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二·咒俑

第4章 第十五章咒俑

春陽之下,數名男子揮鍬挖掘地面。 在徐文強的廣大棉田中央。 正在挖掘之人,是徐文強的佃戶跟大猴。 總計動用五名人力。 開挖至今,已耗費近半天的時間。 此刻,所挖掘的地洞深度已比人深。身材魁偉的大猴立在洞穴下,伸手已夠不到洞緣。 由上往下直挖,隨著地洞愈挖愈深,清除積土,便愈花費時間。 看到這一情景的空海指示道:“不要直直往下挖,挖成斜面,像坡道那樣——”地洞的大小及前進的角度,全由空海決定。他還把作業分為挖土和運土,兩者輪番上陣。 經過空海指示,作業速度倍增。 橘逸勢見狀說道:“空海,你真是能幹。”因為空海指示正確,從旁看得出來,洞越挖越深,效率卓著。 兩年後,空海返日,也曾著手各種土木工程。

在他的故鄉贊岐,棘手得讓專家宣布放棄的“滿濃池”湖堤工程,空海也能竟其功。 原有水湖周圍約四里,面積八十一。湖面橫跨七笛村、神野村、吉野村等三個村莊,數百聚落的灌溉用水全都仰仗這座水湖。 每年大雨潰堤,水淹房舍、田地,牛、馬或人慘遭溺斃。不但農作物收成無望,還會造成疫病流行。 官吏、專家整治經年的工程,最後半途而廢,轉向空海求援。 空海只耗費月餘時間,便將工程順利完成。 土木工程,是一種講究理路的作業。 有效運用人力和馬力,在合理的順序和方法之中,營造合理的結構。思考這種事理,似乎很適合空海的頭腦。 此處順帶一提,空海也擅長用人,如何鼓舞人心,讓人一鼓作氣,他頗精於此道。 “空海先生,最近怎麼老叫我挖地洞啊?”大猴一邊挖掘,一邊從洞底朝空海喊道。

在空海的注視下乾活,他似乎很快樂。大猴上半身裸露的肌肉沾滿泥土,泥土和著汗水流淌而下。 洞穴外擱著裝滿涼水的陶甕,隨時可用勺子飲用。 不僅空海與逸勢,柳宗元、白樂天、張彥高、徐文強也丟下安放在對面柳樹陰下的椅子,都站到地洞旁邊探看著。 他們似乎都想親眼目睹,何時會挖到底,又會挖出什麼東西來。 洞穴最深之處已逾九尺。 “還要繼續挖嗎?空海先生——”大猴問。 “還早還早,還沒挖出東西呢。”即使空海沒有吩咐,大猴雙手仍揮個不停。 強烈的泥土清香,自洞底向上飄升。 “哪,空海,這兒到底埋藏什麼東西?”逸勢問。 “不知道。”空海往下探看地洞答道。 就在此時——金屬與某種堅硬物體碰撞的聲音響起。

“好像有什麼東西。”大猴在洞底說。 他所揮動的鐵鍬前端,在地裡觸碰到某種堅硬的物體。 柳宗元先探出身子,洞旁的一夥人跟進,全伸頭往洞穴探看。 洞底正在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停下動作。 “會是什麼呢?”大猴說。 在堅硬物體四周,用鐵鍬輕敲了數回,大猴將鍬擱下,雙膝著地,徒手翻撥泥土。 “哇呀——”大猴驚叫。 “空海先生,那東西是顆人頭!”大猴除掉附在“那東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讓在洞口上探看的眾人,也能看得見“那東西”。 的確是顆人頭。 不過,當然不是真正的人頭,而是人造的人頭。 “我看不清楚。”話說完,空海就徑自滑下洞底。 空海之後,柳宗元、白樂天、橘逸勢也魚貫滑了下來。挖掘的佃戶都上去了,只有大猴留在原地。

五人團團圍住“那東西”,原本還算寬敞的洞底,一下子擠滿了人。 “那東西”是顆實物大小的人頭。從洞底出土的只有頭部。 空海斜看著“那東西”,並以手觸摸。 很堅硬。 卻不是石頭那樣的堅硬。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說道。 “那東西”蓄髭胡、結頭髻。臉、眼、鼻、口、耳——做工逼真,讓人看不出是人工製成的。 “這手藝,看得出是何時的樣式嗎?”空海自顧自地隨口發問。 “看不出來。”柳宗元像是代替眾人發聲似地,邊回答邊搖頭。 最後一個下到洞底的張彥高,湊在逸勢身後窺看那顆人頭,忽然驚叫起來:“這、這個,就是那天晚上,從這兒出土,隨後就消失無踪的人。我確定就是這副模樣。”因為興奮與莫名的不安,張彥高的聲音顫抖不已。

直至向晚時分,兩尊陶俑才從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此刻,兩尊陶俑正佇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 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 比真人大了許多。 與大猴不相上下。 挖出第一尊時,大猴發現還有一尊。 “哇呀,還有一尊,一模一樣的。”為了要挖出那兩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時,又發現另外四尊。 “這麼一來,可沒完沒了啊。”於是決定暫時先挖出最早發現的那兩尊。 兩尊陶俑,沐浴在午後斜照的陽光下,佇立在眾人眼前。 這兩尊兵俑均身著甲胄。 當然,並非實物,只是俑體一部分。腳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齊頭鞋,另一為高筒靴。 雖然都蓄有髭胡,但兩俑容貌相異。 一人右手持劍。 劍非俑體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實際上,那兵俑並未握劍。不過,兵俑右手呈握劍形狀,拇指和其它手指間騰出一個圓孔,看似確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腳旁的劍,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則持帶長矛。 這尊兵俑手裡握著狀似銅矛的對象,出土時卻剝落崩裂,結果,只挖出了銅製矛頭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兩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著兩尊俑像說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燒製而成的俑。 “啊,製作得真是到家——”柳宗元發出讚歎聲。 白樂天咬閉嘴唇,一語不發,表情看似在發怒。 “吶,空海,如果這是俑的話,豈不表示——”話說到這邊,逸勢似乎不想再說下去,硬又吞回嘴裡了。

所謂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屬於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燒製的則稱為陶俑。 最早的時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後來,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像人而用之也。 孔子便曾如此說過。 “從地點來看,這應該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空海說完,轉過身向後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聳立於對面,高約八十公尺,東西南北各寬三說起來,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於始皇陵墓東側——約一點八公里處。 “大概是吧。”柳宗元說。 “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強大。不過,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強大的咒力,也就不足為奇了。只是——”空海喟然長嘆之後,環視了廣袤的棉花田。

棉樹抽出的新綠,任風吹拂搖擺。 夕陽餘暉之下,幾朵白雲浮現在蒼茫天際。 無以形容……朗朗晴天之下,怎麼會埋藏著這麼多無以形容的戾氣呢?對於一無所感的人,空海無法說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氣氛。 可是,眾人的眼裡,卻似乎都可以見到層層疊疊橫臥在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無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遼闊的時空。 “遼闊得無以形容——”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擁有與天同等的廣度。 耳邊傳來輕微的牙齒打顫聲。 空海循聲望去,白樂天站在不遠處。 他的身子正微微顫動著。 視線既非看著天也非看著地,白樂天想咬住嘴唇。 然而,強烈的顫抖令他無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發出牙齒打顫聲。

白樂天的視線,與其說拋向遠處的虛空——倒不如說是凝視著自己內心深處。 某種強烈的情緒與感動,似乎正緊緊攫住這個男人。 “司馬遷《史記》中,曾描述始皇帝陵墓:'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滿之。'這些陶俑,應該是守護地下宮殿的士兵吧。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正是傳說中始皇帝地下宮殿的一部龍槨神堂三月火。 可憐寶玉歸人間。 暫借泉中買身禍。 奢者狼藉儉者安,一兇一吉在眼前。 憑君回首向南望,漢文葬在霸陵原。 然而,寫作此詩的白樂天,至今為止,也不知道這些兵俑的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勢三人,均讀過《史記》。 白樂天說的話,他們當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學養之一。

然而,目睹內在澎湃難抑的這位詩人,因為體內沸騰的東西而顫聲抖語的模樣,他們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見之物的意義,那意義滲透進到了他們的肺腑之中。 “就是這個……”張彥高低聲囁嚅。 “就是這個!”聲音高亢了起來。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現的,就是這個東西!”話才說完,張彥高卻又左右搖起頭來。 “不,這是埋在地下的,我說的不是這個。當時出土的東西,跟這兵俑很像,幾乎可說一模一樣。”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張彥高轉身像是準備往後逃,一雙腳“不知道。”空海回答得很乾脆。 “逸勢,如果你覺得不安,可在張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強,視狀況而定,就算留我單獨在此過夜,也沒關係。” “我會在啦。”大猴開口說話。 “我也留下來吧。”柳宗元點頭說道。 “我也……”白樂天望著空海說。 “喔,這可好玩了。樂天,今宵我們何不學學玄宗皇帝和貴妃,一邊眺望驪山月色,一邊吟詩行樂。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將會是一場歡宴——”空海爽朗地說道。 “逸勢,你打算怎麼辦呢?”空海看著逸勢。 “嗯,喔,”逸勢低聲囁嚅。 “我也——留下來……”說出彷彿覺悟了的話來。 眾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釀造的美酒,斟在玉杯裡,再送至唇邊。 棉花田中鋪著席子,男人們團團圍坐著。 倭國的空海。 橘逸勢。 曠世詩人白樂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們一邊斟飲胡酒,一邊趁興在紙上寫詩,然後於月光下吟誦。 逸勢吟畢。 “那,下一個我來——”興致高昂的柳宗元隨即出聲,且揮筆成詩,當場吟誦。 而後面向白樂天。 “接下來該你了。”沉默的白樂天從柳宗元手上接過筆來,臉上沒什麼表情,一口氣寫了下來。寫畢,白樂天自顧自地吟唱起來:驪山邊地下宮殿,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飲無管弦,風索索月滿玉杯。 詩文頗長,白樂天不苟言笑,仰天獨白似地沉吟著。 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優美的詩作,的確與這個男人很相配。 接下來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這是承接白樂天詩中的“月滿玉杯”而作。 此處的“太真”,正是楊貴妃。 承接白樂天詩句而成的這首空海詩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於詩句本身般擴展、流瀉後,突然一轉,變成說理:一念眠中千萬夢,乍娛乍苦不能籌。 人間地獄與天閣,一哭一歌幾許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萬千,發出了既非喟嘆也非呻吟的聲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驚。您剛剛所念的是什麼呢?此作已超越詩理,卻還像詩般攝入心魂啊。”柳宗元毫不隱瞞他對空海的驚嘆。 其讚賞方式,也非常率直。 “樂天,您覺得如何?”柳宗元問白樂天。 “嗯,了不起——”白樂天簡短答道。 他的身體之中似乎正翻騰著某種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單膝,左手環抱膝蓋,右手托持酒杯,凝望著月光下濡濕般閃閃發光的棉田,接著,雙眼又巡繞於地洞深處。 環抱單膝的姿態,看來猶如任性彆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邊緣。 這名彪形大漢滴酒不沾,環抱胳膊,俯視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強,及其友人金吾衛官吏張彥高。 雖然備有席子,他們卻未入座。徐文強與張彥高兩人,擔心之餘,毫無舉杯的興致。 此外,還有五名手持兵器的衛士。 洞穴底部,有幾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顆顆俑頭。 這些久違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時,心事如湧的白樂天望著洞穴深處。 “真是世事難料啊……”他喃喃自語說道。 “正因世事難料,才是人間世啊。”柳完元回話。 “空海先生……”白樂天突然囁嚅道。 “是。” “您這一生所為何來?” “你問的可是個難題啊。” “說的也是——”家子女,也是朝廷命宮;是詩人,也是某人的友人……” “——” “入就生存在這無數立場相互交迭的人間之中。如果能從中只挑選一種生存方式,那將是無比快樂的啊……” “誠然如此。” “不過,空海先生,看來,至少我還是想維持著詩人身份的。”白樂天手持斟滿葡萄酒的玉杯,一飲而盡。 “空海先生,您真是才華洋溢。可是——”白樂天欲言又止。 “請說下去。” “不,我無法說得恰到好處。找不到適當語句——” “——” “這麼說吧。你和我截然不同。就詩而言——” “就詩而言?” “換句話說,我的才氣是為詩而生的。藉由詩,才能發揮出我的才氣……” “——"“可是,你的話——” “如何呢?” “詩似乎是為了你的才氣而存在的。對你而言,不論詩的內容或形式,彷彿都是為展現你的才氣,而存在這個世間——”白樂天一時沉默了下來。 “那也算是一種幸福吧。”隨後喃喃自語道。 “幸福?”柳宗元說。 “我是說貴妃……”換言之,月亮在其軌道上一步步向上爬升。 大地的相貌,已經逐漸改變成另種模樣了。 但也只有空海一入感覺得出這件事。 月光同時射入地洞,在兵俑的臉孔、軀體,映照出濃濃的陰影。 “動、動了……”驚怯的聲音,從徐文強嘴中發出。 他滿臉恐懼地俯視洞底。 雙眼圓瞪的臉孔,在地洞周圍的紅色篝火中搖晃著。 “怎麼了?” “那、那陶俑……”空海站起身來。 “餵、餵——”逸勢站了起來,柳宗元、白居易也起身了。 空海急忙奔向地洞旁邊。 “大猴,怎麼了?”空海問一直站在洞旁的大猴。 “剛剛有些失神,沒看清楚——” “的確動了。你看,露出上半身的那個陶俑——”空海直盯著那陶俑看。 不過,看不出有任何動靜。 只有月光,將那陶俑的影子,深深映照在洞底泥土之上。 “頭、頭動了。我看見陶俑這樣動了一下,然後,眼珠子跟真的一樣,轉向我這邊看。” “冷靜點。並沒動。”空海說完,用手拍了拍徐文強肩頭。 “你還是不要看的好。先到那邊休息一下吧。”接著朝逸勢使了個眼色。 “逸勢,勞駕你把徐先生帶到席子那邊坐一坐吧。” “好。”逸勢臉上一陣青白,幾無血色。 他拉著徐文強的手,問道:“空海,這跟洛陽的植瓜術一樣嗎?” “大概吧。”植瓜術——空海與逸勢入唐後,抵達長安前,曾暫時停留於洛陽。 兩人在洛陽,觀賞了不少街頭賣藝的表演,所謂的植瓜術,正是其中之一。 將瓜籽撒在土裡,在眾人面前讓它立刻生長、結果,最後賣出瓜果。 施術之人先強烈暗示圍觀熱鬧的群眾,再讓他們看到非現實的幻覺。 丹翁老人,就曾在洛陽耍弄這套把戲。 僅僅不過兩天前的夜裡,丹翁才又跟他們在楊貴妃墳墓之前重逢。 “何時會動?它何時會動?”徐文強凝視陶俑,內心不停這樣想著時,自己便已在暗示自己了。 正巧此時——“應該快了,”空海又喊出了這麼一聲。 正是這句話,讓徐文強產生了幻覺。 必須嚴加戒備。 敵方大概已經知道空海、柳宗元等人,前往徐文強棉田一事。 就算空海及柳宗元等人,如何不為人知地離開長安城,只要找人監視徐文強家,終究也一定會知道此事。 逸勢回到地洞邊時,“唔……”不知從何處傳來低沉的呢喃聲音。 “唔……”還有其他聲音回應著。 “我聽到了。空海——”逸勢說。 “嗯。” “這不是幻覺吧?” “應該是真的聲音。”空海答道。 “那、那、那些陶俑,我感覺到開口說話了。”張彥高說。 “不。”空海斬釘截鐵地搖頭。 “至少,我好像聽到了——” “那不一樣。聽好,你得意志堅定些。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空海話還沒說完,咯。 咯。 呵。 呵。 低沉的暗笑聲傳了出來。 “地面好吵啊。” “地面是很吵。”前面聲音說畢,另一個聲音馬上附和。 “雖然有點快,我們今晚就出去吧。” “雖然有點快,我們今晚就出去!” “好。” “好!”傳來如此的對話聲。 “真的聲音?”逸勢問。 “真的聲音!”空海答。 此時,洞穴底部靠近邊緣的泥土,似乎有什麼東西想要爬出來,泥土表面蠕蠕而動。 “啊……”白樂天低呼,聲音哽在喉頭。 他低頭俯視的穴底土中,真的有東西出現了。 白樂天嚇得往旁邊跳開。 粗鉅的手指,正要破土而出。 “空海,這個是?”逸勢問。 “是真的——”空海答。 右手破土而出,鉤狀彎曲的手指,在月光下蠕動。 手指似乎在搜尋可以抓握的東西,好作為爬起的支點。 接著是左手。 跟右手一樣,指尖先出來,接著手、手腕、手臂一一向上伸出。 然後,頭部——“逸勢,全都要出來了。”空海厲聲說道。 話還沒說完,別處又冒出新的手指。 手指在蠕動著。 “怎麼辦,怎麼辦才好?”逸勢高聲說,出手抓住空海左袖。 “沉住氣。”空海一邊探看洞穴一邊說。 這時候,兵俑頭顱已從泥土裡推擠了出來。 “天啊,那東西——”大猴興奮地大呼小叫。 張彥高、柳宗元、白樂天站在地洞邊上,滿眼驚懼地朝下探看。 行動較緩的另一尊兵俑,也開始從泥土中探出頭來。 “空海先生,要用石頭往下砸嗎?”大猴問道。 “不,就這樣靜觀其變。”眾目睽睽之下,月光之中,兩尊巨蟲般的兵俑,破土而出。 “終於出來了。” “終於出來了。”兩尊陶俑在洞底對談著。 陶俑頭部幾乎已觸及洞緣。往洞口再跨一步,彷彿就可踩到俑頭了。 “空、空海——”逸勢像是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喚了空海一聲。 “唔。” “唔。”兩尊陶俑開始轉動上半身。 動作看來不太順暢。也許,人偶憑藉自我意志行動時,動作就是這樣的。 “好吵啊!” “好吵啊!”頭部轉向,兩尊陶俑同時抬頭望向出聲的逸勢。 “哇!”逸勢大叫一聲,身子直往後退。 陶俑慢慢地跨開腳步。 朝著坡道走去,打算上到地面。 眾人震驚得直往後退,空海卻站在原地不動。 “餵、餵,空海,危險吶。”逸勢從後方叫喚他。 然而,空海卻挺立原地,似乎打算迎接這兩尊兵俑。 大猴丟下手中的酒杯,隨手拿起擱在一旁的鐵鍬,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將手中酒杯小心收入懷中後說道:“大猴,我沒開口允許,千萬別動手——” “我知道。不過,要是苗頭不對,我可得先斬後奏。”兩尊兵俑各佩腰劍。俑體雖係陶燒而成,佩劍卻像真物。 此前俑像出土時,數名衛士曾因之喪命。 “空海先生,請退下。”張彥高手握利劍,與五名衛士擋在空海面前。 “別擔心。真要發生什麼事,大猴應該可以對付。” “可是,空海先生,您這樣很危險。” “不,我有話要對他們說。” “有話要說?” “沒錯。您先別管這個,請替我留意周圍動靜吧。” “四周還會有什麼嗎?” “我也不確定,總之,拜託你了。”張彥高正感到納悶之時,兩尊兵俑已從洞底爬出。 “快去——”空海催促張彥高之後,走近兵俑。 身旁的大猴也同步向前。 兩尊兵俑視線轉向空海。 空海拿捏適當距離後,停下腳步。 雙手緊握鍬柄的大猴,較空海更踏前半步才停住。 “你看!” “你看!”兩尊兵俑發出聲音。 “提早一天弄醒我們。” “破壞了我們的好夢。”兵俑面無表情,無法眨閉的雙眼看著空海。 若是仔細地看,會發現眼球塗白,僅在中央畫上瞳孔。是一對毫無生氣的眼眸。 “不,這樣反而省去很多氣力。”空海答道。 “省去?” “氣力?” “沒錯。” “省去什麼?” “什麼氣力?” “省去挖出你們的氣力。還有,也省去挖出你們再搬運出地洞的氣力。” “什麼?!” “什麼?!” “話說回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空海問。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你們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麼?有何目的?”空海繼續問道。 “呵呵。” “哈哈。” “你在背後操弄這兩尊兵俑,為的是什麼?”空海說出“你”這個字眼。 也點破了“操弄這兩尊兵俑”。 他似乎是透過兵俑,在質問著兵俑以外的東西。 “呀,為的是什麼?” “嗯,為的是什麼?”原來是大猴雙手握鍬,由上往下一口氣砍斷的。 砍斷俑臂的鐵鍬,深深插進土中。 一時之間,竟無法拔出。 手臂斷落的兵俑,毫無痛苦模樣,獨臂直朝大猴攻擊過來。 大猴放開鐵鍬,轉身面向兵俑。 說時遲那時快,兵俑全身撞向大猴。 岩石與岩石猛烈撞擊般的巨響,響徹四周。 二者胸膛與胸膛緊貼,紋絲不動。 身材高大的大猴,與俑像高度不相上下。 兵俑左手掐住大猴咽喉。 大猴左手反扣俑像咽喉。 右手則緊抓掐住自己咽喉的俑像左腕。 看得出來大猴正使盡全身氣力在右手上,右手因之激烈顫抖著。 另一尊兵俑袖手旁觀,並未加入這場戰鬥。 “空海——”逸勢放聲大叫。 意思是,真就這樣置大猴於不顧嗎?“要我幫忙嗎?大猴——”空海問。 “沒問題。這點小事,我應付得了。不過,這傢伙倒是挺有力氣的……”大猴還能出聲,顯示俑手並未完全緊勒大猴咽喉。 “因為地點,加上月圓的緣故吧。”空海話剛說完——大猴右手硬生生扯下嚥喉上的兵俑左手。 “去吧!”掐住對方咽喉的大猴左手,剎那之間,彷彿穿透兵俑頭部而出。 然而,情況並非如此。 由於大猴用力過猛,掐斷了俑像頭部。 大猴呼出一口大氣,正要擦拭額頭時——已斷頭的兵俑,竟然伸出左手,向前扭抓大猴。 “總持”,一般認為具有神秘的力量,使持誦者獲得功德和對佛法不忘的作用。 其意為:“咒日。施害莫作。具德使免。離障害故。諸忿怒尊。摧破非法。使得斷滅,亦得斷滅盡,祈念歸赦。”就在兵俑動作變緩之時,大猴抬起右腳,拔出深陷泥土的鐵鍬——“喀!”鍬刃從俑頭掃下,削落大半俑面跟胸膛。 但即使如此,兵俑仍然奮力掙扎。空海再度誦念陀羅尼。兵俑朝前踏進一、二步後,終於不支前傾,無法動彈了。 突然一陣靜默——圍觀眾人隨即發出讚歎聲:“太厲害了!空海、大猴——”逸勢第一個奔到兩人面前。 接著,柳宗元、白樂天、張彥高一擁而上,然後是在遠處觀看的徐文強——五名衛士,遵照空海咐吩,四處走動巡視,留意各種動靜。 眾人聚集一處時,空海開口說道:“餵,大猴,可否請你從地洞底下搬出一尊兵俑?” “這個簡單——”大猴下到洞底,將白天已挖出的兵俑之一搬了上來。 逸勢滿臉好奇地問空海。 “這個雖然製造得跟人惟妙惟肖,卻只是普通的陶俑。”空海先彎腰從自己剛剛弄壞的俑像上,拾起碎片遞給眾人傳看。 “這個可不一樣了。”空海再拾起大猴先前擊倒的兵俑碎片,遞給柳宗元。 “原來如此,果然不一樣。”柳宗元點頭說道。 眾人隨即圍聚到他身旁,仔細觀看柳宗元手中的碎片。 “原來如此。” “果然不一樣!”柳宗元手上所拿的俑像碎片內側——粘沾著一團黑壓壓的東西。 “大概就是這個吧。”柳宗元說。 “沒錯,您察覺到了。” “這到底是什麼呢?”柳宗元指著那團黑壓壓的東兩問。 “是頭髮。” “頭髮?” “沒錯。大概是女人的頭髮。頭髮密密麻麻地粘貼在兩尊兵俑軀體內面。” “這麼做,為的是什麼?” “為了讓它動。” “讓它動?” “沒錯,讓兵俑能動。剛剛不就在動嗎?”空海再次彎腰,撿起被擊倒兵俑的胳臂。 “請看這個兵俑,肘關節處可以活動。”空海握住陶俑胳臂,轉動肘關節給大家看。確實,以肘關節支點,手臂的確可以轉動。 “再看這兒。”空海指著仰臥在地、斷頭且剛剛還在動的兵俑胸膛處。 上面依稀描畫著某種圖形。 “那是?”白樂天問道。 “是異國咒文。大概是胡國文字吧。”空海看了大猴一眼。 “上面意思是:祈願盈滿,靈宿其上。”大猴接話解釋道。 “大猴,勞駕你再把俑像翻過來——”大猴按照空海吩咐,將仰臥的斷頭兵俑倒翻過來。 “請看這兒。”空海手指俑像背部。 “喔!”不僅柳宗元,逸勢、白樂天均驚呼出聲。 因為眾人一看之下,馬上能讀出字來。 空海手指之處,標記著漢字。 正確無誤地刻有三個字。 “靈” “宿” “動” “這是?”柳宗元問。 “咒文。” “咒文?!” “對。好讓兵俑留住靈力而能活動起來。” “這樣就可以讓它動嗎?” “一般僅能驅動一張紙,不過,規模如此龐大的話——” “規模?” “是利用始皇帝陵墓那巨大的咒力,所凝聚出來的規模。” “喔?!” “此一大地之下,埋藏成千上萬的兵俑。若在兵俑群之間,埋下外型相同的東西,那東西就可接收此地的咒念,並內化成巨大咒力了。” “此話怎講?”,“這兩尊兵俑,製作時間還很新。” “為什麼非得加埋這東西,並驅動它呢?” “關於這點,我也不明白。不過,倒有個方法可以知道。” “有方法知道?” “沒錯。” “怎麼做?” “問問看。” “要問誰?” “在那裡的人。”空海說完,隨即回過頭,朝後方問道:“如何?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空海回望的,是一大片棉田,四周杳無人影。惟有棉葉在月下隨風搖曳。 “哪裡?空海,誰在哪裡?”逸勢湊近空海問道。 “那裡!”空海望向對面約莫七公尺遠的暗處。 “是貓……”逸勢說畢,“啊”一聲又把話給吞了下去。 因為那隻貓突然伸直後肢,像人一樣地站起來了。 “餵,空海,你也來到這樣的地方——”雪白而尖銳的利牙歷歷可見。 妖貓用那對金綠色瞳孔,逼視著空海與身旁的逸勢。 “空、空海,這是不久前,我們在劉云樵家裡碰見的妖物——”逸勢畏怯地說道。 “俺說過了。多管閒事,要遭受報應。”妖貓每說一句話,口中便冒出一縷藍色火焰。 “什麼報應?” “死!” “聽起來很可怕。” “趁你睡覺時,把溶化的鉛灌進你耳朵好不好……”空海身旁的逸勢,喉頭髮出哽住的聲音。他似乎想吞嚥口水,卻沒成功。 “或者,拿針扎你眼睛?還是要送到鍋裡煮?要不,放火燒死——”妖貓以綠光炯炯的眼睛,瞪視逸勢。 “瞧,火已燒到腳邊——” “哇!”逸勢驚叫,慌忙跳開。 “逸勢,快閉上眼睛、摀住耳朵,默背你喜歡的李白翁詩句。”空海低聲對逸勢說道。 那是幻覺之火。 “可、可是——”明知是幻覺,逸勢卻也無法閉上眼睛就了事。閉上眼睛,遠比大猴再度拿起鐵鍬,彷彿黑貓就在那裡似的,朝另一個方向奔殺過去。 這次,比前回更早劈出鐵鍬。 “又逃了!”大猴懊悔地叫喚。 “危險!快趴下!大猴——”空海說話的同時,大猴似也已察覺某種危險,急忙壓低身子,舉鍬擋護自己。 “嘟!”鍬柄發出聲響,上面插著金屬利刃。尖銳的利刃穿透鍬柄,刀鋒幾乎頂貼著大猴的額頭。 “別白費力氣了——”妖貓開口說道。 “大猴,回來!”空海說。 “這傢伙真難搞。”大猴退回來後,如此說道。 此時,配劍早已出鞘的衛士們,聽從柳宗元命令,奔至空海面前護衛。 “請收劍退下。不然,恐會自相殘殺。”空海說。 衛士面面相覷,期待指示一般,視線望向柳宗元。 “不對。那不是柳先生!”空海邊說邊結起手印,“崦。尾娑普羅捺。落乞叉。嗨日羅。半惹羅。哞。發吒……”開始念誦起“金剛網”真言。 那是讓諸魔無法接近、在虛空張網的真言。 衛士們面露驚色,卻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樣。 反而是空海大步向前念誦真言,好保護衛士的安全。 “你別戲弄他們了。”空海向妖貓說道。 哈哈哈——妖貓再次大笑。 “空海,你想和俺較量咒法嗎?”藍色火焰不斷從妖貓口中噴出。 咻——咻——藍燄一如鬼火,飄浮在妖貓四周。 空海若無其事地說:“在下有事想請教閣下。” “喔,說來聽聽。” “閣下與楊貴妃殿下有何因緣呢?”空海如此問完後,妖貓頓時沉默不語。 不過,它的軀體卻似乎逐漸變大,整整爆脹了一倍。 “你又在賣弄小聰明,空海……”妖貓軀體繼續在變大,身旁也吹起陣陣強風。 驟風吹得棉葉沙沙作響,捲起一陣風。 旋風之中,無數鬼火閃現舞動。 彷彿有一股隱形的強大力量,不斷發出響聲,正要顯現。 逸勢近乎悲鳴地哀叫出聲時——“餵!”空海一旁——左邊黑暗深處,傳來低沉嗓音。 是男人——且是老人的聲音。 以後肢站立的妖貓,轉頭望向傳出聲音處。 嚇!一聲狂吼。 金綠色瞳孔凝視的方向,出現一個黑影。 體型纖細——人影慢條斯理地走近了來。 “你是丹——”妖貓說道。 誠如妖貓所言。靠向前來的,正是空海也見過的丹翁。 來到長安之前,空海與逸勢曾在洛陽見過丹翁。不久前,又在馬嵬驛的楊貴妃墓前相遇。 丹翁在妖貓跟前止步。 “久違了!”丹翁頗有感慨地說。 “喔,是你呀。喔……”妖貓發出喜悅叫聲。 “你果然還活著——” “俺可沒那麼容易死啊。”丹翁慢慢且帶著哀傷似地搖了搖頭。 “大家都死了……” “哎,俺還活著。你也是。青龍寺也……” “那都是往事了。事到如今,為什麼你要在京城引起這般的騷動……” “難道你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你當真不明白嗎……”以後肢站立的妖貓,突然縮小身子,恢復四腳落地的站姿。 妖貓四周燃燒著的鬼火,顏色也漸次變淡,慢慢消逝了。 “什麼事?” “先前你們所挖出會動的兵俑。” “怎麼了——” “相同的兵俑,大約還有十尊埋在這兒。” “你是說同樣的嗎?被人施咒,可以活動的陶俑嗎?” “沒錯。如果挖出來並且破壞掉,那些兵俑就不會爬出來作怪了。” “除了去年八月自己破土而出的那兩尊,是吧?” “嗯。” “可是,丹翁先生,為什麼您知道此事?”丹翁欲言又止,接著說,“那是因為,將這些兵俑埋在這兒的,就是我啊……” “什麼?丹翁先生,您跟那妖貓有何因緣呢?” “因緣嗎——我早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總之,空海,這是我的私事。 如果這是我必須善後的事,那你也有你該做的事……” “我該做的事?” “你不是為了盜取密教,才來到長安的嗎?” “是。” “如果你要介入這件事,或許會賠上一條命。今晚此處要是只有你一人或我一人,也許就要被那傢伙奪走性命——”丹翁說到這兒,柳宗元從旁喚了一聲。 “您是丹翁先生嗎?”柳宗元深深一鞠躬,說道:“在下柳宗元。” “我聽過您的大名。” “幸會!幸會!”柳宗元頷首致意道:“最近這件事,只怕是攸關天下的大事。 在下敬謹請教。丹翁大人,您若了解這事,可否惠予賜告?” “不,這本來就是私事。私事的話,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 “丹翁大人……”丹翁充耳不聞地一步、兩步往後倒退,然後望向空海。 “空海啊,今晚就到此為止。如果我們都還能活著,來日再把酒言歡吧。”不待空海回應,丹翁轉身走向對面的那片暗黑之中。 空海也緩移腳步,回過神來一看,丹翁背影早已遠揚,完全消融在黑夜之中了。 此時,只剩下棉葉隨風搖曳。 緊張氣氛頓時解除開來,逸勢也鬆了一大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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