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情感教育·一個年輕人的故事

第10章 第三章

自那以後,弗雷德利克便過著一種可悲的生活。他經常往阿爾努家裡跑。 只要阿爾努家裡有誰生病了,弗雷德利克便不厭其煩地多次去看望;他找琴師去給阿爾努家調試鋼琴;他鑽洞打眼,想盡一切辦法討他們歡心。瑪爾特小姐對他蠻橫無禮,小歐仁總是用臟手去亂摸他的臉,他一概不放在心上,總是笑嘻嘻的。他經常跟阿爾努一家人在一塊用餐,餐桌上阿爾努夫婦總是默默地面對面坐著;要么就是阿爾努瞎侃,討他老婆嫌。吃完晚飯,阿爾努就到房間裡跟他兒子玩,要么躲在桌椅後面捉迷藏,要么讓他的兒子騎著他的背,像貝阿人那樣四肢走路。最後,他就出去了。他剛走,阿爾努太太便喋喋不休,埋怨阿爾努。 她並不是因為對阿爾努惡劣的品質憤恨不已,而是她原本就性格倔強,所以才覺得苦惱不堪。她對這樣一個放蕩的、不道德的男人深惡痛絕。

“要不然,他就是瘋子!”她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弗雷德利克旁敲側擊,機靈地打聽她的有關情況。他很快就知道了她的全部身世。 她的娘家是夏爾特爾城的一個並不太富的家庭。有一天,阿爾努在河邊畫畫(那時他自詡是畫家)。她從教堂出來時,阿爾努看見了她,便馬上一見鍾情,並向她求婚。她家裡看到他很富有,當即答應了這門婚事。何況,他拼命地追求她。她還說了句: “真是這樣!迄今為止,他依然愛我!不過,他有自己的愛的方式!” 起初,他們到意大利旅遊,度蜜月。 阿爾努看到風景和名畫,雖然也嘖嘖稱羨,大加讚賞,但是他自己不畫畫了,不是一味地埋怨酒不好喝,就是和一些英國人搞野餐,就這麼打發時光。他曾出高價賣了幾幅油畫,覺得油水不少,便搞起藝術品的買賣了。接著,他又開辦了一家瓷器廠。而眼下他又想搞搞其他的生意。再者,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染上了各種惡習,揮金如土,庸俗不堪。阿爾努太太曾對他的所作所為指責過、謾罵過,可是無濟於事。既然對他不抱任何期望,她也就難逃厄運了。

弗雷德利克也覺得自己碌碌無為。 她說,他還很年輕,幹嗎那麼悲觀呢?還給他提了一些建議:“成家立業吧!”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多愁善感,便謊稱是另一種高尚的目的,有些像那個倒楣的安東尼——但是,說這話並非冤枉了他。 有些男人雖說有強烈的慾望,可是動起真傢伙卻頗感困難。因為他們信心不足,因此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他們生怕討人嫌,因而心驚膽戰。更何況,真摯的愛情宛如誠實的女人,惟恐被人發現而一生抬不起頭來走路。 隨著弗雷德利克對阿爾努太太越來越了解(大概正是這個緣故),他反而比以前更加畏首畏尾。每天早上,他都起誓這次一定要放大膽量,然而,由於一種難以克服的羞愧心理,總是不敢輕舉妄動。而且,他沒有任何可以效仿的例子,要知道,這個女人非同一般。他早把她想像成不同凡人的女流之輩了。每當在她身旁,他就感到自己活在這個世上是多麼渺小,坦白地講,還不如那些她剪下來的細碎綢子呢。

接著,他琢磨一些稀奇古怪、聳人聽聞的事情,比方說吧,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帶著麻醉藥和仿製的鑰匙去跟情人約會——他認為,不論採取什麼方法,總比當面承受那種蔑視要好些。 而且,她家中的兩個孩子,女傭人,加之房間的位置,所有這一切都妨礙著他行事。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他暗自拿定主意,要獨自霸占她,然後一起私奔,哪怕到天涯海角,去過一種世外桃源的生活。他甚至在尋找哪個湖泊更清澈,哪個海濱更迷人,是去西班牙、瑞士,抑或遠東呢?後來,他故意在她正發火的時候,告訴她,應該想個辦法以解脫目前所處的困境。而在他看來,除了各奔東西,沒有別的轍!但是,她捨不得兩個孩子,不會走上那條絕路。他對她這種品性油然而生敬意。

每天下午,他一邊重溫前一天晚上的情景,一邊急切地盼望今天晚上的團聚。每當阿爾努一家不請他吃晚飯的時候,約莫九點,他便站在街上拐角處張望著;直到阿爾努推開大門出去,他趕緊爬上三樓,天真無邪地問女傭人: “先生在家嗎?” 然後,他假裝沒有找到阿爾努而驚奇的樣子。 但是,阿爾努經常突然返回家。這樣一來,弗雷德利克不得不跟著他去聖安娜大街的一家小咖啡館。列冉巴現在經常光顧那家咖啡館。 這位公民剛聊起來,便對王室牢騷滿腹。隨後他們就胡說八道,雙方不傷和氣地罵著。阿爾努認為列冉巴是個出色的思想家,看到他才華四溢而又無用武之地,深感惋惜,因此總是拿他尋開心,譏諷他好逸惡勞。列冉巴則認為阿爾努熱情周到,富有想像力,可是太陰險毒辣。所以,列冉巴怎麼也不原諒他,甚至從不去造訪他家,因為“他討厭那種虛偽的客套”。

有的時候,快要走的時刻,阿爾努餓得受不了,想吃一盤炒雞蛋或者煮蘋果。然而,咖啡館從不賣這樣的食品,阿爾努便派人去買。大家都等著。列冉巴並未離開,嘴裡不停地嘟噥著,最後竟也想吃一點。 但是,他的心情非常鬱悶。一連好幾個小時,他對著半杯酒發楞。天公不作美,一切沒有像他所想的那樣發展,因此,他變得憂鬱寡歡了,甚至連報紙都不看,而且只要聽到英吉利這個名字,他便大聲叫嚷起來。有一次,有個店裡的侍者照顧不周到,他就叫喊道: “莫非我們還沒受夠那個外國的侮辱嗎!” 除了這樣的咆吼外,他總是一聲不吭,思索著“怎樣才能炸蹋這整個店鋪”。 每當列冉巴陷入沉思時,阿爾努便醉醺醺地、帶著呆板的語調講些荒誕不經的奇聞軼事,其中有些涉及到他本人時,便詭辯自己相當正派,與眾不同。弗雷德利克(也許跟他有某些相似之處)認為,阿爾努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但轉念一想,他暗自指責自己,認為應該怨恨他才是。

阿爾努總是在他面前扼腕嘆息,埋怨老婆性格倔強,脾氣不好,總帶有某種先入為主的偏見。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 “假如是我的話,就給她一筆生活費算了,讓她一個人過。” 阿爾努沒有說話;稍過片刻,又對他老婆大加讚賞,說她老實、善良、聰明、貞潔;隨後,還談到她肉體上的種種快感,極盡誇張之能事,好像某些人在客店裡因一時糊塗而暴露了財寶似的。 突然,一場大禍降臨到他的頭上。 他原來曾在一家陶瓷公司當監察委員。然而,由於過分信任別人,未經審核就在許多漏洞百出的報表上簽了字,還批准了經理偽造的年度財產清冊。不幸的是,那家公司倒閉了,阿爾努也被牽連進去了,並負有民事責任。最近,法庭宣讀了判決書,他和另外一些當事人要負擔賠償損失,他將為此損失三萬法郎左右,另外加上案件審理的費用,損失就更慘了。

弗雷德利克從報紙上了解到這個情況後,便匆匆忙忙趕往天堂街。 阿爾努在妻子的臥室裡接待了他。此時已是吃早飯的時刻。一碗碗牛奶咖啡正放在火爐旁邊的一張小圓桌上。地毯上零亂地扔著幾雙舊拖鞋,沙發上亂七八糟地放著衣服。阿爾努穿著毛線衣和一條短褲,兩眼通紅,頭髮蓬亂。小歐仁得了扁桃體炎,邊吃著牛肉果醬麵包,邊哭泣;他的姐姐靜靜地吃著早飯;阿爾努太太的臉色比往常稍微難看了一些,正侍候著他們三人用餐。 “唉!”阿爾努說著,長嘆了一口氣,“您全知道了吧!”弗雷德利克打了個手勢,以示同情。阿爾努繼續說道,“我太輕信了,結果坑了自己!” 隨後,他沉默寡言;他心情憂鬱,也沒心思吃飯。阿爾努太太抬起雙眼,聳著肩膀。阿爾努雙手掩臉。

“總而言之,我沒有錯。我不埋怨自己。這是一場意外!總有一天會翻身的!啊!坦率地講,真夠晦氣的!” 他最後還是聽從了太太的勸告,吃了一塊奶油蛋糕。 當天晚上,他在金屋飯店訂了一間包廂,獨自跟太太一塊吃晚飯。阿爾努太太一點也沒猜透他的心思,還想他把她當成那種輕薄的女人,心裡一直不高興。事實上,在阿爾努看來,這表示一種夫妻恩愛的意思。吃完飯,他心裡憋得慌,便去找蘿莎妮消遣。 在別人的眼裡,他一直為人老實,好多事都不跟他斤斤計較。然而,這場官司使他名譽掃地,一落千丈。所以,來往的客人漸漸稀少,門庭冷落了許多。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照顧情面,弗雷德利克覺得跟他們的關係應該比原先更加密切。他在意大利歌劇院訂了一間樓下的雅座,每星期請他們看一場戲。但是,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日趨冷淡,有名無實了。雖然雙方都相互忍讓,可是那種日益高漲的厭倦情緒簡直讓人無法忍受。阿爾努太太盡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讓發作起來,而阿爾努也是一籌莫展。弗雷德利克看到這樣的情景,心裡也犯愁。

弗雷德利克贏得了阿爾努太太的信任,她讓他去摸清阿爾努的底細。但是,弗雷德利克覺得非常尷尬,寄身於他家又對他老婆心生歹念,心裡委實羞愧。然而,他並未善罷甘休,而是認為這個時候應該保護她,她總會有一天需要他,以此安慰自己,對阿爾努太太痴心不改。 自從唐布羅士家裡舉辦那場舞會到現在,弗雷德利克只去過他家一次。當時,這位金融家送給他煤礦企業的二十分股票。弗雷德利克再未去拜訪過。戴洛立葉寫了好幾封信給他,他也置之不理。佩勒林曾請他去看看那幅肖像畫,他也一直未答應。然而,西齊老是來找他,想跟蘿莎妮認識一下,弗雷德利克同意了。 蘿莎妮很親熱地接待了他,但是沒有像往常那樣摟他的脖子。西齊特別喜歡去一個浪蕩的女人家裡做客,尤其是能跟一位演戲的攀談,更覺得榮幸。戴勒馬正好也在那兒。

戴勒馬曾經在一場戲裡撈演過痛斥的農夫,這位農夫還預言八九年大革命將會重新爆發。這場戲使他名聲鵲起,於是,人家經常讓他扮演類似的角色。眼下,他的職責就是嘲諷世上的各國君主。他扮演過英國的啤酒商,詛咒;飾演過的大學生,痛罵;否則的話,就飾演善解人意的父親,訓斥朋巴杜,那真是無與倫比!孩子們成群結隊地擠在後台門口等著他。幕間休息時,出售戴勒馬的傳記,裡面描述他如何照顧年邁的母親,如何讀福音書,如何幫助貧困的人,說到底,將他描繪成一個、和米拉博的形象。人們親切地稱呼他:“我們的戴勒馬!”他身上罩上了一層光環,漸漸地做了基督徒。 所有這一切讓蘿莎妮魂飛魄散,自我陶醉。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把烏德里老頭一腳踹了,她也並非那種貪財的女子。 阿爾努非常了解這種禀性,因此,用不著花很多的錢就能供養她了,原先他就一直這麼做的。後來,烏德里老頭成了第三足,他們三人彼此都心領神會。最後,烏德里老頭被她甩掉了,阿爾努還以為蘿莎妮對他感情專一,因此增加了供養她的生活費。然而,她的要求越來越多,實在令人難以理解,要知道她並非揮金如土的女子。她自己曾親口說過,為了償還舊債,她甚至把羊毛披肩拿去賣掉;阿爾努則什麼都答應,討她的歡心。她簡直讓他迷住了,毫不客氣地耍他。這樣一來,送到他家的票據和賬單猶如雨點般那麼多。弗雷德利克覺得阿爾努很快就要完蛋了。 有一天,他去拜訪阿爾努太太。侍者說,她不在家,先生在樓下店裡忙著。 阿爾努正站在彩瓷花瓶的中間,正在給那些新婚燕爾和外省的有錢人吹噓自己的產品。他對諸如旋削、雕琢、上光等生產工藝大侃而特侃。那些顧客不願承認自己不懂,便隨聲附和,而且買下來了。 那些顧客剛走,阿爾努稱早上他跟老婆拌嘴了。為了預防她對開銷方面追根摸底,他還說,他已經跟蘿莎妮斷絕關係了。 “我甚至告訴她,蘿莎妮是您的情人。” 弗雷德利克非常生氣;但是,倘若真的發起火來,反而將他的一番苦心暴露無遺,他說: “啊!您搞錯了吧!” “那有什麼關係呢?”阿爾努說道,“做他的情夫有什麼丟人的?我嘛,的確是她的情人!她做您的情婦,難道您不樂意嗎?” 難道她洩露出去了嗎?是不是故意暗示呢?弗雷德利克回答說: “不!才不是呢!正好相反!” “對!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阿爾努繼續問: “您幹嗎不去那兒了?” 弗雷德利克答應了。 “噢,差點我忘了!假如說起蘿莎妮……您應該……給我妻子說點什麼……我真不知該怎麼對你講,但是,您是個明白人……就是要讓她相信蘿莎妮是您的情婦。我請求您,就當給我一個面子,好嗎?” 這位年輕人做了個怪臉,以示回答。這種誹謗有損他的名聲。當晚,他便去阿爾努太太那裡,並起誓說,阿爾努完全在撒謊。 “是真的嗎?” 弗雷德利克看上去態度很誠懇;於是,阿爾努太太長長地鬆了口氣,滿面笑容地說:“我信任您。”接著,她低著腦袋,沒有看他,說道: “何況,別人也無權干涉您!” 這麼說,她絲毫不知道他的想法,她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她居然看不出,他如此愛她,簡直到瞭如痴如醉的程度!弗雷德利克一時忘了自己曾經傾心於另一個女人,感覺到阿爾努太太這種話,簡直是對他的奇恥大辱。 接著,阿爾努太太讓他經常去“那個女人家”走一走,摸摸情況。 這時,阿爾努突然跑出來。稍過片刻,他硬把弗雷德利克拽到蘿莎妮家裡。 那種處境令他挺難堪。 恰逢這時,公證人寄給他一封信,把他的注意力吸引開了。公證人在信中說,過不幾日他便收到一萬五千法郎。為了挽回情面,弗雷德利克馬上親自把這個喜訊告訴戴洛立葉。 戴洛立葉住在瑪麗街的六層樓上,房間正對著院子。這間屋子非常簡陋,地面鋪著石板,牆上貼了一層淺灰色裱糊紙,鏡子的對面有一個黑木框,裡面嵌著一枚博士學位金質獎章,這便是屋裡主要的裝飾。一隻桃木玻璃書櫃裡裝著成百本書。一張寫字台上鋪著軟羊皮,放在屋子的正中央。屋子的四個角落裡各放了四張綠絨面的舊沙發椅子。壁爐裡劈啪地燒著,旁邊擱著一捆木柴。只要一拉響鈴,隨時就會有人給壁爐添木柴。這時,這位律師正在接受別人的諮詢;他係了一條白色的領帶。 當聽說有一萬五千法郎時(他也許早就淡忘了此事),他憨厚地笑了起來。 “伙計,好,好,太好了!” 說著,他朝壁爐裡添了些木柴,轉身坐了下來,隨後,聊起辦報的話題。首先要幹的事就是甩掉那位餘索內。 “這傢伙煩死我了!關於為某一主張效勞的事,我覺得,沒有任何主張才是最公平、最理智的主張。” 弗雷德利克不禁愕然。 “當然啦,現在該到了科學地對待政治的時候。十八世紀先驅者著手乾時,盧梭和一些文學家們偷偷地把博愛、詩意和謊言摻進政治裡,天主教徒知道了都樂了。況且,這種聯合勢在必行,既然近代改革家們都對天啟深信不疑(我可以證實這點)。然而,倘若你替波蘭做彌撒,倘若你用浪漫主義者心中的神,也就是一個織毯工人,去替換黑袍教僧侶的上帝——一個劊子手,總之,假如你對絕對這個概念理解得不像你的前輩們那麼深邃,那麼,在共和製下就會產生君主制來,你頭上的紅帽子永遠成了祭司的頭蓋帽!惟一的區別是,用蹲監獄的方式取代嚴刑拷打,用欺侮宗教來代替褻瀆聖靈,用歐洲調解來代替;何況,這個受到頌揚的良好的社會是由路易十四時期的臭水爛泥和伏爾泰學派廢墟中的瓦礫拼砌起來的,外面刷了一層帝制的石灰水,還留有某種英國憲法的殘渣碎片。走著瞧吧,在這樣的社會中,市議會與市長之間、省議會與省長之間、兩院與國王之間、媒體與政府之間、公務員與每個公民之間,如此等等都會互相攻擊,矛盾重重。然而,拿破崙制定的那部法律,忠厚老實之輩都拍手稱快,不管人們怎麼談論,那是根據無恥和殘暴的精神杜撰出來的。要知道,立法者的職責是遵紀守法,然而立法者本身非但不恪盡職守,相反圖謀建立一種類似式的社會!請問,長輩立遺囑,法律為什麼還要跟他作對?強迫拍賣不動產,法律幹嗎要阻止?譬如說流離失所吧,都談不上違反警章,幹嗎還要給他定罪?像這樣的情況,不勝枚舉!所有這些,我心知肚明!因此我準備寫本中篇小說,題目是《正義觀點史》,一定會滑稽有趣!可是,我口渴死了!你怎麼樣?” 他朝窗外探出身子,叫人到店裡去買些甜酒。 “總的說來,不外乎三個派別……不對!只能說三個階級——這三者之間我一個都不喜歡:有產者階級、無產者階級和努力想成為有產者階級。這三者不管有什麼區別,但是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無限崇尚權力!打個比方說吧,馬布利奉勸要堵住哲學家的嘴巴;數學家龍斯基曾說過,書籍報刊檢查是'殘酷壓制自發性思考';昂方丹'聖父為哈布斯堡王朝祈禱,要知道哈布斯堡王朝將'一隻強壯的手伸向了阿爾卑斯山,殘酷鎮壓意大利';皮埃爾·勒魯硬讓你聽從某位演講者的勸說,而路易·布朗根據這群平民百姓都熱衷於權力,建議成立一個國教!雖說這些人都自詡永恆,但是他們這些人中沒有一個能立於不敗之地。然而,原則的真正內含是本性。因此必須進行革命、暴動和事變。所以,我們的原則就是實行國民主權,可以採用議會的形式,儘管議會對它不太合適!不過,話又說回來,人民掌握了權力,與神權相比,到底神聖在哪兒呢?無論是前者,抑或後者,都是虛擬出來的!難道形而上學還不夠嗎?該把那些騙人的東西收起來了!讓人去清掃街道,不用什麼教條!有人會講我想推翻這個社會,即使這樣,那又怎樣呢?這有什麼不好?實話說,你們所處的社會也不見得乾淨到哪裡!” 這時,弗雷德利克本想跟他理論一番,但是他所說的跟塞內卡的言論大不一樣,便拉倒算了。他僅僅回了一句,說像這樣的社會,普天下的人都會咒罵。 “相反地,我們給每個派別都作保證,支持這個派別去反對另一派,這樣,所有的派別都會信任我們。至於你嘛,你也加入進來,幫助我們寫一寫評論!” 務必向現有的種種理念發起攻擊,無論是法蘭西學院、巴黎高等師範學校、音樂學院,抑或法蘭西喜劇院,凡此種種,都要進行打擊。惟有這樣,才能使新刊的雜誌賦予完整新學說。接著,一俟雜誌辦成功了,我們就突然換個名稱,改成報紙;那時我們便可以隨便攻擊了。 “人們會仰慕我們的,甭操心!” 戴洛立葉想當總編的夙願眼看就會變為現實,換句話說,可以駕馭別人、揮灑自如地修改別人的文章、請人寫稿件、不准發表某篇文章,諸如此類的那種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快樂場面很快就會到來。他那雙眼鏡後面的眼睛閃耀著光芒。他心曠神怡,下意識地喝了一杯又一杯酒。 “你應該每個星期請一次客。這是必不可少的,即使花掉你一半的收入也划算!大家都想來參加。對大夥而言,這就是圓心,而對你而言,是跟大家聯繫的一個槓桿。只要在文學和政治兩個方面控制住輿論的導向,走著瞧吧!不用半年時間,我們會在巴黎城獨一無二的。” 弗雷德利克聽他這麼一鼓動,感覺又年輕了許多,如同一個長時間隱居在屋裡的人看到久違的大自然一樣,興奮不已。 “對!我過去懶散,是個書呆子,你言之有理!” “好樣的!”戴洛立葉叫喊道,“我可找到我心中的弗雷德利克了。” 接著,他將拳頭伸到弗雷德利克的下頦處: “啊!你讓我好苦喲。不過,沒關係!我照樣喜歡你。” 兩個人都站著,互相對視著,都深受感動,幾乎要擁抱在一起。 就在此時,一頂女人的帽子在前廳門口出現了。 “是誰帶你到這裡來的?”戴洛立葉問道。 原來是他的情人——克萊芒絲小姐。 她說,恰好打這里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他,另外,還專門為他帶來一些點心,想跟他一起吃點東西。說著,她便將點心放到了桌子上。 “留神些,別碰著文件!”這位律師酸溜溜地說,“說過你好幾回了,我在接受別人的諮詢時,不准你來這裡,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她堅決要和他擁抱一下。 “好了!走吧!快走吧!” 他一把推開了她,她便放聲大哭起來。 “啊!討厭!” “那是因為我愛你!” “我不要你愛我,我要你聽我的話!” 這句話實在有分量,克萊芒絲小姐聽了不再哭泣。她走到窗戶跟前,額頭貼著玻璃,靜靜地呆在那兒。 瞧她這樣的態度,瞧她一聲不吭的樣子,戴洛立葉不由得惱怒起來。 “你哭夠了吧,該去叫馬車了!” 克萊芒絲小姐突然轉過身子。 “你攆我走!” “的確如此!” 她抬起那雙藍色的眼睛,凝神注視了好一會兒,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的懇求。接著,將花圍巾的兩端撩起來,打了今結,又等了一會兒,這才悻悻地離開了。 “你應該叫住她才是。”弗雷德利克說道。 “管她呢!” 這時,戴洛立葉有事想出去一會兒,便走過廚房。廚房和盥洗室合二為一。石板上擱著一雙靴子,旁邊放著中午飯吃剩下的東西;屋角的地上放著捲成一卷的被褥。 “這可以證明,我這兒接待的不是侯爵夫人!”戴洛立葉說道,“沒有貴夫人,我照樣過日子,真是!沒有其她的女人在身邊,也是這樣。那些不用你破費的女人,擠占你的時間,可是時間就是金錢,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鈔票;不過,我不是什麼大款!而她們呢,都是笨蛋!十足的笨蛋!你說,難道能跟一個女人交流嗎?” 後來,他們在新橋拐彎處各奔東西了。 “就這麼吧,說定了!等你明天收到款後,馬上給我送過來。” “好的!”弗雷德利克回答道。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剛剛醒過來,有人將一張一萬五千法郎的銀行匯票從郵局給他送來了。 他感覺到,這張起皺的匯票就是十五大袋鈔票。他暗暗地尋思著,有了這些錢,再不用在近期被迫賣掉馬車,恰恰相反,他可以將馬車繼續留用三年,也可以買一副鑲金嵌銀的精緻的鎧甲,那是當時他在伏爾泰沿河街見到的,而且可以購買許多東西,諸如油畫、書籍等等,還可以給阿爾努太太送許多鮮花和禮品!總而言之,用這一大筆錢去辦那份報紙徒勞無益,還不如拿去干其他有意義的事!他認為,戴洛立葉驕傲自大,目中無人,昨天他那種惡狠狠的樣子讓他心驚膽戰。就在弗雷德利克懊悔不已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阿爾努走進來了,他頓時驚呆了。阿爾努進來後,便沒精打采地往床沿上坐了下來,好像非常困乏似的。 “到底怎麼啦?” “我玩完了!” 就在當日,阿爾努不得不付給聖安娜街博米內律師事務所一萬八千法郎。他是向一個叫瓦內魯亞的人借的這筆錢。 “這是意外之福!我將房地產給他作抵押,按理說他不應該再操心了,然而,他怎麼也不同意!他威逼我說,假如今天下午,也就是這個時候,不將這筆錢如數付給他,他就發催款單。” “以後怎麼辦?” “以後,這很容易!他就打算讓人拍賣我的房產。倘若佈告貼出來,那我就完了,事情就是這樣!唉!假如有誰能替我先付這筆錢,由他來替換瓦內魯亞,那我就有救了!您身上是否正好有這筆款子呢?” 那張匯款單正擱在床几上一本書的旁邊。弗雷德利克趕緊拿了本書遮住那張匯款單,並且回答說: “上帝啊!沒有,我親愛的朋友!” 然而,不借給阿爾努錢,他覺得好尷尬。 “怎麼,竟然找不到一個人願意?……” “沒有,但是請您斟酌一下,一周之後,我就有錢了!人家欠我差不多……五萬法郎,到月底就該還給我了!” “您讓那個債主提前支付給您嗎?” “唉!那哪成呢!” “那麼,有值錢的東西嗎?比方說股票吧?” “什麼也沒有!” “那該如何是好?”弗雷德利克說道。 “我也正為此事大傷腦筋。”阿爾努答道。 他默然無語,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 “這不僅關係到我一個人,上帝啊!而且還影響到我的兩個孩子和我那可憐的愛妻!” 接著,他每講一句,便停頓下來,說道: “說到底……總有一天,我下狠心,……溜之大吉……碰碰運氣……我也不知道該去哪兒!” “那怎麼行呢!”弗雷德利克叫嚷起來。 阿爾努沉著冷靜地回答說: “現在到了這個地步,我在巴黎還能怎麼混?” 隨後,沉默良久。 弗雷德利克說話了: “這筆款子您打算何時能歸還?” 他補充說,並不是他有這筆款子;相反,他手頭上一分錢也沒有!但是,他可以想辦法去找朋友幫幫忙,這也是一條途徑。接著,他拉鈴讓傭人來服侍他穿衣服。阿爾努連聲道謝。 “您想藉一萬八千法郎,是嗎?” “噢!只要一萬八千法郎就足矣!倘若瓦內魯亞允許我推遲到明天,我可以把那些銀器拿去賣掉,這樣可以搞到二千五百至三千法郎。我再向您重複一遍,您可以向債主起誓並擔保,一周之後,抑或五、六天后,一定能還清這筆借款。況且,有抵押品作擔保。因此,可以說決不會出差錯,您明白嗎?” 弗雷德利克說他知道了,說他立刻便去。 他一直呆在家中,詛咒著戴洛立葉,要知道他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一方面要履行諾言,另一方面要幫助阿爾努解燃眉之急。 “倘若我去找唐布羅士先生借錢呢?但是,找什麼理由呢?恰恰相反,應該是我拿著錢去找他,還給他煤礦股票的錢!啊!讓他和那股票統統見鬼去吧!我才不欠他什麼呢!” 弗雷德利克覺得彷彿真的謝絕了唐布羅士先生的恩惠似的,並為自己不乞求別人而嘖嘖稱羨。 “拉倒吧!”他喃喃地說,“既然我心甘情願在這方面作出犧牲,那就只得放棄算了。原本我可以用這一萬五千法郎賺回十萬!要知道在交易所經常會發生這種事……那麼,既然對一方不信守諾言,難道就沒臉面了嗎?……何況,戴洛立葉正等著這筆錢呢!——不成,不成,這太糟了,不要優柔寡斷了!” 他看了一下時鐘。 “啊!別慌!銀行五點才關門。” 四點半時,他已經把錢領了。 “現在去可能白走一趟!他可能不在;還是晚上去吧!”弗雷德利克給自己留有餘地,萬一後悔的話,還可以改變原來的想法,要知道他心裡想了許多許多,而且總得在良心上永遠留下點什麼東西,如同灌進去某種劣質酒,總留有餘味。 他在街上轉悠了一會兒,單獨一個人去飯店吃晚飯。接著,到沃德維爾劇院看了場戲解悶。但是身上帶了那麼多錢,他覺得畏首畏尾,好像是偷來似的。要是沒有了這些錢,他反而會自由自在。 當他返回家中時,他看到了一封信。信上說: 信尾的簽名是縮寫的。 “他的老婆!她也懇請我!” 這時,阿爾努來查問是否借到了那筆錢。 “看,就在這裡!”弗雷德利克說道。 次日,他對戴洛立葉說: “我還沒有收到錢。” 這位律師連續來了三天,催促他趕緊給公證人寫信,甚至親自到阿弗爾去一趟。 “不!沒有這個必要!我想去一趟。” 一個星期之後,弗雷德利克蠻難為情地要阿爾努還給他萬五千法郎。 阿爾努老是找藉口,說第二天就還給他,後來又說第三還。夜深人靜,弗雷德利克還在外面徘徊,心驚膽戰,生怕被戴立葉發現。 一天傍晚,他在瑪德蘭教堂拐彎的地方遇見了一個人,那便是戴洛立葉。 “我正準備去要那筆款子。”弗雷德利克說。 接著,他和戴洛立葉一起來到普瓦索尼埃市郊的一幢房的門口。 “等一等!” 戴洛立葉便守候在那裡。過了好長時間,弗雷德利克才和爾努一起走了出來。弗雷德利克朝戴洛立葉示意了一下,讓他著性子再等一會兒。接著,弗雷德利克和阿爾努一起朝奧特維街走去,隨後又走到夏布羅爾街。 夜色正濃,涼風習習。阿爾努邊走邊滔滔不絕,談論“商業廊”。那是從聖德尼馬路到夏特萊有頂棚的走廊,是很好的投場所,阿爾努說打算進去瞅一眼。他邊侃邊不時地站住了,透店舖的櫥窗看著女工的臉,隨後又繼續說下去。 弗雷德利克聽到身後傳來戴洛立葉走路的腳步聲,彷彿斥罵的聲音,又好像是一拳拳打在他的良心上。然而,礙於情面,他很不好意思開口討債,惟恐將事情搞糟了。這時,戴洛立葉離他越走越近。弗雷德利克便拿定主意。 阿爾努輕描淡寫地回答說,人家欠他的錢還沒有收回來,眼下他不能奉還那一萬五千法郎。 “我以為,您不急需那筆錢,是嗎?” 就在這當兒,戴洛立葉走上前來,把弗雷德利克拽到一邊: “老實說,你到底有沒有?” “沒有。我都輸掉了。”弗雷德利克回答說。 “啊!你是怎麼輸的?” “賭博!” 戴洛立葉什麼也沒有說,深鞠了一躬,轉身就走。趁他們談話時,阿爾努去一家煙草店點了支雪茄。當他轉回來時,問這今年輕人是他的什麼人。 “什麼也不是!一個朋友而已!” 稍過片刻,二人便走到蘿莎妮的家門口,阿爾努說: “去吧!她看到您一定會欣喜若狂。瞧你,一個人怪悶的!” 在對面路燈的照射下,弗雷德利克看到他嘴裡叼著一支雪茄,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實在有些討人嫌。 “哦!我差點忘了,今天早上,我的律師到您的律師那裡去辦理有關抵押的手續。這是我老婆說的。” “真是一個聰明不俗的女人!”弗雷德利克不由得誇獎了一句。 “那是!” 接著,阿爾努對她的妻子贊不絕口。她聰明睿智,心地善良,勤儉持家,真是獨一無二。他那雙眼睛賊溜溜地轉動著,他又低聲說道: “她那身段才誘人呢!” “再見!”弗雷德利克說。 阿爾努急忙追上了他。 “真納悶!這是怎麼啦?” 這時,阿爾努凝神注視著他,剛剛朝弗雷德利克伸過去的手只伸了一半,只見他怒氣沖衝,顯得失望及了。 弗雷德利克乾巴巴地又說道: “再見!” 好似一塊滾下的石頭,弗雷德利克快步離開布列達街,對阿爾努恨之入骨,信誓旦旦,以後永遠不再見他和他的老婆。弗雷德利克傷心不已,非常懊悔。他原指望他們斷絕夫妻關係,不料竹籃打水一場空;恰恰相反,阿爾努現在非常疼愛他的老婆,從她的頭髮梢直到她的內心。他這種卑鄙、粗魯的行為讓弗雷德利克簡直快氣瘋了。而這個可惡的傢伙卻依然擁有她的一切!這次他又陪同這傢伙到這騷女人家;這樣,弗雷德利克本來就因自己愚蠢的行為而憤恨不已,如今他們這對狗男女不但沒有一刀兩斷,反而夫婦恩愛,相濡以沫,這對他更是沉重的打擊。更何況,阿爾努為了那筆款子還發誓以房產作抵押,他這種憨厚老實的態度讓他丟盡了臉面;他真想弄死他算了;與此同時,除了悲傷之外,那種對朋友背信棄義的負疚感也襲上心頭,猶如一層霧蒙在他的良心上。他忍不住傷心地掉下了眼淚,喉頭也哽咽了。 戴洛立葉疾步離開殉教街,心中憤憤不平,痛罵弗雷德利克,要知道他的計劃好似一塊倒在地上的紀念碑,現在更覺得它高大。他覺得自己遭到了搶劫,彷彿損失慘重。他跟弗雷德利克之間算是一刀兩斷了,因而感到痛快淋漓;這可以說是一種精神安慰吧!現在他對那些有錢人刻骨仇恨。他一下子對塞內卡的主張有了好感,並且發誓要為他那些主張而竭盡全力。 就在此時,阿爾努怡然自得地在火爐邊的安樂椅上坐著,有滋有味地在品茶,膝蓋上坐著蘿莎妮。 從那以後,弗雷德利克再不光顧阿爾努家了。為了排解心中鬱悶的情緒,他拿定主意要寫一部作品,名稱是《文藝復興史》。桌子上亂七八糟地放滿了各種書籍,其中有人文主義者、哲學家、詩人寫的等等作品。他去版畫館揣摩的版畫;潛心鑽研的精髓。他漸漸地不再浮躁了。在孜孜不倦研究那些名人的人格時,他忘掉了自己的人格,這可能是拋開一切煩惱的惟一良方。 一天,他正在安靜地寫作的時候,門一下子被推開了,傭人說阿爾努太太來了。 確實是她!她獨自一人嗎?當然不是!她手裡牽著小歐仁,身後跟著穿著白圍裙的佣人。她坐著,先是咳嗽了一下,接著說道: “您好長時間不去我家了。” 這時,弗雷德利克一時語塞,她又繼續說下去: “這是因為您心太細了。” 他問道: “此話怎講?” “您替阿爾努幫的忙!”她答道。 弗雷德利克打了一個手勢,示意說:“我才瞧不起他這種人呢!只是為了您才會那樣的!” 她讓兒子和傭人都到客廳裡去。她和弗雷德利克彼此嘮了幾句,接著便默然無語。 阿爾努太太穿著一件如同一種西班牙酒色的褐色絲絨袍;披著一件貂皮大衣;這件皮衣人見人愛,真想用手摸一摸才過癮;她頭上的長包頭布,光滑平坦,讓人巴不得去親吻一下。但是,一陣澎湃的激情慌得她六神無主。於是,她急忙轉過臉看著房門那邊,說道: “這裡真悶!” 弗雷德利克從她的眼神中便猜著了幾分。 “請原諒,要往裡推才能打開門。” “啊!真是這樣!” 她輕輕地微笑了一下,好像想說:“我什麼都不害怕。” 接著,弗雷德利克問她,什麼風把她吹到這兒來了。 “是我丈夫讓我來找您的,他本人不敢來。”她很勉強地說著。 “那是為什麼呢?” “您認識唐布羅士先生,是嗎?” “是的,不是太熟!” 她緘默不語。 “沒關係的!繼續往下說吧!” 於是,她說,兩天前,阿爾努沒辦法付給那位銀行家四張面值一千法郎的期票,而這四張期票是她籤的,那是阿爾努讓他這樣幹的。這將影響到兩個孩子的前途,阿爾努太太極其懊悔。然而,不管發生什麼災難,總要比如此身敗名裂好一些。況且,假如唐布羅士先生同意不再糾纏,他們肯定能盡快償還這筆債務,要知道她準備賣掉那所夏爾特爾的小別墅。 “她是多麼可憐啊!”弗雷德利克咕噥著,“我立刻便去!您甭操心!” “感謝不盡!” 於是,她站起身準備離開。 “噢!別那麼著急!” 阿爾努太太站立在那兒,凝神注視著掛在天花板上的一排蒙古弓箭,掃視著書架、裝訂精美的書籍以及各種文具;她將一隻裝羽毛筆的銅盆掂在手中;她踩在地毯上留下的腳印隨處可見。以前她來過好幾次,但那都是跟阿爾努一塊兒來的。可是此時此刻,他們倆獨自在一起——沒有其他的人在場,而且就在他本人的房裡;——這可是非同尋常,簡直可以說是一種艷遇。 阿爾努太太想看看他的小花園。於是她挽著弗雷德利克的胳膊,到他的院子裡走了走。那裡面積有三平方丈左右,周圍被房屋環繞,四個角落生長著灌木,一塊花壇點綴其中。 時令正當四月初,丁香已經發綠。春風和煦,鳥語花香。遠處不時傳來一家馬車製造廠的打鐵聲。 這時,弗雷德利克轉身找了一把火鏟;當他陪著阿爾努太太一起跑踺時,小歐仁便在花園的小徑上玩堆泥沙。 阿爾努太太說她不相信小歐仁將來有什麼豐富的想像力,可是他性情溫順。他的姐姐正好相反,生來冷漠無情,有時讓她很難過。 “日後會改變的,”弗雷德利克說,“別悲觀失望。” 她重複說了一遍: “別悲觀失望!” 弗雷德利克以為,她這樣老是重複他的話,是一種勉勵;他把花園裡僅有的一朵玫瑰花摘了下來。 “您還記得……一天晚上,在車裡,有一束玫瑰花?” 她滿臉緋紅;接著,戲謔地說道: “啊!那時我多麼年輕呀!” “不過這朵玫瑰也許會跟那束花一樣,遭到相同的命運?”弗雷德利克輕聲說道。 她用手摸著花莖,好像握著紡錘的紗似的,應聲道: “不會的!我要永遠保存它!” 這時,她向傭人招了招手,傭人便馬上把小歐仁抱了起來。快要走出去時,阿爾努太太聞著玫瑰花,頭朝肩膀一邊斜著,目光如同接吻似的甜甜蜜蜜。 弗雷德利克來到書房,仔細瞅著她剛坐過的沙發和接觸過的一切。她身上留下來的某種東西久久縈繞在他的四周。房間裡還留存著她的柔情蜜意。 “她畢竟找我來了!”他暗自思量著。 於是,他不禁心旌蕩漾,猶如大海裡洶湧的波濤吞噬了他。 次日上午十一時,他去找唐布羅士先生。唐布羅士在餐廳裡接待了他。銀行家正坐在他太太的對面吃著早點。他太太的一邊坐著他的侄女,另一邊坐著一位家庭老師,是一位麻臉的英國姑娘。 唐布羅士讓弗雷德利克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吃早點;見他不同意,就說: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儘管說好了。” 弗雷德利克裝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說他來此是想替一個名叫阿爾努的人請求一件事。 “噢!噢!那個以前的畫商!”唐布羅士緘默地笑了笑,露出兩排牙齒,“以前烏德里曾給他擔過保;兩個人早已不歡而散了。” 接著,唐布羅士開始閱讀放在餐具旁邊的報紙和信件。 兩個侍者在一旁服侍,在地板上走路居然聽不見一點動靜。客廳裡有兩座漢白玉石的噴泉,掛著三幅絨繡的門簾;這寬敞的客廳,鋥亮的暖鍋,排列整齊的冷盤,所有這一切豪華的享樂,弗雷德利克認為,跟阿爾努家的早餐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弗雷德利克不敢草率打攪銀行家看報。 這時,唐布羅士夫人看出了他那副難為情的樣子。 “您能碰到我們那位朋友馬蒂農嗎?” “今晚他要來。”那位女子急忙回答說。 “啊!就你曉得?”她的伯母冷眼看了她一下。 隨後,有個傭人在她耳邊嘀咕著,她說: “姑娘,你的裁縫來了!……約翰小姐!” 那位家庭老師跟她的學生走出去了。 這時,一陣挪動椅子的響聲驚擾了銀行家,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列冉巴太太來了。” “納悶兒!列冉巴!我熟悉這個名字。我看過他的簽名。” 弗雷德利克終於吐露了心聲:應該關心一下阿爾努,他僅僅為了遵守諾言,甚至要賣掉他老婆的一座房產。 “聽說她長得很好看。”唐布羅士夫人說道。 唐布羅士假惺惺地插了一句: “您是他們的朋友……相處不錯的朋友?” 弗雷德利克並未直接回答,而是說,如果唐布羅士先生肯幫忙的話,他將感激不盡。 “好吧,既然您來說情了,那我就听你的!我等著!現在我還有點時間。願不願意一起到下面的辦公室坐一會兒?” 吃完了早點;唐布羅士夫人將身子稍稍往上動了動,並露出怪異的笑容。這笑容既顯得彬彬有禮,又帶著某種嘲弄的意味。弗雷德利克還沒有來得及思索,唐布羅士先生一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便說道: “您沒有來取您的股票。” 而且,還未等他回答,又說道: “好啦,您要多明白一些世事。” 這時,他給弗雷德利克點了支煙,又開始攀談起來。 法蘭西煤礦總聯合會已經成立,現在只等具體操作了。光是這樣一合併,就能降低一些不必要的管理和僱用勞力的費用,增加收入。再者,煤礦公司出主意、想辦法,讓工人關心公司的事業。公司計劃給工人蓋房子。總而言之,公司是工人的供銷者,並按成本價賣給他們一切東西。 “先生,工人們將得到實惠。那才叫真正的進步;同時,也有力地打擊了某些共和派的囂張氣焰!我們理事會的會員中,”他隨手拿出一份倡議書說,“有一位法蘭西貴族院議員,一位科學院的學者,一位退伍的高級軍官,還有好多知名人士!有了這些名人要員加盟進來,原本要冒點風險的資金已經不成什麼問題了,而活動資金也會源源不斷地湧來。”公司可以獲得國家的訂單,並且兼管鐵路、海運、冶金工廠、煤氣公司以及市民等等的用煤。 “這樣,發熱、照明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下,甚至一直鑽進最貧困人家的爐灶裡。但是,您可能要問,怎樣來給銷售這一環節提供保障呢?親愛的朋友,這就需要擁有一些保護權,我們一定能獲得這些權利;事在人為嘛。除此之外,實話說,我提倡貿易保護主義!要知道國家的利益高於一切!”他被任命為公司經理,但是他無暇過問那些諸如編寫工作之類的繁瑣的事情。 “我現在已記不得過去讀過的那些著作了,希臘文也早已忘得一干二淨!我想找個人……來表達我的意思。”接著,他突然問道:“您想幹這一行嗎,做我的秘書?” 弗雷德利克不知道怎樣回答。 “哎,這有什麼難的呢?” 他的任務就是每年給股東寫一份報告。他每天可以和巴黎的名流打交道。從工人們的角度出發,他代表著公司,因此肯定能受到工人的尊敬。這樣一來,要不了太久,他就可以飛黃騰達,當上省議會議員,甚至國會議員。 弗雷德利克感到耳朵裡嗡嗡直響。天上哪能掉下餡兒餅來?他神不守舍,慌亂地連連道謝。 唐布羅士說,但是,他不應該指望別人。最佳的選擇便是入股,“況且,入股能一本萬利,要知道您的資本給您的地位提供了保障,就好比您的地位保證了您的資本。” “大概需要多少錢入股?”弗雷德利克問道。 “天哪!不管多少都成,我想,四萬到六萬法郎。” 在這位銀行家的眼裡,這筆數目實在是不足掛齒,而且他擁有那麼強大的權力,以致弗雷德利克立即下了決心,欲將一處的田產賣掉。他同意了。唐布羅士約他近期再見一次面,以便商榷具體事宜。 “那麼,我可以跟雅克·阿爾努講嗎?……” “悉聽尊便!那可憐的傢伙!悉聽尊便!” 於是,弗雷德利克便給阿爾努夫婦寫了封信,讓他們甭操心,並且讓傭人趕快將此信交給他們。他們很快回了音: “很好!” 的確,他替阿爾努夫婦所做的這一切,應該得到更多的回報。他等待著會有一天他們親自來登門拜訪和道謝,起碼也會寫封感謝信給他。然而,音信杳無。 他們是忘了呢,抑或故意這樣?既然阿爾努太太上次來過一趟,那她為何不能再來呢?她向他所做的種種暗示和表白,難道是為了利用他? “莫非他們在愚弄我?莫非她們夫婦倆串通好了?”雖然他很想追根究源,但礙於情面,他還是沒有去找他們。 一天上午(他們見面後的三個星期),唐布羅士給弗雷德利克來了封信,要他在當日下午一點左右去他那兒,他恭候光臨。 路途中,弗雷德利克又想起了阿爾努夫婦。對他們的這種行為,弗雷德利克百思不得其解。他突然憂心忡忡,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為了擺脫這種煩躁,他要了一輛馬車,直奔天堂街去了。 阿爾努不在家。 “太太呢?” “去鄉下工廠了!” “先生什麼時候回家?” “也許明天吧!” 如果現在就去,沒準兒只有她一個人。真是天賜的良機。他覺得口乾舌燥,一個念頭在腦海裡閃過:“快去吧!” 但是,唐布羅士那邊怎麼辦? “拉倒吧,活該!我推託說有病就是了。”於是,他跑到車站。當他在車廂裡坐著的時候,他尋思著:“也許走錯這步棋了吧?啊!算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道路的兩旁,綠意盎然。列車飛速行駛著,車站上低矮的房屋如同市景似的一掠而過,列車噴出的蒸汽宛如團團白煙在草地上裊裊升起,片刻功夫過後便消失了。 弗雷德利克獨自一個人坐在車廂的長凳上,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的情景。由於過度厭倦,反而更顯困乏。就在此時,起重機、商店映入眼簾。克雷伊到了。 這個小城位於兩個小山崗的山坡上(第一個山崗什麼也沒有,第二個山崗上長著一片樹木);看著那座教堂的尖塔,那些參差不齊的房舍,還有那個石橋,在弗雷德利克眼裡,這座小城好像給人一種歡愉、沉穩和美好的感覺。一隻大船乘風破浪向前行駛,波浪滾滾。十字架的下面,一群群母雞啄著麥稈找食。有位女子頭頂著剛洗淨的衣服,走了過去。 過了橋,便到了一個島上。島的右邊是一座修道院的遺址。一架風車正在旋轉著,整個輪子正好攔住了瓦茲河的第二條支流,而作坊就架在河面上。弗雷德利克不由得為它的險要而喝彩。他對阿爾努更加肅然起敬。走了幾步,他便拐進了一條小巷,小巷的盡頭是柵欄。 他一直朝里走去。這時,看門的女人叫住了他: “您經過批准了嗎?” “什麼批准?” “參加工廠的批准呀!” 弗雷德利克沒好氣地說,他是來找阿爾努先生的。 “什麼阿爾努?” “他可是領導,老闆,夠了吧!” “不,先生,這是勒伯夫和米利埃先生開辦的工廠!” 也許這個女人說笑話。這時,有幾個工人走過來了,他便上去問了兩三個人,得到的是相同的答案。 弗雷德利克搖搖晃晃地走出院子,彷彿喝醉酒似的。在布希里橋上時,有今正在抽煙的市民看他那暈頭轉向的樣子,便問他在尋覓什麼。此人知道阿爾努的工廠在蒙塔太爾。 弗雷德利克查問到哪兒坐馬車,人家告訴他,只能在車站才會有馬車。於是,他返回車站,那裡停著一輛破舊的四輪敞篷馬車,駕著一匹衰弱的駑馬,綻線的馬鞍一直垂落到車轅下面,駑馬孤單單地停在行李房的前面。 這時,有個孩子主動要去找“皮隆大爺”。十分鐘後,這個孩子回來了,說他正在吃中飯。弗雷德利克等不及了,便轉身走了。此時,過道的柵欄擋住了,因為有兩列火車要從此通過。最後,他箭步向田野跑去。 田野一片青草綠葉,一馬平川,一眼望去好似一望無際的彈子台毯。鐵渣如同一堆堆石方井井有條地堆放在路邊。再稍往遠處眺望,正往外冒出煙霧的煙囪彼此連成了一片。對面小崗的山頂上有一座小尖塔城堡和一座教堂的方形鐘樓。下面,一條條高低不平的長牆掩映在綠樹叢中。山下,一所所村屋鱗次櫛比。 房屋都是平房,門前有三級台階,一律用石頭堆砌而成,沒有用水泥。賣日用雜貨的鈴聲不時地傳入耳裡。烏黑的泥土裡露出一個千深深的腳印。細雨霏霏,雨絲將灰白的天空切割成數不盡的細線。 弗雷德利克沿著石路的中央走去。不久,一道高大的木拱門在左邊路口出現了,門上寫著:瓷器廠。 雅克·阿爾努選中挨著克雷伊的地方開辦這個瓷器廠,用心良苦;他這個瓷廠緊靠著另一家久負盛名的瓷廠,以此可以在消費者中掩人耳目,混淆真偽,並從中漁利。 廠房的主體坐落在一條經過草地的小河旁邊。廠主的房屋就在花園的中央,台階上放著四盆仙人掌,特別引人注目。棚底下和外面的空地上到處是成堆的白土。塞內卡還是穿著那件紅裡藍面的大衣,正站在院子的正中。 這位以前的輔導老師看見他後,便將一隻冰涼的手伸了過來。 “您是來找廠主的?他不巧出去了。” 弗雷德利克感到非常失望,喃喃地說: “我知道。”但又立刻改口說:“我來是為一件跟阿爾努太太有牽連的事。不知她能否見我一面?” “啊!我已經有三天不見她了。”塞內卡說。 接著,塞內卡滔滔不絕地抱怨起來。當初阿爾努聘請他的時候,已經商量好在巴黎住著,而不是到這偏僻的鄉下,既遠離了朋友,又不見報紙。這暫且擱一邊!他總算挺過來了!更不像話的是阿爾努根本就不重視他的才能。況且,阿爾努智商一般,墨守成規,再也找不到像他那麼笨的人了。他在工藝方面潛心鑽研,還不如使用煤炭和煤氣的發熱設備要大有裨益。這位資產者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塞內卡說這句話時,語氣很堅決。總之,他對自己的工作很不滿意,因此差不多是請求弗雷德利克為他求情,以便讓廠主多給他薪水。 “甭操心!”弗雷德利克答道。 他爬上樓梯後,沒有發現一個人。上了樓,向一間空房探頭瞅了一眼,原來這是客廳。他大聲叫喊,可是沒有人答應。也許廚娘和保姆都出去了。最後,他登上三樓,推開一道門,發現阿爾努太太獨自一人在衣櫥大鏡前面站著。她穿的那件睡衣隨著帶子的漸漸鬆開,沿著臀部掉了下來。她的全部長發向右邊傾倒,看上去彷彿洶湧著烏黑的波濤;她舉起雙臂,一隻手托著髮髻,另一隻朝頭髮裡插別針。阿爾努太太大叫了一聲,跑得無影無踪了。 接著,她穿戴整齊地走了出來。她的身材、眼睛以及衣裙的窸窣聲等等,讓他心旌蕩漾,六神無主。弗雷德利克恨不得把她含在嘴裡,費了好大的勁總算克制住自己。 “對不起。”她說,“可是我不能……” 他壯著膽插了一句: “可是……剛才……您非常漂亮。” 她可能覺得這種獻殷勤有些放肆,臉一下子紅了起來。他惶恐不安,惟恐剛才那句話討她嫌。接著,她說道: “什麼風把您吹到這兒來了?” 他茫然失措,只好笨拙地笑了笑。這使他有時間略微思考了一下,說道: “假如我講出來,您信嗎?” “幹嗎不信呢?” 於是,弗雷德利克撒謊說昨晚他做了個奇怪的夢。 “我夢見您得了一場大病,都快要一命嗚呼了!” “噢!我和我丈夫都沒有生病!” “我只夢到您一個人。”他說道。 她冷冷地看了看他。 “夢都是不靈的。” 弗雷德利克啞口無言,急忙再尋找話題,最終就靈魂的結合口若懸河地神侃了一番。世間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夠不受時空的約束,讓兩個人發生關係,彼此訴說對方的感受,並讓他們最終結合在一起。 阿爾努太太低著頭傾聽,臉上綻開動人的笑容。弗雷德利克心中竊喜,用眼睛的余光瞅著她,盡量捕捉對他有利的信息,更為自由自在地袒露胸懷,訴說衷腸。阿爾努太太建議帶他去參觀工廠;由於她一再堅持,他只得答應了。 阿爾努太太陪同他觀看一些放在樓梯上的陳列品,以便先用一些有意思的東西來吸引他的注意力。從牆上懸掛的和架子上擺放的樣品中可以發現阿爾努始終不渝的意圖和嗜好。在潛心鑽研中國的紫砂後,又想模仿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陶器,意大利法恩扎城陶器,伊特魯立亞陶器,東方陶器,後來還試著仿造稍晚時期的一些精緻器皿。因此,展品中有畫著中國古代官吏的大瓷瓶和晶瑩剔透的紫碟,有寫著阿拉伯文的壇子,有文藝復興時期的斜口長頸瓶,有繪著雙人像的大盤,看上去好像是紅蠟筆劃,做工精巧。眼下他正在製造招牌的字母和酒壇的商標。但是,要說阿爾努的才華,其高雅昇華不到藝術,其庸俗也未下賤到見利忘義,這樣一來,眾口難調,最終搞得身敗名裂。就在他們兩個人看這些陳列品時,瑪爾特小姐進來了。 “你認識他嗎?”阿爾努太太問她說。 “認識!”她說著,便向他行禮。可是,她那雙清澈而疑惑的目光好像在悄悄地說:“你呀,你幹嗎來這裡?”接著,她將頭稍轉向一邊,登上樓梯。 阿爾努太太把弗雷德利克領到院裡,鄭重其事地跟他講如何研土、淨土和篩土。 “最根本的是準備土坯。” 她又領他到一間大廳,那裡放滿了大缸,每個缸裡都有一根帶著橫粱的豎軸在轉動著。弗雷德利克覺得心裡很懊悔,因為剛才他沒有乾脆利落地謝絕她的提議。 “這是碾子。”她說。 弗雷德利克覺得這個詞很滑稽有趣,尤其是她親口說出來,顯得極不合適。 好多皮條從天花板的這端傳到另一端,滾筒上面是自動盤;全部東西都在接連不斷地、準確無誤地、惹人厭煩地轉動著。 他們倆從那裡出來後,經過一間小棚屋,以前屋裡放過農具,後來坍塌了。 “這屋子已經不中用了。”阿爾努太太說道。 弗雷德利克結結巴巴地答道: “幸福也許就在這裡!” 這時,鼓風機的噪聲淹沒了他的說話聲,接著,他們來到土坯車間。 一張狹窄的長桌旁邊坐著一群男人,他們正在把一團團陶土放到他們面前的轉盤上,左手刮著土坯的內部,右手輕輕扶著土坯的表面,一隻只花瓶很快展現在眼前,宛如盛開的花朵。 阿爾努太太讓人搬出來一些製造更為複雜工藝的模子,給弗雷德利克觀看。 另一間屋裡:有的在雕刻網眼,有的在製造瓶頸,有的在加工凸起的線條。樓上:有的在整平補缺,有的用石膏填補前一道工序留下的洞眼。 窗台上,角落裡,過道裡,隨處可見堆放的陶瓷器皿。 弗雷德利克開始煩躁起來了。 “大概累了吧!”她說。 由於擔心這次拜訪到此完事,弗雷德利克反而裝出更加熱心,甚至對當初沒有從事這項事業而懊悔不已。 阿爾努太太覺得很驚奇。 “這是真的!倘若如此,我會常陪伴在您的身邊。” 他邊說邊尋找她的目光。阿爾努太太為了躲開他的視線,隨手從桌上抓起一把用剩的泥丸,壓成泥餅狀,並印上了她的手掌。 “我可以帶走它嗎?”弗雷德利克說。 “真的,您還是稚氣未脫的孩子!” 他正想回答,這時,塞內卡走了進來。 這位副經理剛進來,便發現有人違反管理條令。車間必須每星期打掃衛生。今天是星期六,工人根本沒有打掃。塞內卡宣稱,他們要多留一個鐘頭才能收工,“活該!” 工人們一聲不吭地埋頭工作;然而,從他們胸膛裡發出的粗氣,便可知道他們對他恨之入骨。更何況,他們都是從毗鄰的那家瓷廠趕出來的,很難管理這幫人。塞內卡這個共和黨人對工人的管理是極其嚴格的。作為理論家,他只知道尊重民眾,然而並不同情個人。 由於塞內卡在場,弗雷德利克覺得很彆扭,便低聲問阿爾努太太,去觀看陶窯成不成。於是,他們來到廠房的底層。正當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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