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二·咒俑

第3章 第十四章柳宗元

馬兒走在春風中。 馬上之人是空海與橘逸勢。 兩人前方,是同樣騎馬的張彥高。 他是金吾衛官吏。 騎馬的大猴,跟在三人後方。身材魁梧的他騎在馬上,馬匹顯得更小了。 大猴身後還跟著七名衛士。 一行人在張彥高帶領下,朝驪山山麓前進。 張彥高的兒時玩伴徐文強,在驪山北麓擁有一處棉田。聽說棉田發現了怪東西,空海與逸勢準備前去察看,此刻正迎向驪山北麓。 一行人離開長安城,向北走了半天路程——不久之後,抵達了中途的優溪驛站,張彥高向空海喊道:“空海先生——”他在馬上回望空海。 “老實說,我有件事一直瞞著您——”張彥高深感歉意地說。 “什麼事?” “有人要我也帶他一起來驪山。” “沒關係的,到底是哪位呢?”空海追問,張彥高猶豫了片刻,頓口再說:“是某人的左右手,想和您商量國家大事。”

“某人?” “是隨侍皇上下棋的——”空海沒讓對方把話說完,接口說道:“喔,是王叔文先生的——” “是的。倘使該人提出建言,透過王叔文先生,便可把話帶到皇上那裡。” “那人是誰呢?” “想必您也聽過他的大名,他叫柳宗元。” “若是他,我認得。早拜讀過他的《江雪》詩了。”語畢,空海開始吟詠起那首詩: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踪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您真是細心。”張彥高將空海吟誦的詩句,反芻般低聲喃喃自語。 張彥高策馬並行在空海左側說:“其實,柳宗元先生昨晚已到過我的住處。”柳宗元把張彥高叫到身邊,問道:“你是說,明天倭國僧人會同你一道來?”接著又說:“若是那位名叫空海的僧人,那我也跟你們一道去吧。”

“事出突然,總之,因為如此這般,柳宗元先生和友人已在優溪恭候大駕了。”張彥高對空海說。 “友人?” “是的。他沒提名字,柳宗元先生似乎是從他那兒得知您的大名——”空海想了一下,說道:“還是想不透呢。” “柳先生今天是微服私訪。他來這裡,除了我們和王叔文先生之外,沒有其他人知情。為避入耳目,今天一大早,柳先生同那位友人便離開長安,提前抵達優溪,現在他們正在等我們。”此時,優溪驛已近在眼前。 空海與逸勢隨同張彥高,走進優溪驛站的小飯館。 店主人彷彿早已明白一一切般,說道:“三位久等了,這邊請——”空海一行人由店主人帶路,穿過店面往裡麵包廂走去。 包廂入口左右,各站一名佩劍的彪形大漢。

穿過兩人,空海、逸勢、張彥高與店主人一起走進了房間。 房內擺設有桌子,數張椅子環桌排列,其中兩張已有人就坐。 空海覺得兩人很是面善。 “空海先生、逸勢先生,我們又見面了。”白樂天望向空海微笑道。 “樂天先生。”空海驚叫。 “這位是柳宗元。我的同僚兼詩友。聽我提起空海先生所說的事,他感到興味十足,不停央求我,今天務必讓他同行——” “我所說的事?”空海想確認白樂天說話般反問。 到底跟對方說到什麼程度了?空海在暗示白樂天,難道連楊貴妃墓地那件事也跟對方說了?“你忘啦?空海,我們不是還和玉蓮他們在胡玉樓玩得很開心嗎?那時,大家詩興大發,暢談作詩種種。我把這事都說了。”白樂天也暗示空海,並沒向對方提及貴妃墓地的事。

空海的視線從白樂天移至蓄著鬍鬚的男人身上——“久違了。您還記得我嗎?在下倭國留學僧空海。那時大家似乎都稱呼您子厚先生——”空海說。 “當然記得。聽說有位倭國僧人要去驪山,果然是您。” “早。” “那時稱'子厚',是我的字,我本名叫柳宗元。”柳宗元緬懷舊事般地答道。 當時,柳宗元三十三歲。 比空海年長一歲。 “你們兩人是熟識嗎?”張彥高問。 “大約一月時,德宗皇帝駕崩六天之前——”空海回答。 “是在平康坊的紅龍酒樓。”柳宗元直言不諱地說。 “我在胡玉樓拜讀過您的大作。”看來,挖墓那晚,從馬嵬驛回客棧的路上,白樂天與空海之間的談話,以及交換詩文等事,白樂天都跟柳宗元說是在胡玉樓發生的。

“像您這樣的文采,在長安也難得一見。您當真是倭人嗎——” “是。我的確來自倭國。”空海用倭話回答,旋即以流利唐語再說一遍。 約莫兩個月之前。 一月十八日——空海與橘逸勢置身於東市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餵,空海,你瞧!”一看到稀奇事物,逸勢總是用手肘頂碰空海,要他也一起看。 這東市不知來過多少回了,對於市場的嘈雜氛圍,逸勢每回卻都還是覺得新鮮有趣。 空海也有同感。 碧眼胡人、遠從吐蕃而來的商賈,也都到東市開店做買賣。 有賣波斯地毯的,也有賣胡壺的——他們從駱駝背上卸下剛運抵的異國服飾、長靴,紛陳羅列在露天攤位上。 逸勢與空海目睹此一景象,就像被人用巴掌拍擊了雙眼一般,眼界大開。

突然,人聲沸騰的四周,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各個店家們慌慌張張收拾店內貨品。 原有的市喧聲,被此起彼落的慌亂收藏聲所取代。 “空海,這是怎麼回事啊?”逸勢轉移視線,發現後方有數名身穿華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擁走在東市大街上。 “是宦官!”逸勢說。 空海與逸勢晉見德宗皇帝時,都見過宦官。 宦官,是指一群被去勢的男人。 他們被剝奪}生能力,為的是防範后宮嬪妃與他們有染,甚或暗結珠胎。但因近身侍候皇帝、皇后或妃子,他們在宮裡的說話分量,自然不同凡響。 即使是皇親貴族,若想見上皇帝一面,也得透過宦官安排。 想見皇上之人不可勝數,為了及早達成目的,他們有時也會賄賂宦官,其出手大方得嚇人。

宦官的發言,甚至及於宮廷人事或國家政務。 因為喪失了男性能力,所以他們身上散發出某種中性且異類的氣質。無論喜或怒,臉上永遠掛著一種怪異的滑溜表情。 出宮時,有時打扮得像是貴族仕女,足蹬胡人長靴。 不論何處相遇,宦官絕不會被錯認為一般百姓。 此刻,六名宦官正浩浩蕩盪走在路上,他們身後至少跟隨著二百名以上的大漢。 那些漢子各自跟隨一名宦官,往東市四散而去。 十餘輛的空馬車,也隨著大漢們散去。 近三十名大漢跟著一名宦官,朝空海與逸勢方向走了過來。 到市場籌集宮廷日用品,是大漢們的任務。 比方宮裡有宴會,上至宴會所需酒、菜,下至食器、地毯等等,身旁簇擁一群大漢的宦官,就會到市場來選購上等貨色。

“!”對面傳來一聲喊叫,聽似男性商販的絕望哀號。 原來是與空海擦身而過的宦官,走進胡人店面,開始挑選陶壺。 店東模樣的男人強忍怒火,向挑貨的宦官說道:“小店沒有好壺,淨是些不值錢的東兩。”宦官卻一句話也不吭。 手拿陶壺,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喃喃自語般說道:“這東兩真不錯呀——就這個啦。”宦官看了店東一眼,回頭呼喚大漢。 “宮市!”繼而道:“拿他三、四十個就行了吧。”語畢,大漢們馬上出手搜刮店裡所陳列的陶壺,堆放於馬車上。 店東的絕望哀號,是在呼喚異國之神的名號。 看似店家女兒的兩名年輕女子,口操外國語言,不知跟大漢們說些什麼。 約略可猜想到,她們是在責備大漢們的不是。 三十個陶壺,全被裝進貨車上了。

宦官對店東說:“會付你錢,這可不是搶劫。”語畢,自懷裡揣出一百錢,塞進胡人店東手裡。 宦官所給的,只有實價的十分之一。 若是正經買賣,論質論量,那些陶壺的價格,少說也得十來兩。 “這點錢,實在太少了啊。”店主強忍怒火說。 “剛才你自己說賣的是不值錢東西,不值錢的東西,一百錢哪裡少了?”宦官不搭理他。 宦官又瞧了一眼口操胡語的姑娘,嗤之以鼻說道:“這姑娘若也賣,我倒想買來用用看。”兩姐妹中較年輕的那位聞言,用唐語回喊:“笨蛋。就算買了,你有東西放進去嗎?”宦官瞼色丕然色變。 “說笨蛋,真是言重了。我帶來可以放進去的東兩。”人在宦官身後的空海,邊說邊向前跨步。 空海絲毫不給宦官說話機會,“若是這部經典,應該夠分量了吧。”他從懷裡取出一部經書。 _“這是玄奘大師取自天竺、譯成唐語的《般若經》。我想,這部經典放在那箱子裡,可說再合適不過了。”

“你是誰?”宦官問空海。 “在下倭國留學僧。昨天到這店裡,看見有個漂亮箱子,讓人愛不釋手,要店東賣給我,他卻說是非賣品,不能賣——”空海指著店內深處一個鑲嵌螺鈿紋樣的箱子。 “我再三表明非買不可,店東卻說:'這是亡母收藏隨身對象的箱子。是睹物思親的貴重東西,就算要賣,也得是置放珍貴物品,才對得起亡母。您打算放什麼東西呢?明天煩勞再跑一趟,讓我看看要放什麼東西,再作考慮吧。'——”空海專心凝視著擱在店內的那口箱子。 “喔,原來如此。若是置放佛經書,那絕對夠分量。”店主人立刻拿出螺鈿箱,來到空海面前。 “感激不盡。價錢該怎麼算呢?” “不,能置放佛經,我已心滿意足,豈有開價之理。就照您說的給吧。”胡人店東口操不甚熟練的唐語,向空海如此說。 “空海,嚇死人了!竟然臨時編造這種謊言。看得人膽戰心驚哪。”逸勢對空海說。 “哪裡,幸好有店主人配合演出,總算能收場。偶爾帶佛經出門也不錯。要不然,我也沒戲唱了。” “不過,你還真就買下那口箱子了。”正如逸勢所說,空海手上抱著原本擺在胡人店內的螺鈿箱子。 略顯掃興的宦官走後,空海果真買下那口箱子。 店東最初不願意收空海的錢,但,空海擱下錢就走出店外了。 現在,兩人正走在平康坊大街上。 “話又說回來,這些宦官還真是蠻橫無理。稅又重,徵稅手段更不得了。”空海點頭,同意逸勢的話。 確實,當時的長安稅制,可說是一片紊亂。 德宗皇帝即位後,勵精圖治,重整因安史之亂而騷動不已的局面,並且改革稅制,斷然施行“兩稅法”。 對百姓來說,稅法卻愈改愈糟。 “兩稅法”,迥異於過去的“租庸調法”。它是以勞動力和財產為根據,訂定稅額等級。不分地租或勞役,將諸稅一體化,主要都換算成貨幣來徵收。 取名“兩稅法”,是因一年分夏、秋兩次徵收。 推動“兩稅法”時,德宗曾下令全國,除了“兩稅法”所規定者之外,若有人巧立名目徵收其他雜稅,將受嚴懲。可是,最先違規者正是德宗本人。 雖說朝廷因“兩稅法”稅收倍增,卻不敷龐大軍事開銷。 於是,德宗陸續開徵其他稅賦。茶稅、漆稅、木稅、房屋稅、租賃稅、交易稅,什麼稅都徵。甚至,長安市場稅金高達營業總額的四分之一。 此外,朝廷還任意調高商稅、鹽價,強迫商人購買國債。 總之,用盡一切手段,向人民榨取血汗錢。 不堪稅金負荷,因身無分文而自殺者不計其數。 不僅首都長安如此,地方上較顯眼的場所也設置稅關,甚至沿街叫賣的菜販也要收取稅金。 結果,連死人也要徵收死人稅。 空海來到長安,正是此一時期。 宮廷所需物資,均由宦官在長安市場收刮,空海與逸勢方才所親眼目睹,即是例行公事。 據說,宦官光顧店家時,不僅支付微薄,有時甚至不付半毛錢。 也有宦官向店家勒索運費,反撈一筆。 地方官吏為獲得中央拔擢,競相向皇上進貢。 每年四季進貢,每月進貢,甚至每天進貢。貢品支出金額龐大,均出自老百姓稅金。 貢品金額,決定皇帝賜封官位大小。 然而,彼時長安仍為世界第一大都市,人口一百萬,堪稱世界史上一大奇蹟。 此刻,空海與逸勢正漫步在奇蹟之都,長安平康坊的大街上。 逸勢先前喊道:“肚子好餓啊。”兩人此刻正走在大街上,四處尋覓可以進食的酒樓或飯館。 就在尋覓的當兒,前方街道中,赫然看見寫著“紅龍酒樓”朱紅大字的店招。 “餵,空海,有著落了。”逸勢加快腳步。 來到那紅龍酒樓前,店門口已是人山人海。 映人他們眼簾的是,酒樓被看似路人的群眾團團包圍。入口前方,三名男子正朝著店家大吼大叫。 “怎麼回事?那是——”語畢,逸勢與空海止步。 三名男子似乎喝了酒。 滿臉通紅,說起話來,連吼帶叫,酒氣四散。 仔細一看,店門口前的泥土地上,有一條細長東西在移動。 “哎呀,空海,是蛇。”逸勢脫口而出,因為看到相同景象,空海當然也知道了。 三名男子之一,向店裡喊叫。 “餵,這條蛇爺,可是要獻給天子——皇帝陛下捉鳥用的。可別讓蛇爺餓著了,給我好好照顧著吧!”男子說道。 “他們是誰——”空海問身旁男子。 “是五坊小兒。”男子答道。 “原來是他們——” “五坊”指飼養皇上的鷲、隼、鷂、鷹、犬五種寵物的地方。 “小兒”則是指在那里工作的人。在這裡,空海初次見識到“五坊小兒”這號人物。 “這些傢伙老是狐假虎威。”告訴空海“五坊小兒”的男子,皺起眉頭說。 據說,他們不僅在商店里白吃白喝,還向店家強行勒索,根本不把別人的厭惡放在眼裡。 雖說在皇帝手下做事,這些人的所作所為,給人的印象和“街頭地痞流氓”沒兩樣。 這麼說來,先前所見到宦官的惡形惡狀,也像是地痞流氓了。 五坊小兒們,有時為了騙錢,甚至做出讓人難以置信的事。 比方說,在行人必經路口或居民常用水井上面,張網捉鳥,若有人挨近,便羅織“貢鳥飛逸”罪名,強行毆打或搜刮財物。 這時期的長安,所謂“唐朝”的這一歷史果實,正從內部逐漸散發出腐敗的氣息。 對啃食果實的寄生蟲來說,這顆果實飽含甘蜜般的滋味,同時也散發出發酵後一般的酒香。 史書曾記載下面這樣的事實。 那是陝西某鄉的統計數字。 有個叫作“閿鄉”的地方,原來有三幹戶人家,由於不堪重稅,竟有三分之二村民逃離或死亡。 另外,原有四百戶人家的渭南縣長源鄉,逾九成村民非死即逃。 據說,德宗推行兩稅法時(公元七八零年),大唐帝國總戶數(也就是必須繳稅的戶數)約有四百一十多萬戶。二十五年後,空海來唐時,總戶數僅剩二百四十萬戶左右。 約有四成帝國居民,若非死亡,即淪為離鄉背井的流民。 居民疲弊不堪,大唐帝國已面臨國力衰退的命運。 然而,當時長安仍為世界史所孕育出的絢爛歷史之果。 此時,在名為長安的這一世界史舞台上,空海不過是來自東洋小國倭國的一位初登場的沙門而已。 日後,在日本國這一溫室當中,栽培發軔於印度的密教體系,並以佛教史上少見的高完成度,令其開花結果的空海,此時,登上了這舞台。而不論逸勢或歷史,都還未能知曉空海日後的重責大任。 所謂密教,可說是包容人類的善、惡與所有一切,肯定宇宙全體的思想體系。 思考空海與密教的邂逅時,總會不禁令人感覺,這世上確實存在著類似命運,或撼動宇宙與人世的法則。 空海於日後必須擔負的歷史任務,若說此時已有自覺之人,那無非是空海本身吧。 不,說是自覺,應該尚有段距離。對空海內在來說,或許稱為“野心”還比較貼切。 “原來如此。這是替天子捕鳥的蛇。”空海說。 彷彿受到聲音驚嚇,五坊小兒將視線掃向空海。 “餵,空海……”逸勢吃驚般低聲呼喊空海。 逸勢大概沒料到,空海竟會主動向他們打招呼。 三人視線聚集在空海身上時,彷彿配合他們的呼吸,空海向前跨步而出。 “原來如此,所以這蛇才有翅膀。”空海望著三人。 “翅膀?”男子們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啊。”空海若無其事地點點頭,隨手抓起地面的蛇。 “瞧!就在這兒,翅膀不是這般迭起來嗎?”空海指著左手抓住的蛇背,“正因有翅膀,這蛇才可以捉到鳥吧。”空海說得簡直不合情理。 此刻,逸勢也無法插嘴。只能靜靜觀看事情發展。 “看吧,迭在一起的翅膀要伸出來了。喔,這翅膀多麼純白美麗啊。不愧是天子的蛇——”空海說畢,男子們同聲大叫。 “啊!” “啊!”三名男子望著糾纏在空海左手臂的蛇,彷彿可以見到展翅的模樣。 “這是棲息在南山海州的翔蛇,這是瑞獸。如此吉祥之物,你們在哪裡抓來的?” “不,不,那是——”男子們驚嘆之餘,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瞧!翅膀揮舞成那般,好像在告知什麼祥瑞之兆——” “喔,真的在揮舞翅膀。” “據說這蛇飛向天空時,只要尾隨其後,它會告訴人們奇珍異寶的藏匿之處。 你瞧!翅膀如此這般——” “嗯,嗯……” “喔,蛇飛起來啦。往西飛去了。”空海放眼天際,追趕騰空而去的翔蛇一般移動視線。 “啊喔,真的飛起來了。往那邊去啦。快,追啊——”三名男子慌慌張張追趕在似乎騰空而起的翔蛇之後,原地只剩下空海一人。 “逸勢啊,我就玩到這兒,你覺得怎樣?”空海臉上浮現一抹惡作劇的笑意,向逸勢微微頷首。 看熱鬧的入將視線紛紛掃向空海。 “空海啊,你剛剛把蛇怎麼了?我也看見那蛇飛上天——”逸勢挨近空海。 “沒什麼,你在洛陽不也見識過了?” “洛陽?” “術士丹翁曾露過一手植瓜術給我們看——” “是那個?” “就是那個。” “可是,我親眼看見蛇飛上天。” “沒飛上天。” “那蛇跑哪兒去了?” “別管了,逸勢,我們不吃飯,先離開吧。這兒人多嘴雜,再說,如果那些五坊小兒回來,可就麻煩了——”空海催促逸勢,跨出腳步。 逸勢緊隨其後。 不一會兒,以視線追逐兩人身影的圍觀群眾,在空海兩人拐彎後,也不再注視他們了。 走了好一陣子,空海在一棵柳樹下停步。 隨風搖曳的柔綠中,空海將右手伸進左邊袖口,從中取出方才那條蛇。 “你,竟然把它藏在袖子裡——” “對。在這兒把蛇放了吧。”空海將蛇放下,蛇在地面上蜿蜒前行,消失在附近人家暗處。 “空海,你真是個可怕的男人。”待蛇消失踪影后,逸勢說。 “為什麼?” “連這事你也行。往後我不能粗心大意隨便靠近你了。” “逸勢,那不一樣。”空海答道。 “什麼不一樣?” “我是說,'會什麼'和'那人很可怕'是兩回事。” “你又要講高深的學問了?” “這並不高深。比方說,這兒有一把快刀。” “嗯。” “這把刀可怕嗎?” “不可怕。那刀只是在這兒而已,總不會主動飛過來襲擊我吧。” “那如果有人拿了這把刀,又怎樣?” “那還得看是誰拿了那把刀吧——” “逸勢,你說的一點沒錯。” “什麼一點沒錯?” “總之,逸勢,對你來說,會加害於你或奪走你的錢財的人,拿了那把刀才會讓你感覺可怕。如果是與你親近的人,即使拿了再鋒利的刀、槍,你也不覺得可怕——” “你說的沒錯。” “所以啊,逸勢,並非刀可怕。當你覺得可怕時,是因為拿刀人的根性,令你感到可怕。你怕的不是刀本身——” “原來如此——” “這和植瓜術道理相同。植瓜術本身和刀一樣。人們不必對植瓜術感到恐怖。 該擔心的是,到底是誰擁有那把刀或擁有那法術。 ”空海說。 “嗯。” “逸勢,你放心吧。你根本無須對我害怕——”空海面帶微笑,輕輕拍了拍逸勢的肩膀。 就在此時,遠遠傳來呼喚聲。 “請問,師父——”是男人的聲音。 空海與逸勢轉身望向出聲之處。 該處站著個男人。他長得一副正直堅毅的模樣。 男人一邊微笑一邊走近兩人。 “原來真相如此。太令人驚訝了。我看到了飛上天的蛇,以及放進袖口的蛇,到底哪隻才是真蛇?我可想了好一會兒。” “兩隻都看見了?” “不錯。您剛剛所做的事,真讓人一掃心頭悶氣啊。五坊小兒的行徑,我早已忍無可忍了。”說畢,他慌慌張張地行禮道:“真是失禮,在下還沒自我介紹。敝人名叫子厚。” “在下空海。” “在下橘逸勢。”'空海與逸勢也報上名來。 “大名聽來很陌生。兩位是唐國人嗎?” “不。敝人是倭國的留學僧。” “我也來自倭國,是來學習儒學的留學生。”兩人一前一後回答。 “空海先生唐語說得很好。” “不,要像貴國人那樣流暢,還差得遠呢。” “此事姑且不提,方才你們不是在找吃的嗎?” “是啊。不過沒吃成。” “若是如此,前面有間酒樓,是我的友人所開設。我們就在那兒一道吃頓飯如何——”空海與逸勢應邀,隨同子厚走進“青山酒樓”。 在這家店裡,空海與子厚展開了對話。 “空海先生,您怎麼看現今唐國的政治?”子厚問。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那我這樣問好了。您覺得這國家的百姓幸福嗎?” “這也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比起我住過的倭國,唐國——不,長安城可說先進許多了。以倭國生活水準來看此地,百姓多半很富裕。拿貴族來說,長安貴族和倭國貴族,其奢華程度簡直難以相提並論。不過——” “不過,生活水準高跟是否幸福,那又是兩回事了。” “沒錯。” “現在唐國百姓正處於疲弊之際。百姓苦於沉重賦稅,貴族依舊是貴族,他們只求明哲保身,自謀出路,根本無暇顧及老百姓。” “是的。” “我一直在想,大唐盛世是否已過去了。如今只剩洛陽和長安,仍殘留華麗的氣息。可是,實情卻如您剛才所見到的景像一樣。”子厚用字遣詞,似乎理智勝於情感。 然而,他那理智的內面,卻又隱含著某種苦悶的情感。 “如果有機會……”子厚說。 “機會嗎?” “對。我想,如果有那樣的機會,我可以讓這國家比現在好一點,或許只能稍好而已,但比起現在,百姓應該可以更容易安居樂業一些。至少,若有機會能為此事全力以赴,我一定會滿懷欣喜,奉獻出我這條命——”幾杯酒下肚,略顯多話的子厚,傾吐滿腔熱情地說道。 “如果有機會——”空海、逸勢與子厚交談了好一陣子,有時討論唐國時事,有時談詩說文,也提到了倭國的種種。 趁著酒興大發,他們呼喊店家拿出硯、墨,準備紙、筆,子厚一揮而就地寫起詩來。空海也和詩回贈。逸勢見狀,竟也罕見地拿。 起筆,絞盡腦汁地作起詩來了。 倭國一片雲他以此句起首,以“清風雖吹盡,我志無盡期”結尾,是首利落颯爽的好詩。 子厚震懾於空海與逸勢的字跡筆勢,尤其空海詩句的精湛文采,令他毫不吝惜大聲讚賞。 不久,三人在酒樓前分手。 “百姓的幸福……”空海望著子厚背影,喃喃自語,“思索何事是幸福,真是個艱深的問題啊。” “怎麼說呢?”逸勢問。 “因為人的慾望無邊無界……” “胸怀大志的生活方式,其實也很嚴苛……” “嗯……”聽了空海的話,逸勢似乎覺得恰恰說中了自己的某部分,同意地點了點頭。 柳宗元,字子厚。 中唐時期的文人代表。 其祖先來自河東,亦即日後的山西省。 柳宗元家族已在長安落地生根數代了,他本人也土生土長於長安。 他生於大曆八年癸丑(公元七七三年)。比同時期文人韓愈小了五歲。 劉禹錫曾在《柳宗元集》的序文稱:“子厚於貞元初,即以童子而有奇名。” “貞元初”的貞元元年(公元七八五年),柳宗元不過十三歲,那時起他便享有“奇名”。也就是說,他的存在備受矚目,序文如此記載。 這番話絕非奉承之詞,從年輕時起,柳宗元便比旁人出色。 事實上,他於貞元九年,以二十一之齡及第,成為科舉進士。 比才子韓愈二十五歲及第,還提早了四歲。 不幸的是,那年他的父親卻撒手人寰。 五年後的貞元十四年,柳宗元登“博學宏詞科”,授“集賢殿正字”,也就是從事“圖書校勘”的官員。 翌年,二十七歲的他,妻楊氏亡故,並無留下子嗣。再隔一年,長他二歲的姐姐過世。到了貞元十九年,長姐也亡故。這時,柳宗元三十一歲,卻已無任何手足了。 貞元十九年,柳宗元被拔擢為,一年不到的時間,他已經與韓愈並駕齊驅。 那年冬天,韓愈被貶為陽山令,劉禹錫取代韓愈,成為監察御史。 當時,以柳宗元為首的年輕官員、皇太子李誦所信任的王叔文、王侄等人為中心,形成一股政治勢力。 空海東渡大唐人長安,是在貞元二十年十二月的事。 隔年一月,德宗皇帝駕崩,李誦繼位,是為永貞皇帝,也就是順宗。 正是今年的事。 為此,親近李誦的王叔文、王坯,均獲提拔出任要職。 與王叔文淵源深厚的柳宗元,也成為掌權一方的人了。 此刻,柳宗元在優溪驛的小飯館裡,與空海相對而坐。 柳宗元身旁是白樂天。 空海身旁則是橘逸勢。 “您似乎已經掌握機會了。”空海說。 一月見面時,柳宗元告訴空海,他願為國家竭盡綿薄之力。如果有機會,他將滿懷欣喜,奉獻一己之性命。 空海的開場白,即是根據這些話而來。 “嗯。可是,這機會大概也不長了。” “皇太子——,喔,不,您指的是永貞皇帝生病這回事。” “是的。”柳宗元點點頭。 去年九月,李誦腦溢血中風。 因為後遺症,他雖當上皇帝,卻無法自如移動身子,說話也不甚靈活。 那時,王叔文已位居翰林學士、起居舍人。 王坯也出任左散騎常侍。 王叔文所擔任的“起居舍人”官職,是在天子身邊記錄其言行舉止。由於經常隨侍君側,所以擁有極大的實權。 王叔文原本只是陪侍皇太子李誦下棋之人。李誦即位後,因直接與聞皇帝言行,於是擁有了撼動天下的權位。 自從掌權甚久的京兆尹,也就是長安市長失勢之後,王叔文和王坯強力改革政治。 他們裁減、解放后宮宮女,廢止“宮市”,流放諸多受賄官員。 改革派王叔文等人,因而深受舊體制保守派庸痛恨。 如果永貞皇帝駕崩或禪讓大位,王叔文、王坯可能即刻垮台。 在空海看來,他們垮台的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 不過,以王叔文為核心的種種改革,卻贏得長安百姓喝采。 李實失勢一事,官吏、百姓莫不歡欣鼓舞。 李實徵稅嚴苛,少繳一錢一厘也不許。即使官吏,無法按規定徵稅也會被處死。 一般市井小民若欠稅或繳納不足,可想而知,將會遭致什麼後果。 二月辛酉,詔數京兆尹道王實殘暴掊斂之罪,貶為通州長史。 市井歡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實由間道而獲免。 ——史家如此記載當時情景。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卻造就了眾多敵人。 據說,被奪走權力的宦官們,仍暗中與遭到貶抑的貴族或軍人結合,策動打倒王叔文。此種風聲,空海或逸勢也曾有耳聞。 王叔文等人的政敵,這段時期必然利用永貞皇帝病情,伺機而動。 柳宗元與空海的對話,自然也包括了這些內容。 正是如此關鍵時刻,空海與柳宗元在優溪驛相見了。 “您不是公務繁忙嗎?”空海問柳宗元。 “那當然——”柳宗元率直地點點頭。 “這種時刻,怎麼還來這兒?” “正因為是這樣的時刻,才要親自跑一趟。”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空海先生,您已知曉許多事情,我就跟您實話實說了。” “嗯。” “這回您要去的徐文強棉田,發生過什麼事,我也聽說了——”柳宗元簡述空海已知曉的徐棉田之事。隨後,他又問道:“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發生的佈告牌事件,您可知情?” “是的,我曾耳聞。” “那木牌預告皇帝之死。” “沒錯。” “還有一事。金吾衛劉云樵家裡,大約去年開始,陸續出現貓形妖物,這只妖貓也預言了德宗皇帝之死。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經被牽扯進來了。” “是。” “劉云樵家裡出現妖貓、徐文強棉田的怪聲,以及大街上矗立的佈告牌——我想,這三件事或許有某種關聯。” “不錯。” “聖上的性命,等於是我們的性命——”柳宗元說。 萬一永貞皇帝這時候死了,王叔文便會失勢。 失勢就是死亡。 或許暫時貶謫遠地,不久之後也會遭到毒殺,或編造某種理由而被下詔賜死。 萬一情況糟糕,柳宗元或許也會被賜死。情況稍好,則被貶為地方小官。 在這情況下,所謂“左遷”,不光是一個人的事,它包括整個家族及宗族的命運。 “京城該做的事非常之多,相形之下,我們所剩下時間非常之少——” “看來您很焦急。” “明知焦急不好,卻還是焦急得很——”柳宗元嘆了口氣說:“這件事攸關皇命,換句話說,包括聖上,也與我們的大誌有關。所以我才來這兒。” “有人在宮裡放話,說是我們謀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哪裡不一樣?”空海望向白樂天。 “因為我不適合政治。”白樂天彆扭地回答。 “他這人感情太豐富、太豐富了。”柳宗元說。 “感情太豐富?”空海問。 “政治之事,當然要動之以情,卻不能感情用事。”柳宗元看了一眼白樂天。 “剛剛我說過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詩文之中。不過,自居易卻有這樣的情愫。 我雖也愛吟詩作賦,卻不會因此拋身忘命。但是,白居易他——” “我也沒打算為詩文拼命呀——”白樂天打斷柳宗元的話。 “我的事就此打住,繼續你的話題,如何呢?” “說得也是。”柳宗元點頭,視線從白樂天移至空海身上。 “空海先生,老實說,我有一、二事相求。” “您儘管開口吧。” “一件我已說過,就是請讓我今天與你們同行。” “另外一件呢?”空海問。 柳宗元看了看身邊的人。有空海、橘逸勢、柳宗元、白居易,加上張彥高、兩名衛士及大猴。 “您方便對我說的話,也可以對大猴說。”空海說道。 “啊,您說的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見您將蛇藏了起來。您那種行為,該說是出於俠義之心吧,我相信您那時的心情。” “然後呢?” “不勝感激之至。” “話說用倭語所寫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寫的——”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晁衡?!”空海反芻這個名字時,一直在旁靜默不語的逸勢,突然大聲說:“是安倍仲麻呂嗎?!”他難掩興奮語氣接道:“請務必、務必要讓我們看那封信。我們可求之不得。”安倍仲麻呂。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於七。一年,與李白同年。 七一六年時,他以十六歲之齡被推派為遣唐留學生,翌年,與吉備真備、僧人玄防隨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縣守跨海渡唐,這已經是八十八年前的舊事了。 當時,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時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長安城。 大唐王朝連綿盛開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與楊貴妃的淒美愛情故事,在當時均尚未展開。 一行人策馬於春日曠野。 柳宗元。 白樂天。 空海。 橘逸勢。 大猴。 六人各懷心思,馬兒正穿越秦始皇陵寢,馳騁於春日曠野之中。藹柳絮在風中紛飛。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淺淡的青翠,隨風搖曳。 的一部分。 心,也是如此。 心是肉體的一部分。 肉體也是心的一部分。 這不是理論。 是空海親身感受、體會出來的。 空海立於曼陀羅之中。 發怔出神,彷彿陶醉於曼陀羅的境界,悠然自得地跨出腳步。 逸勢在遠處,憂心忡忡地望著空海。 一旁是大猴。 再一旁是白樂天。 再一旁是柳宗元。 再一旁是張彥高。 再一旁是徐文強。 還有衛士數名。 此刻,對空海來說,逸勢的心臟跳動歷歷在目。 他感覺得出,所有看得見、看不見、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間都有一條無形的線連繫著。 彷彿進入冥想狀態,肉體正在品嚐天之甘露一般,空海將周遭所有一切納為己有。 在這當兒,空海的視覺能力、感知能力,似乎突然倍增了。 甚至舌尖也能感知空氣的味道。 空海知道,入唐以來,自己的肉身和冥想力更加敏銳了。 空海陶醉在這天地之間。 心情舒暢不已。 空海心想,原來就是此種境界。 在倭國室戶岬,持續半個月靜坐所達到的境界,此刻,在極短時間內就達到了。 室戶岬那時,自己曾經歷一口吞下天星的神秘體驗。 雖說目前的境界不如當時濃烈,肉身卻比當時更增加了些許透明感。 感覺得到。 感覺得到。 感覺得到小草抽芽時,想從大地之中伸展而出的力量。 無數的草。 無數的蟲。 細微渺小的生命群體。 匯集這些渺小生命群體,所形成的那股難以置信的頑強力量,此刻,正在這片大地之中冬眠,也正準備自沉睡中甦醒。 然後——不同於那些令人發狂般的生命力,另一種力量也沉睡在這大地某處。 這一切,空海都感覺得到。 他知道,自己正筆直朝著那股黑暗力量前進。 啊——空海恍然大悟,自己正站立在那力量之上。 正在那力量上面踱步。 只是,沒想到那力量所橫亙的範圍竟是如此廣大。 還未到達。 再往前走吧——空海繼續踱步,在該處停住。 就是這裡。 這裡正是那力量的中心點。 空海站在該處,彷彿探看幽深大地底部一般,把視線落在自己腳下。 下面的泥土之中,層層迭迭地橫亙著某種東西。 ——個……兩個……三個……不只這些。 數量多得數不清。 是一種沒有生命的力量。 不但沒有生命,而且令人背脊發涼,來路不明的力量,正沉睡在自己腳下。 空海感覺得到。 “就是那兒,空海先生……”徐文強的聲音自遠處傳來。 果然是這裡。 空海點點頭。 站在遠處的男人們,慢條斯理地朝空海所在的位置走來。 有種被人施行強大咒術的東西,正沉睡在這地面之下——一邊眺望著朝自己走來的男人們,空海一邊冷靜地真實感知這件事。 儘管如此,也未免過於——空海再度深切感知到,自己所被捲入的力量竟是如此的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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