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情感教育·一個年輕人的故事

第9章 第二章

弗雷德利克在倫佛街拐彎處租了一所小公寓,還購置了一輛轎式馬車、馬匹和家具,同時從阿爾努那兒買了兩個花盆架,放在客廳門口的兩邊角落裡。客廳的後面是一間書房和一間臥室。他本想讓戴洛立葉也搬過來住。可是,他想假如叫戴洛立葉住到這裡來,那麼,對他未來的情人又該如何接待呢?有個朋友住這裡,畢竟有些礙手礙腳。他把隔板牆撤掉了,為的是擴大客廳的面積,還把原先的書房改成吸煙室。 他滿腦子是數不盡的工作安排。只要他喜歡讀的詩集,他統統都給買下來,同時買了好多地圖、遊記和字典。他催工人趕緊把活兒乾完,親自去店鋪選購,而且急功近利,只要有便宜的東西就準買下來。 按照商人開的票據預算,弗雷德利克知道最近必須支付大約四萬法郎,其中不包括繼承遺產的手續費。這筆手續費可能超過三萬七千法郎。他給勒阿弗爾的公證人寫了封信,要求變賣部分產業,以便還債和弄些花銷的錢,因為他的財產全部是地產。接著,他想嘗試一下所謂“上流社會”的那種誘人的、迷迷糊糊的、難以捉摸的滋味兒,便寫了一封短箋送給唐布羅士家中,請求能不能見他一面。唐布羅士夫人回話說,希望他第二天就去她家。

這天正好是接客日,院子裡已經有好幾輛車停著。弗雷德利克剛到那裡,兩個當差的趕緊把他接到門廊下面。這時,樓梯盡頭站著的另外一個當差的馬上在前面替他帶路。 穿過前廳,經過大廳,便來到一間帶有高大窗戶的大客廳。這裡有一個大壁爐,上面放著一隻球形的座鐘,還有兩隻插著兩個燭台的托盤的大瓷瓶,宛如兩束金色的荊棘。 “小西班牙”式的油畫垂掛在客廳的牆上;懸掛著的門簾是用壁毯做成的,氣勢磅礴;全部家具,如沙發、茶几和桌子等,都是帝國時代的樣式,古樸而典雅。弗雷德利克難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開心地笑了。 最後,他走進一間橢圓形的大廳,牆壁上鋪了一層木板,屋內放滿了各種小巧別緻的桌子和椅子,整個大廳只有一扇玻璃窗,它正朝著花園。唐布羅士夫人正在火爐旁邊坐著,周圍還坐著大約十二個人。她向弗雷德利克客套地問候了一下,並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可是並未因為彼此好長時間不見面而感到大驚小怪。

弗雷德利克走進屋裡時,大夥正在對科爾教士的口才贊不絕口。隨後,談論到一個貼身侍者偷東西時,大夥對這人的不道德行為貶低了一番。這時,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談起了:索默里老母患感冒,德·杜維索小姐要嫁人,蒙夏隆一家在一月末之前決定不回來了,布列唐古一家也打算不回來,現在人家都情願在鄉下呆好久,諸如此類。這些話題本就索然寡味,與周圍富麗堂皇的裝飾一比較,更顯得蒼白無力。當然,扯這些荒唐的事情,總比扯那些生硬的、雜亂無序的事情要多少好些。但是,這些人當中很多是熟諳世事的人,其中有一位大教區的牧師、一個剛退休的部長和幾個政府的高官。他們閒聊的也都是些沒有生機的、陳腐的話題。有些人看上去跟面容憔悴的老太太差不多,有些人像馬販子,有些老頭兒攜妻而來,乍一看,還以為是她們的爺爺。

唐布羅士夫人殷勤備至。只要有人說到誰身體不舒服,她便眉頭緊鎖,憂心忡忡;而當聽說要搞舞會或晚會,她就喜笑顏開,忙得不亦樂乎。她告訴大家,由於她丈夫的侄女快要從寄宿學校畢業了,她不得不將暫時終止參加舞會或晚會。這位女孩是個孤兒,年齡也不大,讓她去社會上乾事未免太早了。大夥都稱羨她這種獻身精神,都誇獎她有一顆善女慈母心。 弗雷德利克仔細瞅著唐布羅士夫人。她臉上的皮膚緊繃繃的,看上去暗淡無光,如同貯存的水果,顏色雖然比較鮮豔,可是已失去了原來的光澤;她那如絲般的頭髮盤成英國婦女式的、成螺旋形的髮髻;那對天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光彩四溢;她的行為舉止高雅富貴。她在屋子的最裡頭的一張雙人沙發上坐著,輕輕摩挲著一張日式屏風的紅穗子,這也許是想故意炫耀她那雙纖細的留著長指尖的手。她穿著一件灰色絲絨裙和高領的緊身胸衣,宛如一位清教徒。

弗雷德利克問她有沒有打算去福爾泰勒一趟。唐布羅士夫人說,她也不知道。他也不便繼續追問,免得她心煩意亂。這時,客廳里人越來越多,不時傳來衣裙拖著地毯發出的窸窣聲。太太們坐到椅子上,耳語了一陣,並輕輕發出幾聲冷笑,隨後只呆了五分鐘就領著女兒揚長而去。這樣一來,無法再進行下去,弗雷德利克便想離開這兒,唐布羅士夫人說: “莫羅先生,每週三都到這裡,難道不是這樣嗎?”她想以此來挽回剛才那種高傲的態度。 弗雷德利克心滿意足。來到大街上時,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同時,他想去看望一下蘿莎妮,因為他需要一種自然輕鬆的環境來調解一下心情。 前廳的門沒有關。突然,兩隻哈瓦那獅子狗朝他猛撲過來。這時,有人在裡面喊道:

“苔爾斐娜!苔爾斐娜!菲利克斯,是您嗎?” 弗雷德利克站住了,兩隻狗仍然在吠叫。蘿莎妮披著一件裝飾著花邊的白沙梳妝衣,光著腳丫子,趿拉著一雙皮拖鞋,終於從屋裡走了出來。 “啊!對不起,先生!我還以為是理髮師來了!請等一會兒,我馬上就過來!” 於是,他一個人呆在飯廳裡。 飯廳的百葉窗緊緊地關著。弗雷德利克仔細瞅著裡面的擺設,這時,那晚喧鬧非凡的情景在他腦海裡浮現了出來。突然,他意外地發現了一頂男士帽擱在飯廳中間的桌子上,那頂帽子油污斑斑、臟乎乎的。那是誰的帽子呢?帽子已經露出破綻來了,她像在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是主人!” 蘿莎妮忽然走了過來。她一把抓起帽子,打開貯藏室,把帽子扔進了裡面,隨手又關了門(其他的門也跟著開了,後來也關上了),接著,她和弗雷德利克穿過廚房,到了更衣室。

很顯然,這裡是客人經常光顧的地方,好像是這幢房子道德中心之所在。牆壁、椅子和彈簧沙發床上面覆蓋著一幅波斯畫,上面畫著寬大的樹葉。兩個藍瓷的大盆放在一張大理石桌子上;用水晶板做成的架子上擺放著粉盒、胭脂棒、刷子、梳子和小玻璃瓶;從一面高大的活動穿衣鏡中能看到壁爐的火焰;浴缸的旁邊掛著一條浴巾,杏仁膏和安息香散發出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 “屋裡雜亂無章,請多原諒!今天我要到外面吃晚飯。” 蘿莎妮說完後,便調轉身子,差點踩死一隻小狗。弗雷德利克跟她講,這兩條狗長得很好看。她便高高地捧起小狗,小狗的黑嘴幾乎快碰到弗雷德利克的腦袋,還對它說道: “來啊,笑一下,跟這位先生親親嘴。” 這時,闖進來一位穿著骯髒的皮領衣服的男人。

“菲利克斯,老朋友,下星期一我一定付您工錢,說話算數。”她說道。 他便開始給她梳起頭來,還跟她講了有關她女友們的情況,譬如說德·羅希居納夫人、聖弗洛朗丹夫人和隆巴爾夫人,她們都是貴婦人,跟在唐布羅士家所看到的那些太太們一樣。後來,他又提到了劇院,說昂比古劇院今晚有一出新戲上演。 “您去不去?” “坦白地說,我不去!我想呆在家裡。” 這時,苔爾斐娜進來了。蘿莎妮責怪她未經許可就擅引?動了。苔爾斐娜說剛從市場上回來。 “那麼,給我看看賬本!——請原諒,可以看嗎?” 接著,蘿莎妮仔細翻看賬本,口中念念有詞。最後她發覺總數錯了。 “還給我四個蘇!” 苔爾斐娜只得還給她四個蘇。苔爾斐娜走後,蘿莎妮說:

“唉,聖母娘娘!跟這些人在一起真是遭罪!” 弗雷德利克聽完她的牢騷後,心中很不快。由此讓他聯想到在另一家也曾聽到過類似的怨言,兩家都是一丘之貉。 苔爾斐娜又轉了回來,走到蘿莎妮的身邊,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嗯,不!不成!” 片刻過後,苔爾斐娜又轉回來了。 “太太,她一定要見您。” “啊!煩死了!把她趕出去!” 這時,一個穿黑衣服的老太婆推門而入。蘿莎妮連忙迎了上去,並走到臥室裡。弗雷德利克聽不清也看不清她們究竟在說什麼和乾什麼。 蘿莎妮又出來後,只見她滿臉通紅。她一言不發地坐到沙發上。一滴眼淚掛在她臉上;接著,她轉身對弗雷德利克慢條斯理地說: “您的小名是什麼?”

“弗雷德利克。” “噢,費台里科!我這樣稱呼您,您不會介意嗎?” 她邊說邊溫情脈脈地望著他。就在此時,她一眼發現了華娜絲小姐,欣喜若狂。 這位女藝術家實在太忙了,六點整,她必須準時在家中主持晚宴。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精疲力盡。她從籃子裡拿出用紙包的錶鍊、各種雜物和其他剛買的東西。 “你知不知道,茹貝爾大街賣一種瑞典手套,價值三十六個蘇,那才棒呢!那個常替你洗衣的洗染商說要再等八天才能取。至於花邊,我已經安排好了。比涅奧收了那筆錢。我想別的也沒有什麼了呢?你一共欠我一百八十五法郎!” 蘿莎妮伸手拉開抽屜,準備拿十個法郎還給她,然而,抽屜里分文沒有。弗雷德利克便把自己的錢送給了她。

“以後我會還給您的。”華娜絲小姐說著,便將那十五法郎塞進手提包裡。 “您這人真壞,我討厭您,那天您一次都沒有邀請我跳舞!——噢,對了,親愛的蘿莎妮,伏爾泰沿河大街的一家商店裡陳列著一大櫃架蜂鳥標本,我親眼目睹了,真是太誘人了!假如我是你的話,我就全買下來。餵!你意下如何?” 說完後,她便拿出一塊在寺廟街買的玫瑰色的碎綢子,想給戴勒馬做一件中世紀式的短上衣。 “他今天來過沒有?” “沒有來!” “這就納悶了!” 一會兒過後,她又問: “今天晚上你想去什麼地方?” “到阿爾豐辛娜家裡去。”蘿莎妮回答道。這也是她如何打發今宵的第三種說法了。 華娜絲小姐繼續往下說道: “有關那個,你聽說什麼了?” 當蘿莎妮聽到這句話時,她急忙朝她使了眼色,示意她不要亂講。接著,她送弗雷德利克,一直到前廳,並問他能不能很快就看到阿爾努。 “麻煩您轉告一下,讓他到我這兒來一趟,不過最好瞞著他的老婆。” 台階上的牆角處放著一把雨傘和一雙木底雨鞋。 蘿莎妮說: “這是華娜絲的鞋,她的腳真夠大的,長得也真夠結實的!” 接著,蘿莎妮帶著歌劇的腔調,故意將最後一個字母發成滾音: “千萬不要相信!” 她把自己的心裡話都掏了出來,弗雷德利克並不感到受拘束了,便想親吻她的脖子。蘿莎妮冷冷地說: “呵!那就吻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弗雷德利克從她家裡出來後,心花怒放,並且深信蘿莎妮很快就會做他的情人。這時,另一個慾望又佔據了他的心頭。雖然他對阿爾努恨之入骨,但是很想和阿爾努太太見面。 不僅如此,他還要為蘿莎妮的囑咐去阿爾努那裡走一趟。 “阿爾努現在可能正呆在家裡。”他暗自思量著(已經六點了)。 於是,他決定推遲到第二天去造訪阿爾努。 阿爾努太太正坐著縫小孩的衣服,跟他第一天到她家看到的完全一樣。她的兒子正在她旁邊玩動物玩具,瑪爾特坐在稍稍遠些的地方,正在練字。 弗雷德利克首先談起了兩個孩子,跟她說了些好聽的話。而阿爾努太太回答時,絲毫沒有那種沾沾自喜的感覺。 房間裡一片寧靜。燦爛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在屋子裡的家具上,閃閃發亮。阿爾努太太正在窗戶旁坐著,因此明媚的陽光照射著她那一直掛到脖子上的鬈曲鬢髮,她那琥珀色的皮膚也充分享受著陽光。此時,弗雷德利克說: “僅僅過了三年,小姑娘已經亭亭玉立了!——小姐,您曾經在車上睡在我的膝蓋上,您有印像沒有?”瑪爾特早已忘了。 “那是一天夜裡從聖克盧回來的途中,是不是?” 這時,阿爾努太太突然憂鬱起來。難道是阻止他對往事的回憶嗎? 阿爾努太太慢慢轉動著那雙烏黑的美麗的眼睛,目光閃閃發亮,只是那眼皮顯得稍稍有些沉重。瞳孔深處蘊藏著善良的本性。他心中一下子燃燒起某種前所未有的熾熱的愛情,而且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愛情。當他凝神注視她的時候,他覺得骨頭都酥了。然而他竭力按捺住躁動的情緒,怎樣才能博得她的歡心呢?該想什麼轍呢?一番苦思冥想後,弗雷德利克認為,除了金錢的誘惑,別無它法。於是,他聊起天氣的情況,說巴黎要比勒阿弗爾暖和多了。 “您去過那兒嗎?” “去過,是為……家事,……一筆遺產。” “噢,那多好啊!”說話時,阿爾努太太面露笑意,那種真誠的樣兒讓他受寵若驚,好像她給了他很大的幫助。 然後,她問他想干點什麼,一個男子漢理應幹出一番事業來。這時,他記起了曾經編過的謊話,說他想得到議員唐布羅士先生的關照到政府謀份差事。 “沒準兒您認識他?” “只是聽說而已。” 接著,她壓低聲音說道: “那天帶著您去跳舞,是嗎?” 弗雷德利克默默無語。 “我正想知道這件事,謝謝。” 然後,她不失禮貌地問了一下有關他家庭和故鄉的情況。他在故鄉住了那麼長時間,但仍然惦記著家庭,真是很不容易。 “但是……哪能呢?難道不信任我嗎?”他繼續說道。 阿爾努太太站起來了。 “我絲毫不懷疑您對我們的真摯而牢固的友誼。——再見……再見!” 她將手伸了出來,態度堅決而誠懇。難道是某種放縱,還是某種許諾?弗雷德利克感到心花怒放。他真想高歌一曲,竭力控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他恨不得馬上找個人傾訴衷腸,極想干點慷慨解囊、扶貧濟弱的善舉。他往四周張望,看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助,沒有看見一個窮人。於是,他那種強烈的願望煙消雲散了,要知道他壓根兒就不是那種甘心情願幫助別人的人。 他的那些朋友又在他腦海裡浮現出來。首先想到的是餘索內,接著便是佩勒林。杜薩迪埃地位低下,因此對他要尊重些。假如能讓西齊知道自己的鴻運,弗雷德利克自然是求之不得。他便寫信給這四位朋友,約請他們於下星期日十一時整準時來喝喬遷之喜酒,他還囑咐戴洛立葉把塞內卡也一塊拉過來。 塞內卡是位輔導老師,他堅決反對學校發放獎金,並認為這破壞了利益均等的原則,後來寄宿學校解雇了他,這已經是他工作的第三所學校了。眼下他在一家機械製造廠找了份活兒,已經有半年不跟戴洛立葉住在一起了。 他們分手的時候,一點也沒有依依惜別之情。在最後他們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裡,塞內卡經常跟那些穿工作服的人打交道,儘管這些都是愛國人士、勞動者、安分守己的人,然而,戴洛立葉認為,跟他們在一起心裡很難受。更何況,塞內卡認為把這些人當做擋箭牌雖然蠻不錯,可是他心裡並不贊成。話又說回來,出於某種野心,戴洛立葉一直沒有吐露心聲。之所以對塞內卡保守秘密,是因為戴洛立葉想利用他。戴洛立葉盼著天下大亂,以便在亂中混個一官半職。 塞內卡頭腦簡單、純樸。每晚一下班,就回到閣樓上看書,想從中證明自己的理想合乎情理。他曾經點訐過,也曾仔細閱讀過《獨立訐論》。他非常熟悉馬布利、謨雷利、傅立葉、圣西門、孔德、卡貝、路易·布朗和許許多多社會主義作家。其中,有些人主張人類應該過一種軍營的生活,有些人主張人類到妓院里花天酒地,要么飲酒作樂,打發日子。從這些紛繁複雜的混亂中,塞內卡產生了一種民主的、有道德的理想,具體包括租田和紗廠兩個方面。它好比美洲斯巴達式的社會,可是,與大喇嘛和納布哥多諾索王族相比較,這個理想中的社會更正確、更神聖、更絕對、更萬能,每個人活著都是為這個社會服務,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私心雜念。他堅定地相信,這種理想很快就會變為現實。塞內卡用幾何學家縝密的推理和宗教裁決法官的信念,對一切與之相悖的謬論進行針鋒相對的鬥爭。他對那些貴族頭銜、十字勳章、羽翎,甚至是侍從的衣服,就連那些聞名遐邇的名聲,都憤恨不已。他的見解越來越深刻,他的痛苦越來越厲害,這樣一來,他對那些功勳爵位和優越地位越來越憎惡。當戴洛立葉將弗雷德利克的信交給他的時候,塞內卡回答說: “讓我去向這位先生道喜,莫非我欠了他什麼?倘若他對我有什麼請求,勞駕他親自跑一趟嘛!” 戴洛立葉硬把他拽了過來。 他們來時,弗雷德利克正在自己的臥室裡。威尼斯鏡子,捲簾和雙層帷幔,臥室裡擺設都齊了。弗雷德利克穿著天鵝絨上衣,正躺在安樂椅上抽著土耳其煙草製的香煙。 塞內卡頓時沉下臉來,如同老實本分的人被拉到娛樂場所那樣。戴洛立葉把房間裡的一切掃視了一遍,隨後他卑躬屈膝地說道: “老爺大人!恭賀喬遷之喜!” 杜薩迪埃剛走進來,便快步上前摟住弗雷德利克的脖子。 “現在您發了!啊!好傢伙,太棒了!” 西齊戴著一頂纏著黑紗的帽子走了進來。他祖母去世後,留給他一筆頗豐厚的遺產,打這時起,他便不再熱衷於過那種花天酒地的生活,而是竭力抬高自己的身份,裝得與別人不一樣,總而言之,“與眾不同”。他的座右銘便是這個。 然而,已到中午了,人人都在打呵欠。弗雷德利克還要等一個人。佩勒林聽說等的是阿爾努,便做了個鬼臉。自從阿爾努改做別的生意後,佩勒林一直認為他是出賣朋友的敗類。 “如果不等他呢?你們意下如何?” 大夥一致同意。 一個綁著護腿套的侍者將門打開,大夥一眼就看到了飯廳,還有那鑲金的高大的橡木牆板和兩個放滿餐具的碗櫃。火爐上正在溫酒,牡蠣旁邊放著的新餐刀閃閃發亮;做工精巧的乳白色的酒杯,逗人喜愛;桌上擺滿了各種水果、野味和山珍海味。塞內卡認為這一切毫無必要。 他剛開始就只吃家常麵包(而且越硬越好),接著,就此話題聊起了有關的一樁兇手案和饑民鬧荒的事。 倘若對農業加以保護,倘若不是聽任無序競爭和無政府狀態氾濫,倘若不是那種“睜隻眼閉隻眼”的態度,那麼,就不會發生這一切。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瞭如此惡劣的金錢的社會制度。但是,請注意!人民群眾終究會起來反抗,他們所遭受的苦難要讓那些擁有資本的人來償還。假如不是殘酷鎮壓,他們就會抄他們的家。 這時,弗雷德利克恍惚看到赤膊上陣的人群直奔唐布羅士夫人的大廳,用長矛捅碎了所有的大鏡。 塞內卡接著說下去:工人們微薄的工資難以養家糊口,他們比斯巴達的奴隸、黑人和印度貧民更慘,尤其是那些拖家帶口的人。 “莫非要像一個我不曉得姓名的英國博士——的學生教給工人們的那樣,把孩子悶死,以此脫貧解困嗎?” 這時,他對西齊說: “莫非我們一定要按馬爾薩斯這傢伙所說的那樣去幹嗎?” 西齊對馬爾薩斯這人知之甚少,就連有沒有這個人也不曉得。因此,他回答說,人家也是為了拯救大眾,況且,那些有教養的階級…… “哼!有教養的階級!”塞內卡冷笑著說,“第一,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有教養的階級;一個人是不是高尚,要看他有一顆什麼樣的心!您聽我說,我們不指望什麼施捨!然而我們要的是平等!要合理公平地分配財產!” 塞內卡希望工人能夠成為資本家,如同士兵可以晉升為上校一樣。行業協會起碼要控制學徒的數量,以防止工人過多;可以通過舉辦聯誼會和戰旗來維持勞動者之間情同手足般的深情厚誼。 會寫詩的餘索內對戰旗耿耿於懷;而佩勒林也有同感,這還是在達涅奧咖啡館裡從那幫空想社會主義者那兒聽來的。他聲稱,傅立葉這個人非同凡響。 “拉倒吧!”戴洛立葉說道,“一個老傢伙!他將帝國的一團糟看做是上帝的報應!這跟圣西門大人和敵視法蘭西大革命的圣西門教會沒有什麼兩樣;總而言之,他們都是妄圖重建天主教的一丘之貉!” 西齊先生也許想搞明白,要么是為了獨抒己見,慢聲細語地說道: “這麼說,那兩位學者和伏爾泰的看法不一樣了?” “那個人呀,我才懶得跟您費口舌。”塞內卡回答道。 “什麼?我還以為……” “不是那回事!他並不喜愛人民群眾!” 接著,開始聊起當今的一些事情上,諸如西班牙的婚姻、羅斯福的營私舞弊以及聖德尼新教堂等等。這些事促使苛捐雜稅進一步增多。按塞內卡所講,真是付不起稅了! “唉,這到底是為什麼?也就是為了給博物館的猴子建造宮殿,為了讓聲名顯赫的參謀部在廣場上進行閱兵,要么是為了保持城堡裡那種中世紀式的奴才間的禮節!” “我在《時髦》雜誌上看過一條報導,說聖斐迪南節那天人們在杜伊勒里舞會上一律打扮成。” “太無聊了!”那位社會主義者一邊說著,一邊生氣地聳了聳肩。 “還有凡爾賽博物館!”佩勒林叫喊道,“就扯一扯這個話題吧!那些混賬傢伙把一幅的畫弄短了,但把一幅的畫反而放長了。盧佛博物館裡的全部畫幅,有的被修,有的被刮,有的被改動,也許十年以後連一幅畫也保存不下來。像編目的錯誤,有位德國人曾洋洋灑灑地寫了厚厚一本書。我發誓,外國人對我們不屑一顧!” “是的,我們成為整個歐洲譏笑的對象!”塞內卡說道。 “這是因為藝術成了王冠的附屬物。” “只要當局不進行選舉……” “聽著!”這二十年來,佩勒林一直與所有的沙龍無緣,對政府非常痛恨。 “哎!但願人家能讓我們安安穩穩過日子!至於我本人,我別無它求!只希望眾議院能製定法律,扶持藝術。應當辦一個美學講壇,教授必須是實踐家兼哲學家,並能夠很好地把群眾組織起來。——餘索內,您最好在報刊上呼籲一下,好嗎?” “報刊自由嗎?我們自由嗎?”戴洛立葉怒氣沖沖地說道,“每當想起一條小船要經過二十八道手續才能在河裡行駛,我真想跟那些吃人的野蠻部落一起生活。當局剝奪了我們的一切!法律、藝術、哲學、空氣等等,統統歸當局所有,法蘭西倒在憲兵的皮靴和教士的道袍下,苟延殘喘!” 這位未來的米拉博慷慨激昂,傾訴衷腸。最後,他拿起酒杯站了起來,一隻手插在腰眼處,雙眼噴射著憤怒的目光,說道: “為了打破現行的秩序,消滅所有的特權、壟斷領導、等級、權威和國家等等而乾杯!”隨後他扯著嗓門喊道:“我要把所有類似這樣的東西砸個稀巴爛!”說完,他把一隻好看的長腳杯隨手往餐桌子一扔,只聽哐啷一聲,酒杯被摔成碎片。 大夥連聲叫好,杜薩迪埃尤甚。 只要看到不公平的事,杜薩迪埃便熱血沸騰。他替操心;有這麼一種人,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去救車下倒在地上的馬匹,他就是這樣一種人。他僅拜讀過兩部作品,一部是《國王的罪孽》,另一部則是《梵蒂岡的秘密》。他的嘴巴張著,全神貫注地聽著那位律師的慷慨陳詞。最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說道: “路易·菲力浦應當受到指責,是他拋棄了波蘭人。” “別急!”餘索內繼續說道,“首先,並沒有波蘭,這是拉法埃特編造出來的,純屬無稽之談!一般來講,所謂的波蘭人其實都是聖馬爾郊區的人。要知道真正的波蘭人都跟波尼亞托夫斯基一起淹死了。”總之,他“不再受騙了”,他對這一切已經“幡然悔悟”!南特詔令的廢除和“聖巴太勒米的荒誕不經”,猶如海蛇般消失了。 塞內卡沒有替波蘭人辯護,相反對這位詩人最後的幾句話加以譴責。過去,有人曾經對教皇造謠中傷,事實上,教皇是保護老百姓的;塞內卡稱“聯盟”是“民主之曙光”,稱讚為“一次偉大的反對新教個人主義的平等的運動”。 弗雷德利克聽完這些看法後,深感詫異。西齊聽完後也許有些反感,因為他故意岔到體育宮劇院的活動佈景上,說當時那次佈景吸引了不少的觀眾。 塞內卡對此憂心忡忡。諸如此類的戲,把無產階級的孩子們都引入歧途了;再者,此類戲場面宏大,講究豪華的排場。所以,他打內心裡支持巴伐利亞大學生對洛拉'蒙泰絲的欺侮。他是盧梭學說的忠實信徒,對燒炭工人的妻子遠遠超過對一個國王的情人的重視程度。 “您是瞪大眼睛——說瞎話!”餘索內嚴肅地回敬了一句。他替那些太太們兩肋插刀,是為了替蘿莎妮辯護。由於他的話題涉及到蘿莎妮家中舉辦的舞會和那天阿爾努的衣著,佩勒林便說: “聽說他快要一敗塗地了,有這回事嗎?” 這位畫商剛剛因為美城的一塊田地打了場官司,眼下正跟一些像他那樣的小廝,在下布列塔尼一家陶瓷公司鬼混。 杜薩迪埃對他更是知根摸底。他的老闆穆西諾先生曾經向銀行家奧斯卡·勒費弗爾打聽過有關阿爾努的情況。那位銀行家跟他講,他認為阿爾努這個人不可靠,因為他知道,阿爾努幾樁期票都已到期,因還不起被迫借貸。 吃完了水果、點心,大夥便走進客廳裡。這間客廳跟蘿莎妮家的一模一樣,四周的牆壁上張掛著黃色花緞,客廳設計成路易十六時代的款式。 佩勒林埋怨弗雷德利克未按照新希臘的風格來裝潢;塞內卡乾脆在帷幔上擦起火柴棍;戴洛立葉未置可否。他只是對那個所謂的少女書櫥談了點想法。書櫥上大部分擺放的是現代文學作品。要想就這些作品本身發表一下看法是不成的,因為餘索內津津樂道於這些作家的奇聞逸事,對他們的長相、習慣和衣服等訐頭論足,對那些沒有才華的庸俗之輩歌功頌德,面對那些一流的作家的才幹卻橫加指責,更不用談,對那些現代頹廢派扼腕長嘆。他說,隨便拿著歌謠來,只從它所蘊含的詩意來講,遠遠超過十九世紀全部抒情詩的總和,巴爾扎克有名無實,拜倫一敗塗地,雨果對戲劇知之甚少,等等。 “書架上為何不擺放我們工人詩人的詩集呢?”塞內卡說道。 德·西齊先生的專業是搞文學的。他在弗雷德利克的書架上沒有看到像吸煙者生理學、漁翁生理學以及關卡人員生理學等新生理學方面的書,感到很失望。 弗雷德利克暴跳如雷,真想抓住他們的肩膀,把他們攆出門外去。 “我成笨蛋了!”說著,他把杜薩迪埃拽到身旁,問杜薩迪埃是否需要他幫忙。 這個忠厚老實的孩子頗受感動。如今他是出納員,不需要別人幫助。 然後,弗雷德利克把戴洛立葉拉進臥室,從寫字台上拿出兩千法郎,對戴洛立葉說道: “我的好朋友,收下這筆錢吧!這是我還舊債剩餘的錢!” “不過……辦報的事進展如何?”律師說道,“你曉得,我已經跟餘索內談起過此事。” 弗雷德利克告訴他“現在手頭並不寬裕”,戴洛立葉聽後狡黠地笑了笑。 大夥分別喝了白酒、啤酒和摻熱糖水的烈酒,還操起煙斗抽起來。直至傍晚五點才散伙。他們魚貫而出,默不作聲。最終還是杜薩迪埃首先說話了,說弗雷德利克待他們殷勤備至。大家都隨聲附和。 餘索內對弗雷德利克的款待並不滿意,他認為這頓午飯葷菜太多,不易消化。塞內卡討厭他屋裡的擺設。西齊也是這麼認為的。一切都缺乏“新意”。 “至於我嘛,我想他早就應該請我畫幅油畫。”佩勒林說道。 戴洛立葉一聲不吭地摸著褲袋裡的錢。 只剩下弗雷德利克一個人呆在屋裡。想著這些朋友,他覺得跟這些人之間好像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雖然他向他們伸出手去,但是他們居然對他這種發自內心的誠意無動於衷。 他想起佩勒林和杜薩迪埃剛才對阿爾努的議論。他認為這也許是子虛烏有、道聽途說而已。可這又是為什麼呢?這時,阿爾努太太傾家蕩產、拍賣家具、痛哭流涕的場面在他眼前閃現。一晚上他都在想這件事;次日,就去她家裡了。 他想把他知道的一切告訴阿爾努太太,但不知從何談起。他裝作隨便閒聊的樣子問她,阿爾努是不是一直在經營那些美城的田地。 “對,一直在經營。” “眼下他正在布列塔尼一家陶瓷公司,是這樣的嗎?” “是的。” “他開辦的那個陶瓷廠是否一切順利?” “那當然……我想是那樣的。” 瞧他說話吞吞吐吐的樣子,她追問道: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我心裡多麼緊張啊!” 於是,他便把有關還不起期票的傳聞跟她直說了,她聽後低下頭,說道: “我早就預感到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為了乾一件能賺錢的投機生意,阿爾努不想賣掉自己的田產,而是將田產當做抵押品借了一大筆債;然而,由於田產一直沒有買主,他便考慮開辦一家工廠,以便把本錢掙回來。結果支出大大超過了盈餘。她只知道這些情況;不管阿爾努太太怎麼問他,阿爾努一直閃爍其詞,一再聲明“一切順利”。 弗雷德利克盡量安慰阿爾努太太。這只是眼前的困難。而且,一旦他知道什麼消息,便來找她。 “噢!是真的嗎?”她雙手合著,流露出一種嫵媚的祈求神情。 這麼說,他成為她聽差的了。看,現在他正一步步邁進她的生活中,鑽進她的心裡! 這時,阿爾努回來了。 “啊!是來請我吃晚飯的,你太殷勤了!” 弗雷德利克對此沉默無語。 阿爾努談了些不相關的事,隨後告訴他的老婆,他跟烏德里先生約好見面,也許晚些回家。 “是到他家嗎?” “那當然,到他家去。” 下樓梯時,阿爾努坦言蘿莎妮閒得慌,他們兩個人準備去紅磨房尋歡作樂。何況,一路上一個人怪寂寞的,所以他請弗雷德利克陪他一起走,這樣,一直走到蘿莎妮的家門口。 但是,他並沒有徑直走進去,相反地,在人行道上來回走著,還不時地朝三樓的窗戶張望著。就在此時,窗簾拉開了。 “啊!太好了!烏德里老傢伙不在那裡。晚安!” 這樣說來,她還跟烏德里老頭同居?弗雷德利克百思不得其解。 打那以後,阿爾努更加真心待他。他經常邀請弗雷德利克到他情婦家吃晚飯,這樣用不了多長時間,弗雷德利克便經常光顧這兩家。 他在蘿莎妮家裡玩得很開心。每晚從俱樂部或劇院出來後,他便來她家喝茶、玩牌;每逢週末,便在一起猜字謎;蘿莎妮比誰都活潑,常常別出心裁,想出一些滑稽有趣的遊戲,譬如:四條腿走路、戴一頂圓布帽子做鬼臉。她戴著皮帽,叼著煙斗,唱著山歌,從十字窗戶上看著路上的行人;每當下午無事可做時,她要么把一塊波斯布剪成一朵朵花,親手貼在窗戶的玻璃上,要么替兩條小狗擦脂抹粉,要么點支香熏屋,要么用牌算命。她是急性子,隨心所欲。只要一看到什麼小東西,她便愛不釋手,非要買下來不可,接著,又拿著它去跟別人換別的東西,所以,衣服弄破了,首飾也弄丟了,還破費了不少;看演出時,她寧可把身上穿的襯衣賣掉,也要坐在正面的包廂裡。她經常把讀書時遇到的不懂的詞拿來問弗雷德利克,可是根本就不想听他的解釋,轉而又提起別的問題來,而且問個不停。她時而高興,時而耍小孩脾氣。否則的話,她便麵對著爐火坐在地上,低著頭,雙手抱膝,沉湎於遐想中,瞧她那無精打采的樣兒,好似一條昏昏沉沉的水蛇。她若無其事地在他面前穿衣服,慢騰騰地把絲襪拉好,接著洗臉,她仰著頭,宛如渾身打顫的水仙女;她笑時露出潔白的牙齒,目光炯炯有神。她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讓弗雷德利克眼花繚亂,想入非非。 每次他去阿爾努太太家裡,要么看到她在教兒子認字,要么在瑪爾特的椅子後面站著,看著她練鋼琴,幾乎每次都是這樣。她在縫縫補補時,弗雷德利克有時遞給她剪刀,他便感到莫大的快慰。她舉止溫文爾雅;她那纖細的雙手,好像天生就是為了擦眼淚和施捨;她的聲音,生來就有些低沉,說話時優美動聽,彷彿微風那樣溫柔。 她對文學並不喜愛,但是,從她那簡潔而有敏銳洞察力的話中可見她的智慧非同一般。 她對旅行情有獨鍾,喜歡諦聽林中的風聲,喜歡不戴帽子在雨中散步。弗雷德利克聽著她說話,心里美滋滋的,好像她開始對他心動了。 他與這兩個女人打交道,宛如兩支樂曲在他生命中奏響。其中一支明快、激動人心;另一支莊嚴肅穆,猶如宗教般的虔誠。然而,這兩支樂曲在共鳴,旋律不斷加快,漸漸地融會在一起。這是因為,倘若有時阿爾努太太的指尖輕輕觸了他一下,蘿莎妮的影子隨即出現在他的眼前,要知道他遲早會把她搞到手;然而,當他跟蘿莎妮呆在一起時,稍一分神,便立即想起了阿爾努太太。 兩個家庭有許多相似的地方,這也正是引起弗雷德利克心猿意馬的原因。從前,他在蒙馬爾特大街見到的那兩個碗櫃,現在蘿莎妮的餐廳和阿爾努太太的客廳裡各放了一個。兩家的菜餚和上菜的道數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甚至可以看到,兩家靠背椅子上都放著一頂相同的小絨帽,還有一大堆小禮物、屏風、匣子、扇子等等,在阿爾努的情人和老婆家裡都能發現,因為阿爾努常常給情人和老婆同時送一樣的東西,他一點兒也不感到難為情。 蘿莎妮和弗雷德利克常常嘲諷他那種卑鄙行為。某星期天,吃完晚飯後,蘿莎妮把弗雷德利克領到門後面,讓他看一下阿爾努剛才從飯桌子偷來的藏在外套裡的一袋點心,當然啦,他打算帶給家人嚐一嘗。阿爾努先生經常玩這種鬼花招,行為非常惡劣。就他而言,偷稅漏稅是天經地義的事;他看戲從來不掏錢,明明是二等座位的戲票,卻偏要擠到頭等座位上去。不僅如此,他去洗冷水澡時,常常將褲子的鈕扣冒充一枚面值十個甦的錢幣,扔進浴室伙計的錢箱裡,然而事後他還津津樂道,沾沾自喜。儘管這樣,蘿莎妮還是傾心於他。 但是,有一次談起他時,蘿莎妮說: “唉,他真是煩死我了!受夠了!坦白地講,活該他倒楣,我再找一個!” 弗雷德利克想,那“另一個”已經有了,他就是烏德里先生。 “就算是他,那又怎樣呢?”蘿莎妮說。 然後,她眼淚汪汪地說道: “儘管我不怎麼向阿爾努要東西,可這畜生,吝嗇得很!要是讓他允諾,噢,那可大方啦!” 他甚至給我許過願,要把陶瓷窯所得的四分之一的收益歸她所有,然而分文未見。半年之前,他說要給她買條羊毛披肩,結果還是沒有兌現諾言。 弗雷德利克馬上想給她買一件。可是,轉念一想,阿爾努也許會見怪的。 但是,他太太曾親自說過,他為人忠厚老實。而他神經病似的!他現在不再每天都把人帶到家裡吃晚飯,而是帶到一家飯館裡。他常買一些沒用的東西,諸如金鍊條、掛鐘以及日常用品之類的東西。阿爾努太太還讓弗雷德利克到走廊裡看看那些堆放的水壺、腳爐和湯罐。終於有一天,阿爾努太太掏出了心裡話:阿爾努曾讓她簽了張期票,到期時還給唐布羅士先生。 然而,弗雷德利克為了揚名,一直在盤算著準備搞一部文學作品。跟佩勒林商量後,他便著手寫一部美學史;後來,受到戴洛立葉和余索內的潛移默化,又想將法國大革命各個時期編寫成劇本,搞一部大型的喜劇。然而,在寫作過程中,女人們的面孔時時在他腦海裡閃現。他盡量控制住自己,不想去看她,但是最終經不住誘惑;每次離開阿爾努太太的家,他都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一天早上,他在壁爐旁邊怏怏不樂地坐著,這時,戴洛立葉走進屋裡。他告訴弗雷德利克,塞內卡煽風點火的言論引起了老闆的不滿,現在又沒有工作了。 “您想要我怎麼辦?”弗雷德利克說。 “什麼也不要!我知道,你的錢也不多。可是讓唐布羅士先生或者阿爾努先生替他找份差事,我想你不會袖手旁觀吧?” 阿爾努的工廠可能需要不少工程師。弗雷德利克忽然茅塞頓開,假如把塞內卡安排進阿爾努的工廠裡,那麼,他便能隨時掌握阿爾努的動向,而且在很多場合都可以幫他的忙。人和人之間都是這樣相互關照的。更何況,他可以想辦法利用塞內卡,而又不使他了解真相。真是意外的驚喜,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於是他假裝漫不經心地應承下來,也許能辦成功,他去試試看。 他真去辦了。阿爾努正為自己的工廠大傷腦筋。他在研製中國紫砂,但是所搭配的顏料一經燃燒,全都不見了。他在陶土裡摻了些石灰,以防瓷器破裂,結果大部分瓷器還是難逃厄運,生坯上面圖案的釉料一經燃燒,全起泡了,大托盤都翹了起來。阿爾努認為這都是由於廠裡的工具質量低劣,想請人重開新磨子,再砌一個曬台。弗雷德利克想到這些事後,就去找阿爾努,說他發現了一個深諳此道的人才,能找到阿爾努要的那種塗料。阿爾努聽說後,高興得蹦了起來,可是他現在不要人。 弗雷德利克對塞內卡添油加醋地吹捧了一番,說他是赫赫有名的數學家。他兼工程師、化學家、會計師於一身。 阿爾努同意跟他見一面。 兩個人就工資問題發生了爭執。弗雷德利克從中調和,費了好大的勁,總算幫他們簽訂了合同。 但是,工廠在克雷伊,因此塞內卡一點忙也幫不上。一想到這事,他就覺得窩囊,彷彿碰著了喪門星。 弗雷德利克暗自思量著,只要阿爾努越是不在他老婆身邊,那他就越有機會接近她。於是,他便開始替蘿莎妮辯護;凡是阿爾努做錯的地方,都逐一給他指點出來;那天蘿莎妮講的那些氣話,他都統統地照實講了;就連那條羊毛披肩以及蘿莎妮罵他是守財奴的事都如實說了。 阿爾努聽說自己是守財奴後,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而且,心裡有些恐懼),便給蘿莎妮買了件羊毛披肩,可是責怪她不應該跟弗雷德利克嘮叨這些事兒。蘿莎妮說,她對他的承諾已經提醒過不下一百次,可他強詞奪理說,因為有好多事情需要處理,根本就沒有想起來。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便來到蘿莎妮家中。儘管現在已經是下午兩點鐘,可她還在床上躺著。戴勒馬正坐在她床頭一張獨腿小圓桌跟前,一片鵝肝快被他吃完了,她老遠就嚷道:“我懷孕了,我懷孕了!”接著,她抓住戴勒馬的耳朵,親吻他的前額,連聲感謝,甚至讓他坐到床上。她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炯炯有神,濕潤的嘴角邊流露出甜蜜的笑意,兩隻圓乎乎的胳膊裸露在無袖襯衫的外面。透過她那細麻布的衣服,弗雷德利克偶爾可以感觸到她那豐滿的身體。就在此時,戴勒馬的眼珠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他說: “這是真的,我親愛的!……” 以後見面時都是類似的情景。弗雷德利克剛邁進門坎,她就挺直身子站在墊子上,以便讓他更好地擁抱她。她親暱地稱他小寶貝,在他的紐孔上插一朵花,給他係好領帶。只要戴勒馬在那裡,諸如此類大獻殷勤的動作更是有增無減。 莫非她傾心於他?弗雷德利克這麼想著。論起對朋友不忠,假如阿爾努處在他這樣的位置,他才不管這些呢!何況,他對阿爾努太太絲毫沒有半點邪心,那麼對阿爾努的情人,大可不必因循守舊了。這是因為,他認為過去自己是循規蹈矩的,或者更具體地講,他想叫別人相信他是安分守己的,這樣他便可以為自己的懦弱尋找藉口了。然而,他覺得自己以前太傻了,他決心要毫不猶豫地把蘿莎妮搞到手。 於是,一天下午,當蘿莎妮在衣櫃前彎下身子時,他走近她,做了個大膽的動作。她突然挺直了身子,滿臉紅暈。他又挑逗了一下;這時,她淚如雨下,說她儘管可憐,可他不應該輕視她。 他不停地撩撥她。於是,她採用另一種方式,狂笑不已。他想應該採取相同的方法來調戲她,甚至做得出格一點,哪才是情場高手。然而他玩得那麼忘乎所以,以致蘿莎妮認為他是虛情假意。何況,以前他們僅是一般的朋友那樣的關係,談不上什麼真情流露。後來,有一天,蘿莎妮對他回敬了一句,說她不想撿另一個女人的便宜。 “哪個女人的便宜?” “裝得蠻不錯的!去找阿爾努太太吧!” 這是因為弗雷德利克常常在她面前提起過阿爾努太太的名字,而阿爾努自己也有這個毛病。她老是聽他們對這個女人說好話,最後,實在聽膩了。因此她埋怨起阿爾努太太,也算是解解氣。 弗雷德利克便對她懷恨在心。 除此之外,他開始對她厭煩了。有時她甚至凌駕於他之上,說愛情是禍害,還縱聲大笑,笑聲中隱含著疑竇。他真想給她打一記耳光。片刻過後,好像世間只有一件事似的,她抱起雙臂,彷彿緊摟著一個人似的,嘴裡喃喃地說道:“噢!是的!好啊!太棒啦!”她微閉著眼睛,神態漠然。想要弄明白這個女人的心,那是很困難的。譬如說,你不知道她究竟愛不愛阿爾努,因為她一邊指責他,同時又醋意大發。對華娜絲小姐也是這樣,一會兒稱她是可憐蟲,一會兒又說是惟一的最真摯的朋友。總而言之,她的整個身子,就連那高高凸起的髮髻都帶有某種挑釁的、難以言狀的東西。他想把她搞到手,只是想戰勝她、控制她。 該怎麼辦呢?每次到她家時,她只是出現在兩道門之間,並低聲說“我沒空,晚上再見”,很不禮貌地把他打發走。要么,就看到她身邊圍著一群人;當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他數次邀請她一起用餐,她總是一概回絕。有一次好歹答應了,可到時又食言了。 於是,一個陰險的念頭在他頭腦中閃現。 杜薩迪埃告訴他,說佩勒林在埋怨他。他想倒不如請佩勒林給蘿莎妮畫幅肖像畫;要畫這樣一張肖像畫,得畫好多次才能畫成,這就給他創造了難得的機會,要知道,佩勒林往往不守時。於是,弗雷德利克建議蘿莎妮找個人給自己畫幅像,這樣也好讓她的情人——阿爾努一睹芳容。蘿莎妮答應了,她想像著自己的肖像已經陳列在展覽廳最顯眼的地方,前面擠著一大群人,同時所有的新聞媒體紛紛予以報導,她便“聞名於天下了”。 而佩勒林對這樣的建議簡直是如獲至寶。沒準兒這幅肖像畫是一部不朽的作品,他也因此而成為名人。 他想到了所有著名的肖像畫,並逐一進行對照,最後決定沿用的畫法,加之式樣的裝飾,簡直是美妙絕倫。於是,他無需採用人為的幻影去畫草圖,背景就用一道明快的光線折射著單一色調的皮膚,同時又能讓附屬物閃閃發亮。 “假如讓她穿著玫瑰色的絲袍,披著東方式的斗篷,那是什麼效果呢?”他暗自想著,“噢,不成!斗篷,太俗了!還不如給她穿上藍色絲絨,底色放濃些,呈深灰色。再者,可以加上一條白色鏤空花邊的皺領,再添上一把黑色的扇子,身後搭配著赤色的帷幔。” 他就這樣搜腸刮肚地想著,思路越來越清晰,情不自禁地自我陶醉著。 當第一次弗雷德利克陪著蘿莎妮到他家裡時,佩勒林見了不免心驚肉跳。他吩咐蘿莎妮站到屋子中央的一個類似講台的擱板上面;然後他又嫌光線太暗,說他以前的畫室多麼棒。接著,他給她安排座位,先是讓她兩條胳膊肘靠著台座,然後讓她坐到一張沙發上。他一會兒遠遠地離開她,一會兒又走到她身邊,用手指輕輕彈了彈長袍的折褶。後來,他眯縫著眼瞅她,同時時不時地讓弗雷德利克參考參考。 “哎!不!”他叫喊道,“還是原來的想法對!我把您畫成威尼斯女郎!” 蘿莎妮穿著紅色的絨袍,扎著鑲金的腰帶,白鼬皮的大袖口伸著一隻滾圓的胳膊,扶著身後樓梯的欄杆。她的左邊立著一根高大的圓柱,一直延伸到畫幅的最上方,正好與飛簷畫椽連成一片,形成一個拱形。畫幅的下方,柑桔叢林,掩映其間,中間露出來的是蔚藍色的天空,還有幾朵白雲點綴著。用錦緞覆蓋著的回欄上面放著一隻銀盤。裡面裝著鮮花、琥珀和匕首,還有一隻裝滿意大利金幣的象牙小匣。地上散落著幾枚金幣,斑斑點點,從而將人的注意力吸引至她的腳尖上。她正站在樓梯頂端的第二個梯階上,神態自若,全身沐浴著陽光。 他找來一隻畫箱當做梯階,放在台上;一張圓凳被用作欄杆,上面放置了一些附屬品做陪襯,例如襯衫、盾牌、沙丁魚罐頭、毛筆和刀子等等。接著,在蘿莎妮跟前撒落了十幾個錢幣,並讓她擺好姿勢。 “您就把這些東西想像成金銀財寶、貴重禮品。頭稍向右偏點!太棒了!不要再動了!文雅的儀態和優美的姿色相得益彰。” 蘿莎妮穿著一件蘇格蘭式的長裙,戴著一個很大的手筒;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未笑出聲來。 “至於頭飾嘛,可以裝飾成珠冠似的,紅發搭配珠冠,效果一定很好。” 蘿莎妮聞聽此語,不禁愕然,說她並非紅頭髮。 “沒關係的!畫家所指的'紅色'不是普通人所說的那種色。” 他開始對整幅畫進行構思;他滿腦子想的是那些文藝復興時代偉大的藝術家,不由得扯起他們來。整整一個小時,他對那些藝術家們的光彩奪目的一生心馳神往,他們才華出眾,聞名遐邇;他幻想著,他們高唱勝利的凱歌,在華燈的照耀下舉行盛大的宴會,一大群仙女般的半裸體美女簇擁在他們的周圍。 “您原本就該在那個時代活著。像你這種人真該做王公的夫人!” 聽著他的這些諂媚的話,蘿莎妮倍感親切。雙方約好了下次畫肖像的時間;弗雷德利克答應下次把陪襯用的附屬物帶過來。 由於剛才畫室裡的火爐燒得很旺,蘿莎妮熱得頭有些暈乎乎的,他們就從巴克大街走著回去。這時,他們走到了王家橋。 天氣爽朗,陽光明媚。夕陽西墜;巴黎老城有些屋子的玻璃窗,猶如金片似的在遠處閃閃發亮;而在右邊,放眼遠眺,巴黎圣母院火塔的側影,一團黑影似的掩映在藍天上,天空慢慢地湮沒在灰霧濛濛的天際中。這時,開始起風了,蘿莎妮說肚子餓了。於是,他們便來到一家英吉利點心店。 有幾位帶著孩子的婦女正坐在大理石餐桌旁吃東西;一碟碟小點心堆放在餐桌上,上面用玻璃罩覆蓋著。蘿莎妮狼吞虎咽,吃了兩塊奶油果醬餡餅。粘在嘴角邊的砂糖看上去跟鬍子似的。她時不時地從手筒裡掏出手帕去擦嘴;她的面孔在綠絲帽陪襯下好似綠蔭叢中一朵盛開的玫瑰。 兩個人重新趕路,隨後便來到和平大街。蘿莎妮在一家金銀首飾店旁停住了腳步,仔細瞅著一隻手鐲,這時,弗雷德利克便想買下來贈給她。 “別買,別破費了。”她說道。 此話使他心如刀割。 “怎麼啦?不舒服,是嗎?” 接著,舊話重提,弗雷德利克跟往常那樣向他吐露愛慕之情。 “你心裡也非常明白,這根本沒戲!” “為什麼?” “嗯,因為……” 兩個人肩並肩地走著。蘿莎妮依偎在他的胳膊上,長裙的邊飾輕拍著他的腿。此時,弗雷德利克回憶起某個冬天的傍晚,也是在這條人行道上,阿爾努太太也曾這麼依偎著他散步。他陷入了沉思之中,甚至連蘿莎妮也看不著了,也不再想她了。 她不經意地瞅著前面,好似一個懶散的孩子被人拽著走。此時正是人們散步後回家的時候,一輛輛馬車在堅硬的石子路上奔馳著。蘿莎妮也許想起了佩勒林說的那些恭維話,長吁短嘆。 “啊!有些女人多麼幸福啊!我原本就該嫁給富翁,一定會這樣的。” 弗雷德利克沒好氣地回答道: “您不是已經有一個了!聽說烏德里先生有三個百萬富翁那麼財大氣粗。” 她謝天謝地地想甩掉他。 “是誰擋著您呢?” 接著,弗雷德利克便把那個戴假髮的老資產者數落了一番,並鄭重地告訴她,繼續維持這種關係是很難堪的,應該及早跟他斷絕關係! “是這樣,遲早會這樣的!”蘿莎妮好像喃喃地說道。 聽著這些跟自己不沾邊的話,弗雷德利克興致勃勃。蘿莎妮越走越慢,他想她可能走累了。然而。她說什麼也不肯坐馬車,當走到她家門前時,便把他攆走了,只用手指尖給他送了個飛吻。 “唉,太可惜了!但是有些傢伙還以為我很富有!” 他懊喪地回家去了。 餘索內和戴洛立葉正在等著他。 那個放蕩的傢伙坐在桌前,已經畫好了一些土耳其人頭像;而那位律師腰上套著一雙污泥斑斑的長統靴,正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啊!可把你盼回來了!”戴洛立葉叫喊道,“可是臉色這麼難看啊!還能不能聽我講?” 他做輔導老師時曾向學生講了一些不利於考試的話,因此得不到重用。他曾辯護過兩三次,可是都敗訴了;但是每當心灰意冷時,昔日的夢想就越發縈繞在他的腦際:開辦報社,這樣就可以在報紙上宣傳自己,解釋觀點,發洩怨恨。況且,名利雙收。正是緣於此,他才把餘索內籠絡在自己的身旁,要知道餘索內就開辦了一家報社。 眼下餘索內發行的報紙是用玫瑰色紙印刷的。他在報上編造消息,玩文字遊戲,極盡誇張之能事,而且(雖然沒有地方)還要搞什麼音樂會!只要向他征訂一年的報紙,便可“免費享受巴黎任何一家著名劇院正廳前排的座位;報社還負責向國外的用戶提供一切他們所需的諸如藝術等等方面的情況。”但是,印刷商時常進行威脅,說報社已經有三個月的房租沒有交了,另外,其他的麻煩也接踵而至。假如不是戴洛立葉替他壯膽,餘索內旱就听之任之,《藝術報》興許早就完蛋了。戴洛立葉找他過來目的就是使自己的力量更加壯大。 “我們到這兒來為的是辦那份報紙的事。”戴洛立葉說道。 “什麼,你還痴心不改!”弗雷德利克慢條斯理地回答道。 “那還用說!” 接著,戴洛立葉詳細地解釋了自己的想法。我們可以通過刊登交易所的報告書與金融界取得聯繫,這樣獲得十萬法郎的保證金壓根兒就不存在問題。然而,假如想改變原來的報紙,搞成政治性的刊物,那麼首先必須有一大批客戶。但是要想事情順利進行,那就得解決一下諸如紙張費用、印刷費及辦公費之類的費用問題。總而言之,必須籌備到一萬五千法郎。 “我沒有錢。”弗雷德利克說道。 “難道我們就有啦?”戴洛立葉兩手插腰地說道。 弗雷德利克見到這種行為,便生起氣來,氣沖沖地回了一句: “莫非是我不對?……” “啊!好極了!有的人壁爐裡有柴火,桌上有香煙,什麼床、書架、馬車之類的比比皆是!而另外一些人人卻在簡陋的屋子裡凍得渾身哆嗦,每天只能吃二十個甦的晚飯,如同苦役犯似的忙碌著,處在水深火熱之中!這難道是他們的過錯嗎?” 他老是重複著那句“莫非是他們的過錯”的話,帶著那樣的嘲弄的口氣,彷彿法院宣讀判決書似的。弗雷德利克正想說話,他又繼續說下去: “再者,我心如明鏡,有人迷戀於……貴族化的生活;當然囉……某個女人……” “那又怎樣呢?莫非我沒有自由嗎?” “噢!太自由了!” 沉默了一會兒後,他接著說: “空口答應,那還不容易嗎?” “哎呀!我什麼時候說過違背諾言?”弗雷德利克回答說。 律師繼續說道: “我們在中學時就曾相互起誓,日後要建立一個類似巴爾扎克所描寫的的組織。然而,當大夥後來團聚時,那個有能力幫助別人的人卻違背諾言,把一切都據為已有。晚安,伙計,你去散步吧!” “說什麼?” “沒錯,你也不給唐布羅士夫婦介紹一下我們的情況!” 弗雷德利克瞅著他。他穿著一件寒磣的燕尾服,戴著一副褪光的眼鏡,面色蒼白,真像個村里的教書先生。弗雷德利克禁不住從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戴洛立葉很快意識到了,突然滿臉緋紅。 於是,戴洛立葉把帽子戴上,起身便要走。餘索內惶恐不安,用乞求的目光盡量去感動他。當看到弗雷德利克扭過頭去時,他說: “算了吧,何必呢?你就做一回我的文藝保護人吧!保護一下藝術吧!” 弗雷德利克忽然心軟了下來,隨手拿了張紙,在上面寫了幾行字,扔給了余索內。餘索內一下子欣喜若狂,接著,把信給戴洛立葉遞了過去,說著: “還不快認錯!” 弗雷德利克請公正人盡快寄一萬五千法郎來。 “啊!太感謝了!”戴洛立葉說。 “實話說,您真棒,您的大名准會上慈善家的光榮榜。”餘索內打斷了他的話,說道。 戴洛立葉繼續說下去: “你不會賠錢的,這種生意只賺不賠。” “確實這樣!我可以把腦袋放在斷頭台上來保證。”餘索內大聲叫喊道。 他口若懸河地講了好多廢話,極盡誇張之能事(大概只有他本人才會相信),把弗雷德利克搞得暈頭轉向,不知那是在嘲弄別人呢,還是在譏笑他本人。 就在那天晚上,弗雷德利克收到一封母親寄給他的信。 母親在信中戲謔地說,他到現在還沒有混上個部長的職務,她不禁愕然。然後,她提及到自己的身體狀況,還跟他說,現在羅克先生常到她家裡。 “自從他喪妻以後,我覺得接待他沒有什麼不妥之處。路易絲變樣兒了,長得更漂亮了。”信的最後有一段附言:“你一點也沒有談及你那位好朋友唐布羅士先生;假如是我的話,一定會好好利用他。” 沒錯,幹嗎不去找他呢?他在文藝方面的遠大志向早已喪失殆盡,而他也沒有足夠雄厚的財產(這一點他是一清二楚的);除去用於還債和答應給別人的那筆錢外,只剩下不到四千法郎!再說,他也覺得必須找個大人物才能擺脫目前這種生活。一天,當他到阿爾努太太家中吃晚飯時,他說母親老是嘮叨,要他混個職務。 “我還想唐布羅士先生可能會在政府給您謀個職務,您肯定能勝任。”她說道。 這麼說,她也是這樣想的。他便下定了決心。 跟他頭一回來時所看到的一樣,銀行家正坐在辦公桌前;見他進來後,便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稍等片刻,有位先生背對著門正跟他商量有關煤炭方面和幾家公司合併等情況。 和路易·菲力浦的肖像畫分掛在大鏡的兩邊;靠牆邊放著一排排高高的文件架,還有六張軟墊椅子。唐布羅士先生不需要豪華的房子來辦公,好像在簡陋的廚房裡照樣能為盛大的宴會準備美味佳餚。弗雷德利克對那兩隻放在角落裡的大保險箱特別在意。他心中盤算著,保險箱里大概能裝幾百萬呢?銀行家將其中的一隻打開,鐵板轉動了一下,原來里面裝的是藍色的賬本。 最後,當那個人從弗雷德利克身旁走過時,他發現原來是烏德里老頭。他們倆都面紅耳赤,彼此打了個招呼,唐布羅士先生對此似乎感到有些納悶。然而,他還是面露笑容。要把他這位年輕的朋友引薦給司法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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