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二·咒俑

第8章 第十九章拜火教

祭壇上設置的火爐中,火焰不斷搖曳。 白磚砌造的建築物內部,空氣沉穩,火焰香氣似乎滲入空氣本身。 此處是波斯寺——襖教寺廟。 所謂“襖教”,用今天的說法,就是“瑣羅亞斯德教”。 因崇拜火神,又稱“拜火教”。 祠堂中,空海和橘逸勢兩人與安祭司相對而坐。 安祭司是西胡人。眼窩凸出、鼻樑高挺。眸子帶點綠色。 雖有西胡名字,在長安卻以漢名“安”稱呼。 “徐文強這件事,承蒙您多方關照。”安祭司說。 隔著西胡樣式的桌子,三人面對而坐。 椅子是有靠背的紫檀木椅。 三人說起馬哈緬都的事,天南地北聊了一陣子,空海才提出主題說:“安祭司,話說我今天來這兒,是有件事要請教您——” “您儘管說,我知道的話,一定有問必答。”

“前些日子來找您時,曾聽您說過'卡拉潘'的事。” “喔,沒錯。我確實提過卡拉潘。” “當時您說,卡拉潘是信仰邪宗淫祠的波斯咒師。” “是、是,我是這樣說過,您說有事請教,是有關卡拉潘的事嗎?” “可以的話,您能不能再詳細說些有關卡拉潘的事?”空海說畢,安祭司點點頭,輕微咳了一下。 “追溯源頭,卡拉潘就是波斯古語的'卡路普'。” “卡路普是?” “簡單說,卡路普是'主司祭典的人'之意。” “可以視為天竺婆羅門之類嗎?” “當然可以。我一直認為,婆羅門神祗和卡拉潘神祗是係出同門。” “怎麼說呢?” “卡拉潘信仰的是'達萬'。而有些卡拉潘也信仰的同類'阿斯拉'。”

“所謂阿斯拉是——” “拿你們佛教作比方,大概是阿修羅吧。” “原來如此。那卡拉潘信仰的達萬,可以說是婆羅門教徒信仰的代巴?” “沒錯。” “代巴”這名詞一在佛教指的是惡魔,在印度教則為惡魔的同類。 印度教之前,比天竺興盛的婆羅門教更為原始的信仰形態,其實是瑣羅亞斯德之前,卡拉潘們在波斯所信仰的達萬崇拜宗教。 “我們祖先瑣羅亞斯德開始傳教時,波斯信仰達萬的教徒相當多。瑣羅亞斯德一邊和他們抗衡,一邊向眾人講經說法。”當時頑抗到底的,是東西胡王族卡碧。 卡碧,字源是“Ku”,“守護”之意。 瑣羅亞斯德教普及波斯全土之後,卡碧便從“守護”變成“盲人”的意思。 東西胡卡碧王族,和其所支持的達萬教團卡拉潘們結盟,企圖對抗瑣羅亞斯德教,結果,這場宗教大戰由瑣羅亞斯德獲勝。此後,拜火教才傳到大唐、天竺。

卡碧王族從此改信拜火教,以波斯王族身份倖存下來。卡拉潘們則被逐出家園,四散世界各地。 卡拉潘因為與瑣羅亞斯德對立,瑣羅亞斯德教徒便稱他們為邪宗淫祠之徒,之後逐漸沒落於歷史黑暗之中。 “這事發生在佛教始祖釋迦牟尼誕生之前。”安祭司言下之意,頗以瑣羅亞斯德教遠較佛陀教古老為傲。 “那些卡拉潘到底都做什麼事?,'“施行種種法術。祈雨、尋找失物、治病這些都還好,聽說,他們也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 “見不得人的事?” “總之,他們能幫人治病,也能施行法術讓人生病——” “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 “聽說他們操弄魔神,可以讓人生病或殺人。” “到底是用什麼法術?”

“一千多年前的事了,他們是用什麼法術,我也不知道。不僅是我,如今這世上大概也沒人知道了吧。” “是嗎?” “我還聽說卡拉潘有種秘密儀式,可以讓死人復活——”安祭司說到此,逸勢情不自禁叫道:“死人也可以復活?” “是。” “怎麼可能——”逸勢是儒者。儒者向來被教導不語怪、力、亂、神。 不語怪、力、亂、神,並非指稱“怪誕現像不存在於世”,而是教導人們不要附和如此說法。 逸勢在空海身旁,卻經常遇見種種怪事。 然而,這又另當別論,因為——空海這人所持的不可思議之理,常令逸勢感覺“原來世上也有這樣的事”——結果某些逸勢平素絕不肯接受的怪誕事物,也能欣然接受了。 再如何怪誕之事,只要言之有理,逸勢仍可以信服。

可是,對於世上有“死而復生之法”一事,逸勢就有專難以置信了。 如果人可死而復生,該如何說呢?不就等於這世間現象將失去一切意義了?逸勢如此認為。 所有悲哀,所有歡樂,所有痛苦,所有人們遭遇的悲歡離合,不也會馬上失去意義嗎?假若,世上真有長生不死法,那麼,人在一生中所遭遇的悲哀與歡樂,其意義不都會消失殆盡嗎?佛法教義,有所謂“生者必滅”之說。 生者必滅——簡單說,即生者必有一死。逸勢雖對佛法不懂,這點見識他還有。 不論儒學或佛法,教義存在之初,均以生者會死為前提。 不僅如此。這世間親子、主從等一切關係,均以此前提為立足點。 逸勢難以接受生者不死之說,才會情不自禁叫出聲。 “我是這樣聽說的。還聽說他們好像是用針或其他對象施法,至於世上是否真有其法,我就不知道了——”

“唔——”逸勢一臉複雜表情。 “話說回來,安祭司,你可曾聽過哪個卡拉潘已經來到長安這裡了?”空海問。 安祭司眼神瞬間浮現一抹困惑,接著響應:“是的,的確聽過。” “是怎樣的消息?”空海追問,安祭司臉色暗沉下來。 “你不方便說嗎?” “是。”安祭司點頭後,閉住嘴。過一會兒,彷彿下定決心,又點頭說:“雖不好說,還是說給你聽吧。” “感激不盡。” “之前和你碰面時,我曾說過,為某地帶來光亮的同時,那光亮也會帶來陰影——” “我記得。” “換句話說,當神的教義流傳至某地時,惡魔的教義也會同時流傳至該地。” “是的。” “瑣羅亞斯德的教義也一樣。瑣羅亞斯德傳進此地時,達萬信仰也同時進入長安了。”安祭司痛苦地嘆了一口氣。

“這是很可恥的事,因為居住本地的波斯人,並非僅來此寺廟。 有些人還出入其他場所。甚至同一個人還會兩邊來去——” “其他場所嗎?” “是的。人,有時不僅只信神,他們也會出入其他場所。” “他們去了什麼地方?”安祭司閉上雙眼,吐出口中異物般說道:“他們找卡拉潘去了。” “卡拉潘果然也在這長安——” “在。”說畢,安祭司又睜開雙眼看著空海。 “人,有時也需要惡。有些西胡人到卡拉潘那兒,請對方用咒術殺死搶走自己男人的女人,或讓侵占自己田地的傢伙田地歉收等等。” “果然——” “也就是說,這類少數波斯人,都在長安。” “您可知道卡拉潘是怎樣的人?又住在哪裡?”

“不知道。”安祭司輕微地搖頭,“具體消息很難傳到我這邊。不過,或許——” “或許?” “馬哈緬都也許知道一些。” “馬哈緬都?” “就算沒有直接關連,他也可以幫您找到內行人。”安祭司答道。 “空海,這是真的嗎?”逸勢和空海並肩,邊走邊問。 兩人方才和安祭司道別,離開寺廟。 路上行人匆匆,各走各的。 有人牽著驢車,車上載滿水壺,看似要到東市叫賣。 也有挑夫匆匆忙忙擔貨走在路上。 有男,有女。長安路上總是有人不停在走動。 “什麼事?” “有關安祭司說的話。他說人可以死而復生,真有這回事嗎?” “這個——” “餵,空海,你不是佛教徒嗎?如果人可以不死,那佛法的根本會變成怎樣?”

“會變成怎樣呢?” “空海,別那副冷漠的臭樣子,難道你不在意?” “在意。所以我才這樣走在大街上。” “走在大街上?” “現在我要去馬哈緬都那兒。” “你是說,要去繼續打聽剛才的事嗎?” “沒錯。” “會聽到好消息嗎?” “不知道。見到馬哈緬都再說。”空海響應後,繼續前行。 逸勢走在空海身旁,不時發牢騷,一邊走一邊嘟噥。 貨車揚起陣陣黃塵。 時值長安三月天。 西市——白色帳篷中,空海、逸勢與一個半老男子相對而坐。 他們在地面鋪就的地毯上盤腿而坐。 三人四周,並排著許多大小不一的壇子。 是胡國壇子。 不僅壇子,也有瓶身細長的水瓶或陶碗。 陽光照射在帳篷上,內部充滿亮光。

外面傳來嘈雜人聲、叫賣聲,不絕於耳。偶爾尚可聽聞運貨車聲或馬蹄聲,是因為此帳篷搭在西市人聲鼎沸之處吧。 三人面前各自擱著茶碗,空氣中隱約飄著茶香。 半老男人臉上浮現困惑神情。 下顎髭胡摻合著花白,鼻樑高挺。 眼窩深邃的眸子,帶點綠色。 他是胡人馬哈緬都。 “這好為難——”馬哈緬都喃喃自語。 “安祭司叫您來問我嗎?” “是。” “那就沒辦法了。畢竟我也受過空海先生多方照顧——” “卡拉潘果然在長安?” “在。”馬哈緬都下定決心似地點了點頭。 “卡拉潘都做些什麼事?” “誠如安祭司所說。” “你是說,找尋失物或預言未來等等?” “是的。不過,聽說小事不幫忙。” “這話怎麼說?” “因為錢。以我們做小買賣的商人為例,再便宜,也得付兩個月的收入給卡拉潘當禮金。” “花費真驚人。” “用此地說法來說,他們也會魘魅、蠱毒之類的法術。” “魘魅之術——”逸勢皺起眉頭。 “您也曉得?” “倭國也有人會施行魘魅之術——”逸勢用唐語說道。 一如逸勢所說,此時倭國已有人會施行魘魅之術。不過,真正蔚為流行,還是更後世的事。逸勢知道此事,其實也不足為怪,因為日本國內也有相同狀況。 所謂蠱毒之術,是利用人偶或紙片,作為對手的替身,再施行法術,下咒於對方。 眾所周知的參拜神社,其實就是一種魘魅之術。 深夜丑時,在空無一人的森林裡,將寫有詛咒對手人名的稻草人,用五時鐵釘釘在樹幹上。 另一種蠱毒之術,是用動物來下咒。 比方說,抓來大批蟾蜍、蛇等同類生物,丟進大缸裡,蓋上蓋子。 既不餵食也不給水,不久,它們就會彼此咬食。最後只剩一隻。 最後那一隻,便可用來下咒。 將最後這只當作靈役,送到下咒對像那兒,或邊殺牠邊施法術。 日本曾有某貴族因被質疑施行蠱毒之術而失勢沒落。 “說到蠱毒,一般用什么生物呢?”空海問。 “嗯,大概是蛇、蟲子、貓之類的生物吧。”馬哈緬都答道。 “貓?” “是的。”有關貓的蠱毒,不是大唐時代,而是清朝楊鳳輝的《南皋筆記》卷四《蠱毒記》上的一段記載。 有一巫師周明高,拜師學習河南教,具有不可思議之術,能降妖伏怪。 某晚,周氏看見一隻貓闖進家門。 “怪哉!”他隱隱察覺,有人施法下蠱,欲加害自己。 周氏用符咒制伏並捕捉此貓,丟人甕中。 第二天,有人來到周家,問道:“可有看見一隻貓?” “怎麼了?” “我家貓逃走了,我正到處找。” “如果是貓,就在那甕裡。”那人一看,果然是那隻貓。 “請你務必還我這隻貓。老實說,這隻貓是我家媳婦。”據說,那人百般乞求,討饒貓一命。 然而,周氏搖頭拒絕,不予理睬。 “我是為眾人除害。”周氏說畢,那人只得哭著回家。 之後,周氏拿熱水倒入甕中,貓便死了。 過一陣子,聽說,那個被下蠱的年輕妻子,在睡夢中突然大叫:“好熱!好熱!”叫著叫著,最後斷氣了。 據傳,那女人斷氣時,四肢糜爛、血肉模糊,死狀甚慘。 《蠱毒記》如此寫道。 “餵,空海,說起貓,劉云樵宅邸不也出現過嗎——”逸勢抓著空海袖口問。 “你有關於貓的線索嗎?” “有。” “怎樣的線索?”聽馬哈緬都如此問,空海有點遲疑。 “你剛剛提到劉云樵這事,我多少從玉蓮姐那兒聽過,如果你不方便,不必勉強。” “不,關於劉云樵這件事,我沒什麼好隱瞞的。不過,若要提這件事,就不得不說到柳宗元先生了。” “柳宗元是一道去徐文強棉田的那個人吧?” “沒錯。那位柳先生對我說了些私密話。” “原來如此,我明白你想說的話。有關柳宗元告訴你的秘密,你不能說出來,是吧?” “是的。”空海點頭。 所謂“私密話”,就是安倍仲麻呂的信——晁衡用大和文字寫成的信。另一件不能說的事,是應該埋葬在馬嵬驛墓地的楊貴妃遺體,自石棺中神秘失踪了。 尤其有關晁衡的信,柳宗元煞費苦心安排。他派馬車來接客,在長安城裡轉來轉去,確定沒人跟踪後,彼此終於才見面。 柳宗元如此苦心隱瞞晁衡的信,未經他本人首肯,空海當然不能告訴別人。 他是現今大唐帝國位居政治中樞的人物。 馬哈緬都也知道此事。 “實在抱歉,柳宗元先生隱密忌諱的事,我不能在此對你說。至於其他事,我可以說出來——” “沒關係。空海先生這樣坦白,我很感激。因此知道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反倒讓人十分開心。” “你這麼說,我很過意不去。”接著,空海向馬哈緬都講述事件的來龍去脈。 “哎,這事實在荒唐——”空海說完一切後,女人聲音響起。 帳篷出人口垂掛的幕簾被掀開,三名胡國女子立在入口處。 多麗絲納。都露順谷麗。谷麗緹肯。 三人均是馬哈緬都的女兒。 剛剛出聲的是長女多麗絲納。 她們三人偶爾會在西市廣場跳胡旋舞,賺取觀眾給的賞錢,平日則在父親店里幹活。今天空海來訪,在帳篷里和父親馬哈緬都談話。三人都很在意,根本無心工作。 趁沒有客人上門的空檔,走進帳篷,湊巧聽到空海所說的話。 “你們一直站在那裡偷聽嗎?”馬哈緬都責問。 “我們可不是偷聽噢。我們是光明正大站在這兒聽的。”都露順谷麗撅嘴申辯。 “霸著空海先生不放,太不像話了。”谷麗緹肯接著搶白。 “這麼說來,空海先生一定很想知道卡拉潘的居所吧。”多麗絲納插嘴,搶走兩個妹妹的話題。 “是的。我正在問這件事。” “如果是這樣,不就在那兒嗎?平康坊的——”多麗絲納說。 “你這孩子,怎麼連這也知道——”馬哈緬都目瞪口呆。 “哎,知道的人都知道。來店裡的客人當中,有個人曾兩次提起平康坊那隻貓的事。莫非就是這事——” “平康坊那隻貓,是漢人道士化成的嗎?他住的地方,是不是不像道觀反倒像民宅——”空海問多麗絲納。 “我沒去過那兒,所以——” “空海,你說的沒錯。”馬哈緬都代女兒回答,“或許我們和你說的是同一個地方吧。表面上,那兒看似漢人所主持的道觀。那名漢人實際上也做些普通道士的事,但真正說來,那兒卻像是卡拉潘的聯絡窗口——” “那漢人道士是卡拉潘嗎?” “我想,應該不是。” “原來如此。” “不過,空海先生,奇怪的是,去年夏天開始,有關那兒的種種壞傳聞,突然銷聲匿跡了——” “是收手了嗎?” “不,到底是收手了,還是無法和卡拉潘取得聯繫,我不太清楚,總之,就我個人所知,那時起,平康坊的卡拉潘就沒再繼續工作了。” “那最近如何?道士和貓是不是都從平康坊宅邸失踪了——” “你居然都知道。” “有沒有年輕姑娘曾在那兒出入呢?” “年輕姑娘?” “你沒聽玉蓮姐說過嗎?” “玉蓮?” “聽說麗香似乎曾出入那兒。” “啊,我聽說了。原來麗香所出入的道士的家,就是平康坊那棟宅邸。” “玉蓮姐她們不曉得那宅邸的事嗎?” “我想,她們應該沒聽過卡拉潘的事。知道的人,即使是住在長安的胡人,也只有少數手頭寬裕的人——”原來如此,空海點頭同意,又問馬哈緬都:“話說回來,從平康坊宅邸失踪的道士與卡拉潘,你知道他們的行踪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馬哈緬都搖頭說:“完全沒線索。” “可知道有誰可能知道內情?” “這個——”多麗絲納不知何時走到帳篷裡,向正歪著頭思索的馬哈緬都說:“對了!要是那人,他應該知道吧?” “那人?” “剛剛我說過,有個人在這裡提到過那棟宅邸。” “是誰?”馬哈緬都問。 “賣地毯的阿倫·拉希德。” “那男人?” “有知情的人嗎?”空海插進父女倆的談話。 “有是有——” “這人有問題?” “是個風評欠佳的男人——” “原來——” “我一路聽來,這事似乎關係到皇上的性命?” “沒錯。” “該怎麼對阿倫·拉希德說明這件事?” “你是說,不向他說明原委,他不會說出任何事?” “或許吧。” “那麼,就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吧。” “可是,那男人挺伶俐的,他總會嗅出什麼來。” “嗅出什麼來?” “錢的銅臭味。” “錢?” “不管怎麼樣,要他說話,他肯定會向空海先生要錢。如果發覺有勒索的餘地,不知會如何漫天開價——” “總之,先跟他碰個面。錢的事以後再擔心——” “知道了。” “那什麼時候可以碰到面?”空海問馬哈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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