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之三·胡術

第6章 第二十八章蠱毒之犬

此處是個小房間。 有爐灶、桌椅。 還有看似裝了水的大水缸,鍋盆碗筷則擱在牆邊架上。 空海和逸勢,與柳宗元隔桌對坐。 除了柳宗元,房內還有劉禹錫、韓愈,以及兩位年約二十來歲的男子。韓愈坐在柳宗元身旁,那兩人則站在窗邊和門旁,靜默地註視圍繞桌邊的四個人。 空海和逸勢也才剛進到屋內。 方才,韓愈喚住兩人,為他們帶路。 一開始,韓愈並未帶他們來這裡。 他先往南走,又往東走,在市內轉來轉去好一會兒。 不久,一名男子從人群中走近他們,對韓愈說道:“沒有跟踪者。”如同靠近時的利落手腳,男子隨即又沒人人群,失去踪影。 然後,一行人往西走去。 這房子位於西市西邊盡頭附近。是間土牆環繞的小屋。

韓愈穿過門戶,帶領空海和逸勢進到這個房間。 一進門,柳宗元已等在那裡了。 簡短寒暄之後,此刻,空海和逸勢正面向柳宗元而坐。 “專程要先生走這一趟,深感抱歉。”柳宗元說道。 “請別掛念。我們不在意——”空海答道。 “跟上次一樣,這是熟識友人的屋子。我已支開閒雜人等,不會有人打擾。請放心暢所欲言。”柳宗元說。 “那就不客氣了,在柳先生說話之前,有件要事得先向您說。”空海答道。 “什麼事?” “皇上狀況如何?” “狀況?” “病情。這幾天有何變化嗎?”空海說畢,柳宗元表情突然僵住,一直保持回問空海時的模樣。 經過頗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柳宗元開口說道:“真是令人震驚。如空海先生所言,皇上病情的確發生變化。”

“是否二、三天前,狀況突然轉好,身體舒服許多了?” “正是如此。” “不過,昨晚或今天起,病情又惡化了吧?” “沒錯,確如先生所言。只是,您為何知曉此事?”柳宗元問。 根據柳宗元說明,兩天前,臥病在床的永貞皇帝狀況好轉,至今為止幾乎不開口說話的他,竟然“一大早就開口說肚子餓,連吃了好幾碗粥,還吃魚、水果等滋養品”。 眾人本來以為這可能是惠果阿閣梨祈禱奏效。 “不料今早又轉壞了,恢復到先前的模樣。”柳宗元一邊擦拭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繼續說道:“只是,空海先生為何如此清楚?這是極其秘密的事,很少人知情啊——” “空海,你剛才沒——”逸勢硬生生把“沒說這事”這幾個字給吞了下去。

空海這番話,逸勢同感震驚。 在這種場合,有時空海臉上會出現可以說是不夠謹慎的表情,那表情彷如笑容。 是一種看似滿足的神情,就像小孩因其能力而讓大人備感震驚的得意神情。 此時,空海正是如此。 一瞬間,他的嘴角看似即將浮現這種神情,他卻巧妙地收斂住,說道:“其實——”空海將不久前從馬哈緬都那兒聽來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柳宗元。聽畢,柳宗元說:“空海先生,這麼說來,是那個督魯治咒師在施法折磨皇上——” “正是。” “喔。” “因被那兩名男子窺見,督魯治咒師才倉皇變換作法場所。” “” “當他變換場所之時,詛咒皇上的力量也減弱了。” “這……”柳宗元不勝感嘆地輕呼出聲:“您究竟是何等之人啊。光從督魯治咒師這事,就能聯想到皇上的病情?”

“請您盡快行動。”空海道。 “盡快行動?” “最好趕快派人到崇德坊搜查那廢宅。萬一督魯治還留在原處,這事便能在一眨眼功夫解決了。我想,就算報官,他們只怕也無法立刻理解此事的重大。最好還是先通知您。我早就想好,與您碰面時,無論如何,都得先將這事告訴您。”空海剛說畢,柳宗元已站起身,吩咐入口處男子:“子英。” “是。”名叫子英的男子點點頭。 “照你現在聽到的話,知道該怎麼辦吧。” “是。” “快去準備——” “知道了。”子英點頭後,以眼神向空海和逸勢致意:“失陪了。”隨後立即奔出屋外。 “話又說回來——”柳宗元再度轉身面對空海和逸勢:“有幾件事要說,就從晁衡大人的另一封信說起吧。”

“您信上說,那封信是高力士大人所寫,並非晁衡大人——” “是的。經我再次詢問家母,家母說記錯了,本以為是晁衡大人的信,其實是高力士大人所寫才對。兩封信放在一起,所以搞錯了。 另外,家母也想起另一件事。 ” “什麼事?” “就是白鈴夫人曾看過高力士寫的那封信。” “噢。” “她雖然看不懂倭文信,高力士大人那封信卻是以漢文寫成的。” “信上寫了些什麼?” “家母當時問過白鈴夫人,不過,她說信上所寫乃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就沒告訴家母了。” “原來如此——”逸勢說道。 “白鈴夫人死後,那兩封信才落到老夫人手中吧。” “是的。” “晁衡大人寫給李白大人的信留了下來,就是我們上次拜讀的那封。”

“沒錯。” “至於高力士大人所寫那封,您信上說,被青龍寺的惠果阿閣梨買走了——” “正是此事,我想說的正是此事——” “那是何時發生的事?” “白鈴夫人死後不久,約莫二十年前了吧。”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空海問道。 “這……”柳宗元用舌頭舔濕了嘴唇,開始說了起來。 據說,白鈴死後一月有餘,有一自稱青龍寺僧人者,前來拜訪。 那位僧人說,他與白鈴生前有一小小機緣——“我應該早些來拜訪,得知她亡故,不過是三天前的事。”他自稱名叫“惠果”,在白鈴的靈前誦經薦亡。 “請問,白鈴夫人遺物存放何處?”惠果在誦經後問道。 白鈴遺物,實際並沒多少,她也沒有任何親戚。所以,身後物全寄放在柳老夫人那兒。

“多半在我這裡——” “其中是否有信件?” “信?” “是已故的高力士大人寄給晁衡大人的信,白鈴夫人生前曾跟我說好,那封信要託付我——”老夫人仔細訊問之下,得知白鈴曾對惠果說過,自己保存著這樣一封信。 由於該信涉及大唐王朝秘事,白鈴曾讓惠果過目,請教他該如何處理才好。 讀完那封信,惠果當時如此說道:“這是不得了的信。絕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我在世時還可以做到,死後便不知會如何了。燒掉也是辦法,不過有生之年裡,我想留在身邊,用以追懷晁衡大人。”倘使有朝一日自己過世了,會安排把那封信交付惠果,到時候燒毀與否,全憑他處置……據說,白鈴對惠果說過這樣的話。 “關於那封信,白鈴夫人可曾說過什麼?”柳老夫人因此想起白鈴生前說過的話。

“我曾聽她提起信的事。” “噢。” “雖然沒聽說要把信交給惠果和尚,卻知道她手上確實握有這樣重要的信。” “您讀過那封信嗎?” “沒有。我只聽說過,但不知信的內容為何……” “信在何處呢?”惠果問。 柳老夫人帶惠果進入白鈴房中,從櫃子裡取出幾封信,再取出一個信匣,說道:“我想應該就是這個了。”打開信匣,裡頭有一文卷,是白鈴的親筆信,說明自己死後任何人不得閱讀信匣裡的信件,只能交予青龍寺惠果和尚。 “是這個嗎?”柳老夫人遞出信匣,惠果稍微拉開文卷,匆匆一瞄說道:“沒錯,就是這個。”惠果恭敬地收下了那信匣。 “於是,那封信連同信匣—起被惠果阿閣梨帶走了。”柳宗元說道。

惠果告辭之際,取出紙包的金子,打算留給老夫人。 “我不能接受這錢。剛剛您說,白鈴夫人本來就要把這信匣交給您的。”柳夫人推辭說道。 “由我這個和尚來說可能有點奇怪,就算是供奉給白鈴夫人的吧——”惠果如此說完,留下金子,告辭而去。 “原來如此。所以,那封信現在在青龍寺惠果阿閣梨的手上嗎?”空海說。 “應該是吧。如果沒被燒毀的話——” “那,您是認為,這次的事跟那封信有關——” “有關。” “您跟惠果阿閣梨提過此事嗎?”空海問。 柳宗元有點憂愁地搖了搖頭說:“還沒說。在這節骨眼上,實在不知道這番話該不該說。或者,正因為在這節骨眼上,才該說——”柳宗元頓住話,欲言又止地將視線朝下。

“不過……”柳宗元保持俯視姿勢,喃喃說道。 “是王大人嗎?”空海開口問道。 “沒錯,空海先生。正是這樣啊。我才為這件事傷神。”柳宗元抬起頭來說:“若提起高力士大人的信,也就不得不提晁衡大人的倭文信。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也就不得不涉及王叔文大人或許偷信的事了?” “是的,正是如此。” “——” “到底如何是好,我無法判斷。” “——” “只好私下找到惠果阿閣梨,向他說明一切,商量如何是好。要不,就是跟王大人明言,要他說出心裡話——” “王大人目前狀況如何?” “很糟糕。”柳宗元斷言道:“可以說非常糟糕。食不下嚥,瘦得不成人形。 晚上就算上床了,大概也輾轉難眠。 ”如此一來,柳宗元的負擔勢必加大。他看起來似乎也睡得不多,眼圈都已泛黑了。 “該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您該如何做才好。”空海坦白地說。 “如果惠果阿閣梨沒有燒毀高力士大人的信。那麼,信應該還留在青龍寺。若能讀到那封信,也許會有新發現。” “惠果阿閣梨知道另一封信的事嗎?” “晁衡大人那封倭文信嗎?恐怕還不知道吧——” “若是這樣,我們或許有機會讀到惠果阿閣梨的那封信了。” “此話怎講?” “可以告訴惠果阿閣梨,我們手上有一封這樣的信,並且拿給他看。至於信上寫些什麼,柳先生可加以說明。接著再問他,若他手上還握有高力士大人那封信,能不能也讓我們看看。” “說的也是。不過,還是有問題。” “剛才說的那事嗎?” “王大人或許曾偷走那封信的事,是否該告訴惠果阿閣梨?” “嗯。” “另一件是,現在惠果阿閣梨正專心為皇上施法,是否該在這種時候告訴他這種事?” “此事的判斷,不該是我,而是身臨現場的柳先生吧。” “誠然若是。我必須自行判斷。”柳宗元咬著嘴唇說。 “對了,惠果阿閣梨此時正在施行何種法術呢?”空海問。 “我們未曾探問過。”柳宗元答道。 “說來也是。萬一風聲走漏,下咒者知道惠果阿閣梨所施行的法術,他們便可取巧閃避。如此一來,法力也將削弱大半了。” “真會這樣嗎?” “是的。” “在那咒法之中,大概有許多不為吾人所知的微機妙處吧。” “正是。譬如說,受咒的一方——以此次而言,如果皇上得知本身被施咒,反而容易受制於咒法了。” “皇上已得知此事了。” “若已知曉,恐怕無法忘卻吧。當務之急是皇上必須意念堅定,絕不可臣服於咒法。” “惠果阿閣梨也這麼說。” “嗯。” “雖然我不曉得他施行的是何種法術,但惠果阿閣梨在皇上寢宮前設壇,法壇正前方置放一尊面目猙獰的佛像,然後,他坐落在像前祈誦。” “原來……”空海意領神會般點頭說道:“法壇中央是不是矗立著這麼大的筒狀物呢?”他兩手交合,在胸前比劃大小。 “您怎麼知道?” “惠果阿閣梨正在施行的可能是——” “且慢,空海先生。如果您要說出法術名稱,我們不聽也無妨。 萬一我們聽到了,又以某種形式傳到對方耳裡,法術威力恐怕會折損吧?” “是的。” “既然如此,我們寧可不聽。” “好。”空海點頭繼續說下去:“不過,有一點需言明在先。如果惠果阿閣梨施行的法術如我所推測,那麼,將是極為強烈之法,每一位皇帝僅能施行一次。” “這真是讓人振奮的話啊。”柳宗元點點頭後,問道:“對了,空海先生,剛剛您說到——” “什麼事?” “若能得知對方所施行的咒術,將有方法可使咒力減半——” “我是說過。” “若敵方是您先前提到的督魯治咒師,那麼,我們不是已經知道他所施行的咒術了嗎?” “可說已有一些線索了。” “數量龐大的蟲加上狗——可以推測出是何種咒術嗎?” “惠果阿閣梨所施行的若是天竺法術,那麼,督魯治所施展的,很可能是唐國的咒法。” “我國的咒法?” “道教咒法之中,有所謂'蠱毒'和'魘魅'兩種,這次似乎是將兩者合而為一了。”所謂“蠱毒”,是藉用動物具有的不祥之力向對方下咒的一種咒術。 譬如說,蛇和蛇、鼠和鼠等同類的生物大量蒐集一處,放入一個容器裡。 然後,原封不動地放著。 不久,飢餓的蛇或鼠會相互咬食,最後倖存的一隻將成為施咒的道具。 空海說明蠱毒之法後,又說:“在我們倭國,這被稱為'打式'。” “那'魘魅'又是指什麼?” “這種法術是先製作人偶,再將下咒對象的毛髮或指甲塞進入偶之中,用以替代對方,再用火燒炙或釘入釘子。” “督魯治咒師所用的,是將二者合而為一的咒術?” “沒錯。”空海點頭說:“而且,它的數量超乎尋常。還有,就是狗。” “狗?” “將狗頭以下埋入土裡,讓它餓壞了再斬首。大概是利用狗的執念為咒術的力量。剛才我說這是貴國的法術,可是從狗的用途來看,似乎也融人異國的法術。” “怎麼說呢?” “大概也有胡國——就是波斯的咒法成分。”空海說道。 “嗯。”柳宗元緊閉嘴唇,交抱雙手。 “總覺得對方正在施行的咒術,有些是我推測不出的。” “真是令人傷透腦筋。” “您大概非常疲累了。不過,請您撐下去。另外,有件事或者很失禮……” “什麼事?” “不,這非常僭越的——” “請您暢言無妨。此時還講什麼失禮,多說益善。” “不,不是針對柳先生,我是說可能會冒犯惠果阿閣梨。” “請說吧。” “照先前的話聽來,恐怕惠果阿閣梨也會做同樣的事——” “什麼事?” “準備與皇上等重的生肉,再請皇上賜予數根毛髮,埋人肉堆中。” “喔。” “然後,將皇上常穿的衣服覆蓋肉堆,放置寢宮旁側一一” “這是為了轉移狗靈的怨念嗎?” “正是如此。” “我可否先說明這是我個人看法,再向惠果阿閹梨提這事?雖然這樣對您非常失禮。”柳宗元考慮到空海遲早得到惠果那兒,才提出此種建議。 “應該沒此必要。既然是惠果阿閣梨,他一定會想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了,那我就不多管閒事了。”柳宗元說完,再次望著空海,壓低嗓音說:“空海先生,其實,今天我另有一事相告。” “這與空海先生方才所說的事有關。”不知是否難以啟齒,柳宗元欲言又止。 “什麼事呢?” “空海先生,至今深受您的照顧。在這種狀況下,還要開口向您請託,我實在於心不安……” “什麼事您儘管說吧。” “向您請教愈多,我愈覺得,這對空海先生來說,是十分危險的事。”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剛才您提到,如果知道對方行了何種咒術,可可以使其威力減半一” “是的,我說過。” “就是這件事。” “——” “我想請您調查,對方到底是施行何種咒術?” “——” “用狗頭、蛇、蟲等活物的咒術,我們都知道了。可是您說對方似乎打算融人其他咒術。” “沒錯。” “我想請您追查,到底是什麼咒術?” “——” “而且,皇上被下咒這件事,也請務必保密。這件事如我方才所說,空海先生只怕也會有生命危險。”柳宗元一口氣把話說完。 空海閉口不語。 閉上眼睛深深呼氣兩次之後,才又睜開眼睛,望向逸勢。 “空海……”逸勢以“你打算如何”的眼神回望著空海。 “你覺得如何?”不料,先開口說出這話的竟是空海。 “你問我,我……”逸勢一時吞吞吐吐,答不出話來。 倘若空海對此有所行動,逸勢勢必也會被牽連。眼前的空海和逸勢,雖說已涉人大半,不過,那幾乎都是在偶然情況下參與的。 如果此刻允諾了,那等於正式涉入此事。這麼一來,正如柳宗元所說,空海將會置身險境。 對逸勢來說,也是一樣的。 因此,空海不能不考慮逸勢的想法,擅自決定動向。倘若空海決定涉入,逸勢卻表態反對,兩人日後便不能像現在這樣頻繁會面了。 空海探詢逸勢的想法,自是理所當然。 “不、不好嗎?空海。”逸勢說道。 “好嗎?” “當然好啊。” “真的嗎?” “當、當然是真的。”逸勢的聲音夾雜些許顫抖。 “二百年來,與這一國家秘事牽連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呂大人以外,就是我們兩人了。”逸勢滿臉通紅地說道:“況且,這不是為了守護皇上性命嗎?身為儒者,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當然的?”空海凝視著正在說話的逸勢,彷彿發現了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這樣的人,也許幫不上什麼忙。不過,即使因此而命喪此地,那不也是一名男兒的本願嗎?”逸勢像是未經世故般,說得滿臉通紅了。 “再、再說……”逸勢仰望窗外天空,斷然說道:“我們早已牽連進去了——” “逸勢,你說的沒錯。”待逸勢說完,空海答道。 接著,空海望向柳宗元說:“誠如您所聽聞。我們雖不知能幫上什麼忙,但往後還是跟現在一樣。如有效勞之處,隨時聽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謝您。”柳宗元頷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處的男子吩咐道:“赤。” “是。”名叫赤的男子響應後,走到空海和逸勢跟前。 他有一對猶如利刃輕輕劃過皮膚般的細長眼睛。 眼眸則有如尖端朝向兩人一般的細針。 “我派他與剛剛外出的子英,充當您的隨從。他們兩人武藝頗精,隨侍左右,會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與我聯絡,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聯繫上的。”柳宗元說道。 “空海先生,有事請儘管吩咐。”赤說道。 “既然如此,或許有一、二件事要麻煩你。可以的話,明日午間請你與子英一同到西明寺來吧。”空海望著赤說道。 “是!”赤左掌叩抵右拳,點頭遵命。 空海和逸勢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雜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趕在暮鼓鳴響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樣真的好嗎?空海。”逸勢不時向空海搭話。 “什麼啊?”空海反問。 “就是剛剛那事,這樣接受託付妥當嗎?”逸勢用不安的語調問道。 “沒問題。”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險嗎?” “大概有吧。” “督魯治咒師不是殺了好些人了嗎?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慘遭割喉——” “都死得很慘。” “空海啊,看情況,我們或許也會這樣慘死,不是嗎?” “嗯。” “那時我雖然那樣說,現在其實害怕得很。答應時也怕——”逸勢說話時,第一聲暮鼓已開始敲響。 此刻開始,暮鼓會一直響著,一小時之後才停止。待鼓聲停歇,各個坊門便即刻關閉。屆時,若還在街道走動,將遭受盤查或責罰。 “喏,空海啊,你不害怕嗎?”逸勢仰賴般地望向空海。 “逸勢,你放心。”空海揚起唇角,微笑著說:“我也害怕。” “你這樣說,我就稍稍鬆口氣了。” “——” “不過,空海啊,我一點也不後悔——” “後悔?” “畢竟此事攸關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時我也說了,倭國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誰能有機會與此事發生關聯?” “——” “況且,玄宗皇帝與貴妃的秘密,我們都一清二楚。在倭國時,說什麼也想不到自己會碰上這種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了。” “——” “萬一因為此事,慘遭不測,無法回到那個小國去,也無所謂了。”愈說聲音愈大,逸勢突然一本正經地說:“空海,我現在似乎非常興奮。空海啊,我剛剛也說過,我真的非常害怕。現在體內也還有另一個我,正在後悔為何要建議你接受柳大人請託。可是,同時也有能與此大事牽扯上的驕傲。明明有個對那小國毫不在乎的我,卻又有個無限懷念它的我……”逸勢的聲音逐漸微弱下來。 “喏,空海,明天之後,不知我的心情是否還跟今天一樣——” “我也不知道。” “或許明天睡醒後,會比今天更後晦答應了那樣的請託。” “——”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了。” “什麼事?” “雖然我嘴上說涉人大唐的這件大事,其實,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勢,你在意些什麼呢?” “我只不過是個偶爾與你共處的人罷了。這樣的我那般大言不慚,真是不成體統。對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勢,你放心吧。” “什麼意思?” “不論大言不慚的逸勢,或驚恐的逸勢,或說那個國家只是個小國的逸勢,或懷念那國家的逸勢,以及在我面前望著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勢。無論哪一個,都是你,不是嗎?每個逸勢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決定,哪個逸勢該留下來,哪個又該捨棄。我跟你都不能決定。 因為那些全部整合一起,才正是橘逸勢。 ” “——” “停留在大唐期間,有你這樣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覺得榮幸。在這個時候,我從未想過哪個逸勢是我所需要的,哪個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嗎?” “所謂敬愛密法,就是敬愛天地——敬愛宇宙間所有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淨的,哪些是不清淨的,或者哪些是正確的,哪些又是錯誤的。” “此話怎講?” “譬如,那邊有開著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說道。 “嗯。那又怎樣呢?空海——” “我們腳底下,你瞧,那兒有小石子。”空海停下腳步,手指逸勢腳前的小石子。 “你覺得怎樣?”空海問道。 “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啊?空海。”逸勢也跟著停下腳步。 匆忙趕路的行人,從後方以奇怪眼光打量這兩個來自東方的倭人,從兩人身旁通過。 “這裡的小石子和那裡的桃花,哪一個是正確的,哪一個又是錯誤的?”逸勢聽畢,瞬間流露一副摸不著頭緒的表情,再度問道:“什、什麼?” “逸勢啊,我是問你,小石子和桃花,哪個正確,哪個錯誤?”空海愉快地微笑著,又問了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這樣問不是有些奇怪嗎?”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個正確、哪個錯誤,很難作答吧?” “正是如此,逸勢,”空海破顏一笑,再度跨開腳步:“這宇宙所有的一切,其存在並無高下之分。” “——?” “這天地間所有的一切,它們的存在可說全是正確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確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錯誤。如果那小石子正確,那麼,那桃花也不會錯。” “嗯、嗯……” “會說有些事是正確,有些事是錯誤,那不是天地之理,只有人才這麼說的。” “喔。” “區分事情是對或錯,那是人講的道理。” “嗯。” “換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確無誤的,那麼,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對的。” “——” “假使桃花是對的,那麼,就算是路邊的狗屎,也都是對的。” “——” “因為桃花芳香所以是對的,狗屎惡臭所以是錯的,這是人講的道理。” “嗯、嗯、嗯。” “密法教義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靈魂大喊,這天地間的所有一切都是對的。也就是說,必須雙手環抱這宇宙間存在的萬事萬物——” “——” “如此,就能理解了。” “理解什麼?” “理解雙手環抱這宇宙的自我,其實和其他事物一樣,同時也整個兒被這宇宙所環抱。”說到這裡,空海停了下來,直直望著逸勢。 “餵,空海。”逸勢說:“聽你這麼說,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不過,愈聽也愈胡塗啊——” “是嗎?” “空海啊,莫非你是將我比作毒蛇?” “我沒這樣說。” “感覺你好像也將我比作狗屎。” “我也沒這樣說啊。” “是嗎?” “我只是說,所有一切的你,存在於此都是對的。” “可是,你剛剛說不是講了很複雜的話嗎?” “沒有。” “不是講了嗎?” “沒有。”空海笑道。逸勢跟著微笑起來。 “總覺得……”逸勢邊走邊說。 “怎麼了,逸勢。” “在莫名其妙的當兒,我似乎又上了你的當。” “我可沒騙你。” “我只是說感覺而已。不過,你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男子啊,空海——”逸勢不勝感慨地嘆了一口氣。 “哪裡不可思議?” “你不是總能保持平常的你嗎?” “你不也是平常的你嗎?” “別瞎扯。我是想向你致謝。” “致謝?” “是啊。你總是跟平常一樣,結果,連我也感覺茅塞頓開似的。” “是嗎?” “事情到此地步,我再度深深感覺……” “怎麼了?” “總覺得,我們好像已踏進可怕的事情之中了。”逸勢以大醉驟醒的神情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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