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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愛的飢渴 三岛由纪夫 3474 2018-03-21
“確是啊!”他自我附和地繼續說,“人一旦赤身裸體,就會懂得所謂人的個性的根據是薄弱的。就說思想型吧,有四種足夠了,諸如胖子的思想、瘦子的思想、高個的思想和矮子的思想。就說臉龐吧,不論看哪張臉,都只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不會有獨眼的毛孩子。連最能夠表現個性的臉龐,充其量只能起到與他們有別的記號的作用。就說戀愛吧,也只不過是一種記號戀上另一種記號罷了。一旦進入發生肉體關係階段,就已是無記名與無記名之戀了。這只不過是混沌與混沌、無個性與無個性的單性繁殖而已。那就沒有什麼男性或女性,對吧?千惠子。” 就連千惠子也覺著討厭,隨便附和兩句了事。 悅子不禁發笑了。那是這男人不斷在耳邊嘟噥著的、毋寧說像失禁似的思考力。對了,可以說這是“腦髓的失禁”。這是多麼可悲的失禁啊!這男人的思想,恰似這男人的臀部一般的滑稽。但是,最根本的滑稽,是他這種獨自的節奏,與眼前叫喚的、動搖的、氣味的、躍動的、有生命力的節奏完全不合拍。倘使有哪位指揮,不把這樣的演奏家從交響樂團中攆出去,我倒想見見這位指揮呢。然而,偏僻地區的交響樂團往往容忍這種走調,照樣運營……。 。

悅子睜大眼睛。她的肩膀輕易地擺脫了謙輔那隻搭在上面的手。 原來她發現了三郎。三郎平素寡言的嘴唇,由於叫喚而明顯地張開著,露出了成排銳利的牙齒,在篝火火焰的映照下,閃爍出漂亮的白光…… 悅子在他那決不張望自己的瞳眸裡,也能看見映照在他的眼裡的篝火。 這時候,剛覺得獅子頭再次從群眾中高高揚起來睥睨著四方的時候,它又突然瘋狂般地轉移方向,抖動著綠色的鬃毛,擠進了遊客的人流裡了。它向前殿正門的牌坊跑去,半裸的年輕人雪崩似的尾隨其後。 悅子的腳,掙脫了她的意志的羈絆,緊跟在這夥相互簇擁的人群之後。在她後面的謙輔呼喚著“悅子,悅子”。這呼喚聲還夾雜著不愧為千惠子的喧囂的笑聲。悅子沒有回頭。她感到裡面的一種東西,從朦朧的不安定的泥濘中冒出來,衝出她的外面,形成一種幾乎像膂力似的肉體的力量,閃現出它的光華。好幾次的一瞬間,她確信人世間什麼事都是有可能發生的。這一瞬間,大概人可以瞥見平日肉眼所不能看到的許多東西,而這些東西曾一度沉睡在忘卻的深層,此後偶爾接觸又會復蘇,再次向我們暗示世界的痛苦和歡樂是令人驚愕的豐饒。然而,誰也不能迴避命運的這一瞬間,所以誰也無祛迴避這種人把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東西全都看了的不幸……一若論現在,悅子沒有任何一件事是辦不到的。她的臉頰,火辣辣似的。她被無表情的群眾簇擁著,跌跌撞撞地向正門牌坊的方向走去。這時候,她幾乎走到了隊伍的最前列。繫著攬袖帶子的管理人的團扇即使碰在她的胸脯上,她對這種打擊也是毫無感覺。這是一種麻痺狀態和激烈的興奮在撞擊著的狀貌。

三郎沒有察覺悅子。他的肌肉格外發達的淺黑的脊背,恰巧向著擁擠而來的人群,他的臉衝著中心的獅子頭,一邊叫喚一邊挑戰。他的胳膊輕鬆地高舉著的燈籠已經熄滅,這燈籠同別的燈籠一樣,破得不成樣子,可他卻沒有發現。他的躍動著的下半身昏昏暗暗,而看上去缺乏躍動的脊背,完全昕任火光和影子在上面亂舞,有點令人目眩,肩胛骨周圍的肌肉,也如搏擊著的翅膀的肌肉在躍動著。 悅子一味祈盼著用自己的手指去觸摸它。不知道這是屬於哪種類型的慾望。打比喻來說,她覺得他的脊背恍如深沉莫測的大海。 她盼望著投身到裡面去。儘管那是近似投海自殺者的慾望,但投海自殺的人所翹盼的不一定就是死。繼投身之後而來的,是有別於過去,好歹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就行了。

這時候,群眾中掀起了一股強烈的波動,把人們推向前方。半裸的年輕人卻逆人潮而動,追隨變化無常的獅子的移動,倒退到後面了。悅子被後面的人群推推搡搡,險些絆倒在地,這當兒從前邊擠追過來的熱火般的脊背襲擊了她。她伸出手去擋住了它。原來是三郎的脊背。悅子的手指有一種觸感,體味到他的背肌彷彿是一塊放置了好幾天的粘糕,體味到一種莊嚴的炙熱……一後面的群眾再次推搡而來,她的指甲尖銳地紮了一下三郎的肌肉。三郎太興奮。不覺得疼痛。他不想了解在這瘋狂般的互相擠撞中,支撐著自己的背部的女人是誰……悅子只覺得他的血滴落在自己的指縫裡。 看樣子管理人的製止毫無效果。亂作一團的瘋狂的群眾,擁到前院的正中央,走到不斷發出聲音的旺盛地燃燒著的矮竹附近了。

焚火被踐踏。連光腳板的人們也已經感覺不到炙燙了。火包同著矮竹,把古杉的樹梢照得通紅,火星子揚起紅色的煙霧。燃燒著的竹葉。呈現一片黃色,猶如迎面接受落日的餘輝。抖動的炸裂的細細火柱,活像桅杆夫幅度地左搖右擺了一陣子,突然傾倒在擁擠的群眾頭上…… 悅子彷彿看到了一個頭髮著火的大聲狂笑的女人。此後就沒有確切的記憶了。好歹她已經逃脫出來,站在前殿的石階前了。她浮想起映現在她眼裡的夜空充滿著火星子的一剎那。但她並不覺得害怕。只見年輕人又爭先恐後地向另一處牌坊奔去。群眾似乎忘卻了剛才的恐怖,又成群結隊緊跟在他們的後面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悅子為什麼獨自在這兒呢?她驚奇地凝望著前院地面上不斷飛舞的火焰和人影的交織。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悅子的肩膀。這是像粘住了似的謙輔的手掌。 “你在這兒呀!悅子,叫我們好擔心啊。” 悅子不言語,毫無感情地抬頭望瞭望他。他卻氣喘吁籲地接著說:“告訴你不得了啦。請來一下。” “發生什麼事了嗎?” “唉,請來一下嘛!” 謙輔拽著她的手,大步登上了台階。剛才彌吉和美代所在的地方圍成了人牆。謙輔撥開人流,把悅子領了進去。 美代仰躺在並排兩張的長條凳上。千惠了站在一旁,貓腰準備給她鬆腰帶。彌吉閒得無聊,叉開雙腿站著阻擋圍觀者。美代的和服穿得很不服帖,露出了鬆弛的胸脯,她微微張開嘴巴,昏厥過去了。她的手像扭著耷拉下來,指尖夠著石階地上。 “怎麼啦?” “她突然暈倒了。大概是腦貧血,要不就是癲癇吧。”

“得請醫生來啊。” “剛才田中已經聯繫過了。據說要把擔架抬來暱。” “要不要通知三郎來?” “不,不必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謙輔不忍直視這臉色刷白了的女人的面孔。他把視線移開了。 他是個連小蟲了也不敢殺生的男人。 這時候,擔架抬來了。由田中和青年兩的青年兩人把她抬了起來。下台階是危險的。謙輔打著手電把路照亮,大家一個個地從曲折的小路迂迴而下。手電的光偶爾照在美代緊閉雙眼的臉上,看上去像一具能樂的面具。成群結隊跟來的孩子們看見這番情景,半開玩笑半起哄地發出了驚叫。 彌吉跟在擔架後面,不停地在嘟噥著。他嘟噥什麼,不言自明。 “……真丟臉。給人提供了製造流言蜚語的材料。真是意外的、當眾出醜的病人。居然趕在祭祀高潮時……”

幸虧醫院坐落在一個角落上,不用穿過攤販街就可以到達。擔架穿過一處牌坊,走進了一條黑魑魃的街衢。病人與陪同都進了醫院。醫院門前的圍觀者也不離散。因為祭祀儀式重重複复,沒完沒了。他們都看膩了。毋寧說,他們更想了解這裡發生的事情的結果。 這些人一邊踢著石子兒,傳播小道消息,一邊愉快地等待著。這樣的事件,是預料之中的祭祀副產品之一。多虧有了這事件,此後十天他們不至於無閒聊的話題,這是一種最好的餘興。 醫院也換屆了,由年輕的醫學士來擔任院長。這個架著金絲眼鏡的浮薄才子,嘲笑亡父和所有親戚的鄉巴佬習氣,惟有杉本一家的別墅人種的氣質,成了他的眼中釘,儘管在馬路上相遇也和藹可親地打打招呼,可心中卻閃爍著猜疑。要說是什麼猜疑心,那就是生怕人家識破自己虛有其表的城里人架子的猜疑心。

病人被送進了診療室。弼吉、悅子和謙輔夫婦被領進了面對庭院的客廳,讓他們在這兒等候著。網人都不怎麼開口說話。彌吉時而突然聳動幾下那對活像文樂。的白太夫面具上的掃帚似的眉毛,彷彿眉毛上落滿了蒼蠅似的;時而又大口吸人空氣,通過臼齒的空洞,發出了特大的聲音。他後悔自己無奈,有點驚慌失措了。要是不去叫田中,事態肯定不會鬧大。也不會將擔架抬來。其實只要在場發現的人料理料理就可以了。記得有一回,他一走進農業工會辦公室,正在談笑風生的職員戛然緘口不言了。其中一人就是大臣理應來訪的那天,早早就來到杉本家的職員……光那件事就被當作笑柄了。這次事件則更糟糕……一定會成為更具惡意臆測的材料,這種危險性是很大的……

悅子低頭望著自己並排放在膝上的手的指甲。一個指甲上還牢牢粘住早已風乾了的暗棕色的血跡。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這指甲舉到自己的唇邊。 身穿大白褂的院長站著把隔扇門拉開,對杉本一家顯露出多少帶點莊重的豪爽,若無其事地說:“請放心。病人已經甦醒過來了。” 對彌吉來說,他一向不關心這種報告,所以他冷淡地反問道:“病因是什麼?” 醫學士把隔扇門關上,走進房間裡,他介意自己的西裝褲的褶痕,慢吞吞地落坐下來,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微笑說:“是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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