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大戰結束以後,軍方千方百計地想徵召大家充當駐德國的軍隊。之前,他們容許某些人可因體格以外的理由延緩服役(我因參與原子彈的製造而得以延緩服役),但現在他們政策大改,每個人都得接受體檢了。
那一年的暑假,我在紐約州商納塔迪市(Schenectady)的奇異(General Electric)公司跟貝特工作,記得我還要坐蠻久的車——好像要到阿本尼(Albany)去接受體檢。
到了兵役處,他們要我填一大堆表格,然後到各個檢查站接受檢查。第1站檢查視力,第2站檢查聽力,另外一處替你抽血等等。
最後來到第13號檢查站:心理檢驗。我一邊在一張長板凳上坐下,一邊看看他們在做些什麼。那裡有3張桌子,各有一名心理醫師坐在桌後面,而“被告”就坐在醫師對面回答問題,身上只穿著內褲。
那時候有很多以心理醫師為題材的電影,例如《意亂情迷》(Spellbound)就是個好例子。電影中有個原本很會彈鋼琴的女孩子,雙手忽然扭曲,姿勢很奇怪,她的家人便找了個心理醫師來。於是你看到心理醫師陪著她一起到樓上的房間,房門在他們身後關上;而在樓下,她的家人則議論紛紛,不知會發生什麼事,然後她出現了,雙手仍然維持著那奇怪的姿勢,很戲劇化地從樓上走下來,在鋼琴前面坐下,把手伸到鍵盤上。突然——叮迪度叮迪度叮叮叮——她又可以彈琴了!老實說,我沒法忍受這些廢話,我認定這些心理醫師都在騙人,我絕不要跟他們打交道。而這就是快要輪到我接受檢查時的心態。
我坐在桌前,心理醫師開始翻閱我填的表格。 “哈羅!
狄克! ”他用一種充滿歡樂的聲音說,“你在哪里工作? ”
我想:“他以為他是誰呀?憑什麼叫我的暱名?”我冷冰冰地回答:“商納塔迪。”
“你替誰工作呢,狄克?”他說,再次展現笑容。
“奇異公司。”
“你喜不喜歡你的工作,狄克?”他又說,臉上還是掛著笑容。
“普通。”我就是不要跟他打交道。
他好聲好氣地問了3個問題,第4個問題卻完全不一樣:
“你覺得別人在談論你嗎?”他的聲音低沉,十分嚴肅。
我精神來了,說:“有呀!每次我回家時,媽媽經常告訴我,她跟朋友談起我。”心理醫師並沒聽我接下去的說明,他只在表格上寫了些東西。
再一次,他用那低沉、嚴肅的聲音問:“你覺得別人盯著你看嗎?”
我正準備說沒有,他卻突然說:“比如說,你覺得坐在那邊板凳上的人,有沒有人盯著你看呢?”
還沒輪到我時,我確實注意到那里大約有12個傢伙坐在板凳上,等著給這3個醫師檢查,而他們哪有什麼東西好張望的?於是我用3去除12,也就是說,每個醫師分到4個,不過我的估計很保守,於是回答:“有呀,我猜他們之中,總有兩個人在看我們吧。”
他說:“好,那你轉過頭去看看”——但他自己卻懶得看一眼!
我轉過頭去,真的有兩個人在看我們,於是我便指著他們說:“對呀——就是他,還有那邊的傢伙都在看著我們。”
當然,我那樣轉過頭去指指點點的時候,其他人都開始看我們了,我繼續說:“現在他,那邊又有兩個——現在所有人都在看了。”他還是沒有抬起頭來看,他只忙著在我的文件上寫東西。
然後他說:“你腦袋裡出現過說話聲音嗎?”
“很少。”我正準備告訴他發生過的兩次情形,他又問:
“你會自言自語嗎?”
“會呀,有時候我在刮鬍子或想東西時候會,偶爾吧。”
他又寫下了更多的東西。
“你太太去世了——你還會跟她談話嗎?”
這個問題真的惹火我了,但我控制住自己的脾氣,說:
“有時候,當我在爬山或做什麼時,我會想她。”
他寫的更多了。然後繼續問:“你的家族裡,有沒有人進過精神療養院?”
“有呀,我有個姨媽在瘋人院裡。”
“你為什麼說是瘋人院?”他說,一副反感的樣子,“你為什麼不稱它為精神療養院?”
“我認為都一樣。”
“那麼你認為發瘋是怎麼一回事?”他憤怒地說。
“這是人類很奇怪、很特殊的一種疾病。”我老實回答。
“這不會比盲腸炎更奇怪或更特殊!”他反駁說。
“我不同意。我們比較了解盲腸炎的成因或過程,發瘋卻複雜多了,也神秘多了。”我不必重複我們辯論的細節了;重點是,我認為發瘋是生理上的一種特殊異象,他卻以為我指的是社交活動上的特殊異象。
一直到這個時候,我還是實話實說,儘管我對他不怎麼友善。可是,當他要我伸出雙手時,我再也忍不住要玩個花招了。這是排隊抽血時,一個傢伙教我的;我原本想不可能有機會玩這一招的,但反正事已至此,我就玩它一次:我伸出雙手,一隻手掌朝上,一隻朝下。
心理醫師沒有註意到。他說:“把手翻過來。”
我把手翻過來,原來朝上的朝下,朝下的現在朝上,而他還是沒有註意到;因為他從頭到尾都只細看一隻手掌,看看有沒有發抖的現象。這個把戲居然沒發生作用!
最後,問過這些問題之後,他又變得友善起來了。他輕鬆地問:“狄克,原來你有博士學位。你在哪裡唸書?”
“麻省理工和普林斯頓。你又在哪裡念的書?”
“耶魯和倫敦。你念的是什麼呢,狄克?”
“物理。你念的是什麼?”
“醫學。”
“這算是醫學嗎?”
“是呀,你以為這是什麼?過去那邊坐下,再等幾分鐘。”
我回到板凳上坐下,有個在等著的傢伙湊過來說:“天呀!你在那裡待了25分鐘!別人才5分鐘呢。”
“是呀。”
“嘿,”他說,“你想知道怎樣愚弄那些心理醫師嗎?
你只要咬你的指甲就成了,像這樣。 ”
“那你為什麼不那樣咬你的指甲?”
“噢,”他說,“我想參加軍隊呢。”
“你想愚弄那些心理醫師?”我說,“你只要把你這句話告訴他就行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把我叫到另一張桌子去見另一個心理醫師。前面那個心理醫師很年輕,看起來很純潔的樣子;可是現在這個心理醫師頭髮灰白,看來很有權威——很明顯地位較高。我覺得是要把誤會澄清的時候了,可是我也決定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要表示友善。
這個心理醫師看了我的資料,臉上堆出笑容,說:“哈羅,狄克。我看到這裡說,戰時你在羅沙拉摩斯工作過呀。”
“是的。”
“那地方以前有座男童學校,對不對?”
“對的。”
“學校裡的建築多不多?”
“只有幾幢。”
3個問題——用同一個技巧——但接下來的問題就完全不一樣了:“你說你會聽到腦袋裡有說話聲音,請你描述一下。”
“這不常發生。有時當我很專心聆聽帶有外國口音的人說話後,入睡時就會清楚聽到他的聲音。第一次是當我在麻省理工讀書時。我聽到瓦拉塔教授說:'這個,這個電場啊。'
另一次是戰時在芝加哥,泰勒教授正講解原子彈的原理時。
我對各種現像都很有興趣,因此我一直都很好奇,為什麼一方面我沒法學他們那樣講話,但另一方面卻能清楚聽到他們那些外國口音……其他人偶爾也會出現這種情形吧? ”
心理醫師把手蒙在臉上,從他的指縫間,我卻看到他在偷笑(他拒絕回答我的問題)。
接著他查問其他事情:“你說你跟你已去世的太太說話。
你都跟她說些什麼? ”
我生氣了,心想這關他什麼事,就說:“我告訴她我愛她,希望這不礙著你!”
繼續針鋒相對地爭辯一回後,他說:“你相信超正常嗎?”
我說:“我不懂什麼叫'超正常'”。
“什麼?你,一個物理博士,不懂什麼是超正常?”
“沒錯。”
“這是洛奇(Oliver Lodge)爵士和他的門徒所信奉的。”
這不算什麼提示,但我想出來了:“你是說'超自然'。”
“喜歡的話,你也可以這樣叫它。”
“好,我就那樣叫它。”
“你相信心電感應嗎?”
“不信。你呢?”
“我嘛,我對此保留虛心無偏見的態度。”
“什麼?你,一名心理醫師,保留虛心無偏見的態度?哈!”
類似的對話持續了好一陣。
問話快結束時,他問:“你覺得你的生命有多少價值?”
“64。”
“為什麼你說64?”
“生命價值能用數量的嗎?”
“不!我是說,你為什麼說'64',而不是——比如說——'73'?”
“如果我剛才說'73',你也會問我同樣問題呀!”
談話結束之前,他再問了3個問題,都是很友善的,就像先前那個心理醫師一樣。他把我的資料交給我,我就轉到下個檢查站去。
我一邊排隊,一邊翻手上的表格,看看他們寫的檢查結果。完全出於頑皮,我把表格給站在旁邊的人看,而且用一種傻裡傻氣的聲音問他:“嘿!在'心理檢驗'那一欄你得了什麼評語?嘿!你拿了個'N'。其他的我都拿'N',只有在'心理檢驗'我拿'D',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嘛?”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意思:'N'是正常(normal),“D”是有缺憾(deficient)。那個傢伙拍拍我肩膀說:
“朋友,沒關係,這是毫無意義的,不要擔心。”然後他走到屋裡另一角落,一副嚇壞的樣子:那是個瘋子!
我開始細看那兩個心理醫師寫些什麼,按他們所說情況很嚴重呢!第一個傢伙寫道:
覺得別人在談論他。
覺得有人盯著他。
出現聽覺催眠幻。
跟自己對話。
跟去世妻子對話。
姨母在精神療養院。
眼神怪異。 (我知道這是什麼回事——那是當我說:
“這算是醫學嗎?”時的眼神。 )第二個醫師很顯然較為偉大,因為他的字更潦草難懂。
他寫了些“證實有聽覺催眠幻象”一類的話。他還寫了許多好像很專業的筆記,看起來很糟糕的樣子。我想我還是得向軍方澄清所有的誤會,否則不大妙。
體檢完畢後,有個軍官負責決定我們要不要服役。比方說,如果你的聽覺有毛病,他便要決定那是否真的嚴重到影響服役。而由於他們正在拼命搜括役男,這位軍官不會隨便放過任何人,嚴格得很。排我前面那個傢伙的頸背上,有兩根骨頭突出來——好像是脊椎移位——軍官便站起來伸手去摸他後頸,以確定真假!
我盤算著這就是我澄清誤會的時機了。輪到我的時候,我把表格交出,準備說明一切;但他頭也不抬,看也沒看一眼。一看到“心理檢驗”旁邊的“D”,他便立刻伸手去拿“拒收”的印章,沒問我任何問題;他只在我的表格上蓋上“拒收”,然後擲還給我,卻還在看著他的桌子。
我走出兵役處,坐上公車回商納塔迪,途中一直想那天發生的荒唐事件,想著想著便笑出來——大聲的笑。我跟自己說:“天呀!要是他們現在看到我,他們便更加確定我是個神經病了。”回到商納塔迪,我跑去找貝特,他坐在辦公桌後,見到我便半開玩笑地問:“怎麼樣,狄克,及格了嗎?”
我拉長臉孔,慢慢地搖頭:“沒過。”
他突然害怕起來,以為體檢結果發現我有什麼嚴重的健康問題。他很關心地問:“怎麼回事,狄克?”
我用手指指著腦袋。
他說:“不會吧!”
“會呀!”
他大叫起來,“不——會——的!!”他笑得如此厲害,奇異公司的屋頂差點也被震下來了。
我跟很多人談到這個故事,大家都覺得好笑,除了少數幾個人。
回紐約時,父親、母親和妹妹都在機場接我。回家路上,我告訴他們發生的事。聽完之後,母親說:“我們該怎麼辦,邁爾?”
父親說:“別傻了,露西。這太荒謬了。”
事情好像就這樣過去了,但後來妹妹告訴我,當我不在場時,父親對母親說:“露西,當著他面時什麼也不該說的。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這時候,母親已經清醒過來了。說:“別傻了,邁爾!”
另外還有一個人不喜歡我的故事。那是在一次物理學會舉辦的餐宴上。我在麻省理工的老教授史萊特說:“嘿,費曼!給我們講講那個兵役處的故事。”
我把故事整套說了。這些物理學家——除了史萊特之外,我一個也不認識——也都從頭笑到尾。但當我說完時,有個傢伙說:“也許那個心理醫師有他的想法。”
我想也沒想便問:“請問這位先生是乾哪一行的?”
這當然是個笨問題,因為我們正在參加物理學家的專業聚會呢,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會有物理學家說出那樣的話。
他說:“呃,其實我真的不應該在這裡出現的,但我是應我兄弟的邀請而來參加這聚會。他是個物理學家,而我是個心理學家。”我居然就那樣掀開他的真面目!
慢慢地我卻擔心起來。他們會說,這個人在戰爭期間獲得延緩服役資格,因為他在造原子彈;負責兵役的委員會,一直收到信說這是個重要人物,現在他的“心理檢驗”
卻得了個“D”——原來他是個神經病!但很顯然他不是真的神經病;他只是想騙我們相信他是個神經病而已,我們要把他逮回來!
看來情況對我很不利,我必須想個辦法。幾天后我想到了。我給兵役委員會寫了封信:
各位親愛的委員先生:
由於本人目前正參與教授科學、培育英才的工作,而我們國家的福祉在一定程度上係於未來科學人才是否鼎盛;因此我認為我不應被徵召服兵役。不過,各位可能根據我的體檢報告——換句話說,由於我的精神狀況不佳——而決定我應緩役。但我覺得這份報告不應被重視,因為報告內容錯誤百出。
而我之所以會寫這封信請各位注意該錯誤,卻是由於本人實在瘋了,以致不願藉此機會投機取巧。
理查德·費曼謹上結果:“緩役,健康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