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普學習 別鬧了,費曼先生

第22章 第四部堂堂大教授-1

我不相信,如果不教書我還能過得下去。原因是,這樣就算我一點東西都想不出來時,我還能跟自己說:“至少我還活著,至少我還在做一些事情,有些貢獻。”——這是一種心理作用。 20世紀40年代,我待在普林斯頓的期間,親眼看到高等研究院內那些卓越心靈的下場。他們都具備了聰明絕頂的頭腦,因此特別被選中,來到坐落在森林旁邊的漂亮房子裡,整天悠哉游哉地閒坐——不用教書,沒有任何約束或負擔。但等過了一段日子,他們想不出什麼新東西來,每個人心裡一定開始感到內疚或沮喪,更加擔心提不出新想法。可是一切還是如舊,仍然沒有靈感。 會發生這種情況,完全是因為那裡缺乏真正的活動和挑戰:他們沒有跟做實驗的學者接觸,也不必思索如何回答學生提出的問題,什麼都沒有!

在任何思考過程中,當一切進行順利、靈感源源不絕時,教書確實是一種妨礙,十分討厭。但有更多的時候是腦袋空空的,如果既想不出什麼、又沒做什麼,那真會教人瘋狂!你甚至不能說:“我在教書呀!” 而且,在課堂上時,你可以思考一些已經很清楚的基本東西。這些知識是很有趣、令人愉快的,重溫一遍又何妨?另一方面,有沒有更好的介紹方式?有什麼相關的新問題?你能不能賦予這些舊知識新生命?基本的東西思考起來並不難;而如果你沒想出什麼新東西來,沒關係,以前想過的已足以應付講課之用了。但如果你真的有什麼新想法,能從新角度看事物,你會覺得很愉快。 學生問的問題,有時也能提供新的研究方向。他們經常提出一些我曾經思考過、但暫時放棄、卻都是些意義很深遠的問題,重新想想這些問題,看看能否有所突破,也很有意思。學生未必理解我想回答的方向,或者是我想思考的層次;但他們問我這個問題,卻往往提醒了我相關的問題。單單靠自己,是不容易獲得這種啟示的。

因此對我來說,教書以及學生,使我的生命繼續發光發亮,我也永遠不會接受任何人替我安排一切——快快樂樂的不必教書。永遠不會! 但有一次我接到這樣的邀請。 二次大戰期間,當我還在羅沙拉摩斯時,貝特替我爭取到康奈爾大學的工作,年薪3700美元。當時另外還有機構提出更高薪資,但因為我喜歡貝特,於是我決定到康奈爾,而不考慮錢的問題。貝特非常關心我,當他發現別人提出更高薪水,他就主動跟康奈爾談,把我的年薪提高到4000美元。我那時還未開始上班呢! 康奈爾通知我,我要教的是數學物理;同時告訴我,應該在11月6日到校——確實日期記不清楚了, 日期定在年底好像有點奇怪,我從羅沙拉摩斯坐火車到綺色佳(Ithaca),途中有一大部分時間都在寫曼哈頓計劃的報告。我還記得火車到了紐約水牛城之後,我才開始計劃講課內容。

你必須明白在羅沙拉摩斯的壓力:每個人都盡快地工作,很努力、很拼命地工作,而每件事總是在最後一分鐘才完成。因此,在開講之前的一兩天,我才在火車上開始準備課程,已經是習慣成自然的事了。 對我來說,教授數學物理是最理想不過了。在戰爭期間,把數學應用到物理上,正是我的工作重心。我很清楚哪些方法真的很有用。哪些沒用。在那樣拼命工作、花了4年在應用數學技巧上之後,我真的是經驗豐富了。我列出了各個數學項目以及處理方式。到今天,我還保留著當時在火車上做的筆記。 到了綺色佳,我走下火車,像平常一樣把笨重的皮箱扛在肩上。有個傢伙喊:“要搭出租車嗎,先生?” 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坐出租車,我那時候年輕、沒錢,又喜歡我行我素。但我又想:“我現在當教授啦,必須要有點尊嚴才行。”於是把行李放下來提在手上,說:“好呀。”

“去哪裡?” “旅館。” “哪一家旅館?” “隨便哪家旅館。” “你有預定房間嗎?” “沒有。” “現在房間不好找呢。” “我們就一家家地去找,你在旅館門口等我。” 我試了“綺色佳旅館”,沒空房間。我們跑到“出外人旅館”,還是沒有。我跟司機說:“這樣在城裡開來開去是不行的,那樣得花太多錢了,我步行好了。”我把行李留在出外人旅館,便四處亂逛找房間。 我碰到另一個亂逛找房間的人。原來周圍的旅館真的都沒希望了。沒多久我們逛到某個山坡上,慢慢發現已經走到大學校園附近了。 我們看到一幢好像宿舍的房子,窗戶敞開、裡面有些雙層床。這時已經是晚上了,於是我們進去詢問能不能睡在那裡,他說:“來吧,就在這裡睡吧!”

我覺得那樣不太好,跟偷竊好像沒兩樣。如果他們回來發現我們睡在他們的床上,會惹上麻煩的。於是我們離開那房子,繼續走了一段路,看到街燈下有一大堆落葉。 當時已是深秋,葉子大概是從草坪上掃到這裡來的。我說: “嘿!我們可以躺在葉堆上睡呀!”我試了試,感覺軟軟的。我厭倦了那樣逛來逛去,在落葉上睡覺簡直是十全十美!但我又害怕會因此惹上麻煩。早在羅沙拉摩斯時大家都取笑我——我又打鼓,又怎麼的——說康奈爾不知道請來的是什麼樣子的教授,還說我一定會做些傻事而大大出名了;因此我得莊重點,最後很不情願地放棄在那堆樹葉上睡覺的念頭。 我們又再遊蕩了一會,看到一座很大、看起來很重要的建築物。走到裡面,發現走廊上放了兩張沙發。與我同行的人說:“我要在這裡睡!”隨即倒在沙發上。

我實在不想惹麻煩,終於在地下室找到一個清潔工,問他到底可不可以在沙發上睡。他說:“當然可以。”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餐之後,趕忙打聽什麼時候開始上課。我跑進物理系辦公室問:“什麼時候開始上課?我缺課了嗎?” 裡面的人說:“你什麼都不用擔心,8天后才開始上課。” 我震驚極了!然後我的第一句話是:“那麼你們為什麼叫我一個星期前就跑來?” “我以為你會喜歡早一點來熟悉環境,找地方安定下來等開學。” 我從羅沙拉摩斯回到文明世界,卻完全搞不清楚情況! 吉布斯(Gibbs) 教授叫我到學生中心去解決住的問題。那地方很大,很多學生在那裡轉來轉去。我走到一張放了“住宿”牌子的大桌子前說:“我剛到這裡,我要找個房子。”

那傢伙說:“朋友,綺色佳的房子難找得很呢。事實上,信不信由你,昨天晚上有個教授還不得不在這裡的沙發上睡!”我周圍一看,原來是同一個地方!我轉過身來說:“我就是那個教授了,而教授我呢,不想這樣再來一遍。” 在康奈爾的前幾年很有趣,有時甚至很滑稽。到學校之後沒幾天,吉布斯教授跑到我的辦公室,告訴我說通常到了學期末我們不收新生,但如果申請者非常、非常優秀的話,我們會收他。然後他遞給我一份申請書,要我評估。 他回來時問:“怎麼樣?有什麼想法沒有。” “我覺得他是第一流的,我覺得我們應該收他。能找到這樣的學生是我們的運氣。” “是的,但你有沒有看到他的照片?” “那有什麼關係?”我大叫起來。

“沒有啦,先生!很高興聽到你那樣說。我只是想試看看我們的新教授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已。” 吉布斯很欣賞我那樣跟他直來直往,而不想:“他是系主任,我是新來的,說話最好小心點。”我腦筋沒動那麼快、想到那麼多;我的反應很直接,想到就說。 還有個傢伙跑到我的辦公室,要跟我談哲學。我不大記得他說過些什麼了,他們想找我參加一個教授聯誼會——這可是個反猶太的團體,他們認為納粹並不那麼壞。他努力解釋猶太人做這、做那……。真是一派胡言!我等他把話說完,然後跟他說:“你曉不曉得你犯了個大毛病了: 我就是生長在猶太家庭裡的。 ”他出去了,從此我卻對康奈爾大學人文科系的某些教授失去了敬意。 這時候,我太太已去世,一切得重新開始,我希望能結交一些異性。而當時社交舞會很流行,康奈爾也不例外,特別是針對大一新生及舊生而設的舞會。

我還記得我參加的第一個舞會。在羅沙拉摩斯期間,我已經有三四年沒跳過舞了,甚至沒什麼社交。因此,我在這個舞會中賣力地跳。我想我跳得不錯,從舞伴的愉快神情中,不難看得出來。 我一邊跳舞、一邊跟舞伴閒聊,她會問問我的事情,我也反問幾句。但當我想跟跳過舞的女孩子再跳一次時,我得到處找她。 “你要不要再跳?” “不,對不起,我得透透氣。”或者“哦,我要到化妝室去。”——都是藉口,連續兩三個女生都如此!我怎麼了?我的舞藝太差了嗎?我的人格低劣嗎? 我又找另一個女孩跳舞,大家重複同樣的寒喧:“你是大學部的,還是研究所的學生?”很多學生看來年紀頗大,因為他們當過幾年兵。 “不,我是教授。”

“呃?你教些什麼?” “理論物理。” “你大概還研究過原子彈呢!” “是呀,戰時我都待在羅沙拉摩斯。” 她說:“你真是個該死的騙子!”就走開了。 那讓我鬆了一大口氣。什麼都清楚了,我跟每個女孩子說那單純、愚蠢的實話,卻一直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很明顯,從頭到尾我都表現得很有禮貌、自然又大方,有問必答的,一切都很美好;然後突然“呼!”的一聲,什麼都不靈了,一個個女孩都離我遠遠的,直到這個女孩說我是騙子之前,我真的是一頭霧水。 之後我便迴避所有問題,效果便迥然不同了: “你是個新生嗎?” “噢,才不呢。” “研究生?” “不。” “你是乾什麼的?” “我不要說。” “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我不想說……”——她們就一直跟我談下去! 結果那天晚上我帶了兩個女生到家裡,其中一個告訴我,其實我用不著為了只是個大一新生而尷尬,有很多跟我一樣年紀的也才剛開始念大學,這真的沒什麼關係。她們是大二生,都盡力發揮母愛,努力地給我心理建設;但我不願看到這許多歪曲及誤會;於是讓她們知道我的教授身份。她們很生氣,覺得被愚弄了,在康奈爾當年輕教授的那些日子裡,我確實碰過不少麻煩。 總之,我開始講授數學物理課,也還開了一門電磁學,計劃做些研究。戰前當我在修博士學位時,我發明了一種新方法,用路徑積分來做量子力學,還有一大堆題目想研究。 但那時候,除了準備課程之外,我經常跑到圖書館去,讀《天方夜譚》,偷看身邊的女孩;而到了做研究時,我便無法專心工作。我覺得有點累,提不起興趣,我無法做研究了!這種狀況好像持續了好幾年。記得有一次我在思考伽瑪射線的問題,寫了一兩行便寫不下去了。我深深覺得,由於戰爭以及其他事情——太太的去世等——我已經油盡燈枯了。 現在,我卻看得比較清楚了。首先,年輕人往往無法意識到準備一堂精彩的課要花多少時間,特別是第一次教書的時候;更不用說還要實際進教室上課、出考題、想想考題是否合理等等。我的課教得很好,每堂課都花了很多心血,但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很重的工作!於是我就坐在那裡讀《天方夜譚》,覺得自己油盡燈枯,不斷地自憐自艾。 這段期間,有不少大學或工業界邀我跳槽,薪水比我當時的高。但每次發生這種事情時,我就會更加沮喪。我跟自己說:“他們給我這麼多好機會,但他們完全不知道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哪裡能接受這些聘約呢?他們會期望我有所建樹,但我什麼鬼也建樹不了!我什麼也想不出來……” 最後,信箱裡出現一封來自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信,他們邀請我到那裡。愛因斯坦、馮諾曼……那些卓越的人物!他們寫信給我,邀我到那里當教授!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教授呢。不知怎麼的,他們知道我對高等研究院的感受: 像太注重理論啦、缺乏真正的活動及挑戰等等。他們在信內寫道:“我們充分了解你在實驗和教學方面都有相當的興趣,因此我們特別安排了一份教職,如果你願意的話,一半時間在普林斯頓大學,一半在高等研究院。” 高等研究院!特別安排!職位甚至比愛因斯坦的還要好!太理想、太完美了;也太荒謬了! 這是真的很荒謬。其他的邀約令我情緒低落,但只到某個限度。他們只不過期望我會有所建樹。但這項邀請是那麼的荒謬,這是我永遠不可能做到的地步,完全離了譜。 其他人不過弄錯了,但這是天大的荒謬!我一邊刮鬍子,邊想邊笑。 然後我想:“他們把你想得那樣神奇,你卻覺得無法做到名副其實,但你沒有責任要滿足他們的期望啊!” 這是個極為高明的想法:你完全沒有責任要做到其他人覺得你應該做到的地步。我沒有責任要符合他們的期望,這是他們的錯,可不是我失敗了。 高等研究院以為我是那麼優秀,並不是我的失敗;很明顯,這是個錯誤。而就在我想到他們可能看錯了的那一刻起,我也意識到這個道理可以應用到其他地方,包括我身處的大學。我就是我,如果他們預期我有那麼優秀,而因此付我薪水,那麼他們該自認倒楣了。 就在那一天,奇蹟出現了。也許是剛巧聽到我跟人討論這些感受,或者是真的對我了解甚深,總之,當時在康奈爾實驗室當主管的威爾遜把我找去,很嚴肅地跟我說: “費曼,你教書教得很好;你很不錯,我們覺得很滿意。 當我們聘請一位教授時,我們會負起所有風險,如果不夠好,也沒話好說了。但你不應該擔心你在做些什麼以及沒在做些什麼。 ”當時他說的更加精彩,總之這番話把我從罪惡感中解放出來了。 接著我又有一個想法:目前我有點厭煩物理,但從前我很能夠享受物理的樂趣。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從前我都在跟它玩遊戲。從前我隨興之所至——我不會憂慮這究竟對核子物理的發展是否重要,只會想這是否有趣,好不好玩。還在念高中時,看到水龍頭流出來的水流逐漸變少,我很好奇能不能研究出它的曲線,而我發現那並不難。事實上,我根本沒必要去研究它,它對科學發展也無關重要,何況那問題早有人研究過了。但對我來說毫無分別:我還是會發明些什麼,為了覺得好玩而做物理。 這就是我的新人生觀。好吧,我筋疲力盡,我永遠不會有多麼偉大的成就。而目前在大學這份教職很不錯,我頗能自得其樂。那麼就像讀《天方夜譚》一樣,讓我來玩玩“物理遊戲”。什麼時候想玩就什麼時候玩,不再擔心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就在那個星期內某天,我坐在餐廳裡,旁邊有些人在玩耍,把一個餐碟丟到空中。碟子冉冉升起時,我注意到它邊飛邊擺動,邊緣上的紅色康奈爾校徽也轉來轉去,而且校徽運動的速度比碟子轉動的快。 我反正閒著,於是著手計算碟子的運動。結果發現當角度很小時,校徽轉動的速度是擺動速度的兩倍,剛巧是2比1,而這是從一個很複雜的方程式推算出來的。我想: “有沒有更基本的方法來處理這現象,例如從力或動力的角度來了解為什麼剛好是2比1?” 我記不得過程細節了,但最後我計算出碟子上各質點的運動,以及所有加速運動怎麼相互平衡,使得速度比剛好是2比1。 我跑去跟貝特說:“嘿!我發現了些很有趣的現象,當餐碟這樣轉時……是2比1,原因是……”我告訴他加速運動等等。 他說:“費曼,那很有趣,但那有什麼重要?你為什麼要研究它?” “哈!”我說:“那沒什麼重要,我只是覺得好玩而已。”他的反應絲毫沒有使我洩氣,我已經下定決心,我要享受物理,隨興之所至。 我繼續推算出盤子轉動的方程式。隨後我思索電子軌道在相對論發生作用的情況中會如何運動,接著是電動力學裡的狄拉克方程式,再接下來是量子電動力學。我還來不及細想究竟怎麼回事(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就在“玩”——事實上是工作——以前我很喜愛、但因為到羅沙拉摩斯而中斷研究的題目,以及許多老舊、但美妙的現象。 一切是那麼毫不費力,這些題目玩起來是那麼容易,就好像打開瓶蓋一樣,所有東西都毫無阻塞地流出來。我差點產生抵抗之心了!我做的毫無意義,可是結果呢,卻恰好相反:後來我獲頒諾貝爾獎的原因——費曼圖以及其他的研究——全都來自那天我把時光“浪費”在一個轉動的餐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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