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情感教育·一個年輕人的故事

第8章 第一章

費雷德利克剛剛在車廂最裡面的位置上坐好,五匹轅馬撒腿就跑,驛車隨之而起,他感到飄飄然。他對未來早已有了一番打算,就好似建築師建造宮殿。他想像中的未來是如此美麗如畫。這座未來生活的宮殿高高聳立著,宮殿內是五顏六色的花花世界。他已經徹底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把周圍的一切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當他來到蘇爾頓山腳下,他才回過神來,最多也就五公里的路程!他心裡犯起嘀咕來。他把車窗放低些,瞅著公路,並且不停地詢問車夫,到底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到巴黎。然而,他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蜷縮在車廂的一個角落裡。 車夫座位上掛著的吊燈正好照在轅馬的屁股上。再朝前面看去,只能依稀見到其他馬的鬣毛,好像浪花一樣此起彼伏。轅馬奔跑時呼出來的氣在車轅的兩邊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煙霧;鏈條叮叮噹當響個不停,車窗上的玻璃也砰砰地亂顫;笨重的驛車在石子路上勻速行駛著;隱隱約約可以在黑暗中看到一個倉庫的圍牆,有時還能看到一個孤單挺立的客棧。偶爾路過一個村莊,只見麵包作坊裡的爐火熊熊燃燒著,火光映射著膘滿肉肥的轅馬,這時就能看到對面另外一家的牆壁上奔跑的轅馬的側影。每當到了一個驛站卸下馬鞍時,總有那麼一會兒,四周靜悄悄。在高高的山坡下的帳篷邊有一個人在踱著步,一個女人手拿著蠟燭,在驛站的門坎上站著。接著,車夫踩著腳板一躍上馬,驛車又向前行駛。

當驛車來到莫爾芒時,剛好是一點十五分。 “好歹蹭到今天了,就在今天下午!”他尋思著。 但是,追思過去,憧憬未來,還有諾讓、舒瓦澤的街道、阿爾努夫人、他的媽媽,總而言之,所有這些都逐漸混雜在一起了。 他被一陣木板的巨響聲從一片混沌中驚醒過來。這時,驛車正行駛在夏朗東橋上,快到巴黎了。他的兩個同伴,其中一個正在摘下自己的鴨舌帽,另外一個正忙著把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他們倆都戴上了禮帽,相互攀談起來。這兩個人中,一個是搞生意的,滿面紅光,身材肥胖,身穿一件絲絨燕尾服;另一個是到首都治病的。弗雷德利克生怕昨天晚上一路上給他添麻煩,因此主動跟他打招呼,要知道,他現在是最幸福的人,也變得特別善良了。

車站的站台可能被水泡了,馬車徑直朝前行駛。一片田野又映入眼簾。老遠就能看到工廠的煙囪高聳入雲,煙霧繚繞。隨後,驛車轉向伊夫里,在一條斜街上行駛著。就在這時,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先賢祠的圓頂了。 凸凹不平的田野好像模模糊糊的廢墟一樣。城堡的圍牆好比地平線上長出的惡性腫瘤一樣。路邊的人行道是用泥土築成的,而且栽著一些光禿禿的小樹,四周是佈滿鐵釘的板條。木材加工廠、化工廠,比比皆是。田莊上經常有虛掩著的門戶,從中可以看到骯髒的院落,滿地是臭烘烘的糞便,院子中間還有一攤攤臭水。酒店呈長條形排列著,牆上刷成了血紅色。透過二樓的窗戶,可以看到兩根交叉放在彩色花環上的台球棒。一些還沒蓋成的舊石灰房散落著,隨處可見。接著是兩排綿延不斷的房子。屋門大敞著,每隔一段距離,就見一支粗大的白鐵皮雪茄從屋裡伸出來,原來那是專賣菸草的商店。接生婆的招牌上畫著一個頭戴帽子的剛生過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正緩緩搖著一個襁褓中的小孩。牆角上到處是各種各樣的廣告,絕大部分都被撕爛了,好似一條條棉絮隨風搖曳。路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有身穿粗布衣的工人,有酒販子的雙輪馬車,有洗衣女人的貨車,有賣肉的車。天空細雨綿綿,冷氣逼人,天空中一片灰濛蒙的。但是,他感到有兩隻形如太陽的眼睛,正穿過濃霧噴射出灼熱的光芒。

驛車到了關卡檢查站後停了好長時間,這裡賣雞蛋的,拉貨的,還有一群羊,十分擁擠。哨兵將軍大衣的帽子翻出來,在崗哨前面來回走著,好讓身子熱乎一下。稅官爬到車頂上,隨後吹了一下小喇叭。驛車循著公路向前奔跑起來。這時,馬車的車軛震耳欲聾,絲帶隨風飄動,車夫將長鞭在潮乎乎的空氣中揮舞得劈裡啪啦直響。車夫揚聲叫喊著:“看車!看車!噢嘿!”只見清道工趕忙閃到路旁,行人也隨聲朝後退開,路上的泥漿飛濺到了車窗上;一路上還遇到了一些垃圾車、輕便馬車和公共馬車。末了,總算是看到了巴黎植物園的柵欄。 塞納河渾濁不清,河水快要漫到橋面上了,一股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弗雷德利克大口大口地吮吸著,細細品嚐著巴黎清爽的空氣,宛如空氣裡蘊藏著熾熱的愛情和智慧的溫馨。當第一輛馬車從他身旁飛馳而過時,他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就連酒館用麥秸做的門檻、擦皮鞋的人和他的工具箱、雜貨舖裡搖咖啡豆焙炒機的店員,諸如此類,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和親切。女人們打著傘,行色匆匆地走著。弗雷德利克伸出頭來仔細看著她們,沒準兒阿爾努太太碰巧也出來了。

一個個店舖一掠而過,人越來越多,吵鬧聲越來越大。聖貝爾納碼頭、圖爾內勒碼頭、蒙特貝洛碼頭接二連三地被拋到了身後,很快就來到了拿破崙碼頭。他想瞅一眼他屋子的窗戶,然而距離太遠了。接著,走過塞納河上的新橋,便來到盧佛博物館,再向前便是聖奧諾雷大街,小場十字街和布盧瓦街。經過這些地方後,便來到雞鷺街,接著就是客店的院子。 為了保持好的心情,弗雷德利克慢條斯理地穿上衣服,甚至走著去蒙馬爾特大街;一想到很快就要看到那大理石匾上心上人的名字,他不由得眉開眼笑。他抬頭一瞧,只見櫥窗和畫幅不翼而飛了,什麼都沒有! 他連忙跑到舒瓦澤街。阿爾努先生和太太已經不在那裡住了,一個街坊的婦女看著這個門房。弗雷德利克煩躁地等著守門人,他終於出現了,然而並非從前的那個守門人。這個人根本就不知道阿爾努夫婦住在什麼地方。

弗雷德利克來到一家咖啡館。他邊吃早點,邊瀏覽商業年鑑。這本年鑑上少說也有三百個阿爾努這樣的名字,然而就是找不到雅克·阿爾努這個名字。他們現在住到哪兒去了呢?佩勒林可能會清楚。 於是,弗雷德利克來到普瓦索尼埃市郊高地佩勒林的畫坊。門上的門鈴和門環都沒有,他便舉起手來,捏緊拳頭,使勁地擂著門,並大聲叫喊著。然而,裡面靜悄悄的。 隨後,他想起了余索內。然而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呢?他突然想到有一次他曾陪著餘索內去弗勒律街他的情人家裡。可是當弗雷德利克來到弗勒律街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並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他便請求警察總署幫忙,從這個樓梯走到另一個樓梯,從這個辦公室走到那個辦公室。問訊處的值班員已經下班了,人家叫他第二天再來。

接著,只要他能發現畫店,他便進去打聽一下,莫非人們確實對阿爾努很陌生?末了,有人跟他講,阿爾努先生早已不做這個生意了。 隨後,他垂頭喪氣,感覺非常困乏,好像病也襲上身來。於是,他又回到客店裡,倒下就睡。正當他一頭鑽進被窩裡時,突然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他激動得蹦了起來: “列冉巴!瞧我這笨樣兒,竟沒有想到這個人!” 第二天上午,時鐘剛敲七下,弗雷德利克就來到勝利聖母院大街一家酒館的門前,因為列冉巴經常光顧這裡喝白葡萄酒。酒館還未開門,於是弗雷德利克便在酒館的附近轉悠了一會兒。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又踅回來。列冉巴剛好從店裡走出來。弗雷德利克躍身蹦到街上,趕忙追了上去。他甚至依稀可見列冉巴的帽子就在前面不遠處晃來晃去,然而一輛靈柩車和好多送殯的車輛把他們兩個人隔開了。當這些車輛駛過後,剛剛看到的那個人影已經不見了。

但是,幸運的是他記起了列冉巴每天中午十一點一定會去加榮廣場的一家小飯館吃中飯。關鍵是不要心急。他便從交易所昭踺到瑪德蘭教堂,接著從瑪德蘭教堂逛到體育館。十一點剛到,弗雷德利克就來到加榮廣場的那家小飯館,他信心十足地想這次一定能找到列冉巴。 “不認識!”店主倨傲地說。 弗雷德利克不停地打聽,店主繼續說: “我不認識,先生!”他講這番話時,揚著那兩道濃眉,不停地搖頭晃腦,顯得很深沉的樣子。 弗雷德利克記起跟列冉巴最後一次見面時,列冉巴曾經跟他講過亞歷山大的咖啡館。他急忙狼吞虎咽了一塊奶油蛋糕,心急火燎地跳到一輛雙輪輕便馬車上,並問車夫,聖日納維埃夫高地是否有一個叫亞歷山大的咖啡館。於是,車夫把他送到法蘭克—布爾喬亞—聖米歇爾大街一家叫做亞歷山大咖啡館。當聽到“對不起,列冉巴先生在不在?”的提問時,店主連忙滿面堆笑地回答道:

“剛剛還見到他,先生。”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坐在櫃檯上的妻子使了個眼色。 店主隨後轉過臉去看了一下牆上掛著的時鐘: “然而,我想,只需十分鐘,至多要不了十五分鐘,我們就能見到他。——塞萊斯丹,快些拿張報紙來!——先生想吃點什麼?” 雖然弗雷德利克什麼也不想要,但他還是要了一杯朗姆酒,一杯櫻桃酒,一杯桔味酒,還有各色各樣的甜酒,無論是冷飲,還是熱飲,一應俱全。他把當日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然後又重看了一遍;他對上的漫畫認真琢磨了一下,就連紙張的質量都仔細分析了一下;最後,甚至連報上的廣告都能倒背如流。長統靴踩地的聲音不時地從人行道上傳來,弗雷德利克猜想這次準是他來了!然而只見玻璃窗上映著某個行人的側影,就是不見有人走進來。

弗雷德利克一連換了好幾個座位,以便解解悶兒。他起初是在咖啡館的里頭坐著,隨後他坐到了右邊,接著從右邊挪到了左邊;他坐在長凳的最中間,大張著兩條胳膊。一隻貓敏捷地抓住椅背的絲絨,一下子蹦到桌子上吃盤子下面的果汁,頓時他被驚嚇了一下。老闆家的娃娃,一個長得很難看的四歲的小傢伙,正在櫃檯後面的板凳上玩弄木頭做的假槍。孩子的媽媽面色蒼白,身材矮小,滿嘴沒有一個好牙,正呆呆地笑著。列冉巴究竟幹嗎去了?弗雷德利克耐著性子等著,心中充滿著無限的惆悵。 雨水好似冰雹敲打著車篷。透過輕紗窗簾的縫隙可以看見街上那隻可憐的馬靜靜地站在那兒,看上去比木馬還傻。水溝裡的水越來越大,從兩個車輪的半徑中間奔流而去;車夫正躲在車篷下面打瞌睡。然而,車夫時不時地輕輕打開車門觀察一下,他全身流著雨水,猶如河流一樣,因為他害怕他的客人會偷偷溜之大吉。再者,倘若目光能夠破壞東西,那麼弗雷德利克早就把那個時鐘溶化掉了,要知道他一直在凝神注視著它。然而,時鐘照舊嘀嗒地走著。那位亞歷山大先生來回踱著步,反复跟他講:“他很快就會來的,甭擔心!馬上就來了!”不僅如此,為了讓弗雷德利克解悶,他口若懸河,大談起政治時事來。他非常殷勤,甚至提議讓弗雷德利克打一局骨牌。

弗雷德利克從中午十一點一直在那裡等到下午四點半。最終他忍耐不住了,聲明不再等了。 “我也納悶,勒杜先生沒有到這裡來,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咖啡館店主一臉的無奈回答道。 “什麼,勒杜先生?” “那當然啦,先生!” “我等的是列冉巴!”弗雷德利克大發雷霆,高聲叫喊著。 “啊!很遺憾!是您說錯了!——難道不是這樣嗎,亞歷山大太太,這位先生剛才說是等勒杜先生,不是嗎?” 然後,他又問店員: “您不是跟我一樣聽他說的是勒杜先生嗎?” 也許這個店員想報復一下他的店主,只淡淡地付之一笑。 弗雷德利克又讓車夫重新趕路,由於白等了老半天而氣急敗壞,心裡不由得對列冉巴憤恨不已,心想見他一面如同求上帝一樣費勁,他便拿定主意,非得把列冉巴找出來不可,哪怕他藏在最難找的洞穴裡。他感到他坐的那輛馬車挺煩的,乾脆不乘馬車了。當初列冉巴這個傢伙跟他提起過的全部咖啡館的名字,好像灼熱的火星兒,從他的記憶深處一塊濺射出來:加斯卡咖啡館,格蘭貝咖啡館,哈布咖啡館,博德萊咖啡館,以及哈瓦那,哈佛雷,時髦牛,德國酒家,摩雷爾大娘,諸如此類的咖啡館,弗雷德利克統統都找過了。然後,當他來到這家咖啡館時,說列冉巴剛剛離開:當他到了另一家咖啡館時,說列冉巴可能馬上就到;第三家咖啡館說列冉巴已經有半年不來這裡了;還有家咖啡館,說列冉巴昨天事先訂了星期六一份烤羊腿。到了最後,當弗雷德利克來到伏蒂埃冷飲店的時候,他剛打開門,恰巧迎面撞上了店裡的伙計。 “列冉巴先生您認識嗎?” “先生,假如我認識,那又怎樣?幸運得很,我給他上的菜。他在樓上,剛剛用完晚餐!” 此時,店主腋下夾了塊餐巾,走過來跟弗雷德利克搭訕起來: “先生,您打聽有關列冉巴先生的情況,是嗎?他剛剛還在這裡吃過飯。” 弗雷德利克不假思索地罵了一句,但是冷飲店店主說,他準能在布特維蘭酒家找到列冉巴。 “我可以向您保證!由於他今天要跟別人商談有關生意方面的事,因此比平常稍稍早走了一會兒。但是,我重複一遍,您肯定能在布特維蘭酒店找到他,酒店位於聖馬丁大街九十二號,院子緊裡頭,左邊第二台階,最下面一層,右門!” 弗雷德利克終於從煙斗的煙霧中看到列冉巴一個人坐在彈子台後面酒吧間的最裡面,面前放著一杯啤酒。他的腦袋低垂著,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 “啊!瞧您呀,我找您找得好辛苦!” 然而,列冉巴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僅僅朝他伸過兩個指頭,好像他剛剛見過弗雷德利克一樣,並隨口說了一些有關國會開幕的無關緊要的話。 弗雷德利克竭力裝出平心靜氣的樣子,插話問他: “阿爾努怎麼樣?” 列冉巴小口地喝了一口酒,過了好長時間才進出一句來: “好,沒有什麼!” “眼下他到底住在什麼地方?” “就住在天堂——漁夫街!”列冉巴驚奇地應道。 “門牌是哪號?” “三十七號,您這人真逗!” 弗雷德利克站了起來。 “怎麼,您這就要走?” “是的,我必須到那兒去一下,有件事我想不起來了!再見!” 從酒店到阿爾努家的路上,弗雷德利克覺得飄飄欲仙似的,宛如伴隨著和煦的暖風,心情特別愜意,好像進入了夢境一般。 不一會兒,他便到了三樓的一家門口,拉了拉門鈴;只見一個女僕走了出來。接著,第二道門打開了,阿爾努婦人正在壁爐旁邊坐著。阿爾努一下子蹦了起來,緊緊跟弗雷德利克擁抱在一起。阿爾努太太抱著一個約摸三歲光景的男孩;她還有一個長得和她一樣高的女兒,正站在壁爐的另一側。 阿爾努捧著兒子的夾肢窩,說道: “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 他跟孩子玩了片刻功夫,不時地往上拋起孩子,然後再用手托住。 “你會把孩子摔壞的!啊!我的主啊!快放下來!”阿爾努太太叫嚷著。 可是,阿爾努擔保說沒什麼問題,還是把孩子高高拋起,同時用家鄉馬賽的土話喃喃地說:“啊!小寶貝!我的漂亮的黃鶯兒!”隨後,他問弗雷德利克乾嗎這麼長時間不給他們音信兒,還問他在家都乾了些什麼,幹嗎又回來了。 “要說我嗎,親愛的,我眼下搞瓷器買賣。但最好還是先聊聊您這裡的情況!” 弗雷德利克撒謊說,之所以在家鄉呆這麼長時間,首先是由於一樁煩人的官司纏身,再者就是母親的身體不太好;他著重說明他的母親的健康狀況,以此吸引別人的注意力。一句話,他準備長期在巴黎定居下來,而且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有關繼承遺產的問題,他壓根兒就沒有提,生怕對他過去的身世有什麼影響。 窗簾和家具的外罩都是用栗色提花呢做的,兩隻枕頭平行地挨著長枕頭。煤爐上放著一把水壺,正在燒著水。五斗櫥的邊沿上有一盞燈,燈上放了個燈罩,因此,屋裡光線不足。阿爾努太太穿著一條藍色的粗絨休閒裙,凝神注視著壁爐裡的灰燼。她把一隻手放在小孩的肩膀上,用另一隻手替孩子解開襯衣的帶子。小傢伙就穿了件內衣,邊撓頭邊哭泣著,如同似的。 弗雷德利克原本以為一會面肯定會非常激動,然而,激情剛離開家鄉,就變蔫兒了。更何況,阿爾努太太跟他所熟悉的環境之中的她已大相徑庭,他感覺得到她身上好像沒有了先前那種什麼似的,彷彿隱隱約約蒙上了一層面紗,失去了原先那光彩奪目的色彩。總而言之,她彷彿跟先前的那個人判若倆人了。她的心情平靜似水,他不由得感到詫異。他詢問一些老相識的情況,好比說佩勒林的有關情況。 “我很少見到他。”阿爾努回答道。 她打斷了他的話,說: “跟原先不一樣了,現在我們不再邀請客人了。” 難道這是針對他而言,他們不再邀請他了?然而,阿爾努照樣殷勤備至,甚至責怪他幹嗎不來家中吃晚飯;同時,他還向弗雷德利克解釋,他為什麼要另改它行。 “像我們這樣一個衰落的年代,你又能有什麼出息呢?古典畫早已不時髦了!況且到處都是什麼藝術之類的。您了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崇尚美!最近隨便找個時間,我帶您到我辦的工廠去參觀一下。” 他馬上把放在樓店堂裡的產品指給弗雷德利克看。 地板上到處是盤子、湯鍋、碟子和盆子等。一堆堆用於鋪砌浴室和盥洗室的方瓷磚靠牆邊高高地壘著,瓷磚上畫著文藝復興時代樣式的神話故事。一隻即將頂到天花板的兩層貨架立在店堂的中央,架上擺著盛冰的壇子、花瓶、燭台、小花盆以及各色各樣的塑像,譬如黑人,還有那樣的牧女。阿爾努——向弗雷德利克做了詳細的解釋,而弗雷德利克感到飢寒交迫,覺得索然寡味。 他來到英吉利咖啡館,飽吃了一頓晚飯。他一邊吃著,一邊思量著: “我在故土日夜思念,真是一廂情願!她差不多都把我給忘了!真是一個庸俗的女人!” 他一下子思緒萬千,暗暗下定決心,要為自己謀私利。他感到自己的心腸變硬了,好比他用胳膊肘撐著的那張桌子一樣硬。因此,他現在可以勇往直前地投入到社會中去。隨後他馬上就記起了唐布羅士全家人,他準備充分利用他們。爾後,他又想到了戴洛立葉。 “拉倒吧!隨他去吧,罪有應得!”雖然話是這麼講,他還是叫人給他捎去一張便條,請他次日在王宮見面,一起吃午飯。 提及戴洛立葉,說來也真夠倒霉的。 他報名參加有關大學教師資格的考試,寫了一篇《論遺囑法》的答辯論文,文中力主對遺囑要想一切辦法加以嚴格限制。但是,他的答辯對手有意對他使激將法,他不由得口若懸河地大侃了一番,然而,主考官們都不屑一顧。隨後,試題的題目恰好抽的是《時效》。戴洛立葉便大談而特談,講什麼舊證和新證必須同時提出來;產業所有者必須滿三十一歲方能要求其合法權益,那乾嗎在這之前要剝奪他的財產呢?也就是說把守本分的人的合法權益給了那個大發不義之財的強盜似的受業人。所有的不公平都是從這個法權派生而來的,要知道這個法權其實就是強權政治,就是權力腐敗!他甚至大聲吶喊: “把這項法律廢除吧!這樣的話,高盧人將不再會受法蘭克人欺負,愛爾蘭人將不再被英國人凌辱,美國人也將不再欺壓紅種人,土耳其人將不再欺侮阿拉伯人,白人將不再侮辱黑人,波蘭……” 主考團的負責人插話說道: “好啦!好啦!我們不需要聽您的宏篇大論,待日後您再寫就是了!” 戴洛立葉不想把自己的政治主張付諸筆端。就他而言,民法第三卷第二十章是一大障礙。他著手起草一部大作,題目是《論作為各國自然與民法基礎的時效》。他潛心研讀有關杜諾、羅吉里於斯、巴爾比斯、麥爾蘭、瓦澤伊、沙維尼、特羅普隆等人的作品和其他人的大作。為了能便於搞研究工作,他甚至不再去做律師事務所的書記員的工作,靠替別人補習功課和寫文章維持生計。在那場辯論會上,保守黨們被他那種尖酸刻薄的言辭嚇怕了,也嚇壞了基佐先生的那幫弟子們,也就是所謂的年輕的理權派。這樣一來,儘管他在某個階層的人中間有一定的知名度,可是或多或少也會有人對他個人產生懷疑。 果然,他如約而至,身穿一件紅色的法蘭絨夾裡的外衣,跟塞內卡原先的那件如出一轍。 由於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再者,他們想到了禮儀和世俗等,因此不便長久地擁抱。接著,他們徑直走到韋富爾餐廳。路途中,他們勾肩搭背,彼此開開心心,激動得淚花閃閃。當戴洛立葉發現身旁再沒有別人時,他情不自禁地喊道: “啊!好伙計!我們如今又能過快活的日子了!” 對於戴洛立葉這個馬上就想跟他財產共同享有的說法,弗雷德利克打心眼裡來氣。戴洛立葉無比興奮的心情,就他倆而言顯得過分了些,但就他本人而言則顯得過少。 隨後,戴洛立葉便向弗雷德利克講述了有關他本人所受的苦難,而且漸漸地涉及到他的工作和生活。每當講到自己時,他便說什麼堅強不屈,而講到別人時則是反唇相譏,極盡誇張之能事。他厭惡身邊的一切。那幫做官的人不是笨頭笨腦,就是刁蠻無理。他居然由於一個酒杯未擦乾淨,便大罵飯廳裡的伙計。弗雷德利克剛剛講了幾句,他就回答說: “這幫人每年要從你身上賺取六千到八千的法郎,他們既是選民,沒準兒還可以當選,彷彿我到這裡來要畏首畏腳一般!唉!我才不這樣呢,我才不呢!” 接著,他又風趣地說道: “我竟忘了是在對一個資本家,一個大發議論,要知道,你如今已是蒙多爾了。” 接著,戴洛立葉便談起有關遺產繼承的話題,他對此是這麼認為的:非直系繼承權(本身就不公平,雖然他對弗雷德利克能夠繼承遺產由衷地感到高興),到下一次革命時,大概就在最近哪一天,肯定會被廢除的。 “你覺得是這麼回事嗎?”弗雷德利克問道。 “一定不會有錯!”他回答道,“像這種情況是不可能久拖不決的!大家遭受的磨難實在是太多了!每當我見到有人處在痛苦中,就拿塞內卡來說吧……” “老是提那個塞內卡!”弗雷德利克尋思著。 “還有什麼新聞?莫非你對阿爾努太太還情有獨鍾嗎?別指望啦,嗯?” 弗雷德利克無言以對,只得雙目緊閉,耷拉著腦袋。 談到阿爾努,戴洛立葉跟弗雷德利克講,阿爾努的畫報社現在歸餘索內管了。餘索內更換了名稱,叫做《藝術》,這是個文學學會,是個股份制公司,每股有一百法郎;公司總共有四萬法郎的資金,每個股東有權利在畫報上發表自己的作品,要知道“本公司旨在發表那些剛步入社會、缺乏經驗的年輕人的稿件,目的在於保護聰明才智和那些免遭水深火熱之苦的天才們,諸如此類”……你瞧,真是一派胡言!然而有些事可以去做,那就是要讓這份畫報上一個檔次,接著,保持原班人馬,讓專欄繼續辦下去,這樣訂戶閱讀的是一份政治性很強的畫報;那麼,預先支付的錢是不會太大的。 “你意下如何?有道理吧!想不想跟著幹?” 弗雷德利克並不反對這個建議,但是,他手頭上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之後方可考慮此事。 “那你如果需要我幫忙的話……” “感謝,我的伙計!”戴洛立葉說道。 他們將胳膊肘挨著窗戶邊的木板上,上面鋪著天鵝絨的台佈。兩個人正吸著雪茄煙。天空萬里無雲,風和日麗;花園裡飛鳥成群,鳥語花香。銅像和大理石雕像猶如被雨水洗刷過似的,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發光。腰里束著圍裙的佣人們正坐在椅子上閒聊;孩子們的嘻笑聲和泉水的潺潺流水聲交相互映,相得益彰。 對於戴洛立葉所遭受的挫折,弗雷德利克原本心裡很不好受,然而,幾杯酒下肚後已經產生了效應,他似醉非醉,迷迷糊糊,再者陽光的照耀,他又覺得心情好了許多,宛如一棵享受到充足的水分和熱量的植物。戴洛立葉微閉著雙眼,失神地眺望著遠處。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胸高高地挺起,繼續往下說道: “當站在桌子上面,揮舞著雙拳,號召群眾去攻占巴士底獄時,那多棒啊!出生在那個年代,大家都能充分發表自己的意見,都能顯示自己的聰明才智!一般的律師能駕馭將軍,窮要飯的能揍國王,可如今……” 他沉默無語,可是忽然又說道: “唉! 日後真是難以預料啊!” 他一邊用手有節奏地在玻璃窗上拍著進行曲,一邊吟著的詩: “別的我已經忘了!時候不早了,我們離開這兒吧?” 當他們來到街上時,戴洛立葉繼續解釋自己的那一套理論。 而弗雷德利克卻心不在焉,並沒有聽他嘮叨。他只對那些店鋪櫥窗裡的布料和家具感興趣,他正想著這些是否適合佈置他的房間。路過一個雜貨店時,他發現裡面有三隻瓷碟,這也許讓他觸景生情,竟想到了阿爾努太太。於是,他不由自主地在這裡停住了腳步。三隻瓷碟上面都裝飾著黃色的花紋,耀眼閃光,每隻瓷碟的價錢是一百埃居。弗雷德利克吩咐伙計把這三隻瓷碟擱到一邊。 “倘若我是你的話,我就買銀的!”戴洛立葉說道。從這句羨慕財大氣粗的話中可知他一定是個下層人士。 戴洛立葉剛剛離開後,弗雷德利克就來到聲名顯赫的波瑪台爾公司,訂做了一件皮衣、兩件上衣、三條褲子和五件西裝背心。接著,他又去鞋店、襯衣店和帽店等處,叫人家趕快替他做,而且是越快越好。 三天過後。傍晚,當他從勒阿弗爾回來以後,他發現訂做的衣服和鞋帽全都送來了。他很想試穿一下是什麼效果,因此他決定馬上去唐布羅士那裡。然而,時候還太早,剛剛八點鐘。 “如果我到別人家去呢?”他琢磨著。 阿爾努孤身一人呆在家中,他正在照鏡刮鬍子。他告訴弗雷德利克,準備帶他去找個地方解悶。但是,當他聽說唐布羅士先生的大名時,他說: “噢,那太好了!您可以在那裡跟唐布羅士先生的朋友見到面。到那裡去吧!一定很有意思!” 弗雷德利克並未答應。阿爾努太太聽出了是他跟她丈夫交談,便隔著牆板跟他打招呼,要知道她的閨女生病了,她自己也不舒服。從病房里傳出來湯匙和杯子相碰的聲音,還有那種輕輕移動東西的顫動聲,這一切弗雷德利克都聽到了。阿爾努走進里屋去跟妻子道別。他講了好多理由: “你曉得,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必須親自出馬,而且一定要去,他們正等著我去呢。” “走吧,走吧,我的朋友。去消遣吧!” 阿爾努叫來一輛馬車。 “王宮!蒙邦西埃畫坊七號。” 接著,往後一仰,倒在坐墊上。 “啊!我的朋友,我真是快瘋了!簡直累死我了。我可以實話跟你講。” 他湊近弗雷德利克的耳邊,低聲耳語道: “我正在想方設法搞明白中國的紫砂。” 然後,他對釉和文火大侃了一通。 來到謝韋商行時,有人給他送來一隻籃子,他叫那人送到馬車上。接著,他給“嬌妻”買了一些葡萄、菠蘿和各種各樣的新鮮果品,並吩咐伙計次日早晨一定要把這些果品送到他家中。 隨後,他們來到一家舞裝店,要知道他們準備參加一場舞會。弗雷德利克買了一件化裝舞衣,還帶有一個假面具;而阿爾努則買了一件藍絨上衣和短褲,還買了一束紅假髮。接著,他們倆乘車來到拉瓦街的一幢房子跟前,三樓上的屋子裡燈火通明。 剛來到樓下,就听到有人在拉小提琴。 “這是什麼鬼地方?”弗雷德利克問道。 “一位漂亮小姐的家!甭擔心!” 這時,一名年輕傭人給他們開了門。他們走進前廳,一眼就看到椅子上零亂地放著一大堆外衣、大衣和圍巾。就在此時,一位姑娘剛好走過這裡,她身穿一件路易十五式的裙子,正是這兒的房主——蘿絲·安內特·布隆小姐。 “怎麼樣啦?”阿爾努問道。 “一切都準備就緒!”她回答道。 “啊,非常感謝,我的天使!” 接著,他便想跟她接吻。 “小心點,傻瓜!你會弄壞我的妝的!” 然後,阿爾努把這位小姐給弗雷德利克作了一下介紹。 “請朝里面走,歡迎光顧,先生!” 這位小姐掀起身後的門簾,假惺惺地喊道: “阿爾努大人和他的伙計——一位王子光臨!” 一開始,弗雷德利克便被各種顏色的燈光迷花了眼;眼前全是絲綢、天鵝絨、裸肩,還有隨著音樂翩翩起舞的五彩繽紛;樂隊的四周圍掛著黃綢子,綠蔭環繞;牆上有幾幅彩色肖像畫和一些路易十六款式的水晶火炬。吊燈高高掛著,白雪般的燈球照射著屋角里放的花籃。在對面小房間的第三間屋裡還放著一張床,床腿盤曲著,一面威尼斯鏡子掛在床頭的上面。 一曲終了,阿爾努頭頂著籃子向人們走了過來,大家便馬上鼓起掌來,歡呼雀躍。籃子裡擺著各種各樣的食品。 ——“留神,燈!”弗雷德利克抬頭一瞅,原來是一盞舊薩克斯吊燈;見此情景,往事又在他眼前浮現。但是,這時,有一個人假扮戰士樣,一臉的新兵似的憨厚的神態,雙臂大張,怪模怪樣地突然在弗雷德利克前面站住。雖然餘索內的鬍子黑而尖,怪嚇人的,而且面孔有點變了,弗雷德利克還是認出來了。這傢伙放蕩不羈,滿嘴的阿爾薩斯地方話和黑人土話,一個勁兒地向弗雷德利克道喜,並叫他上校。弗雷德利克被大家搞懵了,對他無言以答。就在此時,樂曲奏起,大家又跳起舞來。 舞池中大約有五六十人,大部分女人都化裝成鄉下女子或者侯爵太太,男人們個個身強體壯,分別打扮成趕車的、扛大包的或者水手。 弗雷德利克靠著牆,瞅著他面前正在跳舞的兩對男女。 其中一位化裝成威尼斯執政官的浪蕩公子,穿著紫綢長袍,正在跟蘿莎妮一起跑舞。蘿莎妮身穿綠上衣,絲絨褲衩,腳上是金馬刺軟靴。另外一對,男的是,腰佩一把土耳其折刀,女的是瑞士人,眼睛深藍,皮膚白皙,身材肥胖,只穿著襯衫和紅胸衣。一個身材修長、金黃色頭髮的劇院舞女化裝成原始女人,以炫耀她那一直拖到膝彎的長發;她穿著一件棕色緊身衣,腰間束著一條皮腰帶,手腕上套著玻璃鐲子,頭戴一頂插著一支長長的孔雀翎的金箔王冠。她的對面是英國傳教士普里查爾,他穿著一件寬得異乎尋常的黑色外衣,正在用胳膊肘敲打著鼻煙盒。一個的牧童,湛藍湛藍的眼睛,乳白的膚色,正用牧杖打著一個扮成酒神的女巫的拐杖。這個女巫頭頂葡萄王冠,左胸披著貂皮,腳蹬一雙金帶子的半統靴。而在另一處,一個穿著粉紅色絲絨短上衣的波蘭女人,搖晃著自己薄紗的裙子,腳上穿著珍珠絲襪和帶著白皮毛的玫瑰紅短靴。她朝著一個年齡約模四十、大腹便便的男人微笑著。這位男人扮成教堂唱詩班的歌童,活蹦亂跳,他用一隻手掀起白色法衣,用另一隻手按著紅色的圓帽。然而,舞廳的著名舞女露露小姐裝扮成舞會的王后和明星。瞧她現在成富家小姐了,身穿黑色的絲絨上衣,外面還有一條鑲花邊的寬大領子;腰間束著一條開司米羊毛圍巾,穿著深紅色的肥大絲綢褲,順著褲子線縫,用若干小白茶花裝飾著。她的臉有些浮腫,沒有一點血色,翹著鼻子,一頭亂糟糟的假髮,戴著一頂男式灰氈帽,帽子扁扁的,斜掛在右耳處,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只要她跳一下,那雙帶有寶石搭扣的鞋快要觸到她的舞伴的鼻子,這個男舞伴打扮成身強體壯、披金掛銀的中世紀的爵士。有一個手持金劍、背上插著仙鶴翅膀的天使,來回亂跳,跟那個打扮成路易十四時代騎士的男舞伴合不上節拍,常常跳錯了舞蹈的動作,也影響了其他人跳舞。 望著眼前的一切,弗雷德利克覺得心煩意亂,他仍舊思念著阿爾努太太,好像自己正在乾一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曲終舞停,蘿莎妮小姐來到弗雷德利克身旁。她有些氣喘吁籲,脖子上的光亮的護領也隨之起伏。 “先生,您怎麼不跳舞?”她問道。 弗雷德利克遺憾地說,他不會跳。 “是這麼一回事!那和我一起跳行嗎?就這麼辦了?” 接著,蘿莎妮便把全身的重心壓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稍稍彎曲了一下,左手把著劍柄,臉上顯出似是請求和嘲諷的神情,足足看了他一分多鐘。最後,她道了聲“晚安”,扭頭就離開了。 弗雷德利克心裡嗔怪自己,但苦於束手無策,便在舞廳裡來回走著。 他進入里屋。屋子的四周用淡藍色的綢緞和幾束野花點綴著,天花板上嵌著一個金黃色的圓木框,框內畫著一群愛神,她們在蔚藍的天空裡,踏著白雲,嬉笑逗耍。弗雷德利克看著這些精美的裝潢,覺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而對於像蘿莎妮這類人而言,可能不屑一顧。他對屋裡的一切感到由衷的讚嘆,諸如裝飾著鏡框的紙做的牽牛花,壁爐的簾子,土耳其式長沙發,牆壁窪下的地方好像帳幕的東西,玫瑰色絲綢花,輕羅紗帳頂等等。臥室裡擺滿了帶銅的深色家具,一張帶有鴕鳥羽毛和華蓋的床放在屋子的中間,床下面是一塊鋪著天鵝皮的木板。屋頂上掛著一盞用三條細鍊子繫起來的波希米亞吊燈,燈光昏暗,透過朦朧的光線可以看到針墊裡插著的別針,扔在盤裡的散落的戒指,金邊圓形牌,還有銀盒子等等。有一扇門虛掩著,由此可以看到一間暖房把整個平台都佔了,平台的盡頭還有一隻鳥籠。 這兒的確是尋開心的好地方。他一下子精神抖擻,發誓要盡情地享樂,這便給他壯了膽。於是,他又踅身回到舞廳門口,廳裡的人越來越多(一切都在閃爍的塵埃中搖來晃去),他站在舞廳門口凝神注視著人們跳舞。他瞇著眼睛,仔細地瞅著,與此同時,從女人身上散發出的芳香使他如醉如痴。這醉人的香味四處飄逸,宛如擴張開來的碩大的吻。 佩勒林緊挨著弗雷德利克,正站在門的另一邊。佩勒林穿著節日般的盛裝,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拿著一頂帽子和一隻弄壞了的白手套。 “噢,久違了!您到底去哪兒了?是不是去意大利兜風了?哼,意大利?並非別人說的那樣神乎其神吧?算了吧!找個時間讓我看看您的素描,行不行?” 弗雷德利克還未回答,佩勒林就津津樂道起自己來了。 自從他認為線條算不了什麼,他便在繪畫方面成績斐然。就一部作品而言,不應像洞察事物的特殊性和普遍性那樣去認知美與和諧。 “那是因為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一切都是存在於自然當中,一切都有可塑性。問題是要確定好色譜,別無它事。我已經得出真知灼見了!”接著,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弗雷德利克,繼續說:“我已經發現秘密了!瞧那個正在跟一個俄羅斯車夫跳舞的、扮成獅身人面的舞女,那才稱得上是輪廓清晰,死板,乾瘦,從上到下像棱形,全身色調生硬:眼睛下面是藍靛,臉頰上有一層硃砂,雙鬢呈茶褐色。劈啪!”他把大拇指在空中揮舞了幾下,好像揮畫筆似的。 “要說那邊的胖舞女,圓乎乎的,再也沒有別的特點。”他邊說邊指著一位賣魚的女人:她穿著櫻桃色的裙子,脖子上掛著金十字架,背上搭一塊細麻布頭巾。 “瞧這女人的鼻孔,如同她的帽翼一樣扁平,嘴角朝兩邊翹著,下巴耷拉著,渾身都是肥肉,輪廓不清晰,光線明快,神態自如,這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的畫像!真是完美無缺的女人!然而,典型在何處呢?”他正侃在勁頭兒上,“何謂靚女?美是什麼?啊!美!請您告訴我……”弗雷德利克插話問他,那個正站在一群跳牧羊舞的人中為舞伴們祝福、打扮成山羊臉孔的小丑是哪號人。 “別提啦!一個有三個孩子的鰥夫。孩子們衣不蔽體,而他卻整天在這個俱樂部鬼混,晚上還要摟著女傭人睡覺。” “那麼,那個打扮成大革命前的法官、正站在窗戶旁跟朋巴杜侯爵夫人交談的人是誰?” “那個侯爵夫人就是曾在體育宮劇院做過女演員的旺達埃爾太太,也是德·帕拉佐伯爵多熱的情人。他們兩個人不知是什麼原因竟同居了二十年了。過去,這個女人的眼睛無與倫比!她旁邊的那個人是那個老太太的老相好,人們都稱他為埃爾比尼隊長。他僅有一隻十字勳章和一份撫卹金,這就是他所有的家產;他的差事就是在舉行儀式時做女工們的大叔,給別人安排決鬥;他在飯館裡吃晚飯。” “是無賴嗎?”弗雷德利克問。 “不是!是個安分守己的人。” “呵!” 佩勒林把其他人的姓名一一向弗雷德利克作了介紹。就在這時,一個如同莫里哀戲劇中的醫生的紳士走了過來。他穿著一件黑長袍,還特地從上到下敞著長袍,以炫耀身上掛著的那些廉價的小東西。畫家說: “這人是德·羅吉醫生。由於他不能出人頭地,非常氣憤,他就撰寫了一本有關醫學方面的黃色書籍,眼下乾著擦皮鞋的活兒。他為人穩重,這些女人們都很喜歡他。然而,他跟自己的老婆(那個穿灰色裙子、身材矮小的城堡主夫人),不管是公開場合,還是別的什麼地方,他倆總是形影不離。儘管手頭並不寬裕,他倆倒也會享受——舉辦吟詩藝術茶話會。——留神!” 那個醫生果真走到他們這邊,於是,三個人在舞廳門口聊了起來。隨後,餘索內也加入了進來。後來,那個野蠻女人的情夫也走了過來,他是個年輕詩人,瘦削,穿著弗朗索瓦一世款式的短大衣。最後,一個化裝成守關卡的土耳其人的年輕人也過來閒聊。這傢伙聰明伶俐,他穿的那件配帶黃色綬帶的上衣,曾跟隨著牙醫們浪跡江湖;他那皺巴巴的燈籠褲也已由紅色褪成了白色;他那纏成韃靼式的包頭巾,宛如鰻魚,讓人覺得挺寒磣。總而言之,他這一身打扮是那樣彆扭和矯揉造作,女人們見了都投來鄙夷的目光。那個醫生為了安慰這個小伙子,就對他的情婦、那個卸貨女工說了一些恭維話。那個打扮成土耳其人的小伙子是一個銀行家的公子。 趁著舞停休息的機會,蘿莎妮朝壁爐這裡走來。壁爐旁的沙發上坐著一個胖乎乎的矮小老頭,穿著帶有金色鈕扣的栗色的禮服。儘管低垂在白色高領上的腮幫已經不怎麼豐滿,但是仍然長著一頭生來就像捲毛狗一樣的金黃色頭髮。這多少有些使人滑稽可笑。 蘿莎妮俯下身去,挨著老頭,聽著他講話。然後,她給老頭子調了一杯果子汁,並端了過來。她那兩隻露在衣裳鑲邊袖子外頭的小手可愛極了,真是無與倫比!老頭喝完果子汁,就親吻著她的纖手。 “那不是烏德里先生嗎?他就住在阿爾努的隔壁。” “阿爾努帶壞他了!”佩勒林笑著說道。 “此話怎講?” 這時,華爾茲舞開始了,一個邀請蘿莎妮去跳。接著,一個個坐在周圍長凳上的女人們紛紛站了起來,她們的頭飾、披肩和衣裙隨著舞曲搖晃了起來。 她們就在弗雷德利克的身旁跳著舞,距離弗雷德利克是如此之近,以至於她們額頭上的汗珠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們跳得越來越快,動作整齊,令人眼花繚亂。弗雷德利克覺得骨頭酥酥的,想入非非。當她們在他面前走過時,每個人的舞姿都優美好看,而且各有千秋,令人目不暇接。那個波蘭女人的放蕩樣,他真想撲上去摟進懷中,乘著雪橇在雪地裡奔馳;那個瑞士女人舞蹈時,眼皮耷拉著,挺著胸,那一顰一笑給人一種在湖邊小木屋裡嬉笑逗樂的想像。忽然,他看到酒神女巫將一頭棕髮向後一甩,不由得神思恍惚,想像著在一片風驟雨急、鼓聲喧囂中,躲在夾竹桃的樹林裡,恨不得一口吞下那樣跟他尋歡作樂。那個化裝成賣魚的女人因舞曲節拍太快而累得喘不過氣來,不停地放聲大笑;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寧願到波希隆酒店陪她開懷暢飲,並親手為她裝飾類似古代那樣的頭巾。那個化裝成卸貨女工的女人舞姿輕盈,雙腳差不多都不沾地。她四肢柔軟,面孔嚴肅,似乎蘊藏著現代愛情的全部精髓,要知道現代愛情如同科學般精確,如同鳥兒般伶俐。蘿莎妮將一隻手插在肋部,不停地旋轉。她那彎曲的假髮在衣領上輕輕搖曳,在她的四周飄逸著一陣鳶尾粉似的馨香。每當她旋轉一圈,她那金馬刺的尖頭就差點兒碰到弗雷德利克。 當華爾茲舞快要結束時,華娜絲小姐出場了。她頭頂著阿爾及利亞手帕,額頭上掛著若干銀幣,眼眶塗了一層銻粉,身上穿的是一件黑羊毛外套和一條配帶著銀絲的淺色裙子,手裡拿著一隻扁鼓。 她身後跟著一個穿但丁式樣古裝的小伙子,他身材欣長,曾經在阿朗布拉舞廳做過歌手(華娜絲小姐也已坦言此事了);他原來叫奧古斯特·德拉馬爾,後來隨著他聲名鵲起,於是就經常改名換姓,一開始叫安泰諾·德拉馬爾,以後曾改為戴勒馬斯、貝勒馬,最終改為戴勒馬。這是因為他不再去小酒店舞廳了,而是另謀高就,去了大劇院,甚至就在昂比古劇院上演戲中,他第一次登場亮相,就引起了轟動。 餘索內見到戴勒馬,心裡就來氣。自從餘索內的劇本被人家拒之門外起,他對喜劇演員恨之入骨。他跟別人講,這幫傢伙醉生夢死,簡直不堪設想,特別是這個傢伙,有過之而無不及! “瞧,人模狗樣的!” 戴勒馬向蘿莎妮施過禮後,就挨著壁爐站著。他把一隻手放在胸前,左腳向前伸著,眼睛朝上看著,帽子上還有一頂金桂冠,紋絲不動地呆在壁爐的旁邊,同時竭盡全能含情脈脈,以挑逗那些貴女人們。女人們在他身旁遠遠地把他圍住了。 華娜絲小姐跟蘿莎妮熱烈擁抱後,便走到餘索內身邊,請他校對一下她自己撰寫的一本作品——《少年之花環》,是有關文學和倫理方面的書。餘索內滿口應承。華娜絲小姐請求餘索內,能否幫她的朋友戴勒馬在他熟悉的哪家報紙上吹捧幾句,甚至於要求餘索內能否幫戴勒馬謀份差事。餘索內聽得忘乎所以,居然沒有想到要一杯潘趣酒喝。 阿爾努親自調製潘趣酒。緊隨其身後的是端著空盤子的伯爵的年輕侍者,他滿面春風地向大家敬酒。 當他走到烏德里先生的身邊時,蘿莎妮把他叫住了。 “那件事有眉目了沒有?” 他聽了後,臉上緋紅,轉身跟老頭兒說: “我的這位女友跟我講,您願意……” “少說廢話,我的鄰居!悉聽尊便!” 接著,他們扯到了唐布羅士先生。弗雷德利克壓根兒就听不清他們的竊竊私語,於是,他便朝壁爐的另一個方向走過去,那裡蘿莎妮和戴勒馬正在閒聊。 這位演技一般的傢伙,貌不驚人,厚厚的手掌,大大的腳丫,下巴頦一堆肥肉,簡直讓人難以目睹;況且,他對那些真正有名的演員恨之入骨,百般詆毀,對詩人不屑一顧,總是將“我的才華,我的相貌,我的嗓子”掛在嘴邊,同時講話時常夾帶一些連他本人都不明白的詞語,譬如“嬌豔、相像和同質”。 蘿莎妮聽得入了神,不時地點頭,塗滿脂粉的臉上漾起敬慕的笑容,一種輕沙般的難以言狀的濕乎乎的東西從她那明亮的眼睛裡一閃而過。她怎麼會被這樣一個男人鬼迷心竅呢?弗雷德利克對他更加嗤之以鼻,這也許是竭力壓制心中對他的羨慕吧。 阿爾努跟華娜絲小姐呆在一塊;但是,雖然她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但是時不時地斜眼看著她的女友蘿莎妮,烏德里先生也老是凝神注視著她。 後來,阿爾努和華娜絲小姐消失了;烏德里先生走到蘿莎妮身邊竊竊私語。 “好,我知道了!讓我靜一會兒。” 她讓弗雷德利克到廚房去一趟,看看阿爾努是否準備妥當。 廚房的地板上放滿了一排排斟了一半的酒杯。平底鍋、砂鍋、菱形魚鍋、煎鍋,有的在炒,有的在煮。阿爾努稱傭人為“你”,叫他們幹這干那。他還親自動手,調製芥末汁,嚐一嚐味道,跟廚娘逗笑取樂。 “好了,”他說,“你告訴她,我馬上叫人端菜。” 曲終人散,男士們走來走去,女士們又坐到座位上。舞廳正中的窗簾被風吹得鼓鼓的。那位獅身人面的女人居然當著大家的面把那滿是汗臭的胳膊伸出來乘涼。蘿莎妮去哪兒了呢?弗雷德利克便到遠處去找,連內屋和臥室也找了。有些人為了獨自解悶,有些人為了能成雙入對廝守在一起,他們便躲開大家來到這些地方。人影來來往往,有的在竊竊私語、長吁短嘆,有的用手帕摀住嘴吃吃地笑著,有的輕柔地、慢條斯理地搖著扇子,如同受傷的鳥兒撲打著翅膀。 踏進花房,弗雷德利克發現在靠近噴泉的一顆杯芋的寬大綠蔭下,戴勒馬面朝下正躺在一張帆布雙人椅子上,而蘿莎妮將一隻手插在他的頭髮裡正坐在他的身旁。他們倆彼此看著對方。正當弗雷德利克快走進花房時,阿爾努從鳥房的另一邊也風風火火地奔了進來。戴勒馬騰地一下躥起,接著,昂著頭毫無顧忌地出去了。到門口時,他站住了,並摘了一朵木槿花插進紐孔裡。蘿莎妮耷拉著腦袋,弗雷德利克從她的側影看到她正在流淚。 “哎!發生什麼事了?”阿爾努問道。 她聳了聳肩,並未理睬。 “是不是由他引起的?”阿爾努繼續問她。 她張開雙臂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親吻著他的前額,慢條斯理地說: “你心裡清楚,我永遠愛你,親愛的!算了吧,咱們去吃夜宵!” 大廳裡燈火輝煌。那盞銅吊燈上插著四十支蠟燭,牆壁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老古董。一隻只裝滿蝦醬濃汁的盤子擺在餐桌的四邊;餐桌的正中間擺著一條肥肥的大菱鮃,兩邊是冷盤和水果。強烈的燈光把大菱鮃照得雪白雪白的。女士們紛紛坐到桌旁,還能聽到裙子、袖子和披肩相互摩擦所發生的窸窣聲。男人們站在桌子的犄角邊。蘿莎妮兩旁站著佩勒林和烏德里先生,她的對面是阿爾努。帕拉佐跟女友一起走了。 “萬事順遂!”蘿莎妮說,“開始就餐吧!” 那個化裝成唱詩班歌童的男人,做出滑稽怪相,在胸畫了個十字,在飯前做起禱告來了。 太太們都很討厭,特別是那個賣魚的女人更反感。她有一個千金小姐,盼望她日後成為一個正派的人。就連阿爾努也“討厭”,他覺得應當信仰宗教。 裝飾著一頭公雞的德國產自鳴鐘叮叮噹當地敲了兩下,大家紛紛譏諷這座鐘。各種各樣的話題全來了,什麼一語雙關、道聽途說、吹牛神侃、打賭挑戰、似是而非的議論、謊話連篇等等,胡侃亂扯,然後便你一言我一語地閒聊起來。菜一道一道地上來,酒斟了一杯又一杯,那個醫生用餐刀不停地切著。人們相互從遠處摔瓶塞子、扔柑桔。有的人乾脆起身去與別人聊天。蘿莎妮不時地轉過臉去瞅戴勒馬,而他鎮定自如地站在她的身後。佩勒林天南海北地亂侃,老是嘮叨今沒完;烏德里老頭滿臉堆笑;華娜絲小姐一人差不多吃完了一盆高得像金字塔似的蝦,她把蝦的硬殼咬得咯嘣咯嘣直響。那位天使一個人坐在鋼琴旁邊的凳子上(只有在這兒她才能呆得住),自得其樂地嚼著東西。 “一副饞樣兒!”唱詩班的歌童被驚傻了,連聲說道,“一副饞樣兒!” 那位獅身人面的貴婦人喝著酒,扯著嗓子喊叫,跟魔鬼似的。忽然,她的腮幫鼓起來了,一股鮮血不停地往上翻騰,她憋得難受極了,連忙拿了塊餐巾把嘴唇捂嚴,然後把它隨手丟到了桌子下面。 這一切弗雷德利克都看見了。 “無關緊要!” 當弗雷德利克讓她先回去休息時,她慢吞吞地回答說: “拉倒吧!何苦呢?休息、不休息,還不都是一回事!生活並非那麼有意思!” 弗雷德利克聽完她的話後,不由得顫抖起來,一陣悲涼之感襲上心頭。他好像看到了在淒慘和絕望中苦苦掙扎的芸芸眾生,看到了帆布床邊放著一盆炭火,看到了停屍房里皮圍裙裹著的屍體,看到了那沖刷死屍頭髮的水龍頭。 這時,餘索內站在那位野蠻婦女的身旁,學著葛拉索角色的獨白,嘶啞地喊道: “噢!!心腸不要太狠毒了!瞧這宴會多麼熱鬧!親愛的,讓我沉醉於這歡愉之中吧!讓我們一起消遣解悶吧!消遣解悶吧!” 接著,餘索內親吻女人們的肩膀。他那硬梆梆的鬍子扎得她們直哆嗦。然後,他又別出心裁,突發其想,用頭試著能否撞壞碟子,而且當真碰了一下。大家都跟著效仿,頃刻間,撞碎的碟子如同大風揭起屋頂的瓦片似的到處亂飛。那位卸貨女人高聲喊道: “沒關係!這玩意兒不值錢!這都是那個辦瓷器廠的老闆送的。” 這時,大家都瞅著阿爾努。他回答說: “嗯,按票據收錢,分文不少,對不起!”言外之意是他跟蘿莎妮已一刀兩斷,不再是她的情人。 然而,有兩個人對罵起來: “混賬!” “無賴!” “奉陪!” “我也一樣!” 原來,那位中世紀騎士跟那位俄羅斯車夫吵起架來了。俄羅斯車夫強調說,披堅戴甲的人稱不上是勇敢者,中世紀騎士則認為這有傷他的體面。那位騎士想動手打架,人們便出來勸架。在一片喧鬧聲中,那個隊長扯著嗓子喊道: “諸位,靜一靜!我講一句話!我安排決鬥很有經驗!” 蘿莎妮用餐刀敲打著酒杯,人們總算靜下來了;她首先對那位中世紀騎士責罵了幾句,接著對那位俄羅斯車夫說: “先把您手裡的鍋放下來!我看不慣您那樣!——而您,就是那位,您這條惡狼。——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瞅一瞅我戴的肩章!我是你們的元帥!” 他們兩個人都不吭聲了,人們高聲喊道: “女元帥萬歲!女元帥萬歲!” 接著,她拿起爐子上的一瓶香檳酒,高舉著朝伸過來的酒杯裡倒。因為餐桌很大,客人們,尤其是女人們,一個個踮起腳尖,有的干脆踩在椅子的橫檔上,朝蘿莎妮那邊俯身下去。這樣一來,女人們的頭飾,伸直的胳膊,細嫩滑溜的裸肩,斜著的身體,擁擠成金字塔形狀,持續了好長時間。站在大廳角落裡的那個小丑和阿爾努各自打開一瓶香瓶,朝人們的臉上噴去。由於鳥籠的門沒有關,因此小鳥紛紛飛到大廳裡,有些鳥圍著吊燈冒冒失失地來回飛著,有些鳥一股勁兒地朝玻璃窗和家具上猛撞,有些鳥落到頭上,猶如朵朵鮮花。 樂師們已經走了。鋼琴被從前廳搬到大廳來了。華娜絲小姐坐在鋼琴前面,伴隨著唱詩班的歌童的扁鼓聲,她發瘋地彈奏著一支對舞曲。她手指熟練地按著琴鍵,宛如馬蹄落地;身體左搖右擺,晃來晃去,好讓音樂的節奏加強。蘿莎妮摟著弗雷德利克跳舞,餘索內打筋斗,卸貨女人好似馬戲團裡的丑角卑躬屈膝,小丑模仿著大猩猩,野蠻女人張開雙臂,學著輕舟搖擺的樣子。最終大夥都累壞了,不得不停了下來。這時有人把窗戶推了開來。 晨光照射進屋裡,一絲清晨的涼氣撲面而來。驚嘆聲過後便是萬籟俱靜。蠟燭燃燒出昏黃的火焰,放蠟燭的盤子裡偶爾傳出爆裂的響聲。蘆席紋的地板上到處都是花朵、綢帶和珍珠;牆邊的矮桌子滿是污漬斑斑的潘趣酒和果子汁;帷幔臟乎乎的,衣服也全是縐紋,覆蓋了一層灰塵;髮辮披肩,脂粉和汗水混雜在一起流下來,暴露出張張蒼白的臉,眨著浮腫的眼皮。 羅莎妮雙頰緋紅,目光炯炯有神,宛如剛剛沐浴的少女。她把假頭髮隨手丟到角落裡,她那好似羊毛的濃密的頭髮頓時向四周披散開來。她把上身遮得嚴嚴實實,而把褲衩露了出來,顯得滑稽可笑。 那位獅身人面的女人全身發燒,不停地打顫,她想要一條披巾。 蘿莎妮便到房間裡去為她找披巾;因為那個獅身人面女人緊隨其後,蘿莎妮就匆忙地關上了門,讓她吃了今閉門羹。 那位土耳其人揚聲喊叫,大夥都沒看到烏德里先生出來。人們都累得精疲力盡,誰也沒有在意他的逗笑。 大夥邊等著馬車,邊手忙腳亂地穿衣戴帽。時鐘敲響了七下。那位天使呆在大廳裡,面對著一盤牛油沙丁魚甜食,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的旁邊站著那位賣魚女人,邊抽煙,邊嘮叨著生活瑣事。 馬車終於來了,客人們各奔東西。餘索內在外省一家通訊社謀了份差事,要在午飯前瀏覽完五十三份報紙;野蠻女人要去劇院排戲;佩勒林手頭上有個模特兒要畫;唱詩班的歌童有三個約會要赴。那位天使吃得太撐,起不來,中世紀男爵便把她一直送到馬車上。 “留神她的雙翼!”卸貨女人在窗口大聲叫道。 走到樓梯口時,華娜絲小姐跟蘿莎妮說: “親愛的,再見!這次晚會真是太棒了!” 然後,她俯身湊近蘿莎妮的耳邊,低語道: “把他留住!” “直至發生轉機。”蘿莎妮回答說,緩緩地調轉身子。 阿爾努和弗雷德利克同去同回。這位瓷器商的臉色是那麼憂愁,以致弗雷德利克認為他病了。 “我病了?不是!” 阿爾努愁眉不展,緊咬著鬍子。弗雷德利克問他,是不是生意上遇到了麻煩。 “根本不是!” 隨後他突然問道: “您認識那個烏德里老頭,是嗎?” 這時,他又憤恨地說: “這個老不死的,他富得很!” 然後,阿爾努告訴弗雷德利克,今天廠裡有一大窯瓷器快要燒好了,想要去看一看。火車還要等一個鐘頭以後才開。 “但是我要先去見見我的妻子。” “啊!他的妻子!”弗雷德利克尋思著。 他的後腦勺疼得要命。於是,他只得躺下來,並喝了瓶水解解渴。 這時,另外一種“渴”襲上他的心頭。那就是他渴望女人,貪圖享受,沉湎於巴黎社會所容納的一切。如同剛從船上下來的人那樣,他有些頭暈;賣魚女人的裸肩,禦貨女郎的纖腰,波蘭女人的小腿,野蠻女人的長發,這一切在他眼前飄來晃去。接著,有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在舞場外出現;這雙眼睛輕盈得像蝴蝶,熾烈如火炬,眉來眼去,心旌神馳,時而飛上屋簷,時而掉到嘴邊。弗雷德利克竭力想辨認出這雙眼睛,但是未果。然而,此時他早已酣然入睡,好像就在阿爾努的身邊如同牲口似的被綁在一輛馬車的車轅上,而蘿莎妮正在他身上騎著,還用金馬刺把他的肚皮弄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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