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陰陽師·生成姬

第23章 第二節

陰陽師·生成姬 梦枕獏 4816 2018-03-21
黑暗中,晴明與博雅斂聲屏氣。 離丑時還有一段時間。 地點是在藤源濟時的房間裡。 此刻,房間裡只有晴明、博雅和濟時三人。 描金畫彩的屏風豎立起來,屏風前放著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坐在那裡的樣子。 在草人的正後方,濟時在屏風與草人之間端坐著。 晴明與博雅坐在屏風後邊。從一個時辰以前開始,就一直等著德子小姐的到來。 草人的胸口貼著一張紙,紙上用毛筆寫著“藤源濟時”四個字。 草人身上粘著晴明從濟時身上取下的頭髮和指甲。 “這樣一來,德子小姐就會把草人看成濟時大人了。” 在安置草人時。晴明對濟時直言相告:“本來可以用這個草人,直接把咒遣返。可終為不美。” 若把咒遣返。咒就會原封不動地加諸德子身上,這樣一來,德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採用迴避法,晴明避開了遣返術。 眼下,在一片夜暗中,晴明和博雅靜靜地重複著徐緩的呼吸。 徐徐地吸進黑暗,又緩緩地把黑暗吐出來,每次呼吸時。夜暗之氣慢慢瀦留體內,直至全身的肌肉呀,筋骨呀。血液呀,統統浸染在黑暗中。 “可以嗎,博雅?”晴明湊近博雅耳邊低聲說。 “什麼?”博雅不解。 “我們所在的地方,貼著驅邪的護符。當德子小姐趕到時,哪怕從屏風背後探出頭,德子小姐也不會察覺的。不過——” “不過什麼?” “已經跟濟時大人說過了,德子小姐現身時千萬不可出聲。” “出了聲又會怎樣?” “那樣,德子小姐就會猜到我們也在這裡。” “接下來呢?” “要是猜到了,就會像綾子小姐那邊的陰陽師一樣,或者被踩死,或是被擰下頭……”

“千萬不可出聲啊。” 博雅會意的聲音蒼白無力。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說話,想必一部分可以傳到屏風另一邊的濟時耳中。 那種結局自然並非博雅所望。 晴明深知內情,言語盡量避開德子跟博雅的關係。更沒有把博雅在堀川橋邊見過德子的事告訴濟時。 晴明從懷中掏出一個蓋著蓋子的小瓶子。 “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 “是什麼?” “水。” “水?” “是的。” “用它做什麼?” “用處有很多。到時候用得著還是用不著,我還不清楚呢。” 這時,話語中斷了。 在沉沉的夜暗中,惟有彼此靜悄悄地吐納著黑暗的氣息。 時光緩緩流逝。令人備感痛苦。 博雅的肉體似乎變成了與黑暗等質的暗物。

忽然。晴明低聲說:“來啦。” 地板嘎吱嘎吱作響,那輕微的聲音也傳到了博雅的耳邊。不是老鼠也不是貓,而是一種更沉重的東西,踏著地板的聲音。 分明有著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擠壓,發出了嘎吱聲。 “嘎吱,嘎吱——” 響聲一步一步接近了。 在博雅身邊,晴明頌起咒語,大意是:“謹上再拜。開天闢地的各方諸神!伊奘諾伊奘冉大神啊,開天闢地的大神,您在偉大的御駕上,令男女之間山盟海誓,令陰陽之道長久流傳。” 聲音輕輕的,連近在身旁的博雅,也是似聞非聞。 “望能給魍魎鬼神,造成強大阻礙,令其不可妄取非業之命。謹供奉大小神祗,諸佛菩薩,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層高台,豎有藍黃紅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 地板上,放著一盞燈盤,燈盤上點著若有若無的豆大的燈火。 與此不同的另一盞燈,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滅滅。 隨著燈影搖曳,地板嘎吱作響,一個人影,闖入了三人靜悄悄地等候著的房間。 一個女人——她的頭髮蓬亂如麻,又長又黑的亂發倒立著。 臉上塗著朱丹,撕成破布條的紅衣纏在身上,她頭頂鐵圈,朝天豎立的三隻腳上,各自插著點燃的蠟燭。 在夜色中,火焰把女人的臉襯托得更加猙獰。 她的雙眼往上斜吊著,臉塗成了血紅色。那是一張叫人心驚膽戰的臉。 “濟時大人——” 女人用纖細的、游絲般的聲音呼喚著:“濟時大人——” 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掃視左右,一會兒,她的視線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女人收住腳步,嘴角浮過喜悅的笑意。

“哎呀呀,真高興呀!” 她露著白色的牙齒,兩邊的嘴角往左右斜翹。 嘴唇裂開了,好幾塊血斑在傷口處腫脹著。 “你在那裡嗎,濟時大人?” 聲音輕輕柔柔的。她噌地一下來到草人跟前。 她的右手緊握著一把鐵鎚和一根長達五寸的鐵釘子。 左手上好像拿著什麼圓形的重物,用類似繩子的東西捆綁著。懸吊下來。 “唉,愛恨難辨啊。難得一見那身影了……” 女人的頭髮像是顯示著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豎得更高了。 髮絲觸到火苗,燒得噝噝作響,變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藍色火苗。 髮絲焦糊的臭味,瀰漫在空氣中。 夾雜在臭味裡,隱約傳來薰衣香的香味。 女人在那裡搖晃著身子,喃喃訴說著:“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叫人無比懷念,苦悶不已,痛苦不堪……”

像手舞足蹈般,她渾身抖動著。 口中一邊說話,一邊“咻,咻,咻”地吐著亂舞的青綠色火焰。 孤魂伴螢火。 對月泣水邊。 怨恨化厲鬼。 紅顏頂鐵圈。 徘徊郎枕畔,纏綿不忍絕。 她緊咬的牙齒格格作響,像狂舞一般,雙手在空中亂比亂畫著。 女人用無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著草入濟時。 在她的瞳孔中,燃燒著細小的綠色光焰。 “你為什麼拋棄我?哪怕你一邊跟她私通,一邊裝模作樣地和我來往,哪怕就是這樣——” 說到這裡。女人極不情願地搖晃著頭。 “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白,那時到底怎樣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事至如今,無可挽回了……” 女子淚流滿面。 淚珠和著塗在臉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血淚。

“我不知你會有二心呀,背棄了當初的盟約,帶來了無窮的悔恨。一切的一切,本來都發自自己的內心,可是,雖然你已經變心,我的情感卻依然堅貞,沒有減少一分。” “無情遭拋棄。” “我終於想起來了,想起來就痛苦萬分,想起來就撕心裂肺啊……” 她手舞足蹈起來。 “沉湎於相思的淚水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遺恨無窮啊。” “決心變成複仇的厲鬼,也在情理之中啊。” 女子邊說著,邊朝前扑出,站到稻草人濟時面前。 “看吧,你看看吧,濟時大人……” 彷彿為了讓濟時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懸吊的東西高高地提了起來。 “瞧吧,這就是你的新歡綾子的頭呀!” 新歡發在手,捶下五寸釘。 “你瞧吧,你所戀慕的綾子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哈哈,真是好味道。”

“綾子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來吧,來吧,濟時大人。現在請回到我的身邊吧。” 她把綾子的頭丟到一旁,綾子的首級響起沉悶的聲音,落在地板上,骨碌亂轉。 她撲上前,緊緊摟住草人濟時。 “你不想再吻我了嗎。” 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貼在草人臉上相當於唇的位置,狂吻起來,然後用潔白的牙齒用力地啃咬起來。 她又起身離開,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開紅衣的前擺,露出雪白的雙腿。 “餵,你也再愛我一次吧。” 她扭動著腰身。 她把兩手撐在前面,四肢著地,像狗一樣爬近草人。 在草人的大腿間,她埋下頭,用力咬著那裡的稻秸。 她用懇求的聲音說:“你為什麼總是一聲不吭呢?” 她厲聲叫著。站了起來。 她左手拿著釘子,右手握著鐵鎚。

“看我呀,濟時——” 她左右大幅甩動著頭。 隨著猛烈的甩頭,女人長長的頭髮貼到自己臉上,她狂吼著:“啊,啊,我要你的命!” 女子像一隻碩大的毒蜘蛛一樣,朝草人撲過去。 “你早該知道會有這種懲罰的!” 她把左手握著的釘子釘在草人的額頭上,高高抬起右手,重重地錘打起來。 鐵鎚連續敲打著釘子。 “砰,砰,砰——” 釘子深深地釘入草人的額頭里。 “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她狂叫著,用右手緊握鐵鎚,發瘋似的無數次敲打著釘子。 頭髮在飄搖,無數次碰到火苗,升起藍燄,發出噝噝的聲響。 場面實在是怵目驚心。就在這時——“救,救救我啊!” 響起了哀鳴般的叫聲。是濟時的叫聲。

“原,原諒我吧,別傷我的性命。” 從草人後面,四肢著地的濟時滾爬了出來。 由於過分驚恐,濟時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他癱軟如泥,渾身無力。 他幾乎是用手勉強拖著身子往前挪動的。 “哎呀,實在太奇怪了,濟時大人竟然分成了兩個……” 女子直勾勾地盯著爬出來的濟時。 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邊:“哎呀呀,我還以為是濟時大人,這不是草人嗎?” 她吊起眉梢,凶相畢露。 “啊哈哈——” 濟時放聲大哭。 “濟時,你在耍弄我啊!” 她咬牙切齒。 “不好,博雅,出去吧。” 晴明低聲說著,站起身子。 “嗯……” 博雅跟在晴明後面,抱著琵琶從屏風後出來了。 這時。濟時已經被女人抓住了。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著逃走的濟時的衣領,直往後拽。 濟時所穿的衣裳,嘶嘶地裂開了,從左肩到胸部,全部裸露出來。 真是令人心驚膽戰的氣力呀。 不過。衣衫被撕下來,反倒救了濟時。 逃離女子手中,濟時在地板上亂爬亂逃。 女子又朝他撲了過去。 “德子小姐,請等一等!” 晴明揚聲叫道,但德子並沒有停下來。彷彿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根本無法進入德子的視線。 晴明從懷中掏出幾幅畫好的符咒,要貼在德子身上。 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伸出手去。 “不能用這個。” 晴明說,然後又對博雅說:“快彈琵琶!” “噢,噢!” 博雅抱好琵琶,取出琴撥,彈了起來。 琵琶響了。 琵琶聲尖銳地撕裂了夜暗。 琵琶聲如流水般響了起來。 是名曲《流泉》。 是由式部卿宮傳給蟬丸,再經由蟬丸傳給博雅的曲子。 德子抓住了濟時,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領,右手緊握著鐵鎚高高地舉起,正要朝著濟時的額頭狠勁捶下去。 就在這時,博雅的琵琶聲響了起來。 德子的動作戛然而止。 “這聲音,不是飛天嗎?” 德子一動不動地舉著錘子,轉過頭來。盯視著琵琶聲傳來的方向。 德子的眼眸停在博雅身上,忽地一亮,一瞬間,恢復了人的正氣。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熟悉的聲音叫道。 “德子小姐!”博雅回應。 博雅彈奏著琵琶的手停住了。 德子緊抓著濟時衣襟的手也鬆了下來。 “啊!” 濟時嘶聲驚叫,想從德子手中逃開,卻竟然癱軟在地板上了。 可是,德子對濟時已視而不見。她和博雅彼此目不轉睛地凝視著。 德子臉上的表情,彷彿埋藏在地底下的水從業已乾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滲出一般。 那是含著驚懼的臉色。 “博雅大人!” 德子彷彿斷骨般痛苦不堪地喚道。 那是悲愴之極的聲音。 “德子小姐!” “如今——” 德子終於開口:“如今的我,你看見了!” “……” “你看見我剛才的樣子了!” 博雅無言以對。 “哎呀,這是多可憐的樣子啊!” 臉上塗成紅色。 頭上頂著鐵圈。 蠟燭忽明忽暗地搖曳著。 “噢!唉呀,怎麼是這麼墮落的樣子啊!” 她高聲叫著,如同悲鳴一般,扭過頭去。 “唉,這副樣子多麼不堪啊。” 她取下頭上的鐵圈。擲到地板上。 鐵圈上插著三根蠟燭,有兩根已經滅了,只有一根還在燃燒。 “為什麼你要來呢,博雅大人?” 她痛苦地搖著頭。 長長的頭髮,狼狽地在臉上纏繞又披離,披離又纏繞。 “噢……” 她失聲慟哭。 “好羞愧啊!” 她兩腳狂亂地蹬著地板,牙齒咬破了嘴唇,悲聲呻吟著。 她用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 “給人看見了,我這副醜樣子給人看見了!” 德子搖著頭挪開雙手,卻見她的兩個眼角都裂開了。 嘴角一直裂到耳邊,白色的牙齒暴露出來。鼻子壓扁了,左右兩邊的犬牙嗖嗖地長了出來。 裂開的眼角處血流如注,好像有東西從裡面往外擠壓,她的眼珠鼓脹起來。 貼近額頭的頭髮中,響起喀嚓喀嚓的聲音,從中長出了異物。 是兩隻角。 是還沒有完全長成的、包裹著柔軟皮質的角,像鹿茸一樣。 它正在一點點地長大。 額頭上的皮肉裂開,熱血從角的根部流到臉上。 “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聲音含著一絲驚訝。 因嫉妒而發狂的女人變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謂“生成”這個詞,是指女人即將變成“般若”,即猙獰女鬼之前的一種狀態。 是人而非人。 是鬼而非鬼。 德子就處在這樣的“生成”狀態中。 “嘻嘻嘻……” “生成”中的德子狂笑著,發出刺耳的聲音,狂奔到屋外。 “德子小姐——” 博雅的聲音已經追不上她了。 博雅拿著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處都不見德子的身影。 “博雅!” 晴明追到博雅身邊。大聲叫他。 可是博雅根本聽不見晴明的話,只是呆若木雞般站在那裡。 “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 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著德子消失的方向。 “怎麼啦?” 說話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實忠。 “我好像聽到很淒慘的聲音,所以就闖了進來,大家都平安無事吧。” “哦,你來得正好。濟時大人就在那邊,雖然性命已無大礙,可是已經嚇壞了。你能不能去照顧他一下?”晴明對實忠說道。 “晴明大人您呢?” “我去追她。” 聽到晴明這麼說,博雅才好像回過神來似的。 “去追德子小姐?” “是的。” 晴明點點頭,然後背朝博雅說:“走吧。” 晴明已經邁開了腳步。 “哦,好吧。” 博雅拿著琵琶跟在晴明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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