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午夜的回憶

第6章 第五章

午夜的回憶 西德尼·谢尔顿 10484 2018-03-21
飛機定於上午9點離開機場。那是架霍克·西德利飛機,凱瑟琳出乎意料地發現自己竟是唯一的旅客。飛行員是一位和氣的中年希臘人,名叫潘泰利斯,他細心地讓凱瑟琳坐好並系上安全帶。 “幾分鐘後我們就要起飛了。”他通知凱瑟琳。 “謝謝。” 凱瑟琳望著他走進駕駛艙坐到副機長身邊,心跳突然加快了。這是拉里曾經駕駛過的飛機。諾艾麗·佩琪有沒有在我這張座位上坐過?凱瑟琳突然覺得像是要暈過去,四面的艙壁彷彿朝她壓了過來。她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口氣。那一切已經過去了,她心想,德米里斯說得對。過去的一切已經過去,無法改變。 她聽到了引擎的轟鳴聲,睜開了眼睛。飛機沖天而起,朝西北方向的倫敦飛去。拉里在這條航線上飛過多少回?拉里。這個名字給她帶來了複雜的情感,讓她心緒不寧。還有對往事的回憶。那些美好、可怕的回憶……

※※※ 那是1940年夏天,美國還沒有參戰。當時,凱瑟琳剛剛從西北大學畢業,從芝加哥來到華盛頓找工作。 她的同屋對她說:“餵,我聽說有個空缺,你可能會感興趣的。晚會上有個姑娘說她就要離職回得克薩斯州。她是為威廉·弗雷澤工作的。弗雷澤是國務院公共關係部的負責人。我也是昨晚才聽說有這個空缺的,所以,如果你立刻趕往那兒的話,準能擊敗所有想得到這份工作的姑娘們。” 凱瑟琳急忙趕了過去,卻發現弗雷澤的接待室裡熙熙攘攘地擠滿了幾十位姑娘。凱瑟琳心想:沒我的機會了。通向裡面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威廉·弗雷澤走了出來。他高高的個子,是個頗有魅力的男子,有一頭蜷曲的金發,但兩鬢已經斑白,一雙明亮的藍眼睛,下頜的輪廓透出堅強和嚴峻。

他對接待員說:“我要一份《生活》雜誌,是三四個星期前出版的。封面上有斯大林的照片。” “我會訂一份的,弗雷澤先生。”接待員說。 “薩莉,參議員博拉還在電話上等我。我得給他念這期雜誌上的一段文字。兩分鐘內,你給我找到。”說完,他便走進了辦公室,隨手把門關上。 來應聘工作的姑娘們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凱瑟琳站在她們中間,苦苦思考了一陣,然後轉身衝出了接待室。她聽到背後有個姑娘說:“這下好了,有一個人已經給嚇跑了。” 三分鐘後,凱瑟琳回到了辦公室,手裡拿著那份封面上印有斯大林照片的舊《生活》雜誌。她遞給了接待員。五分鐘後,凱瑟琳發現自己已經坐到了威廉·弗雷澤的辦公室裡。

“薩莉告訴我,剛才是你弄來的《生活》雜誌。” “是的,先生。” “我琢磨著,你不會碰巧把這份三個星期前出版的雜誌放在皮包裡吧。” “沒有,先生。” “那你怎麼會這麼快就找到了呢?” “我到理髮店去了一趟。理髮店還有牙科診所經常擺著舊雜誌。” “在所有方面,你都是這麼聰明伶俐嗎?” “不,先生。” “我們會知道的。”威廉·弗雷澤說。她被雇用了。 能為弗雷澤工作,凱瑟琳非常興奮,而且也喜歡上了這份工作。他是個單身男人,富有,喜歡交際,似乎熟悉華盛頓的每個人。 《時代》雜誌稱他為“年度最佳單身漢”。 凱瑟琳為威廉·弗雷澤工作了六個月後,他們墜入了情網。 在他的臥室裡,凱瑟琳對他說:“我得告訴你,我還是個處女。”

弗雷澤驚喜地搖了搖頭。 “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華盛頓唯一的處女怎麼會讓我碰上了?” ※※※ 一天,威廉·弗雷澤對凱瑟琳說:“他們要我們辦公室監製一部反映空軍招募新兵的電影,由好萊塢的美高梅公司拍攝。我希望你能在我去倫敦期間處理一下這部影片的事。” “我?比爾,白朗寧手槍的子彈我都不會上。對拍攝這種新兵軍訓的電影我懂什麼?” 弗雷澤咧嘴一笑。 “不用擔心,你懂的和別人一樣多。他們有個導演名叫艾倫·本傑明。部隊打算起用演員拍這部電影。” “為什麼?” “我想他們可能怕那些士兵演不好影片中的戰士。” “這話聽起來倒像是在說軍隊的現狀。” 於是,凱瑟琳搭乘飛機,來到好萊塢監製這部新兵軍訓的片子。

※※※ 攝影棚裡擠滿了臨時演員,大都穿著不合身的軍裝。 “請原諒,”凱瑟琳問從身邊走過的一個男人,“艾倫·本傑明先生在這兒嗎?” “矮個下士嗎?”他手一指說,“在那邊。” 凱瑟琳轉身看到一個個頭不高、身材瘦削的男子,身穿一套佩戴著下士臂章的軍服,正向一個戴著將軍星徽的人尖聲叫嚷。 “讓選派演員的傢伙見鬼去吧。真他媽一派胡言!這些演將軍的我受夠了!我要軍人來演。”他絕望地揮著手,“大家都在爭著演主角,沒有人願意演配角。” “請原諒,”凱瑟琳說,“我是凱瑟琳·亞歷山大。” “謝天謝地!”小矮個說,“你接手吧。我弄不懂要到這兒乾什麼。在迪爾伯恩市,我原有個年薪3500美元的職位,是家具雜誌的編輯,卻給弄到什麼通信兵團去寫新兵軍訓的電影。我哪裡懂什麼製片和導演?這兒都歸你指揮了。”他急忙轉身朝出口走去,撇下凱瑟琳一人站在那兒。

一位身穿毛衣的頭髮花白的瘦個子走上前來,臉上帶著迷人的笑容說:“需要幫忙嗎?” “我要創造一個奇蹟,”凱瑟琳說,“這兒由我負責,不過,我不知道我該干些什麼。” 他對她咧嘴一笑。 “歡迎你來到好萊塢,我叫湯姆·奧布賴恩,這兒的副導演。” “你能執導這部片子嗎?” 凱瑟琳見他嘴角抽動了一下。 “我可以試試,我曾和威利·惠勒合拍過六部片子。情況並不像看上去的那麼糟,只須要好好組織一下。劇本寫好了,佈景也搭好了。” 凱瑟琳的目光把攝影棚掃視了一遍。 “有些軍服實在不好看。看看能不能搞得好一點。” 奧布賴恩點頭贊同。 “不錯。” 凱瑟琳同奧布賴恩來到那群臨時演員面前。巨大的舞台上人聲嘈雜,震耳欲聾。

“伙計們,別說話了。”奧布賴恩高聲叫道,“這是亞歷山大小姐。她將是這裡的負責人。” 凱瑟琳說:“請大家排好隊,讓我好好看看你們。” 奧布賴恩將這些人排成參差不齊的一列。凱瑟琳聽到近旁傳來哄笑和吵鬧聲,不禁惱火地轉過身去。只見一個穿軍裝的男子在角落站著,把她的命令當做耳邊風,正和幾個姑娘說笑。他每說一句,她們就咯咯大笑一陣。這人的態度使凱瑟琳忍不住發火了。 “打擾了,你是否能站到隊伍中去?” 那男子懶洋洋地轉過身來問道:“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是的,我們要開始工作了。” 他異常英俊,瘦高個,身體結實,頭髮烏黑,有一雙深黑的眼睛。身上的製服非常合身。雙肩上扛著空軍上尉的徽章,胸前橫別著一條色彩鮮豔的勳章綬帶。凱瑟琳望著帶子,說:“那些勳章……?”

“怎麼樣?夠味兒吧,頭兒?”他聲音低沉、傲慢而饒有風趣。 “把它們摘下來。” “為什麼?我還以為能給這部影片增添一點色彩呢。” “可你恰恰忘了一件小事。美國還沒有參戰。你只有到戰勝狂歡的時候才能贏得這些勳章。” “說得不錯,”他有些局促不安,便承認了,“這我沒想到,我摘幾個下來。” “全部摘光。”凱瑟琳厲聲說道。 ※※※ 上午拍完戲後,凱瑟琳在食堂裡吃午飯。這時,他走到凱瑟琳的飯桌前說:“我想問問你我演得怎麼樣?能夠使人相信嗎?” 他的態度惹惱了凱瑟琳。 “你熱衷於披上軍服,在姑娘面前神氣十足地賣弄,可你想過應徵入伍的事了嗎?” 他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 “好讓子彈打死嗎?傻瓜才干那個呢。”

凱瑟琳的怒火快忍不住了。 “我認為你真可恥。” “為什麼?” “既然連這個都不懂,我就無法跟你解釋了。” “幹嗎不試一試?今天晚飯的時候見,在你那兒。你會做菜嗎?” “你不用操心再回攝影棚了。”凱瑟琳怒氣沖沖地說,“我會讓奧布賴恩先生把你上午的工錢寄張支票給你的。你叫什麼名字?” “道格拉斯。拉里·道格拉斯。” ※※※ 和這位年輕粗魯的演員的遭遇使凱瑟琳耿耿於懷。她下決心要忘掉這件事。但不知為什麼,她卻忘不了這個人。 凱瑟琳回到華盛頓後,威廉·弗雷澤對她說:“我想你。我想你。你愛我嗎?” “非常愛,比爾。” “我也愛你。今晚幹嗎不出去慶賀一下?” 凱瑟琳知道晚上弗雷澤就要向她求婚了。

※※※ 他們去了不對外開放的杰斐遜俱樂部。晚餐吃到一半,拉里·道格拉斯走了進來,還穿著掛滿勳章的空軍制服。他徑直走到他們桌前,不是跟她,而是跟弗雷澤打了招呼。凱瑟琳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 比爾·弗雷澤起身說道:“凱西,這是空軍上尉勞倫斯·道格拉斯。拉里,這是亞歷山大小姐——凱瑟琳。拉里一直在皇家空軍部隊飛行。他是駐紮在那兒的美軍飛行中隊的長官。他們說服他領導弗吉尼亞的戰鬥機基地,給我們的小伙子作戰備訓練。” 就像是放映一部舊時的影片,凱瑟琳想起了自己命令他摘下肩章和勳章的情形,還有他愉快地服從命令的樣子。她當時那麼自命不凡,那麼傲慢專橫——而且還把他當做懦夫!她真想躲到桌子下面去。 ※※※ 第二天,拉里·道格拉斯往凱瑟琳的辦公室掛電話,可是她拒絕接聽。下班時,她發現拉里在門外等著她。他摘掉了那些勳章和綬帶,換上了少尉的肩章。 他笑著走到她跟前。 “這樣是不是好一點?” 凱瑟琳怔怔地望著他。 “這個——亂戴徽章不是違紀行為嗎?” “我不知道。我以為一切都聽你指揮呢。” 她迎著拉里的目光望去,心裡已經亂了套。拉里身上有一種磁鐵般不可抗拒的力量。 “你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一切。我要你。” 他們來到拉里的寓所做了愛。這種極度的快樂,凱瑟琳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兩人同時進入了極樂世界,整個房間,整個宇宙都為之戰栗起來……她精疲力竭,麻木地躺在床上,緊緊箍住拉里,再也不想讓他離開,不想失去那美妙的感覺。 五小時後,他們在馬里蘭州結了婚。 ※※※ 此刻,凱瑟琳正坐在飛機上,去倫敦開始新的生活,她心裡很不平靜。我們在一起很幸福。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浪漫的電影和愛情歌曲欺騙了我們,竟使我們相信有大團圓的結局,相信那身著閃閃發光盔甲的武士和他的愛情會永生。我們居然相信詹姆斯·斯圖爾特和唐娜·里德真過著《奇妙的生活》;以為克拉克·蓋博和克勞德特·科爾伯特在《一夜風流》後,會永遠生活在一起;在《我們的金色年華》中,弗雷德里·馬奇又回到默納·洛伊的身邊時,我們一同流淚;在《呂蓓卡》中,我們以為簡·方達又在勞倫斯·奧利維爾的懷抱裡找到了幸福。然而這一切都是謊言。都是謊言。還有那些愛情歌曲。 《我會愛你,永遠,永遠》。男人是怎麼衡量這個“永遠”的?用一個蛋形計時器嗎? 《海洋有多深》?歐文·伯林是怎麼量的?一英尺?兩英尺?還有……《永遠是一天》。我要離開了,我要離婚了。 《迷人的夜晚》。我們要去攀登高山……《你,夜晚,音樂》。旅館經理跟我談起這附近的山洞……《我愛你因為我的感情屬於你》。沒人會……現在,趁她還沒睡醒。 《做我的愛人吧》。我們一同聆聽這些歌曲,一同欣賞這些電影,真的以為生活會是那樣。我深信我的丈夫。我還會信任別的人嗎?我做了什麼,他竟然要謀殺我? “亞歷山大小姐……” 凱瑟琳抬起頭,吃了一驚,視線一片模糊。 飛行員正站在她的面前。 “我們已經降落了。歡迎你來到倫敦。” ※※※ 機場有輛轎車在等著凱瑟琳。司機說:“行李由我來處理,亞歷山大小姐。我叫艾爾弗雷德。你是不是想直接到你的寓所去?” 我的寓所。 “好,再好不過了。” 凱瑟琳倚靠在座位上。不可思議。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不僅給她安排了私人飛機,而且還給了她一處寓所。他要么是世界上最慷慨的人,要么是……她根本想不出他會是別的什麼人。不,他確實是世上最慷慨的人。我得找個適當的方式表示感謝。 ※※※ 這個極為奢華的公寓坐落在離伊頓廣場不遠的伊麗莎白街。入口處是巨大的門廳,裡面有裝飾得極其精美的休息室,懸掛著枝形水晶吊燈;有一間裝飾著嵌板的書房,廚房裡堆滿食物,還有三間佈置得賞心悅目的臥室和僕人的房間。 凱瑟琳在門口受到了一位身著黑裙、四十多歲的婦女的迎接。 “下午好,亞歷山大小姐,我是安娜,您的管家。” 噢,當然,我的管家。凱瑟琳漸漸對自己目前的身份有些適應了。她回答說:“你好!” 司機把凱瑟琳的行李搬進了門,全部放在了臥室裡。 “轎車隨時聽候您的吩咐。”他對凱瑟琳說,“準備去辦公室的時候,只要告訴安娜一聲,我就馬上來接您。” 轎車聽候我的吩咐。當然應該如此。 “謝謝你。” 安娜說:“我給您整理行李。還需要什麼,儘管告訴我。” “我一時想不到還需要什麼。”凱瑟琳說的是心裡話。 ※※※ 等安娜整理完行李,凱瑟琳才把公寓看了個遍。她回到臥室,注視著德米里斯為她買的漂亮的新衣服,心裡想:這一切真像是在做美夢。她感到一切彷彿是空中樓閣。而48小時前,她還在修道院裡澆花。現在她已過上了公爵夫人般的生活。不知道要她做的是什麼工作。我會努力的。我不會辜負他的希望。他真是個好人。她突然感到很累,便在柔軟、舒適的床上躺了下來。我就休息一會兒,她想著想著,閉上了雙眼。 她快要淹死了,她拼命呼救。拉里遊了過來,一碰到她就把她往水下按。然後她就到了漆黑的洞穴,蝙蝠朝她飛來,撕拉她的頭髮,滑膩膩的翅膀抽打著她的臉。凱瑟琳驚醒了,猛地從床上坐起,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她連續地做深呼吸,才漸漸平靜下來。夠了,她心想,該結束了。那是昨天的事,現在已是新的一天。沒有人會傷害你了,沒有人,再也不會有了。 凱瑟琳臥室的外面,管家安娜一直在偷聽她夢中的尖叫。等到屋裡靜了下來,她才下樓走到客廳,拿起話筒向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報告。 ※※※ 希臘貿易公司位於距倫敦西區皮卡迪利廣場不遠的邦德街217號,它的辦公樓原本是政府機關辦公樓,前些年改裝成為現在的樣子。樓的外形優雅而華美,不愧是精美的建築藝術的結晶。 凱瑟琳來到樓前,發現辦事處職員正在等她,有六七個人站在門前歡迎她。 “歡迎你,亞歷山大小姐。我叫伊夫琳·凱。這是卡爾……塔克……馬修……珍妮……” 這些名字和他們的臉把凱瑟琳弄糊塗了。 “你們好!” “你的辦公室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我來領路。” “謝謝你。” 接待室佈置得非常優雅,配有切斯特菲爾德沙發,兩側是奇彭代爾式的椅子,地上鋪著花毯。她們沿著舖有地毯的長長的走廊往前走,經過一處會議室時,凱瑟琳見到裡面四壁鑲嵌著松木,一張光潔的桌子四周擺著包皮椅子。 凱瑟琳被領進了一間愜意的辦公室,家具有些年代了,非常舒服,還有一張皮沙發。 “這些都歸你了。” “太可愛了。”她喃喃地說。 桌子上擺著鮮花。 “是德米里斯先生送來的。” 他想得真周到。 領她進來的伊夫琳·凱,是個矮胖的中年婦女,長著一張可愛的臉,是個易於相處的人。 “你得過幾天才能適應這個地方,但這裡的工作其實並不復雜。我們是德米里斯帝國的一處神經中樞,負責處理來自海外子公司的報告,然後轉呈給雅典的總部。我是辦事處經理,你做我的助手。” “哦。”這麼說來我是辦事處經理的助手了。凱瑟琳根本弄不清要她做些什麼。她像是被領進了奇妙的世界,有私人飛機、轎車、漂亮的公寓,還有僕人…… “維姆·範丁是我們這個辦事處的數學天才。所有的報告數據都由他計算,並製成經營分析圖表。他心算比大多數計算器還快。跟我去他的辦公室見見他。” 她們來到走廊盡頭的一間辦公室。伊夫琳也不敲門就推開了門。 “維姆,這是我新來的助手。” 凱瑟琳走進辦公室,站在那兒,目光被吸引了過去。維姆·範丁看上去有三十多歲,長得很瘦,嘴巴寬寬的,表情呆滯。他正注視著窗外。 “維姆,維姆!這是凱瑟琳·亞歷山大小姐。” 他轉過身來。 “葉卡捷琳娜一世的真名是瑪爾塔·斯考龍卡,她是個仕女。1684年出生被俄國人抓獲嫁給彼得一世大帝,1725年到1727年成為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是德國一位王子的女兒生於1729年。和彼得結婚。彼得1762年做了皇帝為彼得三世,同年她謀殺彼得三世後即位。她統治期間把波蘭瓜分了三次,還兩次與土耳其交戰……”他話語單調,但這些事件卻像噴泉一樣湧了出來。 凱瑟琳聽著聽著,不知所措。 “這個……這個太有意思了。”她終於擠出了這麼一句話。 維姆·範丁的視線又轉向別處。伊夫琳說:“維姆遇見生人時有些拘謹。” 拘謹?凱瑟琳心裡嘀咕道,這人簡直是古怪極了,還是什麼天才?我的工作會是什麼? ※※※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的辦公室位於雅典的圣杰龍達街。此刻,他正聽著倫敦艾爾弗雷德的電話匯報。 “我開車把亞歷山大小姐從機場直接送到了公寓,德米里斯先生。根據您的指示,我問過她是不是要去別的地方,可她說不要。” “她和外界有沒有什麼聯繫?” “沒有,除非她從公寓裡打電話跟人聯繫。” 對此,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早有安排。管家安娜會向他報告一切的。他滿意地放下聽筒。凱瑟琳眼下還不會對他構成威脅,只要嚴密監視她就行。她現在孤身一人,不能依靠任何人,只有來找恩人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我得趕緊安排一下去倫敦,德米里斯想到這兒,心情很輕鬆,馬上就去。 ※※※ 凱瑟琳·亞歷山大發現新的工作很有意思。每天都有來自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帝國遍布四處的子公司發來的報告。有美國印第安那州一家鋼鐵廠發來的提貨單,有意大利一家汽車製造工廠發來的查賬單,還有澳大利亞一家報業集團的訂單,還有金礦、保險公司的報告。凱瑟琳把這些報告仔細核對整理好,保證它們能被直接送給維姆·範丁。而維姆·範丁只要瀏覽一遍,就用他那計算機般的腦袋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計算一遍,幾乎同時就能算出某個公司盈利或虧損百分之多少。 凱瑟琳很喜歡結交新的同事,也深深地迷上了她工作的那幢漂亮的辦公樓。 有一次在維姆面前,她向伊夫琳·凱提起了辦公樓,便聽到維姆說:“這是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士1721年設計的政府海關大樓。倫敦大火以後,克里斯托弗·雷恩又重新設計了50座教堂,有聖保羅教堂、聖邁克爾教堂,還有聖布賴德教堂。他還設計了皇家金融交易中心和白金漢宮。他1723年去世,葬在聖保羅教堂。這座樓是1907年改建成辦公樓的。二次大戰德國人發動空襲時,政府宣布這樓是正式的防空掩蔽室。” 防空掩蔽室是防炸彈的大房間,一道連接著地下室的鐵門作為房間的出入口。凱瑟琳看過那個構造堅固的房間,心裡想著當年英國勇敢的男人、婦女和孩子就是在這裡躲避希特勒空軍的狂轟濫炸。 地下室很寬敞,有整個大樓那麼大。裡面裝著大樓取暖用的大型鍋爐,各種電子儀器、電話線路都集中在這裡。鍋爐老出問題,凱瑟琳好幾次陪修理工來修理,修理工每次都只是修補一番,就說是已經修好了。 “這鍋爐真危險,”凱瑟琳說,“有沒有可能爆炸?” “上帝會保佑你的,小姐。決不會爆炸的。看見這個安全閥了嗎?要是鍋爐過熱,安全閥就會釋放出多餘的蒸汽。就這麼簡單,沒有問題。” ※※※ 一周工作結束後,週末就是逛倫敦。倫敦集中了戲劇、芭蕾舞,還有音樂會。有趣的舊書店很多,像哈查德啦,福伊爾啦,博物館也有幾十個。還有無數的古董小店、餐館。凱瑟琳參觀了塞西爾巷的版畫店。在哈羅茲、福特納姆以及梅森、馬克斯、斯賓塞等大店購物,還到薩沃伊喝週日茶。 過去的記憶像是管束不住,還不時騷擾著凱瑟琳。事事都能使她觸景生情,想到拉里,一個聲音……一句話……一瓶古龍香水……一支歌。不,過去已經結束了。未來才是重要的。她一天天地堅強起來。 ※※※ 凱瑟琳和伊夫琳·凱成了朋友,偶爾還一同外出。一個星期天,她倆結伴去泰晤士河岸參觀了一個露天的藝術展覽。展出作品的畫家有年輕的,也有年長的,然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之處:他們都是失敗者,作品擠不進任何藝術館。那些作品畫得糟透了。但是出於同情,凱瑟琳還是買了一幅畫。 “你打算把它掛在什麼地方?”伊夫琳問她。 “鍋爐房。”凱瑟琳說。 走在倫敦街上,她們還遇到了一些街頭藝術家,這些人在人行道上用彩色粉筆作畫。有的畫居然好得出奇。行人停下來看上一眼,拋幾個硬幣給他們。一天下午,凱瑟琳用完午餐回去的路上,停下來觀看一位上了年紀的人在作一幅美麗的粉筆風景畫。剛要畫完,天就開始下雨了。老人呆站在街頭,望著作品被雨水沖刷掉。真像是我過去的生活,凱瑟琳心想。 ※※※ 伊夫琳帶凱瑟琳去謝潑德商場。 “這是個有趣的地方。”伊夫琳向她許諾道。 商場確實多姿多彩。有一家有三百年曆史的餐館,名叫泰迪·多爾斯,還有雜誌攤、小市場、美容廳、麵包房、古董店,還有幾處兩三層樓的住宅。 信箱上的牌子寫得很古怪。有一個寫著“海倫”,下面卻寫著“法式課程”。另一個上面寫著“羅茜”,下面註明“希臘人在此教書”。 “這裡是教學區嗎?”凱瑟琳問道。 伊夫琳朗聲笑著說:“我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教學區。不過,這些姑娘教的課是不能搬到學校裡去的。” 看到凱瑟琳臉紅了,伊夫琳笑得更厲害了。 ※※※ 大部分時間,凱瑟琳都是形單影只,但她為避免寂寞竭力忙碌著。她一頭撲進白天的工作,像是要把生命中被竊去的寶貴時光再補回來似的。她不願意回憶過去,也不願為未來操心。她去參觀了溫莎城堡和坎特伯雷的美麗教堂,還有漢普頓法院。週末她就去鄉村古雅的小旅店,在鄉間長時間盤桓。 我又獲得新生了,她心想,沒有人生來就幸福。每個人都得靠自己的奮鬥獲得幸福。我是個倖存者。我年輕、健康,美好的一切會降臨的。 星期一她又回到工作崗位上。回去見伊夫琳、其他女職員和維姆·範丁。 維姆·範丁真是個神秘人物。 凱瑟琳還沒見過他這樣的人。辦事處有20名職員,不用計算器,維姆·範丁就能記得每名職員的工資、社會保險號和應繳稅額。雖然都有檔案記錄,但他還是把公司的各種資料記在腦子裡。他了解各分部每月資金的流動情況,以及與前幾個月的差額,甚至記得五年前他剛開始記這些數據時的情況。 ※※※ 維姆·範丁對任何事情都過目不忘。他的知識淵博得驚人。最簡單的問題都能引來一連串的信息。然而,他卻不喜歡社交。 凱瑟琳和伊夫琳談起了他。 “維姆簡直不可理解。” “維姆是個偏執狂,”伊夫琳說,“你不必介意。他只對數字感興趣。我覺得他甚至不喜歡人類。” “他有朋友嗎?” “沒有。” “他難道沒有和別人約會過嗎?我是說——和姑娘出去?” “沒有。” 凱瑟琳覺得維姆是個深居簡出的孤獨者,不由生出同病相憐之感。 ※※※ 維姆淵博的知識使凱瑟琳吃了一驚。一天早上,她耳朵有些疼。 維姆生硬地說:“也許是氣候的關係。你最好去看醫生。” “謝謝,維姆,我……” “耳朵裡有耳廓、耳道、鼓膜、耳骨片——就是耳垂、砧骨、鐙骨——鼓室、半規管、卵形門、耳咽管、聽覺神經和耳媧管。”說完,他就走了。 還有一天,凱瑟琳和伊夫琳帶維姆去當地一家小酒館吃午飯。里屋有幾個人在玩投鏢遊戲。 “你喜歡體育嗎,維姆?”凱瑟琳問道,“你看過棒球比賽嗎?” “棒球,”維姆說,“棒球周長9.25英寸,用紗線裹在錐形硬塑球上製成,表麵包一層白皮。球棒通常是用梣木製成的,直徑最大不超過0.5至0.75英寸,總長在42英寸以內。” 他了解所有的數據,凱瑟琳思忖著,可他領略過玩棒球的樂趣嗎? “你參加過什麼體育活動嗎?比如籃球?” “籃球是在木製或水泥的場地上進行的活動。籃球是周長31英寸的球形皮,球膽充氣後,壓力達13磅。球重20至22盎司。籃球是詹姆斯·奈史密斯於1891年發明的。” 這就是凱瑟琳所得到的回答。 ※※※ 在公共場合,維姆有時會使人感到尷尬。某個星期天,凱瑟琳和伊夫琳帶他去泰晤士河畔的梅登黑德。他們中途在一家飯店吃午飯。招待來到他們的桌前說:“今天有鮮蛤。” 凱瑟琳轉向維姆。 “你喜歡嗎?” 維姆說:“有長蛤,有簾蛤,也叫圓蛤,有竹蟶、蛤蜊,還有單貝蛤、血蚶。” 招待不解地盯著他。 “你要哪一種呢,先生?” “我不喜歡蛤。”維姆簡短地回答。 凱瑟琳很喜歡她的同事,但對維姆卻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在凱瑟琳看來,他才智過人,但同時又是個孤僻、怕交際的人。 一天凱瑟琳對伊夫琳說:“是否會有一天維姆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有愛情,有婚姻?” 伊夫琳哀嘆道:“我告訴你,他是個冷血動物,他不會和任何人有感情瓜葛的。” 然而,凱瑟琳卻不以為然。有那麼一兩次,她曾從維姆的眼裡,看見過興致、感情和歡樂,她想拉他一把。也許,那隻是她的一廂情願? ※※※ 一次,辦公室的同事收到一份在薩沃伊舉行的慈善舞會的邀請函。 凱瑟琳來到維姆的辦公室,問:“你跳舞嗎,維姆?” 他雙眼望著她。 “狐步舞中,一個音節再加4/4拍舞曲的一半就成了一個完整的舞步音節。男子左腳起步,向前踏兩步。女子右腳起步,向後退兩步。兩個慢步後,往右一個快步,然後再回到慢步。傾身亮相時,男子左腳往前踏一步,然後傾身——是慢步——然後上右腳——也是慢步。然後,左腳往左踏一步——快步,然後左腳跟上——也是快步。” 凱瑟琳愣在那兒,不知說什麼好。他只會說話,卻不明白話的意思。 ※※※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來電話了。已是深夜,凱瑟琳正準備上床睡覺。 “沒有打擾你吧?我是科斯塔。” “當然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凱瑟琳很高興。她期待著和他交談,聆聽他的忠告。不管怎麼說,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她過去的人。她把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當做故友。 “我一直惦記著你,凱瑟琳。我擔心你在倫敦會很孤獨。你在那兒畢竟一個朋友也沒有。” “有時候我確實感到孤獨。”凱瑟琳直言道,“但我還行。我一直沒有忘記你的話,忘掉過去,憧憬未來。” “這就對了。談到未來,我明天就要去倫敦。很想請你吃飯。” “我榮幸之至。”凱瑟琳熱情地說。她期待這個機會,好表達對他的感激之情。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放下話筒時,暗自笑了:上鉤了。 ※※※ 他們在里茲餐館吃的晚餐。餐館裡面佈置得很優雅,菜餚也很可口,然而對這一切凱瑟琳卻恍然不覺,她注意的只是坐在對面的男人。她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你這兒的職員真棒,”凱瑟琳說,“維姆簡直不可思議,我從未見過有人能……” 但是德米里斯卻沒有在聽。他審視著凱瑟琳,她是多麼美麗,又是多麼脆弱。但我對她不能操之過急,德米里斯暗暗拿定主意:得慢慢周旋,然後再品嚐勝利的滋味。這是因為你,諾艾麗,還有你的情人。 “你在倫敦待的時間長嗎?”凱瑟琳問。 “一兩天而已。有公務要辦。”是有公務。但他也清楚,本來只要打個電話就可以了。不,他到倫敦來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接近凱瑟琳,讓她在感情上完全依賴自己。他往前傾了傾身子。 “凱瑟琳,我以前有沒有跟你講過我在沙特阿拉伯油田的那段經歷……?” ※※※ 第二天晚上,德米里斯又帶凱瑟琳去吃飯。 “伊夫琳跟我說,你在辦事處幹得很出色。我想給你加薪。” “你已經對我很慷慨了,”凱瑟琳謝絕道,“我……” 德米里斯盯著她的眼睛。 “你還不知道我到底多麼慷慨。” 凱瑟琳感到很窘迫。他僅僅是好意,她想,我不該胡思亂想。 ※※※ 翌日,德米里斯準備啟程了。 “你能送我到機場嗎,凱瑟琳?” “可以。” 凱瑟琳發現他身上似乎具有一種神奇的魅力。他可愛、聰明,他的關心使她芳心大悅。 來到機場,德米里斯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真高興能和你在一起,凱瑟琳。” “我也是一樣。謝謝你,科斯塔。” 她佇立在機場,目送飛機起飛。他與眾不同,凱瑟琳心想,我會相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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