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源濟時一副氣血盡失的表情,坐在博雅和晴明對面。
只有三個人在場,其他人都奉命迴避了。
“發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濟時的聲音戰戰兢兢的。
綾子發生了什麼樣的不幸,大概已經傳到濟時的耳邊了吧。
確實。竟然發生那樣的事情,太出人意料了。濟時的視線游移不定。
他用哀求的眼神望著晴明,一會兒,他的視線又轉向自己後邊,接著,又轉向庭院……好像他以為厲鬼眼下就會從背後、從庭院裡撲過來,把他一口吞下似的。
“你小心為上。”晴明說,“但如果過於膽怯,咒就會更加強烈地加諸其身……”
“嗯,嗯。”
哪怕在點頭,濟時的視線還是游移不定。
“我已經非常清楚,昨天晚上綾子小姐發生了什麼事。”
“是,是嗎。”
“昨晚到綾子小姐那裡的凶煞,今晚會趕到濟時大人這裡來吧。”
“會來嗎,到我家來?”
“是的。如果來的話,是在丑時。”
“救、救救我吧!晴明大人——”
“是誰憎恨濟時大人,你有印象嗎?”
“有,有印象。”
“慶幸的是,現在離丑時還有一段時間,你能否告訴我,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晴明問。
博雅就坐在晴明旁邊,他紋絲不動,一言不發,好像正在忍耐著一把鋒利的刀子插在胸口的痛苦似的。
在到達濟時家之前,晴明問博雅:“博雅,你準備好了嗎?”
“什麼?”
“見到濟時大人,我會詢問許多事情。特別是關於頭頂鐵圈的女子,那時或許會有很多事你不想听到。濟時大人那裡預備著別的房間,你可以迴避的。”
“沒關係。”
博雅好像急於打斷晴明的話頭似的。
“晴明啊,感謝你的關心,與其後來無休無止地牽掛,東躲西藏地不敢面對,倒不如一開始就全部聽到為好。”
博雅又說:“這也就是我要拜託你的事。無論發生什麼,我都無法逃避。”
“明白了。”晴明點點頭。
在濟時家門前,兩人走下了牛車。
現在。博雅膝蓋上抱著用布包好的琵琶,認真傾聽著晴明和濟時的談話。
“那我就都告訴您吧。”
濟時點了點頭,一副決絕的表晴,企望著晴明,說:“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時,我有一個心儀的女人,此前。一直給她寫信或是送信物,可卻總收不到滿意的回音。她的府上位於堀川小路附近的五條一帶,小姐就住在那裡。名叫德子。”
濟時說出那個名字時,博雅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閉上雙眼。
“她的父親是皇親國戚,還擔任過太宰府的副長官等職務。回到京城後,到第四個年頭,在小姐年滿十八歲時。不幸病故了。”
“她母親呢?”
“就在她父親去世的那一年,由於傷心過度,也隨之去世了。”
“原來是沒落貴族。”
父母在世時與她家素有來往的人們,就慢慢地疏遠了,連僕人也接二連三地走了,府中越來越冷落。
“變賣家產,勉強換成錢幣,就這樣孤苦伶仃地維持著日常生活。”
“德子小姐難道沒有兄弟姐妹嗎?”
“有一個弟弟,聽說花了大把的錢,把他送入了大學。據說這個弟弟氣宇不凡,非等閒之輩。不幸的是,在一年夏天,她弟弟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實在太可憐了。”
“當時,德子小姐府上有一位老女僕,經過她的穿針引線,我終於得以跟小姐會面,定情了。”
“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吧。”
“是的。”濟時點點頭。
“看那情形,小姐當時好像有暗中渴慕的心上人。但自從我們相會後,就一心撲在我身上,日漸情深。”
“暗中慕戀的人是誰,小姐談起過嗎?”
“沒有。關於那個人,小姐隻字未提。”濟時說。
“跟綾子小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三年前開始。”
“那德子小姐那邊呢?”
“由於沒有生孩子,自從五年前,我自然就去得稀少了,這兩年來,基本上不再交往。”
濟時送去的衣食接濟等也基本停止,僅剩的老女僕也離開了她的家。
“這一次的宮廷相撲大會上,濟時大人確實照應過海恒世大人呀。”
晴明轉換了話題。
“這三年來,我一直在照應他。”
“此前,您不是一直照應真發成村大人嗎?”
“以前確實如此。不過,由於綾子偏愛海恒世,所以我自然而然……”
“原來是這麼回事呀。”
晴明點點頭,端正了坐姿,望著濟時說:“濟時大人,我還有一事請教。”
“什麼事?”
好像下定決心坦誠相告似的,濟時有所覺悟。
“源博雅大人現在帶來的東西,不知你猜不猜得出來?”晴明說。
這句話提醒了博雅,他睜開眼睛,打開一直抱著的包裹,拿出裡面的琵琶。
看到琵琶,濟時十分詫異:“哦……”
“你還有印象嗎?”
“有。”
“這就是飛天啊。應該是綾子所有的,怎麼出現在這裡?”
“誠如您所言,它確實曾為綾子小姐所有,在此之前,它又是誰的心愛之物呢?”
濟時啞口無言。
“難以啟齒,是嗎?”
“是的,這會暴露我的羞恥……不過,還是說吧。”
濟時用力嚥下口中的唾沫,說道:“這原來是德子小姐的琵琶。”
“我跟德子小姐相交甚歡時,德子小姐興之所至,時常會彈起這把琵琶。它式樣非常漂亮,音質也好,所以我印象非常深。”
“那它怎麼轉到了綾子小姐那裡?”
“我對這把琵琶也是愛不釋手。前幾年,在清涼殿舉行歌會時,要彈奏琵琶,我就從德子那裡把飛天借了過來。”
於是,就這樣一直放在手邊。到了跟綾子交往時,一天晚上,他拿起飛天彈了一次,當時綾子就對飛天十分中意。
“綾子小姐也會彈琵琶嗎?”
“哪裡。綾子彈琵琶的技藝並不怎麼樣,她是因為飛天的精美而動心了。”
“綾子小姐說過她想要飛天嗎?”
“是的,她希望能把它放在身邊。”
“綾子小姐知道這把琵琶是德子小姐的心愛之物嗎?”
“她不知道。頂多是略微有所覺察吧。”
“是嗎。”
“你告訴她這是別人預留在這裡的,你不就可以不送給她嗎?”
“綾子小姐沒有問。”
過了一會兒,濟時又說:“是的,綾子只要有了看中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弄到手,否則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一直求我把它送給她。”
“這樣你就給了她嗎?”
“是的,我告訴她,我是從物主那裡重金買來的。”
“你對德子小姐怎麼交代?”
“當然不能直言送給了綾子,我當時非常自私地撒了一個謊。”
“什麼謊?”
“我說琵琶給人偷走了。”
“哦。”
“因為是琵琶中的極品,小偷偷去會不會把它高價賣掉?或者是被僕人們悄悄拿走?畢竟精美的樂器連鬼也會喜歡的,或許是鬼怪偷去也未可知呀,我就這樣哄她。”
就這樣,他撒了個彌天大謊,把舊相好十分珍愛的寶物,瞞天過海地送給了新相識的妙齡女子。
“我真乾了一件蠢事呀!”濟時沙啞著聲音說。
“那德子小姐知道綾子小姐的事嗎?”
“我沒有說過。可只要聽到外人的傳言,我跟綾子相好的事她肯定會有所耳聞。因為德子小姐曾命僕人四處蒐集坊間關於我的傳言。”
“有這麼回事嗎?”
“晴明大人——”濟時的語調鄭重其事。
“什麼事?”
“這話從我的口中說出來是有點奇怪,可是我想知道,因為做過這種無德的事,人就會變成鬼嗎?”
“變成鬼?”
“我聽說,男人移情別戀和新歡交往,或者女子紅杏出牆跟別的男人定交,都不是一般的罪過。”
“是啊。”
“那麼,人會變成鬼嗎?”
“如果我說不會變成鬼,你會安心嗎?”
“我不知道。不過,德子怎麼能變成鬼,還取走了綾子的首級,我至今還是難以置信。”
“濟時大人——”
“……”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她是不可能向他人袒露全部內心的。反過來說,人們也不可能完全窺知她的內心。”
“……”
“內心中連本人都無法揣摸清楚的陰影,也是常有的啊。”
“是的。”
“在陰影裡,無論誰都懷著鬼胎。”
“無論是誰?”
“是的。”
“你是說連德子的心中都會懷有鬼胎嗎?”
“是的。”
晴明點了點頭,又接著說:“變成鬼,並非出於人的意志,不是說有所期望就會變成鬼,也不是說只要心中不想就不會變成鬼的。”
“……”
“當無計可施時,當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時,人極可能被迫變成鬼。”
“晴明大人,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既然是我提起這事,而且事態急轉直下,先過了今晚再說吧。”
“可以過去嗎?”
“事在人為吧。”
“做些什麼才好呢?”
晴明沉默了一陣子。他望瞭望博雅,又把視線轉向濟時:“辦法,倒是還有一個。”
“什麼辦法?”濟時直起了身子。
“我暫時不會告訴你的。關於這把琵琶,德子小姐可是一清二楚啊。”
“你的意思是——”
“濟時大人把琵琶送給綾子,德子小姐並沒有被蒙在鼓裡。”
晴明把實忠從綾子家人那裡聽來的故事,尤其是綾子把琵琶摔壞的那件事,轉述給濟時。
“竟然會發生這種蠢事啊。”
濟時臉上陰雲密布。
“這件事我不想讓德子知道,讓她太傷心了。我不會去告訴德子,你自己能去跟德子小姐說嗎?”
“跟德子說什麼?”
“就是剛才我所說的,還有一個辦法——”
“……”
“不必做任何準備。希望濟時大人今晚就一個人在這裡等德子小姐。”
“我一個人?”
“是的。”
“那,接下來怎麼做?”
“當德子小姐來到時,你就把剛才所說的話,毫無隱瞞地告訴小姐,而且必須誠心向她道歉。”
“如果這樣就行,我會說的。”
“光這樣說還不行。”
“還有什麼?”
“你還要向德子小姐說出'我至今還慕戀著你啊'。”
“不是不能撒謊嗎?”
“是的。”
“必須是發自肺腑的言語吧?這麼一來,我的命就得救了嗎?”
“不知道。”
“不知道?”
“那要看聽過濟時大人的表白後,德子小姐的心態。”
“……”
濟時沉默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
“辦不到嗎?”
“如果能救我的性命,我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可是,我的心,現在已經離德子很遠了……”
“老實說吧,有些想法。比如'對不起'、'可憐'之類,還是有的。說到還愛著她,實在難以啟齒。如今,我對德子是害怕得不得了。只要想起德子把綾子的頭扭了下來,就無比恐怖。雖然原本是我主動追求她,可事到如今,愛慕的心確實蕩然無存了。”
濟時說著,表情十分痛苦,像正吞嚥著苦果似的。
“這麼說,這個辦法行不通嘍。”
“那麼,還有別的辦法嗎?”
“還有一個辦法。”晴明說。
“什麼辦法?”
“剛才我讓實忠找來了稻秸。可以用它試試。”
“用稻秸?”
“是的。”
“為此,必須準備一些東西,你能把頭髮剪下一點嗎?”
“當然可以。你準備怎麼做?”
“我會設法把濟時大人的身影隱藏起來,讓人看不見。”
“讓人看不見我的身影?”濟時不可思議地低聲問。
“看不見你的只有德子小姐,對我們來說,你的身影是隨時都能看見的。”晴明說。
“不過,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晴明又說。
“什麼事?”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絕對不能出聲。”
“出聲?”
“是的。如果濟時大人一旦發出聲音,法術就破了。”
“如此一來,又會怎麼樣呢?”
“你的身影就會被看到,說不定會危機四伏。”
“哦。”
“畢竟是濟時大人自己種下的苦果,你好好忍耐一下吧。”
“我懂了。”
濟時彷彿若有所悟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