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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羅馬·教會·公元1261年

時光裡的歐洲 郝景芳 11712 2018-03-21
在整個歐洲的旅行中,如果要選出一個最迷戀的城市,那一定是羅馬無疑。小時候聽過太多關於巴黎、米蘭、維也納的浪漫傳說,無限神往,長大後真的去了,最喜歡的卻不是它們中的任何一個,而是相比而言最陳舊的羅馬。 羅馬是絢爛的頂點。這個城市不時尚,也不發達,相比其他國際大都市,它的公共設施和居民樓都相對破舊,坐著公車出城的時候,還可以看見殘破的小商店。但這都無關緊要,它仍然是絢爛的頂點。走在羅馬,你甚至不會特別注意到那些現代設施,因為你隨時能見到已成為傳世經典的藝術,它們隨隨便便暴露在街頭,宛如稀鬆平常的裝飾,姿態之隨意讓人感動,數量之多讓人應接不暇。簡單的一座教堂就經過大家設計,簡單的一座水池就是大師之作。這樣的資源,世界上再無另一個城市可以匹敵。

這個羅馬不是我們曾經走訪的古羅馬,而是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另一座城市。古羅馬讓人感受到令人佩服的宏大的一切,但是沒有這座羅馬給人的驚嘆的感覺。 這座羅馬是宗教羅馬。不信教的人也可以為之折服。 羅馬在地理上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半,正如它在歷史中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段。 古羅馬在城市的東南部,跨越歷史的前一千年;宗教羅馬在城市的西北部,涵蓋歷史的後一千年。無論從樣貌還是氣質,你都絕不會混淆這兩個羅馬。 古羅馬是政治之都。你可以看到的所有遺跡,每一處都展示著國度的強盛和力量。每座廣場都意味著政治辯論,每座凱旋門都意味著戰鬥與征服,每座輸水大橋都意味著浩大工程,技術上的領先,工程上的能力,政治上的絕對統治。鬥獸場是陽剛和勇武的象徵,元老院是權威的象徵,神廟的厚重的牆壁和穹頂給人堅不可摧之感,與強大力量相輔相成。

然而宗教羅馬與此不同。它更精緻,也更多樣。你會感到這裡是中心,但不會特別感受到統治的味道。你會不斷被天才和優美抓住目光。任意轉過一個街角,都有可能與大師之作不期而遇。任意進入一座美術館,都發現藝術史上最著名的某幅傑出作品。坐在廣場休息,眼前是各種栩栩如生的雕塑。偶爾路過一個小教堂,突然看到一幅名畫,你也許會驚得指著牆壁問:難道這是,而周圍人會習以為常地點點頭:是啊,沒錯,就是那幅畫。那個時候,除了折服沒有別的可說。 這座羅馬與古羅馬帝國時期的羅馬相似,又不同。相似之處在於它們都曾是世界中心,是傑出人物會聚朝聖之所,不同之處在於,宗教羅馬從來未曾將它的勢力統一成一個國度。古羅馬城是首都,是帝國的首都;宗教羅馬也是首都,卻不屬於任何帝國。它只是天主教會的首都,儘管權力範圍覆蓋天下,但它的領地始終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從中世紀的教皇國,到二戰後的梵蒂岡。

梵蒂岡是羅馬的城中城,它很小,只有0.44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最小的主權國家。它的覆蓋範圍只包括聖彼得大教堂和梵蒂岡藝術館等等幾座建築,步行即可穿越。它四面都與羅馬接壤,在地理上沒有任何阻隔,沒有國境線和哨卡,你甚至看不出它的邊界,進入它的領地不需要任何特別的簽證。它缺少國家的很多職能,也缺少一般意義上的國家領土,它的權力結構更不同於一般國家政府——臣民的結構。所有這一切都完全不同於傳統意義上的國家,而它的地位完全不被國家所規定。它是宗教核心,教會核心,世界藝術的巔峰所在。它的範圍很小,但它容納的藝術傑作遠超過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國家。 它不是帝國之都,它是藝術之都。 在這個藝術之都的生命裡,至少有幾個人的名字永遠不會消失。

一座城市總是有它自己的靈魂。它的靈魂由它其中生活著和生活過的人的靈魂組成,它塑造著他們,他們也塑造著它。這些人來了又去,消失在塵埃里,然而他們的靈魂卻作為它的靈魂的一部分,永遠縈繞在透明的空氣裡。 羅馬的空氣縈繞著藝術家的靈魂。這座城市自古就不乏人頭攢動,街巷常擠得水洩不通,然而它卻有一種透明的力量超越人群。在它永恆的喧囂擁擠和人來人往中,在遊客、商販和朝聖者組成的隊伍中,你卻不覺得吵鬧,能感覺到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傳的寧靜,似乎一個人坐在空曠之處,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一種靜默在頭頂俯瞰。 這是凝結在空氣中的面孔給人的安寧。那些大理石中的面容動感,然而他們定格在時間的一瞬,笑容和悲苦都靜靜凝結,留下屬於靜默和永恆的瞬間。他們的靜默構成城市的靜默,即使遊人再多,羅馬仍然是寂靜的城市。

羅馬是貝尼尼的城市。這個優雅的天才在城市的每個角落留下雕塑。貝尼尼生活在17世紀,他很小就被稱為神童,長大後受教皇的聘請,成為當紅的建築師和雕塑家。他年輕、優雅、才華橫溢、舉止自律,他接受了一連串改造城市的任務,在羅馬的各個角落刻上自己的烙印。他裝飾過教堂,設計過廣場,給城市的噴泉加上雕塑。他的作品生動、飽滿、姿態鮮活,總能抓住瞬間的動感。他雕塑的人物面容充滿情緒,身體的肉感有如真實。他有一種魔力,讓大理石呈現出奇妙的肌膚的彈性和布的柔軟飄逸。 在羅馬的許多角落我們見到貝尼尼。在聖阿格尼斯教堂前的廣場上,能見到四河噴泉,四位河神代表四條大河,強壯而動感的河神後仰,舉手擋住天空,表情驚愕。在維多利亞聖母堂,能見到著名的雕塑《聖特雷莎的狂喜》,虔誠的修女露出沉醉的迷狂,沉醉於對上帝的虔誠,而丘比特的金光帶來上帝的愛。在波各賽美術館中可以見到《阿波羅與達芙妮》,阿波羅輕輕觸碰達芙妮,達芙妮在那一瞬間變成月桂樹,達芙妮手指化為樹葉,面容驚恐,人物似乎要向天飛去,像要超越大理石的重量。還有《強奪珀爾塞福涅》,冥王的手指陷入珀爾塞福涅的腰和腿,按壓之處有如柔軟,簡直讓石頭有了血肉的光澤。

貝尼尼一生的對手巴洛米尼同樣也是天才,他和貝尼尼雖然相互不睦,卻在一生的競爭中相互促成了對方的天才。他們共同創造了巴洛克時代的羅馬,正是他們使羅馬成為羅馬。巴洛米尼設計了潔淨、樸素的白色聖卡羅教堂,線條弧度優美,幾何感十足,貝尼尼設計了華麗典雅的金色聖安德魯教堂,著色濃密,佈滿戲劇化的雕塑,令人眼花繚亂。四河噴泉中用手遮眼的河神正對著巴洛米尼設計的教堂,有人說這意味著貝尼尼對巴洛米尼的嘲諷,這是天才對天才的戲謔,他們的競爭留下了最美的城市。 羅馬是卡拉瓦喬的城市。與貝尼尼的風度翩翩不同,卡拉瓦喬是天才的另一個極端。他突然出現在羅馬,一邊工作一邊執劍浪跡,他出沒在酒館、妓女、賭徒中間,因誹謗而被人逮捕,被教皇庇護之後,再一次因為與人鬥毆殺人而被通緝。他一路逃亡,在通緝中繪畫,在被追殺中死去。他去世的時候仍然年輕。他只畫了十多年,卻影響了整個巴洛克時代,影響藝術史。卡拉瓦喬是光與影的大師,他筆下的場景總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中,大面積黑暗讓人陷入驚恐與沈思,光線焦點揭示出畫的主題,讓人震動又驚訝,充滿對比的張力。在卡拉瓦喬之後,無數畫家試圖效仿他的風格,以至於整個17世紀的意大利繪畫都能見到大面積黑暗與戲劇化的光源。

在弗朗切斯聖路吉教堂,能見到卡拉瓦喬的兩幅著名的作品。其一是《馬太的召喚》:在平凡破落的酒館中,老人、孩子、戴羽毛帽子的騎士圍著桌子坐著,耶穌隱在暗中,英俊的面孔被帽子遮擋出陰影,但目光凝注,馬太用手指著自己,一臉驚奇,似乎在問,是我嗎,金色的陽光從天而降,伴隨著耶穌的手指:你,就是你了。另外一幅傑作是《馬太的受難》,他將這幅畫畫得戲劇化十足,如同街角的一次殘酷的暴力襲擊,不同於以往宗教作品的神聖,卻充滿了驚心動魄的力量,驚愕的面孔在黑暗中圍繞,馬太倒在地上,光線中心和視線焦點卻落在犯下罪行的刺客身上,讓虔誠者驚駭。在聖奧古斯丁教堂有他的名畫《朝聖者的聖母》,畫面極具真實感,貧窮、衣衫襤褸的朝聖者和鄰家少女般的聖母拉下了宗教畫的高不可攀。同樣的作品還有《聖母瑪利亞的死亡》,平常的農舍房間,倒下的紅衣女人,世俗而有重量的肉體,遠不像傳統聖母畫那樣縹緲,但更打動人的情感。除此之外,還有在波各賽美術館保存著《手持歌利亞的大衛》,畫面中包含著驚心動魄的一幕:畫家自己的頭顱被割下。他將自己繪入畫中,但不是少年英雄大衛,而是被殺死的巨人歌利亞。那鮮血和喊叫的面孔,那掙扎的靈魂,穿過畫布,直達人的心底。卡拉瓦喬希望用這樣的方式為自己贖罪。

羅馬更是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的城市。這兩個人類歷史上天才中的天才,文藝復興英雄,都在梵蒂岡留下他們一生的巔峰之作。 1506年,米開朗琪羅受教皇朱利安二世委託,繪製西斯廷小教堂天頂壁畫,為了這項任務,米開朗琪羅發明了高架,仰頭畫了四年,頸椎受損,肌體受到極大痛苦,才留下最後無法匹敵的壯麗磅礴。舊約神話依次排列,從創世到洪水,當上帝為亞當賦予靈魂,那一刻指尖相對,成為永恆的寓言。巨大的先知排在兩側,外側是古猶太祭司,內側是希臘女先知,比人類形體更巨大,目睹著人類的神話上演,在伊甸園墮落,在洪荒中救贖。小教堂後牆是最後的審判,繪於1535~1541年,強健的基督在末日大水的中央,成為光暈,千百人環繞四周,形成圓形構圖,一個方向上升,一個方向墜落,無數栩栩如生的面孔,有驚懼、憤怒、痛苦、喜悅,龐然複雜而層次豐富。西斯廷小教堂是一生無論如何要看一次的地方,毫無保留的美和宏大,什麼樣的照片都無法傳達現場令人震動的感覺。

拉斐爾則為梵蒂岡貢獻了最經典的壁畫。在傳世經典《雅典學園》中,拉斐爾將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放在透視的焦點,視線的中心。哲學家各自按照才華展示自己,每個人性格都在臉上。台階下左側坐著畢達哥拉斯,右側坐著歐幾里得,都在埋頭計算。第歐根尼慵懶地躺在台階上,赫拉克利特則孤單地低頭沉思——哲學的意境盡在顏色裡。 《雅典學園》是拉斐爾為梵蒂岡教皇宮繪製的四幅主題壁畫之一,除此之外,還有為神學而畫的《聖體的辯論》和為詩歌而畫的《帕爾拿索斯》以及為法學而畫的《德,善與法》。這幾幅畫無不典雅而優美,儘管人物眾多,卻不顯得擁擠龐雜,畫面井然有序,人物優雅,構圖層次清楚,有著精確和諧的幾何美感。在另一個房間中的壁畫卻顯出與此靜美截然不同的動感,《被逐出神殿的赫利奧多羅斯》描繪了借基督神力將侵略者逐出耶路撒冷的故事,《波爾宮火災》畫出了在大火中逃亡而掙扎的人們,生命的力量在悲哀中和大火一起燃燒。這幾個房間被稱為拉斐爾室,凝聚了拉斐爾多年辛勤的努力。

拉斐爾最美的傑作也收藏於梵蒂岡美術館。 《基督升天》——拉斐爾晚期的完美之作。畫面色彩的純淨飽滿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濃郁,卻又清透,光影縱深,像雨過天晴的空氣,沁人心脾。畫面中,人物表情豐富,前景的群眾在暗處,層次清楚,有人懷疑,有人不屑,抹大拉的馬利亞用手指著一個患病的小孩,與反對者辯論。背景中基督在天空裡,聖彼得和聖約翰在兩旁,被震驚的使徒倒在地上。天空色彩空靈,和前景形成鮮明對比,奪人眼目,戲劇性的對比帶來向上的超脫。透徹而美,一幅值得久久流連和凝視的畫作。 最後,無論如何不能錯過最重要的勝景——聖彼得大教堂。 聖彼得大教堂是世界第一大教堂,最壯觀的教堂。梵蒂岡的建築、繪畫、雕塑之美匯於一身,點燃了幾個世紀的信仰。教堂前廣場由貝尼尼設計,兩道環形走廊由教堂伸出,圍繞著中央的方尖碑,像一把鑰匙,又像兩隻手臂,擁抱來自世界的信徒,環廊頂端是140尊形態各異的聖徒雕塑,逼真如有靈魂。整個廣場的設計晚於教堂主體,貝尼尼恰當地選擇了分寸,既不喧賓奪主,又足夠大器恢弘。教堂本身是文藝復興之後的新古典主義風格,古羅馬穹頂的複興,希臘立柱的莊嚴,都得到了現代最飽滿的闡釋。教堂內部極壯觀,巨大得無法盡攬的空間尺度,肅穆的大理石結構,十字形構造,十字交叉的中心是聖彼得墓穴,墓穴覆蓋著貝尼尼的傑作青銅華蓋。讓人呼吸停滯的是教堂龐大的穹頂,仰頭望不見細節,二十餘米的直徑,完美的球拱,穹頂構成羅馬全城的製高點。穹頂壁畫盤旋上升,彷彿一直升入天國。穹頂由布拉曼特起始,拉斐爾接手,米開朗琪羅主持,最後直到17世紀的馬泰爾才完成,歷時一百餘年,在人類建築史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聖彼得大教堂中,能見到米開朗琪羅哀傷而美麗的雕塑《聖殤》,聖母馬利亞年輕的面孔美麗溫柔,懷抱著死去的耶穌,臉上呈現出含蓄卻無限深沉的悲傷。這是如此成熟完美的傑作,以至於當時的羅馬評論界幾乎沒有人相信這是年輕的米開朗琪羅所作,米開朗琪羅一氣之下趁夜在雕塑的衣襟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那年他23歲,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簽名。教堂中還有無數栩栩如生的雕塑和繪畫,48座講壇,390座雕塑,790根立柱,豐富和瑰麗到了奢侈的程度,貝尼尼雕塑的教皇塑像,拉斐爾繪製的壁畫,其中任何一件拿出去到普通教堂,都是值得大肆宣揚的寶貝。看得久了,人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很多時候觀賞藝術作品,我們總希望懂行的人能給講解其中的涵義,講解風格、流派、歷史背景、表現手法和歷史地位,甚至包括畫家的思想、哲學含義、政治主張。似乎不知道這些,就不懂得欣賞一件作品。這讓我們時常羞赧於談論,生怕出錯。然而在這裡,一切都不一樣,你不必懂得任何藝術理論就可以欣賞那些美,因為它們是如此直接,如此平白,如此震撼,直達人心,不需要任何佶屈聱牙的解釋。你在那裡,美就在那裡。 參觀聖彼得教堂那一天,我胃疼難忍,身體輕微顫抖,這讓四周的一切呈現出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身體的震顫和眼睛裡的壯觀交融在一起,讓世界升入天空。 羅馬,一個讓你的眼睛不能歇息的地方。 聖彼得大教堂建於彼得下葬的地方。 彼得是耶穌最重要的門徒,耶穌曾問彼得他是誰,彼得回答說是上帝之子。耶穌於是說彼得是教會的基石,交給他天堂的鑰匙。羅馬教廷就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 彼得曾擔任羅馬主教,在這個過程中,被羅馬處死,頭朝下腳朝上地釘死在十字架上,埋葬在羅馬郊外,後世朝聖者將這個地方變為宗教集會之地。兩百餘年之後,康斯坦丁皇帝為了紀念他的殉難,在傳說中他下葬的地方建起了紀念堂,這就是聖彼得大教堂的前身。整整1900年,沒有人真的發現聖彼得的遺骨,直到1939年,在清理地下墓穴的過程中,教士們發現了一具缺少腳掌的屍骨,經科學鑑定,確實屬於公元1世紀。 在彼得死去的地方,同樣建立起來的還有教廷。教皇作為彼得衣缽的後繼者,接過彼得留下的鑰匙——天國的鑰匙。羅馬教會因此成為凌駕於所有其他教會之上的統治機構,羅馬也從此成為一千餘年的宗教中心。 早在羅馬帝國覆滅之前,基督教的力量就已經進入羅馬城。耶穌的最重要追隨者保羅和彼得一樣,在羅馬傳教。保羅和彼得都死於羅馬,他們一個人發展異族加入基督教,成為基督教傳播的關鍵人物,另一個受耶穌親自授權,成為基督教的基石。在後世宗教藝術中,我們總能看到保羅和彼得站在耶穌兩側,一個人執劍,一個人執鑰匙。他們是最關鍵的兩個人,是他們奠定了羅馬的地位。 羅馬帝國覆滅之後,帝國的力量轉移到東方,一方面是位於今天土耳其的拜占庭帝國,另一方面是包含今天德國、奧地利周邊的神聖羅馬帝國,兩大帝國都將自己當作古羅馬帝國合法的繼承者。羅馬本身失去政治力量,只有教廷卻作為純粹的宗教中心留存下來。 這種留存對文明來說是重要的。中世紀的世界與現在大有不同。至少有500年,從公元500年到公元1000年,文明在一種近乎消逝的荒漠狀態中。那時文字消失,科學消失,藝術家消失,國王甚至不會讀寫。哲學家的學園不在了,歷史學家也不在了。世俗世界的一切似乎都處於空白中,對希臘羅馬的高度一無所知。在這樣的環境中,只有教會保留著舊日文化。教會保持著寫作的傳統,教育一代代進行,修道院中的語法和修辭學記住西塞羅和維吉爾,雖然幾何、天文和音樂課程消失,但教堂藝術成為了這段時間僅存的藝術。中世紀的格局亦是分散的,那時沒有德國、法國、意大利這樣的領土之分,只有“天下”而沒有“國家”。世界是凌亂的,國王林立,諸侯分封,戰爭在任意一方和另外一方之間進行,沒有國界主權,沒有國籍。一盤散沙中,唯有羅馬還能算得上文明的焦點。 最初幾個世紀的羅馬教廷只有精神意義上的統治力量,並沒有實質性的政治力量。直到丕平——我們曾經見過的矮個子法國宮相——獻給教皇一片土地,教皇才有了自己的力量。作為交換,丕平的篡位得到教皇的認可。公元800年,教皇為丕平的兒子查理曼大帝加冕。這是一個開創性的時刻,不僅對於查理曼是新的帝國,對教皇也意味著新的帝國。從此教皇有權力為國王加冕——換句話說,教皇凌駕於國王之上。 教皇國的時代由此開始。從10世紀起,強力教皇就抓住一切時機擴大自己的影響。教皇對英王的婚姻發表意見,對法王的繼承表達觀點,更與統治德意志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競爭。教皇總是想將自己置於國王之上,而國王當然不想。教皇與國王的鬥爭從未停止,總有強硬的國王想脫離教會控制,也總有強硬的教皇不斷加強自己的地位。 教皇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鬥爭是鬥爭的主線。神聖羅馬帝國由日耳曼民族的多個王國組成,這些國王與教皇一起選舉帝國皇帝。這是貌合神離的權力鬥爭,看似合作,其實競爭,結果常是兩敗俱傷,但教皇國的地位在斗爭中建立起來。 11世紀,格里高利七世與神聖羅馬帝國的亨利四世纏鬥,格里高利開除亨利四世的教籍,將其廢黜,逼迫亨利在雪地裡跪拜謝罪,而亨利回到王座之後立即回頭攻打羅馬。格里高利宣布了教皇的許多絕對權威,使許多小國臣服於腳下。烏爾班二世繼承格里高利,他發動了針對穆斯林、奪回耶路撒冷的戰役——十字軍東征,將整個歐洲捲入世界大戰。 12世紀持續上升,到了13世紀,英諾森三世時期,教皇的統治達到了鼎盛。英諾森三世使用狐狸一般的手腕,左右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選舉,讓奧拓四世受其壓制,又奪取了意大利的許多土壤,制裁了英王約翰,使其向自身納貢。這一時期的教廷很有能力,教皇們野心勃勃,又冷酷無情。格里高利九世對腓特烈二世加以絕罰,又開創宗教裁判所。腓特烈二世轉而在西西里大敗教皇的軍隊,恢復自己的地位。然而新上任的英諾森四世卻毫不留情,不僅重新宣布了之前撤銷的絕罰,而且拉攏勢力反對腓特烈,並在戰役中擊敗皇帝。四年後,腓特烈突然去世,霍恩斯陶芬家族中斷,神聖羅馬帝國出現長達19年的空位期。 1254年到1273年,帝國沒有皇帝,遊戲暫停了,如同棄權的選手留下發呆的勝者。 1261年,我們來到空位的中央。在這短暫的縫隙中,我們見到教皇權力的頂峰,也見到頂峰之後裂隙的陰影。這是教皇國最鼎盛的時候,也是鼎盛的終結。 在權力的高峰時期,教皇的觸角可以延伸到各個方面,他們有權力任命各地樞機主教,也可以監管所有主教,再由主教監管所有教士。他們能影響國王任命,更可以決定對國王的開除教籍,從而罷免。他們能挑起戰爭,建立聯盟,加入其中一派,決定戰爭走向。他們能向天主教世界的所有地區徵稅,積累巨大財富。 這一切在14世紀不可避免地下滑。克萊門特五世統治時期,教廷經歷了巨大的衰落。教皇被法國國王挾持到阿維尼翁,從此法國選舉了新教皇,宣佈為正統,羅馬儘管重選教皇,與法國對峙,但並不能贏得所有人的認可。英國是法國敵人,因此支持羅馬,蘇格蘭是英國敵人,因此支持法國。有很長一段時間,出現兩地各立教皇、各自為政的大分裂。這是教廷受到羞辱的時期,重新的複興要等到15世紀——藝術復興的世紀。 對羅馬教廷,有時人們會有疑惑。在後世的書裡,教皇常常以腐敗、偽善、貪婪、擅權的形像出現,他們做了很多不擇手段、壓制異端的事情,宗教改革家正是以此進行改革的號召。在遙遠的我們看來,幾乎不能理解中世紀怎麼會屈從在這樣的教會之下。 但這只是故事的一面。故事永遠有另一面,教皇中的很多實際上是以仁慈、飽學的形像出現,他們救濟窮人,資助科學,是藝術最大的支持。他們自身研修神學,教皇國的創立者格里高利一世就被封為神學四聖人之一,其他三人是我們在米蘭提到過的安布羅斯、杰羅姆和奧古斯丁。貝尼尼由教皇聘請,卡拉瓦喬受教皇庇護,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由教皇出資。可以說,教皇一方面野心擴張,另一方面又將這擴張轉化為絢爛的成果,這是不爭的事實。沒有羅馬教廷的無上地位,就沒有今天羅馬的燦爛。後世的新教的改革講究樸素的風格:樸素的建築、樸素的儀式、樸素的理論,這更容易貼近人心,但是新教的國度再也沒有宗教羅馬式的瑰麗。 事物的陰陽在歷史長河中成為風景。 1261年,一個相對寂靜的多事之秋。這一年,羅馬換了新的教皇。同時,有一個學者靜悄悄地進入羅馬。他受烏爾班四世的邀請,前來講學。他發表了一些演說,很快就離去了。沒有人意識到他的傑出。 這個人叫做托馬斯·阿奎那。他是一個學者,在巴黎讀神學,後來在巴黎和意大利一些地方做過神學教授和修道院院長。從生平事蹟看,他是很普通的一位學者,遊歷講學,潛心著書。但從幾個方面講,他絕不是一個平庸的學者,而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一方面,他是中世紀神學哲學集大成者,著作成為天主教主流的聖典,14世紀被教會封聖,與神學四位聖者比肩。另一方面,他又是文藝復興的引路人,他是亞里士多德的重新發現人,他討論的理性問題將古希臘哲學重新揭示給世人,從而引申出文藝復興之後的啟蒙。 這是一個承前啟後的時代。一個時代要結束了,另一個時代要開始。 十字軍東征是長達兩百年的漫長戰役,西方入侵東方,基督教世界與伊斯蘭教世界爭奪聖城耶路撒冷。這過程中有英勇壯烈,也有滑稽可笑,最後的結果是西方世界自身的收穫:東方世界中保留的希臘羅馬經典著作,在隱沒無聞長達10個世紀之後,終於又被帶回了西方。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歐幾里得的著作經由幾個世紀阿拉伯文的保存,最終翻譯成拉丁文,帶給中世紀的學者極大的震撼。 阿奎那是後世的先驅。他提倡理性,認為人可以用理性觀察世界、思考世界,從而理解上帝。這和中世紀前期人們通過冥想、苦修、沉迷和儀式的方式大相徑庭,阿奎那觀察世界,建立命題,邏輯推導,理性解釋。這為後人的突破奠定基礎。 阿奎那重新闡釋了亞里士多德。他的先人奧古斯丁曾經將新柏拉圖主義引入神學,而他則將亞里士多德的宇宙觀納入了基督教的框架。他提出過最著名的五種證明上帝存在的方式,每一種都是亞里士多德哲學觀念的某種延伸,亞里士多德提出所有運動都有推動,所有變化都有原因,阿奎那便將最終的推動、最終的原因賦予上帝,他延續了中世紀獨有的思維方式:一切事物中最高、最好、最完美的事物存在,它即上帝,因而上帝存在。與亞里士多德解釋宇宙的思路不同,阿奎那像其他神學思想家一樣,關心的是創造問題,他試圖解釋的不僅是這個世界如何存在,而且是這個世界為何存在。 這些思想到了我們手中,仍然有它獨特的啟發意義。不在於結論,而在於其中的問題。中世紀的哲學常常受人嘲笑,認為那時學者思考的問題都只是針尖上能站幾個天使的問題,然而我們常常忽略了一些根本問題。事實上,中世紀的哲學家思考了很多相當困難的問題,比如宇宙起源、靈魂的由來、意識與存在、秩序問題,這些問題正是後世困擾著哲學與科學、因而推動知識大發展的問題。即使我們現代人否定了中世紀的答案,也不能說我們已經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基督教的聖人有許多有獨特的個性,傳說中,與阿奎那幾乎同時代的阿西西的聖方濟各與鳥兒對話,使鳥兒環繞在他身邊,受他的聲音吸引,他向鳥兒傳教,它們都不飛走。在畫中,聖方濟各總是在一片花草和鳥兒的陪伴中。認識這些聖徒的標誌是有趣的。在看畫的時候,這讓我們能認出畫中的人物。聖塞巴斯蒂安是羅馬早期的人,被亂箭射死,畫中身上佈滿箭的就是他。圣杰羅姆的書案上總是有一顆骷髏頭,與長著翅膀的牛相伴的是聖路加,聖約翰的標誌是鷹,聖馬可是獅子。聖司提反被石頭砸死,因而畫中總是出現石頭。聖洛倫佐死於烤肉架上,在畫中也總是重複被炙烤。聖凱瑟琳被一隻輪子絞死,因此畫面中總是出現殘破的輪子。當然,還有與劍相伴的聖保羅、手執鑰匙的聖彼得。 宗教畫中的聖徒以他們赴死的姿態和沈思冥想的虔誠感動著後人,在教堂大殿裡,震人心魄。這是基督教傳播和保存的重要方式,沒有這些藝術,感召的力量會大打折扣。基督教在受難和施難方面都有豐富的歷史,他們受到鎮壓,聖徒赴死,但在中世紀亦曾鎮壓異端,將人處死。這充滿血腥的歷史既有聖潔亦有罪惡,在面對那些將血肉永遠留在眼前的畫時,一切有關於苦難與迫害的問題都被提上人的心頭。 歷史的腳步走到13世紀,走到中世紀的頂峰。這是神與人共同的世界。時代隆隆作響的腳步已經在遠處隱隱可聞。 經過兩個世紀的低沉,教會在15世紀開始復興,新的聖彼得大教堂就是在16世紀初由教皇朱里奧二世出資建築,為了紀念羅馬教廷重新回到羅馬。而與此同時,另外一種聲音從宗教世界破繭而出,由輕微到聚集,再到震撼世界響徹雲霄,那就是——文藝復興。 羅馬-梵蒂岡 中世紀 1.梵蒂岡博物館和畫廊:梵蒂岡是一個獨立的國度,教皇千年積累的藝術傑作都收藏在其中。古希臘羅馬館中,有最著名的雕塑《阿波羅》和《拉奧孔》,在三間“拉斐爾室”中有《雅典學園》和《耶路撒冷的洗劫》等壁畫,畫廊裡有拉斐爾的《佛利格諾的聖母》和《基督升天》等名畫,而這僅僅是全部精品中少數最出名的,精品數不勝數。 2.聖彼得大教堂:如果歐洲只能選出一個景點,我個人的推薦是聖彼得大教堂。廣場、廊柱、穹頂、建築設計、雕塑和壁畫,每一件都是名家名作,都可以在藝術史上寫下重重一筆。進教堂的服裝檢查非常嚴格,短褲和無袖上衣不得進入。 3.西斯廷禮拜堂:位於梵蒂岡內,米開朗琪羅按照《舊約》繪製的天頂和《最後的審判》,四周有波提切利和吉蘭達約等名家壁畫。 4.弗朗切斯聖路吉教堂:卡拉瓦喬壁畫《馬修的召喚》;聖奧古斯丁教堂:卡拉瓦喬壁畫《朝聖者的聖母》。 5.聖阿格尼斯教堂:波洛米尼設計的曲線優美的正面;廣場上有四河噴泉,貝尼尼設計。 6.維多利亞聖母教堂:聖蘇珊娜大街,貝尼尼的雕塑《聖特蕾莎的狂喜》;聖方濟各教堂:貝尼尼雕塑《祝福的路易莎》;巴貝里尼廣場:貝尼尼特萊頓噴泉。 7.波各賽美術館:羅馬最重要的藝術館,存有貝尼尼、拉斐爾、卡拉瓦喬重要作品。 《中世紀哲學精神》 [法]吉爾松(1884~1978) 沈青松譯 自文藝復興以來,反擊神學哲學的書籍遠比澄清和辯護的書籍多。中世紀的哲學往往被納入神學領域,普通教材談到哲人,常常從柏拉圖跳到啟蒙運動,對中間過程一帶而過。 然而中世紀哲學自有其深意所在。 《中世紀哲學精神》想要澄清的就是這一點。這是一本難得的耐心之作,從每一個環節,試圖還原中世紀哲學家思考的方式和其中有道理的地方。 中世紀哲學家比我們想像的更理性,他們如此重視思索自我和意義,從自我深入,尋找天主的存在,將萬事萬物放入意義的框架,這種深入和自省都是我們現代人深深匱乏的。 “假如我們當代人不再像萊布尼茲那樣毫不猶豫地引用《天主之城》和《福音》,並不是因為他們已經逃脫了兩者的影響。 “天主教哲學家所自問者,是在他透過信仰相信為真理的命題中,是否有一些也可以由理性來認識為真理?” 《阿奎那政治著作選》 [意]托馬斯·阿奎那(1225~1274) 馬清槐譯 托馬斯·阿奎那開創了後世稱作的托馬斯主義。他是中世紀與現代的分野,從阿奎那開始,對亞里士多德的重新解讀和對理性的重視開啟了現代思想的蓬勃。正是阿奎那強調對自然的觀察——在他之前,受到奧古斯丁影響,人們更重視內心的體悟——以理解神的光輝,才使得在他之後,自然萬物重新回到哲學的聚光燈下。 阿奎那在政治上最著名的貢獻就是對自然法的論述。他的理論框架自洽、符合邏輯,在宗教的時代背景中也顯得合理。他由神的存有推導出人世間應有的政治模式,他相信“人是政治的動物”這一亞里士多德命題,並將其成功地納入神的框架。他和孟子在論述善政與暴政時有諸多相像,但出發點和論述過程都有許多不同。 “上帝對於創造物的合理領導,就像宇宙的君王那樣具有法律的性質……這種法律我們稱之為永恆法。 “理性的動物在某種程度上分享神的智慧,並由此產主一種自然的傾向以從事適當的行動和目的。這種理性動物之參與永恆法,就叫做自然法。 “在推理時,我們從天然懂得的不言自明的原理出發,達到各種科學的結論,這類結論不是固有的,是運用推理的功夫得出的;同樣地,人類的推理也必須從自然法的箴規出發,達到其他比較特殊的安排。這種靠推理的力量得出的特殊的安排就叫做人法。” 《發現教堂的藝術》 [英]理查·泰勒(1967~) 李毓昭譯 對於一次歐洲的旅行,這本書是非常有幫助的旅行助手,很可惜在我們出發之前並沒有讀過。這本書並沒有很深的教義或美學哲學,而是非常清楚明白地講了教堂各種藝術元素中蘊含的意義。歐洲的教堂是最美的景點,理解這些元素,對欣賞教堂意義非常。 作者分教堂陳設、神學概念、聖經故事、動植物和符號幾大方面介紹了教堂的方方面面,其中蘊含的豐富的意象足夠寫出很多本不同的。最重要的部分是聖經故事和聖徒,關於如何辨認一個故事和一個人物,以及這個人物的象徵和器物,在欣賞宗教繪畫的時候,這是必要又必要的基礎知識。作者並沒有加入對基督教的宣傳或貶損,只是講述含義,言簡意賅,清晰雋永。 “有時候語言是一種造成困擾的媒介,象徵和圖像可以在超越智識的範疇中派上用場。 “十字架是基督教最重要的象徵,雖然它在教堂裡的意義很複雜。依照繪製或呈現的方式,十字架能使人想到犧牲和死亡,或者愛與希望。 “沒錯,許多教堂都在向我們展現其歷史的切面。是的,教堂往往是精雕細琢的美的藝術品,但教堂的精髓還是在於其精神力量。沒有精神力量,教堂就會變成空蕩蕩的房子。僅僅稱讚教堂的美和歷史,就好像只是在稱讚莫奈作品的畫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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