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情感教育·一個年輕人的故事

第11章 第四章

蘿莎妮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就盼著他來呢。 “您來啦,真聽話!”她一邊說,一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既溫柔又快樂。 她系上帽結,便坐到了長沙發上,溫文爾雅。 “我們走吧?”弗雷德利克說。 她看了一下時鐘。 “噢!不!不到一點半就不出去。”好像她猶豫不決的內心裡確定了一個時間概念。 終於到時候了。 “那我們走吧,親愛的!” 接著,她將頭巾繞到最後一圈時,轉臉朝苔爾斐娜交代了幾句。 “小姐回來吃飯嗎?” “幹嗎要回來?我們一起到別的地方去吃飯,到英吉利咖啡館,要不然,隨您的便。” “那成!” 這時,她的幾隻小狗圍著她吠叫不停。 “把狗也帶上,行不行?” 於是,弗雷德利克親自把狗抱到車上。這是輛出租四輪馬車,由一個車夫趕著兩匹馬。他叫傭人坐到後面去。看來,蘿莎妮對他的恭維很滿意;她剛坐下來,便問他最近是否去過阿爾努家裡。

“幾乎一個月沒有去了。”弗雷德利克說。 “我呀,前天我還跟他見過面呢,他原本想今天過來,可是手頭事兒多,又有一場官司纏身,我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瞧,這人多麼滑稽有趣啊!” “是呀,太滑稽有趣了!” 弗雷德利克漫不經心地補充道: “噢,對了,您還經常見到……您是怎麼稱呼他?……那個原先的歌唱家……戴勒馬?” 她沒好氣地頂了一句說: “早就一刀兩斷啦!” 這麼說,他們倆確實斷絕關係了。弗雷德利克心中竊喜,心裡充滿著無限的渴望。 他們緩慢地經過一個山坡後,便來到布列達街區。恰逢星期天,街上行人稀少,窗戶後面露出市民們的面孔。馬車向前奔馳,輪子咯吱咯吱直響,引得行人駐足觀看。垂落著的皮車篷閃閃發亮,傭人挺著胸脯,兩隻小白狗緊緊地靠在一起,挺像一雙放在坐墊上的鼬皮手筒。弗雷德利克拉著帶子隨車晃動著。蘿莎妮滿臉笑容,時不時地回頭看著行人。

她那黑花邊草帽光亮耀眼,斗篷的風帽隨風搖擺。她打著一把紫丁香色緞傘,以便遮陽,尖尖的傘頂猶如一座小塔。 “這些纖細的手指簡直太迷了人!”弗雷德利克說著,溫柔地抓住她那戴著金鐲子的左手,“瞧!多麼精巧別緻!哪兒來的?” “哦,我早就有了!”蘿莎妮說。 弗雷德利克並未對她這種謊言加以責備,還不如乘機沾點便宜。於是,他握著她的手不放,親吻著她手套和短袖之間的腕節。 “好了,好了,一會兒人家會看見的!” “嘿!無傷大雅!” 經過協和廣場後,他們便來到國民大會碼頭和比利碼頭,並看到了那兒的花園里長著一棵黎巴嫩柏樹。蘿莎妮原以為黎巴嫩在中國;她對自己的愚昧無知也覺得可笑,並要求弗雷德利克給她上地理課。接著,他們穿過右邊的特羅卡台羅宮,經過耶納橋,最後在校場當中停了下來。跑馬廳已經停著一排排馬車,於是,他們就把馬車停在了旁邊。

草坪上站滿了人們。好多湊熱鬧的站在軍事學校的陽台上;騎手測體重的地方旁邊的兩個亭子、周圍的兩座看台和“國王看台”前的那個看台,都被人們擠得水洩不通。透過他們的神態可以看出他們對這種時尚的新鮮的娛樂活動非常感興趣。那時,觀看賽馬的人都注重儀表,顯得與眾不同;鞋套帶,絨披肩,白手套,這些就是當年的時髦風尚。女人們穿著緊身長袍,光彩奪目,宛如滿園鮮花,坐在看台的階梯式凳子上;男人們穿著深色服裝,猶如萬花叢中的點點黑斑,交相互映。然而,那個著名的阿爾及利亞人最引人注目,他滿臉嚴肅地坐在一個特別觀禮台上,兩邊有兩位隨身侍從。賽馬總會的看台上都是名流要人。 在看台下面、緊挨著跑道的地方坐著最熱心的觀眾。跑道的邊上是兩排用繩子拉著的木柵欄,將跑道與觀眾隔開。環繞著跑道形成的橢圓形的場地裡,有的小販搖著木鈴在賣可可,有的在賣比賽節目單,有的在賣雪茄煙,吆喝聲、吵鬧聲不絕於耳。市保安隊來回巡邏著。這時,掛滿了號碼的柱子上的那隻時鐘響了起來。出來了五匹馬,觀眾隨即坐到看台上。

這時,陰雲密佈在天空中,一團團烏雲掠過對面的榆樹頂梢。蘿莎妮擔心天會下雨。 “我隨身帶了雨傘,”弗雷德利克說,“還有娛樂的東西。”他補充了一句,同時拎起了一隻箱子,其中有一個裝滿零食的籃子。 “好極了!我們雙方真是太了解了!” “還會了解得更深,是不是?” “大概會的。”說著,她滿臉緋紅。 穿綢衫的騎手們雙手緊緊地抓住馬韁繩,威風凜凜地騎在馬上。這時,有人將一面旗幟往下一揮,五位騎手便開始出發了。起初他們擠在一起,很快就變長了,最後分成了兩半。有一個穿著黃衣服的騎手差點第一圈就被淘汰。斐利和蒂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分不出伯仲;後來,東普士超過了他們;然而,一直落在後面的克呂布斯蒂克漸漸地趕了上來,將查理甩下有兩匹馬的距離,最終拿到了冠軍。這齣乎人們的意料之外,大夥跺著腳,大聲叫喊,連小木房也隨之顫抖。

“太棒了!”蘿莎妮說,“我愛你,親愛的!” 弗雷德利克覺得幸福無比,蘿莎妮剛才說的那句話充分證明了。 距他一百來步遠的地方,一位婦女從四輪馬車上探出身來。她身伏在車門上,後來又縮回去了;這樣的動作反反复复好多次,弗雷德利克怎麼也看不清她的臉。一個念頭在他腦海裡閃現,她會不會是阿爾努太太。可是,這不可能,她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他下了馬車,推故去測體重的地方轉一轉。 “您對女人真不夠禮貌!”蘿莎妮說。 弗雷德利克什麼也不聽,只顧朝前走。四輪馬車掉轉頭,隨即消失了。 弗雷德利克突然被西齊一把抓住。 “您好,老朋友!近況怎樣?您聽我說,餘索內也在那裡!” 弗雷德利克使勁想脫身,去找那輛四輪馬車。蘿莎妮使眼色讓他回到她身邊。西齊看見了她,死皮賴臉地擠上前向她打招呼。

祖母的孝期過後,西齊便實現了自己的夙願,也稱得上“風度翩翩”了。蘇格蘭的馬甲,短外套,薄底鞋上繡著大花,帽子上插著入場券,對他想像中的“時尚”——很像英國式的、火槍手式的“時尚”——確實相差無幾。他先對校場抱怨,說跑馬場的地太差勁,接著,提及到尚蒂利的賽馬和那兒發生的奇聞逸事,還起誓說他能在半夜時分聽著鐘聲暢飲一打香檳酒,要蘿莎妮跟他打賭,還溫柔地摸摸她的兩隻長毛狗;他將另一隻胳膊支在車門上,口若懸河,滿嘴廢話,嘴巴銜著拐杖的扶手,叉著雙腿,挺胸突肚。而弗雷德利克則在一旁抽著雪茄煙,心裡琢磨著那輛馬車到哪兒去了。 時鐘響了起來,西齊不得不離開;蘿莎妮巴不得他早點走,說這傢伙討人嫌。 第二場馬賽表現平平,第三場也不過如此,只有一個受了傷,被用擔架抬走了。第四場比較激烈,八匹馬爭奪全市的冠軍。

看台上的人們都站在板凳上,有的站在馬車上,手裡拿著望遠鏡,跟踪騎手的情況。騎手們猶如各色各樣的斑點,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和藍色的,順著跑馬場四周的人群奔馳。遠遠望去,騎手們跑得併不快;在校場的另一頭,好像他們的速度降了下來,幾乎在滑行,馬肚拖到泥地,但是馬腿筆直地伸著,並沒有彎曲。他們疾馳過來了,身影逐漸放大;他們經過時,驚天動地,飛沙走石,揚起一片灰塵;騎手們的綢衫隨風鼓了起來,好似船帆在抖動;他們揮舞著皮鞭,駕馬朝那個終點柱子飛奔過去。人們拿走號碼,又掛上新的。在一陣喝彩聲中,那匹獲勝的馬拖著身子一直跑到測體重處,大汗淋漓,膝頭僵直了,頸脖也聳拉下來了,而那位騎手也像死了一般趴在馬鞍上,狂笑不停。

賽場上發生了一陣爭執,最後一場不得不向後延遲了,有的人坐不住了,紛紛離開看台;有的三五成群,在看台下大侃而特侃。上流社會的貴族婦女看不慣身旁的風流女郎,便走開了。 還有大眾舞廳的明星,街頭女戲子;然而,並非最靚的美女就最能吸引人們的注意力。那位老太太喬治娜·奧貝爾(一位喜劇作家稱她是“賣唱的路易十一”),化妝得花枝招展,妖魔鬼怪,還不斷發出豬叫般的笑聲。她直挺挺躺在四輪輕便馬車上,脖子縮在貂皮領裡,好像過冬似的。那位因打官司而名聞遐邇的列穆梭太太,跟一群美國人在一起,趾高氣揚地坐在四輪敞篷馬車上;而那位酷似古典式處女的泰蕾絲·巴希呂,她的十二條絛帶把車廂都塞滿了。車子的遮篷處擺放著玫瑰花盒。蘿莎妮見到這些風流的貴婦人時,便吃起醋來;為了出出風頭,她故意大聲叫嚷,並指手畫腳。

這時,有幾位紳士認出了她,並向她點頭致意。她一一還了禮,並告訴弗雷德利克他們的身份。他們都是伯爵、子爵、公爵和侯爵,所有這一切都表現出對他那份鴻運的敬意,他便神氣活現起來。 西齊被一群成年人簇擁著,看來得意洋洋,滿面春風。他們騎著馬,面露微笑,有些嘲諷他的樣子;最後,他拍了拍一個最年老夥伴的手後,便向蘿莎妮這邊走來。 蘿莎妮假裝津津有味地吃著肥肝子;弗雷德利克只好順從地學著她那模樣,膝蓋上放著一瓶酒。 那輛四輪輕便馬車又來了,這是阿爾努太太,她臉色刷白。 “給我一杯香檳酒!”蘿莎妮說。 接著,她將斟滿的酒杯高高舉起,大聲嚷道: “餵,那邊!那些莊重、嚴肅的女人,還有一位是我保護人的太太,餵!”

於是,她四周爆發出一片笑聲,那輛四輪輕便馬車又消失了。弗雷德利克拉了拉她的長袍,甚至要大發雷霆。可是西齊仍在那裡,舉止跟剛才一模一樣;他信心十足地請蘿莎妮跟他一起去吃晚飯。 “不成!”她回答說,“我們要一起去英吉利咖啡館。” 弗雷德利克佯裝什麼都沒有聽到,一聲不響地呆在那裡;這時,西齊非常失望地走開了。 就在西齊站在右邊車門跟她講話的那會兒,餘索內已經從左邊突然出現了,而且繪聲繪色地強調著英吉利咖啡館: “那座建築物美極了!到那裡吃點飯,怎麼樣?” “悉聽尊便!”弗雷德利克說。他懊惱地往四輪馬車的一角躺了下去,看著那輛走遠了的輕便馬車,心裡覺得剛才乾了件無法補救的事情,從此他將失去一個偉大的愛情。但是,另一個女人就在他身旁,這個愛情既省事又快活!不過,他對此厭煩了,心裡矛盾重重,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得到什麼,他覺得鬱悶和煩躁,恨不得一了百了。 一陣吵鬧聲和腳步聲使他如夢初醒;一群調皮的孩子越過攔著跑道的繩子,到看台上面;人們正在四處散開。這時,天空掉落下幾滴雨點,行車更為困難。餘索內乘機溜之大吉了。 “這就好了!”弗雷德利克說。 “你喜歡孤身一人嗎?”蘿莎妮說著,將手放在他的手上。 這時,一輛豪華的雙篷馬車在他們前邊駛過,車子披銅戴鐵,光彩耀眼,兩個身穿絨上衣、胸佩金穗子的騎手駕著馬車,四匹馬成兩行並排奔跑著。唐布羅士夫人偎依在她男人的懷裡,馬蒂農坐在對面的板凳上;三個人的臉色都顯得很驚奇。 “他們認出我來了!”弗雷德利克尋思著。 蘿莎妮讓車夫把車停下來,想瞅一瞅來來往往的行車。弗雷德利克想阿爾努太太也許還會出現,便對車夫喊道: “走吧!走吧!繼續行進!” 於是,這輛雙室四輪馬車直奔香榭麗舍而去,在各種各樣的馬車中間來回穿梭。諸如敞篷四輪馬車、俄式輕便馬車、英式輕便馬車、無篷雙馬車、雙篷敞篷馬車和可攜帶獵狗的馬車之類,目不暇接。在皮門簾的公共旅行馬車裡,工人們略帶醉意地引吭高歌,大人們親自駕駛著獨馬四輪車。在幾輛擠滿人的敞篷四輪輕便馬車裡,有個小孩坐在大人們的腳上,他的雙腿伸在車廂外面。還有一些呢子軟座的華蓋雙人馬車,裡面坐著昏昏欲睡的貴族老太太;偶爾有一匹英國駿馬拉著一輛輕便車向前奔馳,簡單而又雅緻,宛如花花公子的黑禮服。就在此時,開始下起滂沱大雨。有些人撐著雨傘或陽傘,有些人披上了雨衣;遠遠地就喊道:“您好!——近況怎樣?——是!不!再見!”但都看不清臉,一個個從身邊閃過,讓人目不暇接。弗雷德利克和蘿莎妮都一聲不吭,神思恍惚地望著馬車向前奔馳。 有時,由於車輛過分擁擠,只得分成幾行停下來。這樣一來,車上的人可以稍歇片刻,彼此瞅一眼。一些冷淡的目光從刻有貴族標記的車門口掃視著人群。幾道充滿妒意的目光在車廂裡忽閃。有的人對另一些人得意忘形的樣子嗤之以鼻;有的人張大著嘴巴發出愚蠢的讚嘆聲。在路中心閒逛的行人有時快速地往後一退,躲過在車馬夾縫中馳騁的車夫,讓他得以沖出去。隨後,一切都動了起來;車夫放鬆了韁繩,揮動長鞭;馬兒挨抽後,搖動著馬勒,唾沫四濺;潮濕的馬臂和鞍轡在陽光的照射下冒著水汽。陽光照射著凱旋門,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投下一道淡紅的光帶,映襯著輪軸、車門把手、轅木頂端、馬鞍的鐙環,並閃閃發亮;林蔭大道的兩旁,因為雨過天晴,樹葉上的水珠晶瑩發光,樹木參天挺拔,如同兩條綠色的牆垣,而那林蔭大道好比是馬匹、衣裳、人頭攢動的海洋。天空中有些地方呈蔚藍色,宛如羅緞似的柔軟。 這時,弗雷德利克陷入了沉思。老早以前他多麼希望能坐這樣豪華的馬車,身旁還摟著美女,那種滋味是多麼甜蜜啊!而現在,這一切他都擁有了,卻沒有覺得怎麼幸福。 雨不下了。只見躲在家具倉庫屋木柱間避雨的行人都陸續走了。在君主路昭踺的人也都回到林蔭大道上。一群看熱鬧的人正站在外交部賓館前面的台階上。 由於中國浴廳旁邊的大路高低不平,四輪馬車不得不減速慢行。人行道上有一個穿著赭色大衣的男人在來回踱著步。就在此時,車輪下面進射出來的泥漿濺到那個人的身上,他立刻轉過臉,瞪著眼睛怒視著。弗雷德利克臉色一下子變白了;他認出那個人便是戴洛立葉。 他們在英吉利咖啡館門口停了下來,並退掉了馬車。弗雷德利克付給車夫錢時,蘿莎妮先上樓去了。 他在樓梯上找著了蘿莎妮,她正在跟一位先生交談。於是,弗雷德利克挽住了她的胳膊。然而在過道裡,那位先生又把她拉住了。 “您先走吧!”她說,“一會兒我去找您!” 弗雷德利克只得獨自一人先走進小房間。兩扇窗戶都開著,從那裡可以看到對面房屋十字窗口旁邊的人群。在幾乎髮乾的瀝青地面上有幾條波浪形反光在晃動著,陽台邊上木蘭花芳香四溢,在房裡也能聞到。這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使他如醉如痴;他便躺到穿衣鏡下邊的紅沙發上。 這時,蘿莎妮來到,在他額上親吻了一下: “你在生我的氣吧,可憐的小寶貝?” “可能吧!”他回答說。 “不光是你一人不高興,別這樣了!”她言外之意是說,“讓咱們在這幸福的時刻忘掉各自的情人!” 隨後,蘿莎妮將一瓣花放到他的嘴邊,撩撥他去吻它。這個嬌嬈的姿勢,幾乎帶有挑逗的意思,弗雷德利克禁不住心動了。 “你幹嗎老折騰我?”他嘴上這麼講,而心裡卻惦記著阿爾努太太。 “我?折騰你?” 繼而,她走到他身旁,皺著眉頭,凝神看看他,兩隻手擱在他的肩上。 這時,弗雷德利克完全控制不住了。 他又開口說道: “因為你不愛我!”他邊說邊把她拉到懷裡。 蘿莎妮任憑他撫摸;他雙手抱住她的腰;她那耀眼的綢袍使他慾火中燒。 “他們在什麼地方?”這時,過道里傳來餘索內的說話聲。 蘿莎妮一下子站了起來,急忙跑到房間的另一邊,背對著門。 她要來一盤牡蠣,他們開始吃起飯來。 餘索內並不輕鬆,每天要寫各種各樣的文章,翻閱報紙,並發表各種奇聞軼事來迷惑人心,結果混淆是非,對事物失去了正確的判斷,他那微弱的火花把自己也搞懵懂了。以前草率混日子,現在窮困潦倒,這種窘境逼迫他苦苦掙扎,苟延殘喘;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碌碌無為,因此就變得喜歡惹是生非,愛嘲弄挖苦別人。在議論起剛上演的一場芭蕾舞《奧薩伊》時,他極盡誇張之能事,大肆詆毀舞蹈;而一提起舞蹈,他馬上辱罵巴黎歌劇院;隨後,談到巴黎歌劇院時,他又攻擊意大利人,到現在意大利人已經被西班牙劇團代替了。於是,他便說:“似乎有的人還沒吃盡卡斯蒂利亞人的苦頭!”弗雷德利克好像受到了玷污,要知道他對西班牙有一種情有獨鍾的愛。為了岔開話題,他便打聽有關法蘭西學院的情況,那兒最近把埃德加爾·幾內和密茨凱維支倆人辭退了。然而,餘索內非常崇拜佩德·美斯特,他支持當局和靈性論。可是,他對已經反复證明了的事實心生疑竇,堅決否定歷史,不承認最確鑿的東西,甚至聽到幾何學這個詞就大喊大叫:“幾何學算什麼東西!”話語中多少摻雜著模仿演員的口氣。毋庸置疑,聖維爾是他最好的榜樣。 弗雷德利克對這些滔滔不絕的空談感到很厭煩。他一生氣,就用靴子去踢桌下的長毛狗。 兩隻狗惡狠狠地叫了起來。 “您得讓人帶走它們!”他冒昧地說了一句。 蘿莎妮找不到人。 接著,弗雷德利克轉過身來,朝著那個流浪漢說道: “餵,餘索內,該您出出力了!” “噢!是,伙計!這太可愛了!” 餘索內不等請求,便離開了。該怎麼領他這份情呢?弗雷德利克來不及細想。他正準備盡情享受快樂的時候,一個侍者走了進來。 “小姐,有人找您!” “怎麼,又來人了?” “但是,我最好去看一下!”蘿莎妮說。 此時此刻,他需要她,他渴望她。她這樣匆忙地走開,簡直是對他的污辱,是一種反抗。那麼,他到底想要得到什麼?難道欺侮了阿爾努太太還不夠嗎?說實話,這女人也是活該!現在他痛恨所有的女人;他傷心地流下了眼淚,要知道他的愛情受到了污衊,他的情慾消退了。 蘿莎妮回來了,還跟他介紹西齊: “我把這位先生請來了,你不介意,是嗎?” “那還用說!”弗雷德利克苦笑著說,並讓那位先生坐下。 蘿莎妮看著菜單,目光落在一些奇怪陌生的菜名上。 “我們要份黎世留兔肉捲和奧爾良布丁,怎麼樣?” “哦,我不要奧爾良!”西齊嚷道,因為他是個正統派,還沾沾自喜。 “您是否最喜歡吃香鮑爾比目魚?”她又說。 弗雷德利克對這種殷勤感到膩味。 蘿莎妮最終點了切牛排、海蝦、蘑菇和菠蘿蜜生菜等,飲料是香子蘭。 “吃時再說。別見外。喲!差點我忘了!給我來一點香腸!不要放蒜!” 她稱那個伙計為“年輕人”,用餐刀碰碰酒,拿麵包屑往天花板上扔。她立刻想要一杯勃墾第酒。 “剛吃飯時不應該喝酒。”弗雷德利克說道。 那位先生認為,有時也有人即興喝酒。 “唉,不!從未有過這樣的事!” “哪兒的話,我發誓是有的!” “啊!你瞧!” 蘿莎妮說時還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說:“這是位見過世面的人,就听他的吧!” 用餐時,門總是開開關關,伙計們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而隔壁房間裡有人坐在一架鋼琴旁邊彈奏著華爾茲舞曲。後來,席間從賽馬聊到騎術,還有兩種相對立的騎馬方式。西齊支持鮑謝,而弗雷德利克支持奧爾伯爵。這時,蘿莎妮聳聳肩說: “拉倒吧!他在這方面比你強多了!” 她兩隻胳膊肘放在桌上,嘴裡咬著石榴。蠟燭在她前面隨風晃動;燭光映襯著她那白皙的皮膚,給她的眼皮抹了一層玫瑰紅,兩眼閃閃發亮。水果的紅色與她唇邊的紫色交相互映,她那可愛的鼻孔均勻地呼吸著。而她從上到下給人一種高傲、微醉和沈迷的感覺,使得弗雷德利克激動異常,情慾如焚。 繼而,她用平和的口吻問起,這輛敞篷四輪馬車和那穿栗色衣裳的佣人是誰家的。 “是唐布羅士夫人的。”西齊回答說。 “他們很富裕,是嗎?” “哦!相當富裕!儘管唐布羅士夫人先前只是布特瓏小姐——省長的千金,家產算是一般。” 他的老公恰恰相反,想必繼承了好幾處遺產;西齊逐一地講了出來,因為他經常到唐布羅士家裡去,對他們瞭如指掌。 弗雷德利克為了使他難堪,便執意駁斥他。他堅決地聲稱,唐布羅士夫人的名字是“德·布特瓏”,以此證明她是貴族。 “管她呢!只是盼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有如此豪華的馬車!”蘿莎妮說完後,便靠著椅背坐著。 這時,她的衣袖稍微滑了一下,左手腕節上露出了鐲子,上面還鑲嵌了三顆瑪瑙。 弗雷德利克發現了那個鐲子。 “噢喲!可是……” 他們三個人相互對看著,滿面通紅。 就在此時,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半,露出了一頂帽子的邊沿,接著出現了余索內的身影。 “請原諒,打擾你們了,情人們!” 然而,當他發現了西齊,並坐在他的座位上時,他愣住了,深感詫異。 伙計給他拿來一副餐具;因為他餓壞了,就慌不擇食,見啥吃啥,時而從碟子的剩菜中央起一塊肉,時而從籃子裡拿起水果啃起來。他一隻手拿著酒杯,一隻手夾菜,嘴裡還嘮叨著自己剛才幹的事。他已經把那兩隻狗送回去了。家中沒有什麼新情況。但是,他看到了廚娘跟一個當兵的鬼混,這是他杜撰編造的故事,只是為了吃頓飯。 蘿莎妮從掛鉤上拿走風帽。弗雷德利克急忙去拉鈴,老遠就對伙計喊道: “快叫一輛馬車來!” “我有一輛車。”西齊說。 “不過,先生!” “可是,先生!” 接著,他們兩個人都斜著眼看著,面色煞白,雙手哆嗦。 最後,蘿莎妮挽起西齊的胳膊,並指著席上的餘索內說: “您多關照他一點!他會吃撐的。假如他為我的小狗而一命嗚呼,我可負擔不了!” 門又關上了。 “那麼?”餘索內說。 “那麼,什麼事?” “我還以為……” “您以為什麼?” “莫非您不……” 他做了個手勢來補充說道。 “唉,不,不!哪有這回事?” 於是,餘索內不吭聲了。 這次,他不請自來吃飯,原本有一個打算。他先前的《藝術報》如今改名為《水手報》,下面的題名是:“砲兵們,各就各位!”然而,營銷不旺。他想把它改為周刊,自己單獨搞,不跟戴洛立葉合作。於是,他舊話重提,並宣布新出籠的計劃。 弗雷德利克可能不太明白這些事,含糊其辭地敷衍了幾句。餘索內從桌上拿了幾支雪茄煙,說道:“再見,我的好朋友!”一會兒,就消失了。 弗雷德利克買單。賬單開了一長串。那個伙計腋下夾了塊抹布,正等著他掏錢。這時,走進來一個長得酷似馬蒂農的小白臉,那人說道: “對不起,我剛才忘了要馬車費了。” “什麼馬車?” “就是剛才那位先生送狗時坐的馬車。” 那個伙計面孔拉長了,好像憐憫這個不幸的年輕人。弗雷德利克真想揍他幾下。他把我給他的二十個法郎都當做小費送了。 “謝謝,大人!”那個手拿抹布的伙計深鞠了一躬說。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成天都處在憤怒和羞恥之中。他後悔當時沒有摑西齊幾個耳光。至於蘿莎妮,他起誓以後不再去找她了;像這種漂亮的女人多得很;既然只有金錢才能征服女人,那麼他可以將他莊園上證券交易所變賣掉,去拼搏一下,他將財運亨通,並將用巨大的財富去佔有蘿莎妮和所有的人。夜幕降臨,他納悶自己沒有想起阿爾努太太。 “這倒省事!何苦呢?” 第三天剛剛八點,佩勒林就到他這裡來了。他一進來,便大獻殷情,誇獎家具的精美。繼而,他忽然問道: “上週您去看賽馬了嗎?” “去了,唉!” 接著,佩勒林便從解剖學的角度去抨擊英國馬,同時對熱里科爾馬和帕太農馬贊不絕口。 “蘿莎妮和您一起去的吧?”隨後便是一堆恭維話。 而弗雷德利克不理不睬,這讓他非常失望,不知該怎樣提起那幅畫像。 剛開始時,佩勒林準備臨摹狄先的畫,可是,他被他的模特兒變化多端的顏色迷住了。於是,他只好一步一個腳印地畫下去,時而濃,時而淡,慢慢加上去。蘿莎妮起先開心得很;她與戴勒馬幽會,一度中斷了繪畫,這樣一來,佩勒林也就有充裕的時間去孤芳自賞。隨後,他那種孤芳自賞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了,他捫心自問他的繪畫大小是否合適。於是,他把狄先的畫跟這個比較了一下,發現有些差異,並承認自己有失誤;繼而,他又簡單地把畫大體上作了一番修復,使整幅畫的效果能相映成趣。這樣,面孔好像更堅定了,比較陰暗的地方也亮堂了,整幅畫顯得生機勃勃,富有朝氣。蘿莎妮最終來找他了。她開門見山提出了一些意見,佩勒林當然毫不示弱。他異常氣憤,指責她愚昧無知,而心裡卻在琢磨著她的話似乎也有些道理。於是,他對自己不相信了,神思恍惚,引起他胃腸痙攣,夜不能寐,發高燒,以至於反感起自己來了。他曾經想振作起來重新畫一幅,然而總是鬱鬱寡歡,覺得他老是慘淡經營。 他只怪罪於人家不許他參加沙龍,再者,埋怨弗雷德利克沒有去看一看蘿莎妮的畫像。 “我才瞧不起她呢!” 弗雷德利克的一番話使他精神為之一振。 “您以為現在她不要那幅畫了嗎?” 他還未講出那句話,就是他原先曾向她要過一千埃居。實際上,蘿莎妮根本不在乎將來誰付錢,她寧願從阿爾努那裡多搞些應急品,也從來沒有跟他提起畫像的事。 “那麼,阿爾努呢?”弗雷德利克說。 她把這幅畫硬要送給弗雷德利克,要知道,阿爾努根本不想要畫像。 “他硬說這畫是蘿莎妮的。” “實話說,這是她的。” “怎麼!就是她讓我來找您的!”佩勒林堅決地說道。 假如他相信這幅畫很不錯,那他可能不會死纏著他。然而,要是付給他一筆錢(一筆相當數目的錢),那就是否定了原先的批評,增強了他的信心。因此,弗雷德利克不想糾纏於此事,便漫不經心地問這幅畫值多少錢。 價錢高得驚人,弗雷德利克對此很厭煩,便回答說: “不,啊!豈有此理!” “您畢竟是她的情夫,況且,是您讓我畫的。” “對不起!我只不過是介紹而已!” “不過我總不能老是拿著呀!” 佩勒林有些惱羞成怒了。 “啊!我真沒有想到您這麼吝嗇!” “我也想不到您那麼貪錢!很抱歉,我有事先走一步!” 他剛要邁步,塞內卡來了。 弗雷德利克有些心慌意亂,忐忑不安。 “怎麼啦?” 於是,塞內卡便扯了開來。 “星期六九點左右,阿爾努太太收到一封信,讓她即刻動身去巴黎。恰逢她找不到別人去克雷伊叫輛車,便讓我辦理此事。我沒有答應她,要知道這不是我分內的事。她走了,星期天晚上回來。昨日上午,阿爾努忽然來廠裡了。那位波爾多女人便向他訴起苦來。我不曉得他們暗暗說了些什麼,但阿爾努當場取消了她的罰金。我非常氣憤,相互罵了起來。總而言之,他把我辭退了,我便到這兒來了!” 繼而,他慢慢地說道: “況且,我並不覺得後悔,因為我盡力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因為您。” “怎麼?”弗雷德利克驚叫了一聲,惟恐塞內卡知道了他的底細。 塞內卡沒有猜出什麼來,因為他接著說: “也就是說,要不是您的話,大概我早就另有高就了。” 弗雷德利克覺得很不好意思。 “那您要我幹什麼?” 塞內卡只想找份差使,隨便哪一行都成。 “這對您並非難事。您認識好多上層的人物,戴洛立葉說,您和唐布羅士先生交情也不淺!” 談到戴洛立葉,他的朋友對此人有點反感。自打校場那次見面以來,他不怎麼想去唐布羅士家裡。 “我和他交情不深,也許不能幫您忙。” 塞內卡的請求遭到了拒絕。沉默片刻後,他說: “我敢保證,這一切全是因為那個波爾多女人,也因為您的阿爾努太太。” 弗雷德利克聽後,心裡感到不快,甚至連他僅有的一丁點兒善意也蕩然無存了。但是,礙於情面,他伸手去掏寫字台鑰匙。 這時,塞內卡阻止了他,說: “沒有必要!” 繼而,他全然忘掉了自己的尷尬局面,對國事津津樂道起來。比方說,在“國王節”濫發十字勳章,政治更迭,德魯雅爾和貝尼埃事件,還稱這是時代的奇聞逸事,他無情地抨擊資產階級,並預言革命即將來臨。 這時,他的目光被掛在牆上的一把日本匕首吸引住了。他從牆上取下來,捏了捏刀把,又厭惡地隨手丟到雙人沙發上。 “唉,再見!我得去洛雷特聖母院。” “餵,到那兒乾啥去?” “今天是戈德弗魯瓦·卡芬雅克週年祭日。他是以身殉職,他!但是不會這樣了事的!……誰知道?” 隨後,塞內卡熱情地將手伸了出來。 “我們可能再也見不著了!永別了!” 他連聲說了兩次“永別”,緊鎖眉頭,默然地看著那把短刀,終於不再固執己見了,表情嚴肅。這時,弗雷德利克給弄懵了,他很快靜下心來了。 就在這個星期,他的律師從勒阿弗爾寄給他十七萬四千法郎的地租。他將這筆錢分成兩份,一份用於購買公債,另一份用於證券交易,以便在那裡碰碰運氣。 他到一些有名氣的酒店裡吃飯,經常光顧劇院,盡情地享樂。這時,餘索內給他寫來一封信,開心地跟他講,在賽馬的第二天,蘿莎妮就跟西齊吹了。弗雷德利克覺得一陣快感襲上身來,至於他幹嗎把這事告訴他,他也無心去追根刨底了。 碰巧三天后,他與西齊不期而遇。那個紈絝子弟舉止顯得溫文爾雅,甚至請他下星期三一起去用餐。 就在當日上午,弗雷德利克接到一份通知,查理·約翰·巴蒂斯特·烏德里先生跟他說:法院已經下了判決書,他可以獲得雅克·阿爾努先生在美城所擁有的一份產業,但是他必須為此支付總計二十二萬三千法郎的出售費用,同時,判決書上還說,原不動產的抵押款已經超過了出售價,因此弗雷德利克完全失去了債權。 這個不測之禍都是由於在時效期內未重新登記造冊引起的。阿爾努本來說親自去處理這件事,但是後來他忘了。弗雷德利克大為惱火,待心情平靜下來後,心裡尋思著: “那麼,以後……怎麼?假如這麼可以讓他起死回生,那也認了!我不會因此而餓死的!甭操心啦!” 然而,他收拾桌上的廢紙時,又看到了余索內的那封信,只見信末還有幾句附言,剛才看信時並未註意到。那個流浪漢向他只要五千法郎,以便把報紙繼續辦下去。 “啊!這傢伙真討厭!” 繼而,他寫了一張短箋,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他。隨後,他穿上衣服,便赴約去了。 西齊給他介紹嘉賓,首先將一位鬢髮斑白的胖先生給他介紹了一下: “吉貝爾·德·奧勒內侯爵,我的教父。安塞姆·德·福爾香波先生。”(那是一個已經禿了頂的瘦弱的年輕人)隨後,指著一位四十多歲舉止文雅的人說:“我的表哥,約瑟夫·鮑弗勒;這位是我的老師維蘇先生。”這人看上去既像車夫又似修道者,留著鬢毛,穿著一件長袍,只在衣服的大襟處扣了一個鈕扣,酷似在胸部搭了塊披肩。 西齊還在等一個人,即谷曼男爵,“他可能會來,但是沒準兒。”他有時出去瞅一瞅,一副焦急不安的樣子;最後,八點時,大家來到一間豪華的客廳裡,房間很大,可是客人卻很少。西齊故意選中這個客廳,講排場,擺闊氣。 桌子中央擺著一隻裝滿水果的鍍銀托盤,桌上按照法國古式時尚放著銀盤;桌子的四周擱著盛滿滷肉和香料的小碟子;一樽樽裝冰鎮玫瑰香酒的酒壺整齊地直立著;各人的碟子前面是五個高腳和低腳酒杯,以及一些不知其用途的東西,各種各樣裝食品的小巧玲瓏的器皿比比皆是。光是第一道菜就有:蘑菇汁鱘魚頭、匈牙利黃酒烹約克火腿、熏畫眉、烤鵪鶉、貝夏梅爾白醬油肉餅和油炸紅雉雞。同時,在這些菜的兩邊都放著馬鈴薯絲拌香菌。一隻吊燈和幾座多枝燭台將房間照得雪亮,四周牆壁上掛著大馬士革紅綢幔。羊皮靠椅後面站著四個身穿黑色衣服的佣人。見到這麼豪華的場面,大家都驚嘆不已,那位家庭老師也大加稱羨,他說: “說心裡話,咱們東道主真夠闊氣的,真心實意招待我們!真是太棒了!” “這個麼?”西齊說,“不足掛齒!” 他剛吃了口菜,便又說: “哎,我的德·奧勒內,您去王宮看過這齣戲嗎?” “你知道,我哪有閒功夫啊!”他回答道。 每天上午,他要去講授一堂樹木栽培學的課,下午在農具廠搞研究,晚上去參加農業同誼會;一年有絕大部分時間是在聖東熱度過,偶爾借旅行的機會,到首都去攻讀。放在茶几上的那頂寬邊帽裡裝滿了小冊子。 這時,西齊發現福爾香波先生在敬酒,便說道: “喝吧,別見外!您真是放不開,這是你結婚前的最後一頓飯吧!” 大家聞聽後,紛紛欠身向他道喜。 “我敢斷言那位小姐一定長得漂亮迷人,是嗎?”那位家庭老師調侃道。 “嘿!”西齊叫嚷道,“不管怎麼樣,他犯了錯誤;太糊里糊塗了,結婚!” “你說得太草率了,朋友!”奧勒內先生一邊說,一邊勾起了對死去的老伴的思念,眼淚禁不住掉了下來。 但是,福爾香波反复冷笑著說道: “您也會有這一天的!” 西齊詭辯著。他寧願放任自流,自由自在,瀟瀟灑灑走一回。他想學點踢打術,可以光顧老城的下流酒店,效仿中的羅道爾大王子。這時,他從兜里掏出一個短煙斗,斥責傭人,瘋狂地喝酒;為了讓人家誇獎他很內行,他對所有的菜餚都逐一評頭論足,甚至退回了一道鮮菌。儘管那個家庭老師喜歡吃這個菜,但是諂媚地說: “這比令尊祖母大人的雪花蛋差遠了!” 隨後,他和鄰座的那位農學家閒聊起來。那位農學家認為住在鄉村里有許多益處,即使為了養育和培養兒女,使她養成簡樸、節儉的習慣,也大有裨益。家庭老師很讚賞他的看法,說了許多恭維話,並認為他的這番言論對他的學生有影響,他暗自希望能教導他的學生。 弗雷德利克來時就對西齊很反感,可是,西齊的那副傻樣讓他心情好些了。然而,他那一顰一笑,甚至整個身子都讓他想起了英吉利咖啡館那頓晚飯,他不由得惱怒起來;他傾聽著那位約瑟夫表兄在悄悄地說著他的壞話,這傢伙一貧如洗,喜歡打獵,是個公費生。西齊數次戲謔地稱他是“小偷”;隨後,他突然大喊大叫起來。 “啊!男爵!” 這時,走進來一位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他相貌一般,四肢發達,帽子壓到了耳根,鈕扣上別了朵鮮花。這真是西齊的理想人物。西齊能把他請過來,喜上眉梢。他的到來讓西齊著實激動了一番,他甚至想找一句雙關語,果真如此,當端上一盆紅雉雞時,他便說道: “看著,這是拉布呂耶的最佳角色!” 接著,他問了谷曼許多問題,包括一些社會上素不相識的人的情況;隨後,他忽然想到了一樁事: “您說說看!您想起我了嗎?” 另一個聳了聳肩。 “您還不到時候呢,我的寶貝!不可能的事!” 西齊以前要谷曼介紹他去俱樂部。但是,毫無疑問,男爵為了不傷害他的自尊心,便說道: “啊,我忘了!您的賭打贏了,恭喜您,親愛的朋友!” “什麼賭?” “賽馬那天,你打過賭,說當晚您就去找那位小姐。” 弗雷德利克好像被抽了一鞭子。當發覺西齊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真是那回事。第二天,蘿莎妮就後悔不已,要知道阿爾努——她的第一位情夫,她的人——就在當日找她去了。他們兩個人讓子爵知道他“添亂”,便將他無禮地趕走了。 弗雷德利克似乎什麼也未聽到。男爵追問道: “她怎樣了,那位好蘿絲?……她的大腿還那麼誘人嗎?”他說這句話,意味著他非常熟悉她的身體。 弗雷德利克對此怏怏不樂。 “幹嗎這麼害臊!”男爵又說,“這未嘗不是好事!” 西齊話鋒一轉,說道: “呸!不一定的!” “啊!” “是呀,我的主啊!首先,我不認為她有什麼誘人的東西,況且,類似這樣的女人比比皆是,只要您想要;因為,說到底,……她是要出賣肉體的!” “也不一定隨意出賣!”弗雷德利克說。 “他自以為高人一籌!真是太可笑了!”西齊駁斥說。 這時,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弗雷德利克覺得心在怦怦亂跳,幾乎喘不過氣來。他一口氣喝了兩杯水。 然而,男爵卻對蘿莎妮耿耿於懷,說道: “她是不是在跟那位阿爾努鬼混?” “我不曉得,我不認識那位先生!”西齊說。 但是,他信口開河,說他是個騙子。 “別說了!”弗雷德利克叫嚷道。 “可是,這是確實存在的事實!他甚至還吃過官司呢。” “這純粹在撒謊!” 弗雷德利克完全站在阿爾努這邊,替他打抱不平。他發誓,阿爾努為人老實,自己最終對他抱以充分信任,同時還杜撰了一些數字和證據。子爵心裡滿肚子怨氣,加之醉醺醺的,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以至於弗雷德利克板著臉對他喊道: “您故意欺侮我,是嗎?” 弗雷德利克怒視著他,雙眼猶如他的雪茄煙似的冒著火。 “哦!決不,決不!我甚至還要承認他有一件很棒的東西,他的女人。” “您認得她嗎?” “當然啦!索菲·阿爾努,眾所皆知!” “你說什麼?” 這時,西齊站起身來,結結巴巴地重複說: “這是眾所皆知的!” “住嘴!您交的決不是她那樣的女人!” “我很慶幸自己沒有與這種女人打交道!” 弗雷德利克隨手操起碟子,往他的臉砸去。 碟子閃電般地從桌上飛過,撞倒了兩個酒瓶,砸碎了一個果碟,觸到了花果托,碎成三塊,打中了子爵的腹部。 大家都過來勸阻他。他像瘋了一樣掙扎著,大家叫嚷著。德·奧勒內先生不斷地安慰他說: “別急!別這樣!親愛的孩兒!” “這太可怕了!”家庭老師吵嚷著。 福爾香波的臉變得鐵青,渾身哆嗦著;約瑟夫哈哈大笑;僕人趕緊把酒擦乾,並撿起地上的碎玻璃片;而男爵則把窗戶掩上,雖然馬路上車轔轔、馬蕭蕭,但是屋裡的吵鬧聲還是可以傳出去。 在扔出碟子後,客廳裡的人開始議論紛紛,因此無法搞明白到底是因阿爾努太太,抑或蘿莎妮,還是別的什麼人才惹怒了他。不過,有一點可以說明,弗雷德利克非常粗魯、莽撞,簡直到了無法形容的程度;他壓根兒沒有絲毫後悔、道歉之意。 德·奧勒內竭力勸說他冷靜些,約瑟夫表兄、家庭老師、就連福爾香波也都來勸架。這時,男爵給西齊打氣,要知道這傢伙神經兮兮地懦弱,竟流出眼淚來了。而弗雷德利克則正好相反,越來越氣憤。倘若不是男爵說了下面這番話,大概人們會在那裡僵持一晚上: “先生,明天子爵會派證人去找你。” “什麼時候?” “請在正午吧。” “很好,先生。” 弗雷德利克剛走出來,就貪婪地呼吸著空氣。他已經壓抑了好長時間了,剛才終於淋漓痛快地發洩出來了,心情一陣輕鬆;他感覺到一種男子漢的氣派,一種使他迷戀的內在力量的衝動。他要找兩位證人。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列冉巴。於是,他隨即向聖德尼街的一家咖啡館跑去。店已經關門停止營業了。但是,門上的玻璃還在閃閃發亮。門被推開了,他便彎著腰從披簷下進去了。 賬台邊上一枝蠟燭照著寬大的客廳。所有板凳都四腿朝天地擺在桌上。店主夫婦和伙計正在廚房旁邊的一角吃飯;而列冉巴戴著一頂帽子,正跟他們在一塊用飯。他的在場讓那個伙計覺得彆扭,每當吃口飯總要稍稍側一下身。弗雷德利克簡單地說明了來意,請求他助一臂之力。列冉巴起初死活不答應;他眼珠賊溜溜地直轉,陷入沉思,在房裡來回踱著步,終於說話了。 “好,我答應你!” 列冉巴知道對手是位貴族時,一下子滿面紅光,狡黠地笑了笑。 “我們將痛打他一番,甭操心啦!一上來,……用劍……” “可是,我大概沒有權利……”弗雷德利克反駁道。 “我告訴您務必要比劍!您會用劍嗎?”列冉巴叫嚷道。 “會一點兒!” “啊!一點兒!瞧,他們都是如此!他們玩命要比劍!講武堂有什麼用!聽著:要站遠一些,始終跟他轉圈,避開他,躲避他!這是規則允許的。想辦法拖累他!然後,使勁地劈他一下!可是,千萬不要暗算人家,不要效仿拉·富熱爾!不!只要一二一二,用劍挑他。餵,看到了嗎?”他扭動手腕,似乎想開一把鎖:“伏蒂埃大人,請把您的拐杖給我!啊!這就可以啦!” 他操起一根用來點煤氣燈的棍子,比劃著,對著牆壁猛刺了幾劍。他跺著腳,虎視眈眈,甚至假裝碰到了難題,大喊大叫,“你看清楚了嗎?那邊?看清了沒有?”他那龐大的側影映在牆上,帽子好像要頂到天花板。店主不時地喝彩:“好,真棒!”他的老婆雖然有些害怕,但是也稱羨不已;至於那個老兵戴奧多爾,驚呆在那裡,被列冉巴這個架勢迷住了。 次日早晨,弗雷德利克到杜薩迪埃的百貨商店去了。許多房間的櫃檯上都擺滿了衣料布匹,有些橫放在桌上;同時,衣架上掛著披肩。在一道鐵柵欄裡,他發現杜薩迪埃正站在桌前寫什麼,周圍都是賬本。他馬上放下了手中的活兒。 正午前證人都來了。為了顯示自己有風度,弗雷德利克覺得沒有必要去跟他們商量。 男爵和約瑟夫聲稱,只要向他們賠禮道歉,他們就不計較了。可是,列冉巴固執己見,堅持要替阿爾努打抱不平(弗雷德利克沒告訴他別的事),要求子爵賠個不是。谷曼對這種趾高氣揚的做法表示不滿。公民也毫不示弱。所有調停均告失敗,只得決鬥。 接著,問題又出現了:由於西齊是受辱的一方,因此必須由他選擇武器。而列冉巴則堅持認為,既然他鼓動人來挑戰,那麼他就是污辱別人的一方。西齊那邊的證人叫喊著:一巴掌就是最厲害的欺侮。列冉巴則故意挑剔他的缺點,說用詞不當,一拳頭不能等同於一把掌。最後,大家一致決定去問問當兵的;於是,四位證人出去到軍營裡詢問此事。 他們來到奧爾賽沿河街的軍營。谷曼上前叫住兩個上尉,將雙方的爭執向他們敘述了一番。 列冉巴不時地在旁邊嘮叨,弄得那個尉官一點也沒聽清楚。後來,他們提議這些先生們寫一份材料,然後再由他們來作決定。於是,大夥便來到一家咖啡館;為了將事辦得利索、謹慎,他們用H來代表西齊,用K來代表弗雷德利克。 隨後,他們回到軍營。尉官走了一會兒,後又回來了,宣稱:顯然由H來選擇武器。大家回到西齊家中,列冉巴和杜薩迪埃站在人行道上。 子爵聽說事情辦妥了,心裡慌亂極了,讓別人重複了好幾遍。當谷曼談到列冉巴盛氣凌人時,他咕噥了一個“可是”,心裡差不多順從了。接著,他仰倒在一張扶手椅上,說他取消決鬥。 “嗯?怎麼啦?”男爵說。 就在此時,西齊嘰里咕嚕地瞎侃了一通。他想用大口徑短槍決鬥,雙方將槍口對準胸膛。 “要么往一杯酒裡倒進砒霜,用抓鬮的方法決定到底由誰喝這杯酒。這是常發生的事,我在小說裡看過!” “那幾位先生正等著答复。一句話,這是失禮的!您想用哪一種辦法?比劍嗎?” 於是,子爵只得點頭表示同意,並約定次日早晨七點準時在馬約門見面。 杜薩迪埃急忙回去照料生意,而列冉巴則去通知弗雷德利克。 弗雷德利克成天呆在屋裡,得不到絲毫回音。他已忍無可忍了。 “太棒了!”他叫嚷道。 列冉巴對他這種態度表示滿意。 “他們還想讓我們賠禮道歉,您信嗎?其實,這沒什麼大不了,只需說一句話而已!但是,我堅決頂回去了,我應該這樣幹,對吧?” “當然啦。”弗雷德利克邊說邊尋思著,最好再挑個證人。 列冉巴走後,他扯著嗓子反復自言自語道: “我要去決鬥。嘿嘿,我要去決鬥!多有意思!” 他在房裡徘徊著,來到穿衣鏡前面時,看到自己臉色刷白。 “我發怵了嗎?” 想到臨陣害怕,一種惱人的恐懼感襲上心頭。 “假如我被殺死,那該如何是好?我父親就是這麼死的。是的,我會被別人殺死的!” 突然,他看到母親穿著喪服,許多亂七八糟的幻想在他腦海裡閃現。他憎恨自己的軟弱無能。相反,一種勇往直前的精神,一種吃人肉的慾望攫取了他;即便是一大群人馬也不能讓他退卻。這種狂熱過去後,他心滿意足,意志更為堅定了。他到歌劇院看芭蕾舞,以便放鬆放鬆。他邊欣賞著音樂,邊用望遠鏡看著舞女,幕間休息時還要了杯潘趣酒。然而,回到家裡時,看到自己的書房、家具,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他不由得心灰意懶。 於是,他下樓走進花園裡。天空星光燦爛,他默默地註視著。想到要為一個女人去決鬥,立刻覺得自己偉大而崇高。隨後,他便心安理得地進入了夢鄉。 西齊則是另一番心情。男爵離開後,約瑟夫就想方設法鼓勵他。當他看到西齊垂頭喪氣的樣子,便說: “可是,親愛的朋友,假如你不情願,我可以去通知一下。” 西齊不敢立刻回答“好的”,但是心裡埋怨表兄不理解他。 他祈禱,弗雷德利克晚上中風而死,要么突然發生暴動,翌日大街上到處築起了堡壘,把布洛涅森林的路口都封住了;要么,發生什麼不測之禍,讓其中的一個證人無法到場而取消決鬥。他真想坐一列特快車溜之大吉,到哪兒都成。他悔恨自己不懂醫學,可以吃一種藥,既能保全性命,又能令人信服他已經死了。他甚至希望自己來個大病。 為了擺脫困境和求得良方,他派人去找奧勒內先生。然而,那位先生收到一封快信,說他的一個女兒生病了,回聖東熱了。這對西齊好像是不祥之兆。幸虧這時他的老師維蘇先生來看望他,便向他訴起苦來。 “怎麼辦,上帝啊!該如何是好?” “我呀,假如我是您的話,子爵先生,我就去菜市場僱一個壯漢來,把他痛打一番。” “他總會知道是誰指使的!”西齊說。他間或長吁短嘆,接著又說:“不過,人到底有無決鬥的權利呢?” “這是野蠻的殘渣!有什麼轍呢!” 於是,維蘇自己吃起飯來。而西齊什麼也沒有吃,飯後他想蹓躂。 走過一個教堂前面時,他說道: “我們進去一會兒……瞅一眼好嗎?” 維蘇先生欣然應允,甚至還把聖水給了他。 這是,鮮花覆蓋著祭台,歌聲悅耳,風琴聲聲。而他不能祈禱,因為宗教儀式會讓他想起喪儀;一個嗡嗡的聲音好像傳入他的耳中:。 “咱們走吧!我覺得噁心!” 他們打了一晚上的牌。子爵竭力輸掉,好趕走不順心的事,這使得維蘇先生佔了不少便宜。最後,天亮了,西齊實在支撐不下去了,便躺到一張綠地毯上睡著了,做了許多噩夢。 但是,若論勇敢在於有意識地克服軟弱,那西齊應該算是勇敢了。因為只要發現證人到這兒來,他便鼓起勇氣,挺起胸來,虛榮心使他懂得:退卻意味著失敗。谷曼先生誇獎他臉色挺好。 路途中,由於馬車顛簸,朝陽似火,他又氣餒了。他的勇氣又消失了,甚至搞不明白到底去哪兒。 男爵有意耍弄他,西齊更加膽怯了,他談及屍體,並怎樣將屍體偷偷運回城裡。約瑟夫駁斥他;他們倆都覺得事情很可笑,深信最終會調解成功。 西齊將頭埋到胸口,又緩緩地抬起,並告訴他們:沒有帶醫生來。 “幹嗎要帶醫生!”男爵說。 “那不會有危險嗎?” 約瑟夫嚴肅地說: “但願這樣。” 車上沒有了說話聲。 七點十分,他們來到馬約門。弗雷德利克和他的證人早已在此恭候多時,三人都穿著黑色衣服。列冉巴沒有系領帶,戴著一條髭毛領子,跟今王八似的;他還攜帶了一件長長的如同小提琴盒的玩意,這是特地為此類冒險事而做的。雙方冷冰冰地問候了一下。隨後,大夥順著馬德里路,鑽進了布洛涅樹林裡,去找一個適宜的地方藏起來。 弗雷德利克走在列冉巴和杜薩迪埃中間,列冉巴說: “怎麼樣,還害怕嗎?怕有什麼用?倘若您想要什麼,隨便提,我明白!膽怯是人的天性。”接著,他低聲說:“不要抽煙,越抽越提不起勁頭!” 於是,弗雷德利克扔掉了礙手礙腳的雪茄煙,繼續邁著堅定的步伐。這時,西齊從後面趕上來了,身子夾在兩位證人的胳膊上。 行人稀少,偶爾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萬里無雲,時而看到有幾隻兔子活蹦亂跳。在一條小路的拐彎處,一個穿布衣的女人正和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在閒聊;幾個穿短衫的佣人牽著馬兒在林蔭道上的栗樹下閒逛。西齊觸景生情,回憶起那段幸福的時光:他騎在栗色的馬背上,戴著眼鏡,朝四輪輕便馬車的小門騎去。這些回憶使他更加鬱悶。一種無法忍受的干渴燒著他的心;他脈搏的跳動聲和蒼蠅的嗡嗡聲混雜在一起;他的腳陷入泥沙裡;他好像生來就迷茫著。 證人們邊走邊看著道路兩邊。他們商量著到底去卡特朗十字架那邊,抑或巴加太爾牆垛下。最後,他們往右拐,在一片按梅花形栽種的松樹地裡停了下來。 為便於將場地分成兩半,他們最終看中了這個地方。他們安排好雙方應站的地方。隨後,列冉巴打開盒子,盒子的紅羊皮布上面有四把煞是好看的劍;中間稍稍凹進,劍把上點綴著金銀細線。透過樹枝,一道灼熱的陽光照射在劍上;在西齊眼裡,這幾把劍酷似血泊中爬著的銀蛇。 列冉巴向大家講明劍都是一般長短;他自己則持第三把劍,萬一的話,可以將兩位鬥士分開。谷曼拿著一根拐杖。這時,萬籟俱靜,大家彼此對視著。每人都有些誠惶誠恐、冷酷無情的感覺。 弗雷德利克脫掉長袍和背心。約瑟夫也幫西齊脫下衣服;他的領帶剛解開,就見他脖子上掛著一塊聖牌。列冉巴冷笑了一下。 這時,谷曼為了讓弗雷德利克再好好掂量一下,便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他要求有權戴手套,並可以拿左手去奪對方的劍;列冉巴有些急躁,就認同了。最後,男爵對弗雷德利克說: “先生,想妥了沒有?承認錯誤也是好樣的。” 杜薩迪埃表示同意。列冉巴則大為惱怒。 “您以為我們來這裡拔鴨毛嗎?豈有此理!……注意!” 兩位對手面面相覷,他們的證人各在自己的那一邊站著。他喊了一句: “開始!” 一剎那間,西齊嚇得魂飛魄散。他的劍梢猶如皮鞭一般發抖。他身子往後一倒,雙手叉開,暈過去了。約瑟夫將他扶起來;把一個鼻煙盒塞到他的鼻孔下,並來回晃動。西齊又睜開眼睛,繼而,像頭野獸似的突然向他的劍蹦去。弗雷德利克早已做好準備。他正舉著手,全神貫注地等著他。 “住手,住手!”從大路那邊傳來叫喊聲,同時還可以聽到奔跑的馬蹄聲;樹枝也被四輪馬車的頂篷弄斷了!只見一個男人從車窗處探出頭來,手中揮舞著手帕,連聲喊道:“住手,住手!” 谷曼以為是警察過來了,便舉起拐杖說: “結束吧!西齊受傷了!” “我?”西齊說。 果然,在他剛剛倒下去時,劃破了左手大拇指。 “但是,這是他自己摔傷的。”列冉巴插了一句。 男爵佯裝什麼也沒有聽到。 這時,阿爾努從馬車上跳將下來。 “我來遲了!別決鬥!謝天謝地!” 他雙手緊緊地摟住弗雷德利克,拍了拍他的肩,親吻著他的臉孔。 “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您想替您的老朋友打抱不平!很好,這太棒了!我永記在心!您的為人多麼厚道!啊,親愛的孩子!” 他們相互對視著,滿臉淚水,但都帶著幸福的笑容。這時,男爵轉過身來,對約瑟夫說道: “我想,在這像家庭似的團聚裡,我們有些礙手礙腳,對嗎,各位先生?子爵,這是我的圍巾,把您的胳膊包紮一下吧。”隨後,他傲慢地打了個手勢說:“拉倒吧!別往心裡去!應該這樣!” 兩位鬥士無奈地握了一下手。西齊、谷曼和約瑟夫三個人溜之大吉了,而弗雷德利克和他的朋友們也離開了。 馬德里飯館就在附近。阿爾努建議去那裡喝杯啤酒。 “我們也可以吃頓午飯。”列冉巴說。 不過,因為杜薩迪埃沒有空,他們只好在花園裡喝了點飲料。隨著這場決鬥以幸運而告終,大家都沉浸在無比幸福之中。只有列冉巴有些不高興,抱怨阿爾努在這關鍵時刻阻止了一場決鬥。 阿爾努是從列冉巴的朋友貢板處得悉這一切的;於是,他不假思索地便跑來阻止,況且,他想正是由於自己造成了這場決鬥。他讓弗雷德利克立刻將事情的原委講給他聽。此時,弗雷德利克被他的真誠深深打動了,不想給他添煩惱,便說: “對不起,我們不提它了!” 阿爾努感到他這話裡似乎蘊含著什麼。隨後,他像往常那樣,很隨意地岔到了另一個話題: “有什麼新鮮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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