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九葉詩人-鄭敏詩選

第4章 卷四:幽香的話

九葉詩人-鄭敏詩選 郑敏 2712 2018-03-20
誰說是黑色的? 眼睛在欺騙 它們透明的軀幹循環著 春天的血液,紅色。 誰說它們光禿? 街角的老人蹣跚 它們充滿嬰兒的咿呀 藏滿綠色,秒秒在湧出 鳥兒的興奮,彈動地旋轉著頭 突然起飛,勤勞地磨著嘴喙 人們為什麼都在搖頭? 只有孩子和詩人看見這一切 當樹還沒有從冬眠中醒來。 湧上胸前的不是黃土 海潮在收回空的貝殼 終夜黑色的海 和蒼白的月亮 將夜航引向 不會到達的彼方 我在等待什麼? 還沒有鬆開手掌 放走等待: 一條魚,一隻信鴿 貪婪令我惱怒 不知道還應當換上什麼衣裳 沏上什麼茶,迎接 主人、命運、和召喚者 他的蒞臨無需多說 也許最美 總是沉默。

遺忘,意識的埋葬 她在春天走出墓穴 被劫走的波賽芬 浮出海面 重見陸地 今天,當半醒 寢室瀰漫遲暮的朦朧 她來訪 我觸到 靈魂深處的寂寞 我的鬼魂追出 她已飄然去遠 帶走那時的一切 雲、鳥、樹、花和嬉笑 那時我有的還是青澀的 靈魂和肉體 在空寂的屋裡 天花板下流動 晚霞、金色夕陽 噴出纜車和遊客 猛瞥見鏡中的人像 無數幾何形的頭部 從深海處被打撈出 還帶著古時 偶然留下的神態。 火山已經熄滅。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於沙田 當蒙耐的晚霞 � 和被它撕碎的 � 片片藍空 從狹長的西窗 進入昏暗的小屋 有什麼能隔開 我和那 被霞光淹沒的

� 無邊無涯無底的 宇宙? 昨天的小野花 又開了一朵 深鵝黃的六瓣 圍著棕黑的心 心的深陷增添 多少神秘 有什麼能隔開 我和它, 它那深陷 不願顯示的花心?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於沙田 黎明走過窗外,腳步聲 驚醒無數鳥兒在四肢中 河面靜靜地流過水紋 在沐浴 仰臥柔軟的水面 蔚藍的深處 有人?沒有人? 幻影流過另一個河面 只顯現給那雙特殊的眼睛。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於沙田 瓶裡的夜百合告訴我 黃昏正在走近 陣陣的幽香 和著暗下去的天光 讓我停下傾聽 百合的話 夜夜在重複願望 明知不過是短暫的幽香 卻總邀來黃昏的腳步 接著黑暗將她圍繞 當月亮照見他們時

已是夜深寂靜 只有受啟示的夜空 灑下滋潤的露水 黎明一再告別 腳步聲漸漸走遠 雪白的百合在微風中搖曳 不再計算時間 不再等待,不再焦慮 沉入不會醒來的深睡 和夢一樣沒有體積 在縹緲中離開世界 今天,山走出來了 � 格外的青 � 格外的近 就在我的長窗前 顯示每一條豎褶和橫紋 我似乎能撫摸它的脊背 像一隻親熱的貓 雨後不情願的天空 在畫布上塗抹著 灰、橙、黃色的光 海水突然變綠。 想像守候窗口 等待朋友的古人 望盡那兩山間的海面 只等著遠處渺小的舢板 沉浮、飄現 在浪中 許諾著 一個寶貴的午後 倚枕閒酌 聽峽口的風聲 雖然,也只是

擦身而過的片刻 在鬧市裡 相互投擲會意的一瞥 又重新消失在煙雨迷茫中。 一九九一年一月八日於沙田 若沒有云的否定 哪裡有山的蒼蔥? 幾天煙雨、迷霧 消散了。雲團、雲片 長著長長短短的腳 從馬鞍背後爬上來 一步、一團、一片在行走 征服著山的高昂 雲過後,山隱消 隊伍過後,山 奪回陣地 帶著驚人的曲線 顯示蒼綠的尖峰 重佔灰色的天空 否定只織成飄逸 圍著長長的白紗 縹緲變幻的裙衫 若沒有云的嬉戲 哪裡有山的凝聚 蒼勁, 翠昂…… 一九九一年於沙田 一個陰鬱悶熱的八月清晨 亡者從園子裡走進來 拿著黃色、橙紅、暗紫、雪白的月季 和瀟灑自如的金銀花枝條

它說 在生活七十年後悟到 真的寶石似假 假的寶石似真 一場真假難辨的遊戲 即將結束。 你一直掙扎在兩個漩渦之間 兩塊相撞的地殼板間 那海嘯,地震, 都發生在平靜的軀殼裡。 宇宙提供黑色的空間 星群在黑暗中放光 旋轉自如 歷史用肉體和死亡填充時間 兩個漩渦在相切時相衝撞 在相背時互相遺棄 一個要像飛鳥樣自在 像愛情樣芬芳四溢 像閃電樣隨意揮起刻刀 將天空也切成碎片 另一個要用自己為圓心 圈出自己的王國 用自己的秤稱量人們的靈魂 設計著興衰、存亡 審視著螞蟻王國的法律 嚮往著長樂的世紀之到來 又拋棄不了現實的腳手架 掙扎在兩個漩渦之間 你在一個早晨悟到

人類的繁衍之地是孩童的天真 不斷重複著天真的謬誤 直到知識後悔自己的聰明 因為真的寶石似假 假的寶石似真 安息吧 聰明的愚笨 靈魂將得到 它應有的自由 一但走出這真假的謎團 時間是那高速鐵軌 開出真假遊樂園。 從此在那變幻莫測的雲端裡 你沐浴著夕陽的微光 縹緲而自由地翱翔 在太空的黑暗中 你的羽毛也像星辰樣發光 一九九零年夏,時在讀《書寫與歧異》 憤怒: 因為純真、和平 淪為欺騙的工具 低下頭看見 自己在魔術師的掌上 展開翅膀 只有飛翔的姿態 他終於讓你飛開 但只在 下場演出之前。 (在夢中字被當成物:Words are often treated as things in dreams……--弗洛伊德)

絲絲的,綿綿的 像是穿過半個世紀的愛情 青春在灰暗的晨空下 不停地,停停又下下 混在白玉簪的濃郁中 黑綢子的褲腳和月季枝相纏 黑尼龍傘發出壓抑的感覺 在傘下昆明一望無際的藍空 和它的寂寞的蒼鷹的盤旋 不會離去。從月季走向金銀藤 採集來的各種芳香和雨珠 我不忍將它們和自己一同 送入那陌生的幽暗,那裡 無人知曉的空虛浸沉,雖然外面 綿綿的,絲絲的雨 仍會下下,停停,再下下…… 一九九零年八月於清華園,時正在讀德里達的《書寫與歧異》遇到弗洛伊德的話,有所觸動,寫此詩。 從玻璃窗,緊閉的,滲透進來 一片烏雲,在房間裡,天花板下流動 樹葉像雨落下,淅淅漓漓 埋葬我的肉體,和它的沒有熄滅的火焰

一隻潔白的鴿子從屍體裡飛出 它在高空望著殘缺了的醜惡的牆 它飛行了幾千里,落下在 菩提樹下 飢渴地想到:有沒有一家屋頂 一處廣場,一個教堂的尖頂,能接受 漂流的雨雲。 一個兒童伸出鮮嫩的手掌 讓它啄食玉米粒 它想著那埋在落葉下的屍體。 一九九零年四月二十五日 儘管天空見到各種飛翔的奇蹟 真正能飛,從昨天到明天的 只有想像和記憶 它們的翅膀比羽毛輕,比鋼鐵硬 當我在一九八九年底收到你的賀卡 我看見一九八六的你 站在一個公寓的電梯裡 我們的晚餐是流浪者的薄宴 在電梯門關上的前一刻 我們告別,你有著迷惘的表情 我有著只有中國人能有的苦澀 和堅強的等待,希望、友情

外面是黑暗、寒冷、紐約的不安全區 今年秋天沒有讓人們感到透明 雖然樹葉一樣的金黃 我們送走了又一個記憶中的美麗 冬天的干燥侵入我們的思想 沙漠還有威嚇性的美 我們已經結束了對偉大的承擔 而來到冬天的荒漠 動物們悄悄地躲在洞穴裡 忍受飢餓的胃腸蠕動 只有勇敢的麻雀 飛出來刺探 找到雪地中的一些雜穀 沒有人知道明年的收成 去讀詩時我為這樣的詩行所震動 "像一位老年的盲者,撩起窗幃,意識到早晨 我知道變化: 在沉寂的一面沒有笑容 但當我和鳥兒一同呼吸 憤怒的精神轉化成祝福 死者們開始從黑暗中向我的睡眠歌唱。 "** 他還說: "我讓我的嘆息延長成歌聲

但像一棵樹承受了事物的轉變。 "*** 沒有什麼能比下面的詩行 更使我願意告訴你: "衰老了,我有時哭泣 但在夢中仍然大笑"**** 像被但丁送往深淵的人們 我們有時浮出濃霧 向詩人和朋友 說出浸滿濃霧的話 我們的飄浮使我們的只言片語 隨風吹向你們,我的遠方的朋友們 再見,請記住我們曾有過的機遇 再見,我們已被濃霧吞沒,再見 * 羅森薩,美國著名詩歌理論家,紐約大學教授詩人,曾訪華。 ** 瑞德克《內陸之旅》。 *** 瑞德克《變新》。 **** 瑞德克《另外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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