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晴明與博雅斂聲屏氣。
離丑時還有一段時間。
地點是在藤源濟時的房間裡。
此刻,房間裡只有晴明、博雅和濟時三人。
描金畫彩的屏風豎立起來,屏風前放著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坐在那裡的樣子。
在草人的正後方,濟時在屏風與草人之間端坐著。
晴明與博雅坐在屏風後邊。從一個時辰以前開始,就一直等著德子小姐的到來。
草人的胸口貼著一張紙,紙上用毛筆寫著“藤源濟時”四個字。
草人身上粘著晴明從濟時身上取下的頭髮和指甲。
“這樣一來,德子小姐就會把草人看成濟時大人了。”
在安置草人時。晴明對濟時直言相告:“本來可以用這個草人,直接把咒遣返。可終為不美。”
若把咒遣返。咒就會原封不動地加諸德子身上,這樣一來,德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採用迴避法,晴明避開了遣返術。
眼下,在一片夜暗中,晴明和博雅靜靜地重複著徐緩的呼吸。
徐徐地吸進黑暗,又緩緩地把黑暗吐出來,每次呼吸時。夜暗之氣慢慢瀦留體內,直至全身的肌肉呀,筋骨呀。血液呀,統統浸染在黑暗中。
“可以嗎,博雅?”晴明湊近博雅耳邊低聲說。
“什麼?”博雅不解。
“我們所在的地方,貼著驅邪的護符。當德子小姐趕到時,哪怕從屏風背後探出頭,德子小姐也不會察覺的。不過——”
“不過什麼?”
“已經跟濟時大人說過了,德子小姐現身時千萬不可出聲。”
“出了聲又會怎樣?”
“那樣,德子小姐就會猜到我們也在這裡。”
“接下來呢?”
“要是猜到了,就會像綾子小姐那邊的陰陽師一樣,或者被踩死,或是被擰下頭……”
“千萬不可出聲啊。”
博雅會意的聲音蒼白無力。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說話,想必一部分可以傳到屏風另一邊的濟時耳中。
那種結局自然並非博雅所望。
晴明深知內情,言語盡量避開德子跟博雅的關係。更沒有把博雅在堀川橋邊見過德子的事告訴濟時。
晴明從懷中掏出一個蓋著蓋子的小瓶子。
“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
“是什麼?”
“水。”
“水?”
“是的。”
“用它做什麼?”
“用處有很多。到時候用得著還是用不著,我還不清楚呢。”
這時,話語中斷了。
在沉沉的夜暗中,惟有彼此靜悄悄地吐納著黑暗的氣息。
時光緩緩流逝。令人備感痛苦。
博雅的肉體似乎變成了與黑暗等質的暗物。
忽然。晴明低聲說:“來啦。”
地板嘎吱嘎吱作響,那輕微的聲音也傳到了博雅的耳邊。不是老鼠也不是貓,而是一種更沉重的東西,踏著地板的聲音。
分明有著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擠壓,發出了嘎吱聲。
“嘎吱,嘎吱——”
響聲一步一步接近了。
在博雅身邊,晴明頌起咒語,大意是:“謹上再拜。開天闢地的各方諸神!伊奘諾伊奘冉大神啊,開天闢地的大神,您在偉大的御駕上,令男女之間山盟海誓,令陰陽之道長久流傳。”
聲音輕輕的,連近在身旁的博雅,也是似聞非聞。
“望能給魍魎鬼神,造成強大阻礙,令其不可妄取非業之命。謹供奉大小神祗,諸佛菩薩,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
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層高台,豎有藍黃紅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
地板上,放著一盞燈盤,燈盤上點著若有若無的豆大的燈火。
與此不同的另一盞燈,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滅滅。
隨著燈影搖曳,地板嘎吱作響,一個人影,闖入了三人靜悄悄地等候著的房間。
一個女人——她的頭髮蓬亂如麻,又長又黑的亂發倒立著。
臉上塗著朱丹,撕成破布條的紅衣纏在身上,她頭頂鐵圈,朝天豎立的三隻腳上,各自插著點燃的蠟燭。
在夜色中,火焰把女人的臉襯托得更加猙獰。
她的雙眼往上斜吊著,臉塗成了血紅色。那是一張叫人心驚膽戰的臉。
“濟時大人——”
女人用纖細的、游絲般的聲音呼喚著:“濟時大人——”
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掃視左右,一會兒,她的視線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女人收住腳步,嘴角浮過喜悅的笑意。
“哎呀呀,真高興呀!”
她露著白色的牙齒,兩邊的嘴角往左右斜翹。
嘴唇裂開了,好幾塊血斑在傷口處腫脹著。
“你在那裡嗎,濟時大人?”
聲音輕輕柔柔的。她噌地一下來到草人跟前。
她的右手緊握著一把鐵鎚和一根長達五寸的鐵釘子。
左手上好像拿著什麼圓形的重物,用類似繩子的東西捆綁著。懸吊下來。
“唉,愛恨難辨啊。難得一見那身影了……”
女人的頭髮像是顯示著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豎得更高了。
髮絲觸到火苗,燒得噝噝作響,變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藍色火苗。
髮絲焦糊的臭味,瀰漫在空氣中。
夾雜在臭味裡,隱約傳來薰衣香的香味。
女人在那裡搖晃著身子,喃喃訴說著:“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叫人無比懷念,苦悶不已,痛苦不堪……”
像手舞足蹈般,她渾身抖動著。
口中一邊說話,一邊“咻,咻,咻”地吐著亂舞的青綠色火焰。
孤魂伴螢火。
對月泣水邊。
怨恨化厲鬼。
紅顏頂鐵圈。
徘徊郎枕畔,纏綿不忍絕。
她緊咬的牙齒格格作響,像狂舞一般,雙手在空中亂比亂畫著。
女人用無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著草入濟時。
在她的瞳孔中,燃燒著細小的綠色光焰。
“你為什麼拋棄我?哪怕你一邊跟她私通,一邊裝模作樣地和我來往,哪怕就是這樣——”
說到這裡。女人極不情願地搖晃著頭。
“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白,那時到底怎樣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事至如今,無可挽回了……”
女子淚流滿面。
淚珠和著塗在臉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血淚。
“我不知你會有二心呀,背棄了當初的盟約,帶來了無窮的悔恨。一切的一切,本來都發自自己的內心,可是,雖然你已經變心,我的情感卻依然堅貞,沒有減少一分。”
“無情遭拋棄。”
“我終於想起來了,想起來就痛苦萬分,想起來就撕心裂肺啊……”
她手舞足蹈起來。
“沉湎於相思的淚水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遺恨無窮啊。”
“決心變成複仇的厲鬼,也在情理之中啊。”
女子邊說著,邊朝前扑出,站到稻草人濟時面前。
“看吧,你看看吧,濟時大人……”
彷彿為了讓濟時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懸吊的東西高高地提了起來。
“瞧吧,這就是你的新歡綾子的頭呀!”
新歡發在手,捶下五寸釘。
“你瞧吧,你所戀慕的綾子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哈哈,真是好味道。”
“綾子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來吧,來吧,濟時大人。現在請回到我的身邊吧。”
她把綾子的頭丟到一旁,綾子的首級響起沉悶的聲音,落在地板上,骨碌亂轉。
她撲上前,緊緊摟住草人濟時。
“你不想再吻我了嗎。”
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貼在草人臉上相當於唇的位置,狂吻起來,然後用潔白的牙齒用力地啃咬起來。
她又起身離開,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開紅衣的前擺,露出雪白的雙腿。
“餵,你也再愛我一次吧。”
她扭動著腰身。
她把兩手撐在前面,四肢著地,像狗一樣爬近草人。
在草人的大腿間,她埋下頭,用力咬著那裡的稻秸。
她用懇求的聲音說:“你為什麼總是一聲不吭呢?”
她厲聲叫著。站了起來。
她左手拿著釘子,右手握著鐵鎚。
“看我呀,濟時——”
她左右大幅甩動著頭。
隨著猛烈的甩頭,女人長長的頭髮貼到自己臉上,她狂吼著:“啊,啊,我要你的命!”
女子像一隻碩大的毒蜘蛛一樣,朝草人撲過去。
“你早該知道會有這種懲罰的!”
她把左手握著的釘子釘在草人的額頭上,高高抬起右手,重重地錘打起來。
鐵鎚連續敲打著釘子。
“砰,砰,砰——”
釘子深深地釘入草人的額頭里。
“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她狂叫著,用右手緊握鐵鎚,發瘋似的無數次敲打著釘子。
頭髮在飄搖,無數次碰到火苗,升起藍燄,發出噝噝的聲響。
場面實在是怵目驚心。就在這時——“救,救救我啊!”
響起了哀鳴般的叫聲。是濟時的叫聲。
“原,原諒我吧,別傷我的性命。”
從草人後面,四肢著地的濟時滾爬了出來。
由於過分驚恐,濟時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他癱軟如泥,渾身無力。
他幾乎是用手勉強拖著身子往前挪動的。
“哎呀,實在太奇怪了,濟時大人竟然分成了兩個……”
女子直勾勾地盯著爬出來的濟時。
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邊:“哎呀呀,我還以為是濟時大人,這不是草人嗎?”
她吊起眉梢,凶相畢露。
“啊哈哈——”
濟時放聲大哭。
“濟時,你在耍弄我啊!”
她咬牙切齒。
“不好,博雅,出去吧。”
晴明低聲說著,站起身子。
“嗯……”
博雅跟在晴明後面,抱著琵琶從屏風後出來了。
這時。濟時已經被女人抓住了。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著逃走的濟時的衣領,直往後拽。
濟時所穿的衣裳,嘶嘶地裂開了,從左肩到胸部,全部裸露出來。
真是令人心驚膽戰的氣力呀。
不過。衣衫被撕下來,反倒救了濟時。
逃離女子手中,濟時在地板上亂爬亂逃。
女子又朝他撲了過去。
“德子小姐,請等一等!”
晴明揚聲叫道,但德子並沒有停下來。彷彿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根本無法進入德子的視線。
晴明從懷中掏出幾幅畫好的符咒,要貼在德子身上。
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伸出手去。
“不能用這個。”
晴明說,然後又對博雅說:“快彈琵琶!”
“噢,噢!”
博雅抱好琵琶,取出琴撥,彈了起來。
琵琶響了。
琵琶聲尖銳地撕裂了夜暗。
琵琶聲如流水般響了起來。
是名曲《流泉》。
是由式部卿宮傳給蟬丸,再經由蟬丸傳給博雅的曲子。
德子抓住了濟時,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領,右手緊握著鐵鎚高高地舉起,正要朝著濟時的額頭狠勁捶下去。
就在這時,博雅的琵琶聲響了起來。
德子的動作戛然而止。
“這聲音,不是飛天嗎?”
德子一動不動地舉著錘子,轉過頭來。盯視著琵琶聲傳來的方向。
德子的眼眸停在博雅身上,忽地一亮,一瞬間,恢復了人的正氣。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熟悉的聲音叫道。
“德子小姐!”博雅回應。
博雅彈奏著琵琶的手停住了。
德子緊抓著濟時衣襟的手也鬆了下來。
“啊!”
濟時嘶聲驚叫,想從德子手中逃開,卻竟然癱軟在地板上了。
可是,德子對濟時已視而不見。她和博雅彼此目不轉睛地凝視著。
德子臉上的表情,彷彿埋藏在地底下的水從業已乾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滲出一般。
那是含著驚懼的臉色。
“博雅大人!”
德子彷彿斷骨般痛苦不堪地喚道。
那是悲愴之極的聲音。
“德子小姐!”
“如今——”
德子終於開口:“如今的我,你看見了!”
“……”
“你看見我剛才的樣子了!”
博雅無言以對。
“哎呀,這是多可憐的樣子啊!”
臉上塗成紅色。
頭上頂著鐵圈。
蠟燭忽明忽暗地搖曳著。
“噢!唉呀,怎麼是這麼墮落的樣子啊!”
她高聲叫著,如同悲鳴一般,扭過頭去。
“唉,這副樣子多麼不堪啊。”
她取下頭上的鐵圈。擲到地板上。
鐵圈上插著三根蠟燭,有兩根已經滅了,只有一根還在燃燒。
“為什麼你要來呢,博雅大人?”
她痛苦地搖著頭。
長長的頭髮,狼狽地在臉上纏繞又披離,披離又纏繞。
“噢……”
她失聲慟哭。
“好羞愧啊!”
她兩腳狂亂地蹬著地板,牙齒咬破了嘴唇,悲聲呻吟著。
她用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
“給人看見了,我這副醜樣子給人看見了!”
德子搖著頭挪開雙手,卻見她的兩個眼角都裂開了。
嘴角一直裂到耳邊,白色的牙齒暴露出來。鼻子壓扁了,左右兩邊的犬牙嗖嗖地長了出來。
裂開的眼角處血流如注,好像有東西從裡面往外擠壓,她的眼珠鼓脹起來。
貼近額頭的頭髮中,響起喀嚓喀嚓的聲音,從中長出了異物。
是兩隻角。
是還沒有完全長成的、包裹著柔軟皮質的角,像鹿茸一樣。
它正在一點點地長大。
額頭上的皮肉裂開,熱血從角的根部流到臉上。
“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聲音含著一絲驚訝。
因嫉妒而發狂的女人變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謂“生成”這個詞,是指女人即將變成“般若”,即猙獰女鬼之前的一種狀態。
是人而非人。
是鬼而非鬼。
德子就處在這樣的“生成”狀態中。
“嘻嘻嘻……”
“生成”中的德子狂笑著,發出刺耳的聲音,狂奔到屋外。
“德子小姐——”
博雅的聲音已經追不上她了。
博雅拿著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處都不見德子的身影。
“博雅!”
晴明追到博雅身邊。大聲叫他。
可是博雅根本聽不見晴明的話,只是呆若木雞般站在那裡。
“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
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著德子消失的方向。
“怎麼啦?”
說話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實忠。
“我好像聽到很淒慘的聲音,所以就闖了進來,大家都平安無事吧。”
“哦,你來得正好。濟時大人就在那邊,雖然性命已無大礙,可是已經嚇壞了。你能不能去照顧他一下?”晴明對實忠說道。
“晴明大人您呢?”
“我去追她。”
聽到晴明這麼說,博雅才好像回過神來似的。
“去追德子小姐?”
“是的。”
晴明點點頭,然後背朝博雅說:“走吧。”
晴明已經邁開了腳步。
“哦,好吧。”
博雅拿著琵琶跟在晴明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