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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愛的飢渴 三岛由纪夫 3023 2018-03-21
然而,彌吉對這種說法非常淡漠,不予理睬。他焦灼萬分。彌吉所以在謙輔夫婦的面前提出了這二者擇一的辦法,其內心的打算是:試探一下悅子。這是相當切實的希求,是籌劃周全的詢問。如果悅子袒護三郎,就只好容忍他們結婚,或者相反。如果她在眾人前有所顧忌而違心譴責三郎,就只好同意把三郎攆出去。如果彌吉過去的部下看到他玩弄這種謙虛的詭計的場面,恐怕也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吧。 彌吉的妒忌確是貧乏。要是壯年時代,他看見別的男人奪走妻子的心,是會用粗野的一記耳光,讓其從妄念中醒悟過來的。死去的妻子幸好是個只顧將彌吉施以上流社會式的教育來作為可愛的妄念的女人。她並沒有生起那樣的機靈的妄念。現在,彌古老矣。這是從內部帶來的老,猶如從內部被白蟻蛀食的雕鳥標本那樣老……。 。

儘管彌吉直感到悅子悄悄地愛著三郎,可他不能訴諸比上述辦法更強硬的手段。 悅子看到這老人的眼睛裡閃爍著的妒忌,是那樣的無力,那樣的貧乏,便產生了一種對誰都自豪的心情,不斷地感受到自己的妒忌的能力,自己內心貯藏著的取之不盡的“痛苦的能力”。 悅子直言了。痛痛快快地直言了。 “總之要見見三郎查詢真實的情況。我覺得這樣比老爸直接談會好些。” 一種危險把彌吉和悅子放在同盟關係上。這種同盟的關係的基礎不像世界上一般的同盟國是基於利益,而是基於妒忌。 此後,四人無拘束地閒聊到晌午。回到房間進餐的彌吉,差使悅子將約莫二合。的上等茅栗送到謙輔的房間裡。 悅子準備午飯時,打破了一隻小碟子,還微微燙傷了手指。

只要是軟和的菜餚,不論什麼彌吉都說好吃;而堅硬的東西,不論什麼他都說不好吃。他欣賞悅子的烹調,不是在於味道,而是在於柔軟。 雨天裡,簷廊邊的木板門關上了。悅子下廚房燒菜。為了保溫。 她沒有將美代煮好的飯盛在飯桶裡,就原樣放在鍋裡。美代燒好飯後,不在廚房裡了。紅火炭已經燃盡。悅子從千惠子那裡要來了火種。移到炭爐裡,在這當兒,她的中指被火燙傷了。 這種疼痛,使悅子感到煩躁。不知怎的,假使她叫喚。她總覺得聞聲而來的絕不可能是三郎,而是匆匆跑來的彌吉,從敞開衣襟的和服下擺露出難看的皺巴巴的茶色小腿,並且大概會問聲“怎麼啦”吧。三郎是決不會來的……如若悅子突然發出瘋狂般的笑聲。 聞聲而來的,恐怕還是彌吉吧。他定會狐疑地將眼睛瞇成三角形,而不會同她一起笑,自己只顧努力探求她笑的意義……他已經不是能跟女人齊聲開懷大笑的年齡了……而且他是她——還決不能說她是個老嫗——的惟一的迴聲,惟一的反響。

在十六七平方米的廚房的土間裡,一部分地方被流進來的雨水弄成淤水窪,水窪中怠惰地描劃出玻璃門的灰色光線的反射光線。 悅子一直站在濕漉漉的木屐上,一邊用舌尖舔著燙傷的中指,一邊呆呆地凝望著這些反射光線,腦子裡裝滿了雨聲……儘管如此,所謂日常生活運營是十分滑稽的。她的手彷彿能鬆開活動了。她將鍋坐在火上,注入水,加進糖,再放人切成圓片的甘藷今天午餐的菜譜就是煮甘藷糖水,用黃油炒從岡町買來的肉末和蘑菇,還有山藥泥這些菜餚都是悅子在恍惚之中充滿熱情地做出來的。 這時候,她活像下廚的女傭無休止地徘徊在夢想裡。 她想:痛苦尚未開始。是怎麼回事?痛苦真的尚未開始。因為痛苦會凍僵我的心臟,顫抖我的手,捆住我的腳……我就這樣做菜。算是怎麼回事暱?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暱? ……冷靜的判斷,射中靶心的判斷,情理兼有的判斷,所有這些判斷,還有許許多多,不,一直到未來,我彷佛也可以做到的……美代妊娠,我的痛苦理應到頭了。還會欠什麼呢?難道還必須付出更可怕的代價才能完成嗎?

……我首先聽從我的冷靜的判斷吧。對我來說,看三郎已經不是我的喜悅,而是我的痛苦了。但是,不看三郎,我就無法活下去。 三郎不能離開這裡。正因為如此,就必須讓他結婚。同我?這是多麼錯亂啊。同美代?同那農村姑娘?同那滿身爛西紅柿味兒、滿身尿臭味的笨姑娘?是!這樣一來,我的痛苦就會到頭。我的痛苦就會成為完整的東西,就會成為沒有餘韻的東西……這樣一來,我多半就會釋下重負吧。短暫的、虛假的安心也會到來的。把它拽住吧。相信這種虛偽…… 悅子聽見窗框上的白臉山雀的啁啾嗚囀。她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望著小鳥在整理它那被打濕了的翅膀的姿態。小鳥又白又薄的眼臉似的東西,使它那兩隻烏黑閃光的小眸似隱若現。喉嚨處少許劈裂的羽毛在不停地動,就從這兒流洩出了這種令人煩躁的鳴囀,悅子看見自己的視野盡頭,有個明亮的龐然大物。天空下著毛毛細雨。庭院盡頭的栗樹林子明亮起來,就好像在黑暗的寺院裡打開了金光閃閃的神龕一樣。

下午,雨過天晴。 悅子跟隨彌吉來到了庭園。薔薇的支棍被雨水沖走,他們把倒下的薔薇扶正了。有的薔薇把頭伸進泡著生草的混濁的雨水里,花瓣彷彿經過一番痛苦掙扎之後似地散落在水面上。 悅子將其中一株扶正,然後用發繩繫在立著的支棍上。幸虧沒有折斷。她的指頭觸感到濡濕了的花瓣的重量,這重量裡存在彌吉的自豪。悅子入神地望著這漂亮的鮮紅花瓣,手指觸摸這花瓣時有著清爽的感觸。 操持這種作業的彌吉卻無言,無表情,像是慪氣似的。他腳登長統膠鞋,身穿軍褲,彎下腰來,把一株株薔薇扶起來了。帶著這種沉默、幾乎無表情的神色從事的勞動,是血液裡沒有喪失農民氣質的人的勞動。這個時候的彌吉,也是悅子所喜歡的。 赶巧三郎從悅子跟前的石子小路經過,他招呼說:“我沒有註意,對不起。我剛才做了些準備工作,讓我來做吧。”

“行了,已經都弄好了。”彌吉說,他沒瞧三郎一眼。 只見三郎那遮掩在麥秸大草帽下的淺黑色的圓臉,向悅子微笑著。破舊的麥秸帽沿斜斜地耷拉下來,夕陽在他的額頭上畫出明亮的斑點。他笑時嘴邊露出了成排潔白的牙齒。悅子看見這恍如被雨水沖刷過的新鮮的雪白。好像甦醒過來,站立起來了。 “來得正好。我有話跟你說,請跟我一起到那邊去。” 過去悅子在彌吉面前從未曾用這樣開朗的語調對三郎說話,即使是無需避忌彌吉的光明正大的話。如今這些話擺脫了羈絆,甚至讓聽者也能領會到是帶有露骨的引誘。悅子全然不顧隨之而來的殘酷的任務,她以半陶醉的心情,說出了剛才自己所說的深深喜歡的話。所以她的聲調裡飄逸著一股不期而然的、難以壓抑的甘美。

三郎困惑地望瞭望彌吉。悅子已經推著他的胳膊肘,催促他向通過杉本家門口的方向走下去。 “你打算站著把話說完嗎?” 後面傳來了彌吉半驚訝的招呼聲。 “是啊。”悅子說。 悅子急中生智,她這下意識的一招,使彌吉失去了竊聽她同三郎談話的機會。 “你剛才想到哪兒?” 悅子首先詢問的,就是這種無意義的事。 “是,正想去寄封信。” “寄什麼信。讓我看看。” 三郎老老實實地把手中握著的捲成圓筒的明信片遞給悅子,讓悅子看了。這是給家鄉友人的信。字跡非常幼稚,只寫了四五行。 簡單敘述了近況:昨日這裡過祭祀節。我也是一名青年人,出去鬧騰了一陣子。 今日實在太累了。不過。不管怎麼說。鬧騰一陣還是痛快的、愉快的。

悅子縮了縮肩膀,搖晃著似地笑了起來。 “是封簡單的信嘛。” 悅予說著把信交還了三郎。三郎聽她這麼說,顯得有點不服氣。 沿著石板小路的楓林,把雨後的水滴和夕照的水珠灑滿在鋪石上。一些樹已經披上了紅裝,下面的滿是紅葉的枝椏在風中微微地搖曳。他們來到了石階處,剛才被楓樹梢佔據了的天空豁然開闊,可以望及了。此刻兩人才發現蒼穹佈滿了濃雲。 這種無可言喻的愉悅,這種無以倫比的沉默的豐饒,給悅子帶來了不安的心緒。為了了結自己的痛苦,自己把許可的僅有的閒暇全都花在享樂上,這是會遭人懷疑的。難道自己不是準備這樣漫無邊際地繼續閒聊下去嗎?難道自己不是準備不把關鍵的棘手的話題談出來而了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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