撲鼻而來。 剛爬的時候,新綠枝葉並沒有這般繁茂。

此刻,空海卻置身於綠葉的起伏波動中。不僅四周或上下,所有方向的槐樹葉片都在沙沙作響。 早該超過方才在樹下所見的槐樹高度了。 怪哉。 再怎麼往上爬,依然是在綠葉起伏波動之中。 空海默默地繼續往上爬。 “請繼續往上爬。”女子又出聲了。 繼續爬上去。不久,再也聽不到女子聲音了。 自己到底爬了多久了呢?奇妙的是,愈往上爬,四周似乎愈見微明。 何時結束攀爬,空海也沒個底。 只是隨著空海的攀爬,上方亮度也愈來愈強。 幾回感覺就快登頂了,樹梢卻仍在上方。 不久——他抓住一根粗壯枝椏,拉起身體時,終於攀出樹頂了。 吸進的空氣中,有一股微甜且馥郁的香味。 絕非某處在焚香。而是空氣本身,似乎融入了無法言喻的果蜜氣味。

此處既非白天,也非夜晚——不過,四面充滿朦朧光暈。 眼前出現一幢家屋。 槐樹頂部的幾根粗枝上搭著木板,木板上有一幢房子。是木造家屋。 房子壁面縫隙,隱約可見內部搖曳的燈火。 屋頂縫隙,冒出了一縷藍色輕煙。 “大概是這兒吧……”空海輕聲低語,穩當地在枝頭上跨步。 他在木門前站住。 “空海大師,快進來吧……”門內傳來聲音,是男人的聲音。 而且,聽來像是老人的聲音。 空海伸出右手,推開門進到屋內。 是舖有木板的房間。 昏暗室內的木板上,端坐著一位白髮老人。 老人面前有座火爐,爐中有微弱的火焰在燃燒著。 “能夠來到九萬九幹九百九十九由旬的高度,真不愧是空海大師。明月就在你腳邊的更下方。”

“九萬九幹九百九十九由旬嗎?這麼說,此處是——” “兜率天。”老人喃喃自語。 “若是這樣,您不就是彌勒菩薩了嗎?” “正是。” “哎,早知如此,我應該成為方士研習玄道的。”空海回應。 玄道者,仙道也。 “為什麼?!”老人一副詫異的神情。 “我根本不知道,只要成為方士,修習仙道,就能如此這般地來到兜率天。若玄道比學習顯密能更快來到兜率天的話——”空海的意思是,早知道就該研習方士修行這回事了。 “別瞎扯了,空海。” “能不能收我當弟子,丹翁大師——” “喔,我隨時恭候大駕。”回應空海後,丹翁老人發出爽朗的笑聲。 有座山名為須彌山。 根據《華嚴經》記載,聳立於世界中心的正是這座山。

其高度約八萬由旬(五十六萬公里)。 守護須彌山西方的尊神是廣目天。 守護北方的尊神則是多聞天。 南方是增長天。 東方是持國天。 須彌山頂上,有一株高達百由旬(七十公里)的龍華樹。 據說,出自印度教神祗之一的雷神——帝釋天——所居住的宮殿便在此處。 須彌山頂上,也就是帝釋天居住的珠勝殿,往上九萬九幹九百九十九由旬處,便是兜率天。 據說,那個彌勒菩薩為了於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後,以佛陀身份降臨人間,曾在兜率天聽釋迦牟尼講經說法。 菩薩一一對於即將成為佛陀的“存在”,人們稱之為菩薩。 先前空海和丹翁的對話,正是立足於此一說法之上。 空海隔著爐,面對丹翁而坐。 “空海,你終於來了——”丹翁瞇起眼睛說道。

“前些日子那晚,多虧您相助,不勝感激。” “那是私事,不必謝我。” “私事?” “沒錯。”丹翁簡短回答。 其弦外之音是:因為是私事,就別探詢了,再問也是徒勞。 “今天把我找來兜率天,有何貴幹?” “空海,別急。這兜率宮,也有這樣的好東西。”丹翁自爐對面拿出一支陶瓶,擱在爐上。 甘甜香氣,撲鼻而來。 “是酒嗎?” “是胡酒。”丹翁說是葡萄酒。接著,他又拿出兩隻琉璃杯,擱在爐上。 “真是有情趣的雅興。” “你喜歡嗎?”丹翁隨手在兩隻琉璃杯內斟上酒。 “身為出家人,你不可以喝酒吧?” “可以。” “倭國沙門不禁飲酒嗎?” “倭國沙門的話,即使禁飲酒,有的喝,也有的不喝。”

“你喝嗎?” “我喝。”空海滿臉不在乎地回應。 丹翁興味十足地望著空海,伸手取起斟上葡萄酒的琉璃杯,說:“那就喝吧。”空海手上拿著剩下的另一隻酒杯。 那淡綠色的透明琉璃杯,即使在長安也是貴重物品。 “好,喝!”兩人輕輕碰撞琉璃杯緣,再端至唇邊。 “話又說回來,空海,你來這趟可真不容易。”丹翁擱下酒杯說道。 “是您找我來的。” “說這兒是兜率天,未必全是吹噓。一般人還來不了。” “我知道。” “喏,空海,你什麼時候知道是我丹翁的法術?” “當您叫我躺著聽時,我心裡就有數了。” “這可不是泛泛之輩辦得到的啊。” “您說的對,我只是坦率把我的心委於丹翁大師而已——”

“我想,倭國沙門應該不會每個都像你這樣,不過,萬萬沒想到身居於野的人之中,有你這般有趣的人。”丹翁又端起酒杯喝酒。 “這地方,全看你我的心境而定,有可能變成兜率天,也有可能是餓鬼道地獄。 瞧,也可以這樣——”丹翁話沒說完,寸絲不掛的一名裸女就坐在丹翁身旁了。 空海身旁也出現一位美艷裸女,依偎著空海。 豐滿乳房,觸及空海的臂膀。 裸女細緻白皙的兩條手臂,溫軟地摟住空海脖子。 空海側視這一幕。 突然——方才所見的裸女,身上穿起綾衣;剛見她綾衣纏身,瞬間又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大猿猴。大猿猴的利牙,眼看就快嵌入空海喉嚨裡,他卻悠然自得地飲著酒。 是丹翁施展法術,將裸女變成了大猿猴。 “這是——”丹翁苦笑,遞出琉璃杯。原本斟在杯中的葡萄酒消失了,一朵與方才杯中酒相同顏色的紅色大牡丹花,正在琉璃杯中綻開花朵。 這是空海玩的把戲。 定睛細看,兩人四周全是盛開的牡丹花,五彩繽紛。 眨眼之間,女子、大猿猴全消失了。 方才女子所在,也就是丹翁肩頭附近,有一朵大白牡丹,沉甸甸地低垂著頭;而大猿猴的位置,竟變成嬌豔紫牡丹,不勝負荷地託在空海右肩上。 丹翁稱作兜率宮的小木屋,也消失得無影無踪。陽光四射,藍天吹來陣陣清風。 空海和丹翁兩人,隔著爐對坐在斑斕盛開的牡丹花叢中央。 一陣強風從旁吹來,牡丹花瓣依次隨風飄去。 數以百、千、萬、億計的花瓣,乘著透明的風,翩翩紛飛在藍天虛空中。 這般景緻太奇異驚人了。 “喔,真是壯觀……”丹翁睛不自禁地發出讚歎聲。 俄頃間——那景象又倏地變回兜率宮內部,丹翁和空海各自手握斟滿葡萄酒的酒杯,兩相對望。 “跟你一起玩真有趣,可惜沒時間繼續玩了。”丹翁惋惜地說道。 “您有何貴干呢?”空海問。 “我聽說晁衡大人的信丟失了。”丹翁直視空海雙眸深處般問道。 “不愧是丹翁大師,那事您全都知道了——” “老實說,那封信我也找了好久。” “是嗎?” “始終沒想到那封信會先到李白手裡,再落入柳宗元手裡。” “您可知道,信上寫了什麼?” “多少知道一些。” “您看過信嗎?” “還沒。” “聽說,信上寫著有關晁衡大人預備陪同楊貴妃到倭國的事。”丹翁那對小眼睛,燃起奇異的光芒。 “你似乎想套我的話,打探信裡的內容嗎?” “是的。”空海大咧咧地點頭。 “這樣看著你的臉,稍一疏忽,我大概會脫口而出。” “請務必說給我聽。” “這可不行——”丹翁說畢,馬上加了一句,“——我很想如此拒絕,可是,事情有點變化。” “變成如何?” “空海,你別急。” “可是,我真想知道。” “好吧。”丹翁點點頭,“好是好,但我有個條件。” “條件?” “我告訴你信裡的事,你也要幫我做件事。” “什麼事?” “那封信不久就會到我手中,到時候我再送到你面前。” “這樣的事,您辦得到嗎?” “大概可以。” “您有線索嗎?” “也不是沒有。” “聽說有人偷走——” “——” “到底是誰偷走的?”空海追問,丹翁沒有回應。 “空海,我說拜託你靜}亡的事——” “是。” “就是將那封信送到你面前時,你要幫我讀信。” “原來如此,丹翁大師也讀不通倭國文字嗎?” “是。所以才要你幫我讀信。如此,你自然也可以明白信裡寫些什麼內容了——” “有道理。”空海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望向丹翁。 “丹翁大師,您為什麼又變卦了?” “變卦?” “您不是警告我別插手這事?我記得您在馬嵬驛說過。” “是那事嗎?” “我本來認為,您找我來正是為了這事。”空海言下之意是:明明如此,卻特意要我讀安倍仲麻呂的信,這不是等於贊同我插手此事嗎?“不,其實我現在也還是想勸你,盡可能不要置身於此事。問題在於沒人能讀晁衡大人的信。況且,我想,不管你意向如何,早晚你也不得不牽扯進來。” “您指的是何事?” “老實說,這事,青龍寺也牽連頗深。” “什麼?”空海臉上首度露出吃驚的神色。 “反正你遲早也要到青龍寺惠果和尚那裡吧?” “是。” “本來這事我想私下圓滿解決,現在情況卻不允許了。青龍寺如今已完全被捲了進去。” “您是說鳳鳴?” “如果你去青龍寺,自然而然也就不得不插手管這件事。” “換句話說,貴妃和青龍寺,往昔曾跟這事有關?” “嗯。” “到底是怎樣的關連?” “我不打算說太多。今晚能告訴你的,到此為止。”空海流露出不滿意的神情。 “可是,丹翁大師,有關楊貴妃將被帶到倭國的事,是事實嗎?” “是事實——若問我有沒有這回事,答案是有。真有這回事——” “那貴妃真的到倭國了?” “你說呢?” “我想丹翁大師應該看過,馬嵬驛的墓穴裡,貴妃遺體不見了。” “沒錯,跟你看到的一樣。” “那事和晁衡大人,到底有什麼牽扯?”空海問。 “這件事要是圓滿收場,我會全部痛快說出來。不過,今晚只能說到這兒。我已對你說太多了——”丹翁徐徐地搖頭。又望向空海——“空海,我對你說過,去青龍寺要趁早。你可能還可以擁有二十年光陰,但青龍寺那方,可沒這麼多時間。” “您說青龍寺那方,是指——” “惠果和尚。” “聽說他去年病倒了。” “惠果和尚所剩時間已不多了,說不定——”丹翁說到此處,頓了下來。 “說不定怎樣?” “說不定這事會縮短惠果和尚所剩不多的殘年餘日。”丹翁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在向空海示意,今晚的話就此打住。 “那麼——”空海坐著不動,靜靜行了個禮。 抬起頭時,丹翁已無影無踪。 丹翁先前所在地方,餘溫猶存,那微溫似乎隱約可傳到空海這邊。 然而,空海十分清楚。 那隻是感覺而已,不是丹翁的真實肉體在該處。 從黑暗無邊的海底徐徐浮上水面般,空海意識到自己漸漸清醒過來。 兜率宮的場景逐漸消失,慢慢浮現在眼前的是熟悉的場景。 書桌。 桌上的經典。 筆。 燈火已滅的燈盤。 從窗口灑落的月光,映照出藍色幽影,空海隱隱約約可見這些物品。 此處是空海的房間。 空海在被褥上,以抬起上半身的姿勢,醒了。 空海心裡十分清楚,自己從頭至尾並未邁出房門一步。 同時卻也明白,自己方才與丹翁見面又分手,是千真萬確的事。 隔壁房隱約傳來逸勢酣然入睡的打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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