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九葉詩人-鄭敏詩選

第3章 卷三:詩呵,我又找到了你(1979-1989)

九葉詩人-鄭敏詩選 郑敏 4811 2018-03-20
--詩呵,我又找到了你 Bist Du bei mir, Gehich mit Freuden…… 綠了,綠了,柳絲在顫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過枝頭。 為什麼人們看不見她, 這輕盈的精靈,你在哪兒?哪兒? "在這兒,就在你心頭。"她輕聲回答。 呵,我不是埋葬了你? !詩,當秋風蕭瑟, 草枯了,葉落了,我的筆被催折, 我把你抱到荒野,山坡, 那裡我把我心愛的人埋葬, 回頭,抹淚,我只看見野狗的飢餓。 他們在你的墳頭上堆上垃圾,發霉,惡臭, 日曬雨淋,但大地把你擁抱,消化,吸收。 一陣狂風吹散冬雲,春雨綿綿, 綠了,綠了,柳絲在顫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過枝頭。 我的四肢被春寒浸透,踏著細雨茫茫, 穿過田野,來到她的墓旁, 忽然一聲輕軟,這樣溫柔, 呵你在哪裡?哪裡?我四處張望, "就在這裡,親愛的,你的心頭。" 從垃圾堆、從廢墟、從黑色的沃土裡, 甦醒了,從沉睡中醒來,春天把你喚起, 輕軟著,我的愛人,伸著懶腰,打著呵欠, 葬禮留下的悲痛,像水川的遺跡, 水雪消融,雲雀歡唱,它沉入人們的記憶。 呵,我又找到了你,我的愛人,淚珠滿面, 當我飛奔向前,把你擁抱,只見輕煙, 一縷,裊裊上升,頃刻消失在晴空。 什麼? !什麼? !你……我再也看不見, 你多智的眼睛,歡樂在頃刻間,

化成悲痛,難道我們不能團聚? 哀樂,再奏起吧,人們來哭泣。 但是地上的草兒輕聲問道: 難道她不在這裡?不在春天的綠色裡? 柳絲的淡綠,蒼鬆的翠綠…… 我吻著你墳頭的泥土,充滿了歡喜。 讓我的心變綠吧,我又找到了你, 哪裡有綠色的春天, 哪兒就有你, 就在我的心裡,你永遠在我心裡。 Bist Du bei mir, Gehich mit Freuden…… 如有你在我身邊,我將幸福地前去…… 一九七九年寫於北京 八月的破曉 陪伴著新開的荷花, 時間在猶疑中 回顧、停留、又移步向前, 地球在不斷地旋轉著, 花瓣在看不見地運動著, 含苞而又開放, 風微微地擺弄著荷花

雪白中泛出紅暈, 在那微紅的尖端 平衡著理想和靜穆, 只有水珠 在鋪著銀絨的綠葉上滾動 碧玉的盤子上銀色的流動 有時 被風帶到另一個碧玉盤上, 在沉寂中發出雨滴聲。 腳步的聲音 都被小徑上的長草吸沒, 但一片微黃的楊樹葉 在悄悄地飛舞、旋轉, 飄下來了 大地驀地經歷了 一次無聲的寒顫, 時間並沒有停止, 秋天 已經到了樹梢,但 荷花 仍在慢慢地伸展, 悠悠地打開, 彷彿說 讓每個生命完成自己的歷程, 這就是美。 在盛夏消逝時 結束了一個樂章 雖然夏天綠色的衣袂 已經從草地上拂過,走遠了, 為什麼不能在畫幅上 留下秋天的色彩斑斕,

和蕭疏而筆直的樹林, 生命裡有多少 遺忘時間的荷花, 儘管已是入秋了, 仍從容地舒展開花瓣, 走完自己的歷程。 最終將殘敗的荷葉 低垂在水中, 那裡有雪白的藕節。 一九八二年早秋 灰色的風搖撼著窗子 將幾千年的怨恨都倒在我的窗前 我像一個母親容忍著哭嚎 若是嚎叫能咬開心靈的捆縛 讓它繼續 墓穴有多老 怨恨就有多沉 風是"能" 瘋狂的推動風車 今早太陽來說 昨天都錯了,你看 天有多藍,別理睬 從今天起,我們只有晴天 我奇怪地瞪著它 心裡的風刮得讓我發暈 冬天在勤勞地織著蠶繭。 透明的絲宮籠罩了城市。 我們在灰白的天空下, 緊張地進行著生命的創造。

立交橋上時間帶著漩渦流過, 蠕動的生命慢慢在睡眼裡 尋找春天的窗戶。 夜降臨, 整個蠶繭透明, 深色的爐火 燒在草原般的胸膛裡, 遊戲在大地多紋的額上 搓著凍僵的手腳, 我們將從那扇繭壁, 打開窺視春天的窗戶? 呵,想到撲搧著翅膀的日子, 北風的呼嘯變得可愛了, 是嬰孩在啼哭, 人們聽著: 期望、焦急、痛苦地等待 最終被啃透的繭壁。 護城河的冰融化了, 微皺的河面 映現稀疏的春天的樹影。 一雙窺視的眼睛 凝注著流動的河水。 在我的身體裡有一張張得大大的嘴 它像一隻在吼叫的雄獅 它衝到大江的橋頭 看著橋下的湍流 那靜靜滑過橋洞的輪船 它聽見時代在吼叫

好像森林裡像在吼叫 它回頭看著我 又走回我身體的籠子裡 那獅子的金毛像日光 那像的吼聲像鼓鳴 開花樣的活力回到我的體內 獅子帶我去橋頭 那裡,我去赴一個約會 這河水 像鉛一樣黑 向鉛一樣沉 一條白色的魚 在掙扎,在翻滾 她的渾圓的臂膀 高高托起 托出凶險的鉛河 掌心朝上 透明的翅膀在忽扇 歇息著的精靈 荷梗碧綠 雪白的荷花在微搖 銀珠滾在長有 銀茸的肥大荷葉上 整個背景是墨黑的 沉重中的飛翔 油黑中碧綠:成長。 雪, 擠進來 又被風 掃出去 這樣渴望遮住 � 穿過冬林的灰蛇長路, 它的鉛色的臉, 焦慮的車擦過 � 霧中的冬林

牋� 它只剩下 大張著的嘴 擰著的手臂 祈求的姿態 無聲的呼喊 刺痛耳朵 這些沉寂的 牋� 黑色的樹林 我們談到童年 雪地上的痕跡 迤邐追隨 前面的軌跡, 加上我們的, 加上 我們後面的。 偶爾說幾句話 今天的,以前的 這兒的,那兒的。 灰蛇蜿蜒進出樹林 雪在擠進來 車在夢中開回家 對話浮出混沌的水面 又沉入海洋 鯨魚的灰背的浮沉 童年,波士頓,雪 活過來的樹林 更真實的部分 卻沒有發出聲音。 篝火 從濃煙到歡騰的火舌 在別人的生命裡 找到復活的青春 天上的星斗 不再揭示生命的神奇 墨藍的夜空裡 不再出現 航向未來的小船 深秋了

每一片葉子都有過綠色 又在寂靜的破曉裡 染上紅、棕、褐、赭 溶化在深山的起伏中 焚燒著自己的軀體 懂得愛落葉的人 早已不再是睡蓮樣潔白 秋天成熟的果實,寂寞, 若是有人翻開這塊巨石 他將找到的不是空虛和荒漠 而是強烈的願望,不可實現的 願望,那地殼下的沸騰 在帶著白雪帽子的火山額頭下。 成熟的寂寞,它不是 那婆娑的綠葉,那不肯讓綠流 走入金色的裂谷的嫩葉。 燦爛的熔岩 在我們之間 是深淵中的湍流 手雖是橋,卻 不能伸向那滾動的意識。 飛轉的昏暗氣流 也用死的紗布纏住你的喉頭 哪裡是那另一個我? 另一個你?另一個他! 宇宙的實質被捲走 沒有打緊繩扣

她滑開了,松落了 在某次黎明的紅霞裡 有過神秘的一瞥 在隱現的光 立即消失在早晨的無情中 流散的雲塊 由桔紅到暗紅到灰白 神聖不長駐 永恆是碎了的玻璃 在流動的雲片中閃光 也許在這個角落 也許在那個角落 如此擅長游戲 月亮變得真的冰冷了 當然沒有露水和年輕的眼淚 只有寂寞是存在著的不存在 或者,不存在的真正存在 它瀰漫在風和翻動的雲中 追尋著未發生的 而人們的足跡只留在 沒有風的月塵中,死亡中。 在鏡子裡尋找自己和別人 瞧見許多聲音,卻沒有容貌 鏡子昏暗了,滅了 沒有找見形體,只有許多迴聲 流動在樹叢裡,在海上,在天空 你打開屋門,卻看見那坐在室裡的是

久已逝去的親人,少女和孩童 你走在鬧市,卻聽見身後寂寞的腳步 即你曾經在樹林的小徑中等待的腳步 當你旋轉過身子,都市的噪音像黑浪 吞沒了你,和已逝者的目光。 像潮水漲落 和意外的遠客的訪問 像深夜的叩門 因為當你用謹慎的手 卡答一聲關緊屋門 你知道有一種什麼被關在門外 現在她在敲門,一聲,又一聲 她沒有變老,更沒有死 因此不需要再生 她拿著秋天成熟的果實 當我合上眼睛,門就開了 山谷裡充滿寂寞的霧 像幽靈樣飄蕩 霧、霧、霧 成熟的寂寞長著翅膀 她詛咒月球的塵埃 想埋沒她的腳踝 那是一個沒有生命 沒有變異的荒涼世界 成熟的寂寞喜愛變異的世界 我帶著成熟的寂寞 走向人群,在喧囂的存在中 聽著她輕輕的呼吸 那不存在的使你充滿想像和信心 假如你翻開那寂寞的巨石 你窺見永遠存在的不存在 像赤紅的熔岩 在帶著白雪帽子的額頭下 翻騰,旋轉,思考著的湍流。 門外鎖著一種什麼 她會進來的,只要 你閉上眼睛,門就自己開了。 我在口袋裡揣著 成熟的寂寞 走在世界,一個托缽僧。 (發於一九八九《詩刊》第一期) 一群飛鳥掠過窗外 只看見它們的影子 被耀眼的寒冷的太陽 抹在咖啡色大樓的牆上 塞北的大風吹彎 槐樹被剝去衣服的枝條 雖然今夏它發出肉體的芳香 雪白的肌膚,串串豐盈 壓滿了枝條,垂向地面 但現在已是冬天 谁愿意鎖在冰凍的大地上? 在黑冷的冬天,死亡就是火炬 不少人是這樣想的。 根從很遠處伸來 走過了幾千年的地下通道 當我想去除掉它 好種上光輝的花朵 我追踪著,挖掘著 直到,猛抬頭 看見一棵美麗的大樹 我用帶血的手指 畫著避邪的符號 我知道我挖不了它 它是我們的墳墓的母親 春天的赤腳在門外閃過 然而她是不自由的 小草們在地下哼哼著 我門前的合歡樹冠像黑絲網 把自己的影子投向天空 然而天是灰冷淡漠的 欺騙和真實 同樣的發光 春天的臉 半邊哭泣,半邊歡笑 有人陷入沼澤 手臂化成黑枯枝 有人登上耀眼的雪山 失踪在雪山的懸崖下 對春陰的憤怒 招來一場雪崩 埋葬了虛假的等待, 死亡可能是最富生命的。 沉浮在混沌的液體裡 內臟在痛苦中發展 嘴喙感到進攻的慾望 翅膀像沒有水劃的槳 佝僂的爪子沒有泥刨 突然光像原子爆炸 它癱軟在泥地上 粉紅色無毛的身體 接受著生命的粗暴衝擊 曲折的圍牆 剝落的漆門 不肯走上大街 棗樹回過頭來向鄉村呼喊 扭曲的黑枝 將金黃的碎花伸向小胡同 沉醉的香氣阻擋著城市的侵犯 迷茫的古城之夜 仍在人們心靈深處迴盪 然而母親的結婚照片已經褪色 第一個男孩的赤裸身體也已消失 風暴、狂亂、扭鬥 在教育著柔情和微笑 嘴喙感到進攻的慾望 啄穿小胡同的大門 破殼而出 在顫抖的腿上 站起來,又跌倒 用半睜著的眼睛 看著那充滿了爆炸的世界 正午寂靜像午夜 人們都睡去了 太陽 在自己的光芒中失去輪廓 正午是聲音的黑夜。 擠在石牆間的小巷 分離開海和我的樓房 轉過這些,突然 你的身體伸展在我的眼前 一塊微微顫抖的墨藍的綢緞 你的雪白的手指撫摸著沙灘 低低的喘息聲 只有幸福的母獸 這樣舔著自己的四肢 我走進你 你又逃向遠處 卻擺動那蓬鬆的髮捲 回頭向我召喚 海底的吸力牽引著你 你想讓我在催眠中 走入你不可知的深處 太陽像金色的雨 灑在你顫動的長袍上 藍緞子的長袍上 誰會想到 那深處的陰冷幽暗? 一九八四年秋在煙台 (意畫家莫迪里阿尼一九一七年作) 火紅的頭髮 一朵燃燒著的大理花 長在黑色的土地上 那黑絲絨長袍裹著 秋天的身體,下溜的 半露的肩,微胖的臂膀 和那連接著思維和軀體的 細長、棕色的脖子 腰仍在留連著少女的年月。 深雋的一雙黑眸子 醒悟了的意識又被 世紀初西方的迷惘催眠 怔怔地半垂著的視線 然而眼瞼卻沒有鬆弛 時間的脫節引起了肌理的失調。 彷彿感到法國梧桐的大葉子 在變硬, 太陽是午夜後的舞會 大理花和月季 這不知疲倦的舞伴還在 拼命地唱、跳和呼喊 然而夏天終於是被摔棄的火箭 項鍊斷斷續續地掛在胸前 珠子、希望、眼淚、多情的凝視 都從這胸前滴下 當黑色的絲絨長袍裹住 秋天的身體,而大理花仍在 燃燒、火紅的頭髮。 從粉紅色的嬰兒走向 長著鷹爪樣關節的風濕老年 她正瞧著一扇半開的時間的門 從那里通向 晚霞消逝後冷靜的晚空。 --記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第三樂章》 "啊,不要這些噪音!"貝多芬這樣說* 尋找,尋找,他的心靈在尋找 聾了的音樂被壓在 深深的底層 它要衝出冷酷的岩層 它要把整個被禁錮的心靈 爆發出來,在太陽下 在懸崖下,在大海上 要探入億萬人的心窩裡 陽光在樹梢盤旋 要伸入 幽深的黑色湖底 月光在天空顫抖 要進入 昏沉的熟睡的軀體 黑暗塞滿他的耳朵 聾了的心靈在尋找,尋找 尋找一個噴吐的山口 無能的器樂捶打著聾啞的門 沒有能解放 桎梏的熔岩,熔岩 要傾吐,要噴發,要那 赤紅的液柱 從黑暗的靈魂的地殼下噴出。 曾經,土地讓樂器生長 像春筍,要把人類的期望 一句句對命運申訴 然而,不! "不要這些噪音!" 這不過是教堂外的風聲 並沒有吹到人們心靈深處 是墓石後的呼喊 沒有能震撼踏著墓草的腳步! 那遠山上的悶雷 沒有帶來大雨傾盆 他仍然尋找,尋找,尋找…… 用什麼能擁抱億萬人們? 伸出多瑙河的手臂 點燃北斗的眼睛 用像海蚌一樣閉合的堅硬的嘴唇 申訴他對人們的愛,對黑暗的恨 對未來的祈求,對血腥的憤怒。 找到了,找到了: 只有歌聲,只有字,字,字 用電光織成心靈的錦緞 傾斜在人們的耳朵裡 聽覺的大廳充滿了歡樂 《歡樂頌》的洪流流過每一顆心 只有歌聲能 引出高山下的血漿 解放了的火柱,將深淵拋在後面 無法阻攔的火的河流 琥珀色的長河映著白雪 吞噬了綠樹和村莊 把肥沃的灰塵灑滿土地 赤馬的火蹄在綠野上奔馳 在時間裡消耗了自己 死了,寂靜了 剩下長得大大的嘴的火山 朝著天空,等待 等待 寂靜的,溫柔的藍天 在幾個世紀後 看見在一次誕生的 鬱鬱蔥蔥的林海 雪山下,埋藏的是 聾了的音樂, 聾了的樂聖的呼喊 他的尋找,找到了等待。 *注:貝多芬在完全聾後寫出他的最偉大的《第九交響曲》。當音樂進入第三樂章時,據貝多芬說,他覺得任何樂器都不能表達他心中的激情,因為讓一位男中音唱到:"不要這些噪音了!"並接著用合唱唱出席勒的《歡樂頌》。在聲樂開始以前,貝多芬用弦樂奏出一個充滿徘徊、尋找的旋律,彷彿貝多芬在尋找一個更能表達他的因為耳聾而痛苦的心靈的途徑。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