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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愛的飢渴 三岛由纪夫 4655 2018-03-21
前往村社必經房後的林子,從今春賞花的松林岔道,向松林的相反方向走不多久,就通過覆蓋著燈心草和菱角的池沼畔,下了陡坡就看見成排的人家。神社就坐落在這村莊的眾戶人家的對面半山腰上。 美代打著燈籠走在前面,謙輔在後面打著手電,照亮腳下。在岔道處遇見一個叫田中的耿直的農民。田中也是在趕祭祀的途中,跟隨在這一行人的後邊。他攜帶笛子,一邊走一邊練習。出乎意料的巧妙的笛聲,節奏輕快,反而使人感到悲涼。因此,以燈籠為光導的這一行人就像送殯的行列似的,沉靜無聲。為了活躍氣氛,每吹奏一節,謙輔就鼓掌一次,大家也跟著鼓了起來。掌聲傳到池沼的水面上,引起了空蕩蕩的迴響。 “走到這兒一聽,大鼓聲反而遠了。”彌吉說。

“那是地形的關係嘛。”謙輔從隊伍的後面這樣答道。 這時,美代絆了一交,險些摔倒。謙輔替她打著燈籠走在前面。 因為讓這個迷糊的姑娘帶路太不合適了。躲閃在路旁的悅子親眼看見美代把燈籠遞給謙輔的情形。也許是燈籠的光的緣故,美代的臉色有點蒼白,目光無神。也許是心理作用,她彷彿連呼吸也覺著困難似的。 燈籠由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的瞬間,燈光映出了美代的上半身,悅子是從這一瞬間捕捉到這種情形的。近來悅子的眼睛觀察事物愈發熟練了。 然而,這種發現很快被遺忘了。因為一行人爬陡坡時,看見那家家戶戶的屋簷下掛著的祭祀大燈籠的美麗焰火,都異口同聲地讚歎不已。 村民們大部分都趕去參加祭禮,家中無人留守。無留守的村莊闃然無聲,只有燈籠在閃著亮光。杉本家的人們,從架在流經村莊的小河上的石橋走了過去。白天裡在河面上浮游、夜間關進籠裡的鵝群,被這一意外的人流的雜沓聲驚動了,不禁叫喚起來。彌吉說,這叫喚有點像夜啼郎的哭聲。大家不由地聯想到夏雄和她的邋遢的母親,覺著有點滑稽可笑。

悅子望著身穿惟一的好衣服箭翎狀花紋和服的美代,她警惕著自己的眼睛會不會無意識地流露出兇惡的神色。這種警惕,並不是顧忌杉本家的人,而是警惕著接受這種視線的美代會嗅到自己的妒忌。她想像著要是讓這樣一個迷迷糊糊的農村姑娘察覺出自己的妒忌,即使僅僅是想像,也就足以撕碎自己的自尊心了。今晚不知美代是臉色不佳,還是她身穿秩父絲綢箭翎狀花紋和服的緣故,不能說她一點也不美。 “這個社會也變得靠不住噦!”悅子尋思,“至少在我的童年時代,女傭除了穿條紋布衣以外,是不准許穿和服的。美代身為傭人,競穿上這身鮮豔的箭翎狀花紋和服,這是破壞常規、攪亂社會秩序的嘛!母親已故,倘使她尚健在,對這樣無法無天的女人,當時就會打發她回老家的。”

不論從下往上還是從上往下看,階級意識這種東西,都可能成為妒忌的代替物。悅子對待三郎不一定從未抱過這種陳舊的階級意識,這是顯而易見的。 悅子身穿農村不常見的帶散菊花圖案的和服,罩上一件定做的稍短些的香雲紗短外褂,抹上了一點珍藏的香水,隱隱地透出一股芳香。這種香水,與農村的村祭是很不相稱的,顯然是為三郎而塗抹的。不了解此情的彌吉,只顧將香水噴霧器對準她低著頭的脖頸噴灑。那些似有若無的肌膚色的汗毛,沾上了細微的一滴滴香水,閃耀著珍珠色的光,簡直其美無比。悅子的肌膚本來就細膩潤澤,這任憑彌吉佔有的奢侈部分,與那沾滿泥土、骨骼粗大的手肌似的實質部分,簡直是矛盾的形態。儘管如此,這兩部分卻無所畏懼地聯繫在一起。不久,那雙沾滿泥土的手。將漫無邊界地、任意地連續伸向她那芳香的胸脯。在彌吉看來,或許製造這種人工的矛盾,才能把自己引進“真正佔有了她”這樣一種心情上的平靜吧。

一行人從大米配給所的拐角處拐進了小巷裡,突然嗅到乙炔燈散發的異臭,這才看見被乙炔照亮了的夜攤的熱鬧景象。有糖果鋪、有風車檔,他們把風車柄插在稻草捆上叫賣。賣花紙傘貼鄰的攤舖,在出售已過季節的焰火、紙牌和氣球。每逢祭祀季節,這些小商小販就用便宜的價錢。從大阪的粗點心鋪採購賣剩的商品。他們肩挎帶背帶的洋鐵桶,在阪急梅田站內走來走去,逢人便搭訕,探詢今天在哪個站下車可以遇上祭祀集會?有的人看見岡町站著的八幡宮院內早已被競爭對手佔去了地利,就向第二候補地——村社院內奔來。他們本來是抱著能賺一筆的過大奢望,如今半失望,覺得再搶先也無濟於事,便邁著懶洋洋的步伐,三五成群地沿著原野上的路來了。也許是這個緣故,這兒的攤販多半是老頭和老太婆。

孩子們圍成圈子觀看著玩具汽車,劃著橢圓形在奔跑。杉本家的人逐攤逐檔地窺視了一遍,他們為給不給夏雄買一輛五十元的玩具汽車而掀起了一場議論。 “太貴,太貴了。倒不如在悅子上大阪的時候,托她買呢,這樣會便宜些。再說。這些攤檔出售的物品,淨是今天買來明天壞的。” 彌吉大聲嚷著,下了這個結論。玩具攤的老頭滾圓那雙可怕的大眼睛瞪著彌吉。彌吉也瞪了他一眼。決勝負的結果。是彌吉獲勝了。玩具攤的老頭只好死了心,又以孩子為對象吆喝起來了。離開了老頭之後,彌吉像孩子般地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之中。他穿過一個牌坊,登上了石階。 事實上,米殿的物價比大阪高。只有在不得已的時候,才在米殿購物。試舉一例,比如人糞肥料,據說“大阪的人糞肥價錢好”,冬季裡有時一車是二千元。有些農民用牛車從大阪買來,彌吉硬著頭皮把它買了下來。大阪的人糞肥比這一帶的質量高,效力大。

大家一登上石階,就感到像潮水般的轟鳴聲劈頭傾襲而來。石階上空的夜空四處飛濺著火星子。叫喊聲中夾雜著竹子的爆裂聲,強烈地搏擊著耳鼓。透過古杉的樹梢上,可以望及淒涼地映現出躍動著的篝火火焰。 “從這兒登上去,不知是不是可以走到村社正殿?”謙輔這樣說道。 於是,一行人便從石階的半途上,取曲折的小徑,迂迴地繞蝨前殿的後頭。眾人來到前殿的時候,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最明顯的不是彌吉,而是美代。美代用粗大的手掌,不安似地搓擦著自己蒼白的雙頰。 前殿的前面,宛如艦橋般的情形,船頭正駛向焰火和叫喚的轟鳴的漩渦之中。無法進入漩渦的婦女和兒童就站在這裡鳥瞰著前院的紛擾。石階和石階欄杆在這紛擾中。好容易地護衛著他們。但是,他們不言語是有道理的。因為火的影子和遮掩著火影而過的人影,不斷地從這裡的人們的臉上、他們扶著欄杆的手上、石階上,很不穩定地疾馳而過。

有時,篝火的火勢甚烈,火焰擺弄著如在踢著大氣似的姿態。 於是,看熱鬧的婦女和兒童的臉上——杉本家的人們也加入人群之中——通過鮮明的反映和渲染,活像繫著掛在房檐的風鈴上的舊佈條,正面接受著夕照餘輝。染成了深紅色。有時,影子又活像跳躍起來,不斷地升,舔盡了這瞬間的光輝。於是,板著面孔、一聲不吭的黑魃魃的人流,都停止在石階上了。 “簡直如瘋似狂啊!三郎也在裡面哪。”謙輔眺望著眼下亂作一團的人群,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他瞧了瞧旁邊,看見悅子的短外褂腋下有點綻線,悅子自己卻沒有察覺。今晚的悅子怎麼競這般嬌媚,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了。 “喲,悅子,你的短外褂綻線啦。” 說不該說的事。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這時,碰巧又掀起了一陣新的叫喊聲,無用的忠告沒有傳到悅子的耳朵裡。看上去她那副映照在篝火中的悲劇式的側臉,比平時稍許嚴肅,稍許莊重,又稍許有點冷酷無情。 前院的人流不斷瘋狂地湧向三方面的牌坊,亂作一團。乍看似乎毫無秩序的這種動向,竟被一頭獅子頭所控制著。咬牙切齒的獅子,抖動著綠布製的鬃毛,恍如破浪前進似地馳騁。舞獅子的人很快就渾身汗淋淋,只好由三名身著夏季單和服的年輕人輪流替換著。獅子後面,追隨著上百的年輕人。他們一個個高舉白紙燈籠在追趕著,不時地把獅子團團圍住。燈籠連同身體互相碰撞,亂作一團。不久,獅了像發怒逞狂似的,甩開眾人,衝另一處牌坊跑去。 它後面又有上百的年輕人尾隨而來。依然亮著火的燈籠稀少了,多半都破了,有的只剩下一根把柄,手持者卻沒有察覺而仍在高高地舉著。並且,不斷地聲嘶力竭地呼喚著。前院正中央佇立著矮竹,在竹子下焚火,火勢蔓延到矮竹邊上,發出爆竹的響聲。被火包圍著的竹子一倒下來,人們又豎起新的矮竹。從火勢來看,設在庭院四個角落上的篝火,比起這瘋狂般的焚火更為平穩。

平素與冒險無緣的村民們成群結隊不知厭倦地追趕著去觀看那些不顧落在身上的火星子、追隨獅子擠來擠去的年輕人那近乎衝動的過激的行動。這些群眾,在乍看似是平靜的內部,卻始終洋溢著一種帶粘附力的波動。他們的相互擁擠,險些把最前排的遊客向前推倒在亂作一團的年輕人中間。那些手拿團扇的年長管理人,插入了這兩個集團之間,兼管著防止年輕人的煽動和整理遊客的交通,他們把嗓子都喊啞了。 站在前殿的石階上觀看這場面的全貌,只覺得彷彿有一巨大的、微暗的、處處閃爍磷光的蛇體,在篝火的周圍痛苦地翻滾著。 悅子把視線投向眾多白紙燈籠互相猛烈碰撞的那一帶地方。在她的意識裡,彌吉、謙輔夫婦和美代早已不存在了。這叫喚的本體,這瘋狂的本體,這可怕的激越的運動的本體……悅子的直觀由於模糊不清、酩酊恍惚而飛躍起來,其本體就是三郎。她認為理應是三郎。她覺得這狂飛亂舞著的生命力的無益的浪費,似乎如光輝的閃爍,她的意識就置在這危險的混沌之上,簡直像置在砂鍋上的冰塊溶化了。悅子覺得自己的臉,偶爾被焚火或篝火的火焰無情地照亮了。這使她突然想起為了將丈夫的靈柩抬出去而開了門,並從這敞開的門投射進來了十一月的陽光,猛烈得像山崩一樣。

千惠子看破悅子的目光是在尋找三郎。但是,不用說她連想也沒想過悅子所尋找的是比這更高的東西。她用天生的親切口吻這樣說道:“啊!多有趣啊!咱們也擠到裡面去看看好嗎?光站在這兒,怎麼能體會到農村粗獷的祭祀氛圍呢?” 妻子以目示意,謙輔體察到妻子這番話的內涵。反正彌吉是無法跟上來的,這種建議倘能對彌吉進行小小的報復。則是一舉兩得啊。 “對吧,鼓起勇氣去看看嘛。悅子也不去嗎?你還年輕嘛。” 彌吉裝出一副常見的陰沉的面孔。這是一副以細膩的表情的變化來左右別人的、男子漢充滿自信的陰沉面孔。過去,他憑藉這張陰沉的臉,甚至能夠讓董事提出試探性的辭呈。然而,悅了不瞧彌吉這張臉一眼,便立即做出反應說:“嗯,我陪你去。” “爸爸呢?”千惠子說。 彌吉沒有回答,卻將那張陰沉的臉轉向美代,意在讓美代接受應該同主人一起留在這裡。 “我這兒等著……盡量快點回來。”他沒有望悅子一眼,就這麼說道。 悅子和謙輔夫婦手拉著手下了台階。他們就像手牽著手鑽人大海裡一樣,擠進了吵吵嚷嚷的人群。這些遊客,比在台階上望見的,顯得更加無拘無束地流動著。穿過聚集著的一張張張開嘴巴微微發呆的、有氣無力的面孔的人流,向前走去,並不十分費事。 燃燒著的竹子爽朗的炸裂聲,傳到了悅子的耳邊。此時此刻,也許任何不悅的音響傳到了她的耳邊,都會變得爽朗吧。她的柔軟的耳朵本來尋求的只是能震裂鼓膜的危險聲,而對於這區區小事已無法動彈了。如今,它卻反而一味傾聽蘊藏在自己內心的感情的同一旋律。 獅子頭突然露出金色的牙齒,從人們的頭上波浪式地扭動著,轉移到另一個牌坊那邊去了。剎時引起一片混亂,人潮分左右流動。令人眼花繚亂的一群人,從悅子的眼前通過。這群人是在焰火映照下的半裸的年輕人。有的頭髮蓬亂,有的將裹在腦門上的白頭巾的結子挪到後腦勺,他們異口同聲地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捲起了一陣蒸發似的熱風,從悅子的身邊飄逸而過。這一瞬間,只見粟色的半裸軀體忽然在互相撞擊,結實的肌肉與肌肉互相碰撞,發出了沉重聲,被汗水濡濕的皮膚與皮膚相貼又分離的明朗的吱吱聲,充滿在周圍的空氣中。在黑暗中互相糾纏著的他們的赤腳,恍如無數別的生物在蠕動,實是令人生畏。難道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知道自己的腳是哪雙腳嗎? “不知三郎在哪兒呢?打著赤腳,誰是誰都分辨不出來啦!”謙輔說。他為了不致於被沖散,把手搭在妻子和弟妹的肩上,他的手動輒就從悅子滑溜的肩膀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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