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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愛的飢渴 三岛由纪夫 3257 2018-03-21
悅子對良輔久已遺忘了的記憶。在祭祀節晚上那可怕的難以成眠的最後,又重新泛起,做了一個關於良輔的夢,以致再次威脅著她的日常生活。但是,這影像與他死後不久、她在感傷的月暈中所望見的影像不大相同,那是裸露的、有害的、甚至是有毒的影像。 在這影像裡,她與他的生活竟改變了'面貌,變成在秘密房間裡舉辦的可疑的學校,講授摸不著邊際的課業。與其說良輔愛悅子。不如說是教育悅子。與其說教育,不如說是訓練。這就好像江湖藝人給不幸的少女以各式各樣的絕技訓練一樣。 在這錯倒了的可惡而殘酷的授課時間,被迫做無數的背誦、挨鞭子和懲罰……這一切教給了悅子姦智,即“只要禁絕妒忌,沒有愛也是可以生活的”。 悅子全力以赴地使這種姦智變成自己的東西。她使盡了渾身解數,然而卻無成效……

要是沒有愛也可以生活的話,那麼這種冷酷無情的課業,將使悅子得忍受任何痛苦的折磨……這種課業教給了悅子姦智的處方……而且,這處方由於內中缺乏幾種藥而無效。 悅子認為這幾種藥就在米殿。她找到了。她放心了。萬沒想到它竟是巧妙的膺品,是無效的藥物! ……它原來是膺品啊。一直擔驚受怕的事,一直畏懼不安的事終於又發生了。 ——醫學士露出了一絲淺笑,說“是懷孕了”的時候,悅子的心感到莫大的痛楚。她覺得自己的臉色刷白了,極度的口渴甚至催她欲吐。不能裝模作樣了。她望著彌吉、謙輔和千惠子流露出來的與其說是不嚴肅、不如說是猝然發瘋的驚愕的表情。不錯,在這種場合,是驚愕。不得不驚愕。 “唉,真討厭。她張著的嘴就是不閉上。”千惠子說。

“提起近來的姑娘,真令人吃驚啊!”彌吉竭力操著輕快的口吻附和了一句。 這是對醫生來說的,音外之意就是得給醫生和護士多少堵嘴錢。 “真令人吃驚啊!悅子。”千惠子這樣說道。 “嗯。”悅子露出了呆滯的微笑。 “你這個人呀,就是這麼個性格,遇事不怎麼驚愕。真是泰然自若啊。”千惠子補充了一句。 本來就是嘛。悅子毫不驚訝。因為她是在妒忌。 若說謙輔夫婦,他們對這個事件頗感興趣。沒有道德的偏見,是這對夫婦值得自豪的長處。正是這種自命的長處,使他們從瞧熱鬧落到僅是缺乏正義感的存在。雖說誰都喜歡觀看失火現場,然而不能說站在晾台上看就比站在路旁看更為高級。 難道會存在沒有偏見的道德?這種具有近代趣味的理想之鄉,好歹是讓他們忍耐寂寞的農村生活的夢。為了實現這個夢,他們所持的惟一武器,就是他們的忠告,他們擁有專利權的親切的忠告。

這樣,他們至少在精神上得到滿足,做著忙碌的思考。精神上的忙碌,實際上是屬幹病人的范國。 千惠子由衷地讚賞丈夫的學識之淵博。其一例就是謙輔懂希臘語,卻不向任何人炫耀。這在日本至少是鮮見的。他還能諳記拉丁語二百一十七個動詞的變化,一無遺漏地識別許多俄國小說的登場人物的長長的名字,同時還能滔滔不絕地說出諸如日本的能樂是世界最高的“文化遺產”(這句話是他最喜歡的)之一,“其洗練的美意識可以與西歐的古典相匹敵”等等。這就像著書全部賣不出去、卻自詡是天才的作者一樣,雖然無人邀請自己去作講演,卻自信自己的學說是為世人所不接受的學說。 這對知識分子夫妻確信,只要稍下功夫,總會使人生起變化的。這是一種旁觀者的確信。思索著謙輔那種退伍軍人似的自負是從哪兒訓練出來的。或許反正是來自謙輔所最輕蔑的杉本彌吉的遺傳吧。只要聽從他們既無偏見又無私心的忠告行動就是好;否則違背其忠告,招致失敗就會被認為完全是出於被忠告者的偏見所喜歡的招數。他們夫婦具備可以責備任何人的資格,其結果卻陷人不得不寬恕任何人的不如意的境地。不是嗎?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人世間沒有任何一件是真正重要的事。

以他們自己的生活來說吧。只要稍下功夫就可以輕易地改變的,可眼下他們卻懶得下功夫。他們與悅子的不同點。就是他們可以輕易地愛上他們自己的息惰。 所以。觀賞祭祀後的歸途中。謙輔和千惠子在雨雲低垂的路上稍落後於他人,他們邊走邊緊張地期待。相互猜想著美代妊娠的來龍去脈。最後決定美代今晚留住醫院,明早才回到家裡。 “至於是誰的孩子,肯定是三郎的。這就不用議論了。”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對於妻子毫無懷疑自己,謙輔感到相對的寂寥。在這點上,他對已故的良輔多少懷著一種妒忌心。話裡有話似地說:“要是我的,怎麼辦?” “我可不願意聽到這種玩笑。我的性格是不能容忍這種齷齪的玩笑的。” 千惠子像童女似的,用雙手的指頭緊緊按住雙耳。爾後大搖擺著腰身,耍起脾氣來。這個真摯的女人,是不喜歡世俗的玩笑的。

“是三郎的。肯定是三郎的嘛。” 謙輔也是這麼想。彌吉已經沒有平時的能力了。只要觀察一下悅子,就會找到確鑿的根據。 “事態將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呢?悅子的臉色非同平常啊!”——他望著距他五六步的前方與彌吉並肩而行的悅子的背影,壓低嗓門說。從後面可以看見悅子稍端著肩膀走路的模樣,她無疑是忍受著什麼感情的折磨。 “這樣看來,她還愛著三郎鑼。” “是啊。在悅子看來,是很痛苦的啊!她這個人為什麼這樣不幸呢?” “就像習慣性流產一樣,這是一種習慣性失戀哪。神經組織或什麼部位出了毛病,每次戀愛一定落人失戀的苦境喲。” “不過,悅子也很聰明,她會很快設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的。” “我們也親切地參與商量吧。”

這對夫妻猶如穿慣了成衣的人懷疑裁縫店的存在的理由一樣,在懷疑釀成悲劇的人的存在,儘管他們對已經發生的悲劇頗感興趣。對他們來說,悅子依然是難以解讀的文字。 十月十一日從早就下起雨來。風雨交加,把一度打開的木板套窗義關上了。而且,白天停電。樓下每個房間都像泥灰牆倉庫一樣,黑魃邋的。夏雄的哭聲以及信子和著這聲調的半開玩笑的哭聲,實在令人討厭。信子沒能去看祭祀,一直在鬧彆扭,今天不肯去上學了。 為此,彌吉和悅子難得地來到了謙輔的房間。二樓沒有裝上木板套窗,玻璃窗做得格外堅固。雨刮不進來,可是走去一看,一處漏雨。緊挨這處擺了一個放上搌布的鐵桶。 這次訪問是劃時期的。高築的門檻,把自己圍在狹窄的世界裡生活的彌吉,從未曾造訪過謙輔和淺子的房間,在自己的家中,自然而然地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禁區。其結果是,殷勤周到的謙輔看見彌吉走進來,便竭力擺出一副惶恐的感激的姿態,同千惠子一起忙不迭地備好了紅茶,這給彌吉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不用張羅了。我只來一會兒避避難。” “真的,請不用張羅。” 彌吉和悅予先後這樣說道。他們像是孩子玩公司遊戲,扮演來訪部下家的社長夫婦一樣。 “悅予的心真叫人摸不透啊一干麼總是躲藏似地坐在公公的後面呢?”事後千惠子說。 雨密密麻麻地下著。把四周閉鎖在其中。風稍稍平穩了,惟有雨聲還是那樣淒厲。悅子移開視線,瞥見雨水順著漆黑的柿予樹幹像墨汁似地流淌下來。這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情簡直是被閉鎖在單調的殘忍的壓倒一切的音樂中。這雨聲不正像是數万僧侶念經的聲音嗎?彌吉在說話。謙輔在說話。千惠子在說話。 ……人的話是多麼無力,多么狡猾,多麼徒然。粗魯、微不足道,儘管如此,卻還拚命地向某處伸展。多麼繁忙啊! ……任何人的話,都敵不過這殘忍而激越的雨聲。睢有不受這種語言困擾的人的吶喊,惟有不懂語言的單純的靈魂的呼喚,才敢同這雨聲相抗衡,才敢衝破這雨聲的死亡的牆,悅子想起被篝火的火焰照亮、並從自己眼前疾馳而過的一群薔薇色的裸形。還有他們年輕圓潤的野獸般的吼聲……

只有這種吼聲,只有它才是重要的。 悅子驀然醒悟過來。彌吉的聲音高昂。原來他是在徵求她的意見。 “對像是三郎的話,該怎樣處置美代暱?我覺得這個問題得看三郎怎樣噦。得看他道義上的態度怎樣來定噦。假設三郎堅持迴避責任,那麼就不能讓這樣一個不仁不義的漢子留在這個家中,要把他解僱,只留下美代……一不過,美代必須馬上墮胎。又假設三郎認真承認自己的不是,要娶美代為妻,那就算作罷,讓他們作為夫妻按老樣子留下來。二者擇一。你看怎麼樣?也許我的意見有些偏激,但我是以新憲琺的精神為準則的。” 悅子沒有回答,只在嘴裡輕輕地說了聲:“這……”她那雙端麗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在空中某個毫無意義的焦點上。雨聲允許了這種沉默,儘管如此,謙輔望著這樣一個悅子,不免感到她有些地方簡直像一個瘋女。

“這豈不是叫悅子無法表態嗎?” 謙輔助了她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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