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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輯(1989-1998)

多多詩選 多多 7696 2018-03-20
十一月入夜的城市 惟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樹上的桔子 在秋風中晃動 我關上窗戶,也沒有用 河流倒流,也沒有用 那鑲滿珍珠的太陽,升起來了 也沒有用 鴿群像鐵屑散落 沒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顯得空闊 秋雨過後 那爬滿蝸牛的屋頂 --我的祖國 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 1989 他們在天空深處喝啤酒時,我們才接吻 他們歌唱時,我們熄燈 我們入睡時,他們用鍍銀的腳指甲 走進我們的夢,我們等待夢醒時 他們早已組成了河流 在沒有時間的睡眠裡 他們刮臉,我們就听到提琴聲 他們划槳,地球就停轉 他們不划,他們不划 我們就沒有醒來的可能 在沒有睡眠的時間裡

他們向我們招手,我們向孩子招手 孩子們向孩子們招手時 星星們從一所遙遠的旅館中醒來了 一切會痛苦的都醒來了 他們喝過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們的祝福:流動 流動,也只是河流的屈從 用偷偷流出的眼淚,我們組成了河流…… 1989 當教堂的尖頂與城市的煙囪沉下地平線後 英格蘭的天空,比情人的低語聲還要陰暗 兩個盲人手風琴演奏者,垂首走過 沒有農夫,便不會有晚禱 沒有墓碑,便不會有朗誦者 兩行新栽的蘋果樹,刺痛我的心 是我的翅膀使我出名,是英格蘭 使我到達我被失去的地點 記憶,但不再留下犁溝 恥辱,那是我的地址 整個英格蘭,沒有一個女人不會親嘴

整個英格蘭,容不下我的驕傲 從指甲縫中隱藏的泥土,我 認出我的祖國——母親 已被打進一個小包裹,遠遠寄走…… 1989-1990 樹葉發出的聲音,變了 腐爛的果核,刺痛路人的雙眼 昔日晾曬穀粒的紅房屋頂上 小蟲精亮的屍首,堆積成秋天的內容 秋意,在準備過冬的呢大衣上刷著 菌類,已從朽壞的棺木上走向冬天 陽光下的少年,已變得醜陋 大理石父母,高聲哭泣: 水在井下經過時 犁,已爛在地裡 鐵在鐵匠手中彎曲時 收割人把彎刀摟向自己懷中 結伴送葬的人醉得東搖西晃 五月麥浪的翻譯聲,已是這般久遠 樹木,望著準備把她們嫁走的遠方 牛群,用憋住糞便的姿態抵制天穹的移動……

1989 我們過海,而那條該死的河 該往何處流? 我們回頭,而我們身後 沒有任何後來的生命 沒有任何生命 值得一再地複活? 船上的人,全都木然站立 親人們,在遙遠的水下呼吸 鐘聲,持續地響著 越是持久,便越是沒有信心! 對岸的樹像性交中的人 代替海星、海貝和海葵 海灘上散落著針頭、藥棉 和陰毛--我們望到了彼岸? 所以我們回頭,像果實回頭 而我們身後--一個墓碑 插進了中學的操場 惟有,惟有在海邊哭孩子的婦人 懂得這個冬天有多麼的漫長: 沒有死人,河便不會有它的盡頭…… 1990 看過了冬天的海,血管中流的一定不再是血 所以做愛時一定要望著大海 一定地你們還在等待

等待海風再次朝向你們 那風一定從床上來 那記憶也是,一定是 死魚眼中存留的大海的假象 漁夫一定是休假的工程師和牙醫 六月地裡的棉花一定是藥棉 一定地你們還在田間尋找煩惱 你們經過的樹木一定被撞出了大包 巨大的怨氣一定使你們有與眾不同的未來 因為你們太愛說一定 像印度女人一定要露出她們腰里的肉 距離你們合住的地方一定不選 距離唐人街也一定不遠 一定會有一個月亮亮得像一口痰 一定會有人說那就是你們的健康 再不重要地或更加重要地,一定地 一定地它留在你們心裡 就像英格蘭臉上那塊傲慢的砲彈皮 看海一定耗盡了你們的年華 眼中存留的星群一定變成了煤渣 大海的陰影一定從海底漏向另一個世界

在反正得有人死去的夜裡有一個人一定得死 雖然戒指一定不願長死在肉裡 打了激素的馬的屁股卻一定要激動 所以整理一定就是亂翻 車鏈掉了車蹬就一定踏得飛快 春天的風一定螺腎結石患者係過的綠腰帶 出租汽車司機的臉一定像煮過的水果 你們回家時那把舊椅子一定年輕,一定地 1989一1990 手指插在褲袋裡玩著零錢和生殖器 他們在玩成長的另一種方法 在脫衣舞女撅起的臀部間 有一個小小的教堂,用三條白馬的腿走動起來了 他們用鼻子把它看見 而他們的指甲將在五月的地裡發芽 五月的黃土地是一堆堆平坦的炸藥 死亡模擬它們,死亡的理由也是 在發情的鐵器對土壤最後的刺激中 他們將成為被犧牲的田野的一部分

死人死前死去已久的寂靜 使他們懂得的一切都不再改變 他們固執地這樣想,他們做 他們捐出了童年 使死亡保持完整 他們套用了我們的經歷。 1991 我始終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裡 在風聲與鍾聲中我等待那道光 在直到中午才醒來的那個早晨 最後的樹葉做夢般地懸著 大量的樹葉進入了冬天 落葉從四面把樹圍攏 樹,從傾斜的城市邊緣集中了四季的風—— 誰讓風一直被誤解為迷失的中心 誰讓我堅持傾聽樹重新擋住風的聲音 為迫使風再度成為收穫時節被迫張開的五指 風的陰影從死人手上長出了新葉 指甲被拔出來了,被手。被手中的工具 攥緊,一種酷似人而又被人所唾棄的 像人的陰影,被人走過

是它,驅散了死人臉上最後那道光 卻把砍進樹林的光,磨得越來越亮! 逆著春天的光我走進天亮之前的光裡 我認出了那恨我並記住我的唯一的一棵樹 在樹下,在那棵蘋果樹下 我記憶中的桌子綠了 骨頭被翅膀脫離驚醒的五月的光華,向我展開了 我回頭,背上長滿青草 我醒著,而天空已經移動 寫在臉上的死亡進入了字 被習慣於死亡的星辰所照耀 死亡,射進了光 使孤獨的教堂成為測量星光的最後一根柱子 使漏掉的,被剩下。 1991 來自天氣的任何意義都沒有 土地沒有幅員,鐵軌朝向沒有方向 被一場做完的夢所拒絕 被裝進一隻鞋匣裡 被一種無法控訴所控制 在蟲子走過的時間裡 畏懼死亡的人更加依賴畏懼

在這樣一種天氣裡 你是那天氣的一個間隙 你望著什麼,你便被它所忘卻 吸著它呼出來的,它便鑽入你的氣味 望到天亮之前的變化 你便找到變為草的機會 從人種下的樹木經過 你便遺忘一切 在這樣一種天氣裡 你不會站在天氣一邊 也不會站在信心那邊,只會站在虛構一邊 當馬蹄聲不再虛構詞典 請你的舌頭不要再虛構馬蜂 當麥子在虛構中成熟,然後爛掉 請吃掉夜鶯歌聲中最後的那隻李子吧 吃掉,然後把冬天的音響留到枝上 在這樣一種天氣裡 只有虛構在進行 1992 從樹的任何方向我都接受天空 樹間隱藏著橄欖綠的字 像光隱藏在詞典裡 被逝去的星辰記錄著 被瞎了眼的鳥群平衡著,光

和它的陰影,死和將死 兩隻梨盪著,在樹上 果實有最初的陰影 像樹間隱藏的鈴聲 在樹上,十二月的風抵抗著更烈的酒 有一陣風,催促話語的來臨 被穀倉的立柱擋著,擋住 被大理石的惡夢夢著,夢到 被風走下墓碑的聲響驚動,驚醒 最後的樹葉向天空奔去 秋天的書寫,從樹的死亡中萌發 鈴聲,就在那時照亮我的臉 在最後一次運送黃金的天空—— 1992 街頭大提琴師鳴響回憶的一刻 黃昏天空的最後一塊光斑,在死去 死在一個舊火車站上 一隻灰色的內臟在天空敞開了 沒有什麼在它之外了 除了一個重量,繼續坐在河面上 那曾讓教堂眩暈的重量 現在,好像只是寂靜 大提琴聲之後只有寂靜

樹木靜靜改變顏色 孩子們靜靜把牛奶喝下去 運沙子的船靜靜駛過 我們望著,像瓦靜靜望著屋頂 我們嗅著,誰和我們在一起時的空氣 已經靜靜死去 誰存在著,只是光不再顯示 誰離開了自己,只有一刻 誰說那一刻就是我們的一生 而此刻,蘇格蘭的雨聲 突然敲響一隻盆—— 1992 常常她們佔據公園的一把鐵椅 一如她們常常擁有許多衣服 她們擁有的房子裡也曾有過人生 這城市常常被她們夢著 這世界也是 一如她們度過的漫長歲月 常常她們在讀報時依舊感到飢餓 那來自遙遠國度的餓 讓她們覺得可以胖了,只是一種痛苦 雖然她們的生活不會因此而改變她們讀報時,地圖確實變大了 她們做過情人、妻子、母親,到現在還是 只是沒有人願意記得她們 連她們跟誰一塊兒睡過的枕頭 也不再記得。所以 她們跟自己談話的時間越來越長 好像就是對著主。所以 她們現在是善良的,如果原來不是 她們願意傾聽了,無論對人 對動物,或對河流,常常 她們覺得自己就是等待船隻 離去或到來的同一個港口 她們不一定要到非洲去 只要坐在那把固定的鐵椅上 她們對面的流亡者就能蓋著蘋果樹葉 睡去,睡去並且夢著 夢到她們的子宮是一座明天的教堂。 1992 只允許有一個記憶 向著鐵軌無力到達的方向延伸——教你 用穀子測量前程,用布匹鋪展道路 只允許有一個季節 種麥時節——五月的陽光 從一張赤裸的脊背上,把土地扯向四方 只允許有一隻手 教你低頭看——你的掌上有犁溝 上地的想法,已被另一隻手慢慢展平 只允許有一匹馬 被下午五點鐘女人的目光麻痺 教你的脾氣,忍受你的肉體 只允許有一個人 教你死的人,已經死了 風,教你熟悉這個死亡 只允許有一種死亡 每一個字,是一隻撞碎頭的鳥 大海,從一隻跌破的瓦罐中繼續溢出…… 1992 沒有人向我告別 沒有人彼此告別 沒有人向死人告別,這早晨開始時 沒有它自身的邊際 除了語言,朝向土地被失去的邊際 除了鬱金香盛開的鮮肉,朝向深夜不閉的窗戶 除了我的窗戶,朝向我不再懂得的語言 沒有語言 只有光反复折磨著,折磨著 那隻反复拉動在黎明的鋸 只有鬱金香騷動著,直至不再騷動 沒有鬱金香 只有光,停滯在黎明 星光,播灑在疾馳列車沉睡的行李間內 最後的光,從嬰兒臉上流下 沒有光 我用斧劈開肉,聽到牧人在黎明的尖叫 我打開窗戶,聽到光與冰的對喊 是喊聲讓霧的鎖鏈崩裂 沒有喊聲 只有土地 只有土地和運穀子的人知道 只在午夜鳴叫的鳥是看到過黎明的鳥 沒有黎明 1991 十一月的麥地裡我讀著我父親 我讀著他的頭髮 他領帶的顏色,他的褲線 還有他的蹄子,被鞋帶絆著 一邊溜著冰,一邊拉著小提琴 陰囊緊縮,頸子因過度的理解伸向天空 我讀到我父親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馬 我讀到我父親曾經短暫地離開過馬群 一棵小樹上掛著他的外衣 還有他的襪子,還有隱現的馬群中 那些蒼白的屁股,像剝去肉的 牡蠣殼內盛放的女人洗身的肥皂 我讀到我父親頭油的氣味 他身上的煙草味 還有他的結核,照亮了一匹馬的左肺 我讀到一個男孩子的疑問 從一片金色的玉米地裡升起 我讀到在我懂事的年齡 晾曬殼粒的紅房屋頂開始下雨 種麥季節的犁下托著四條死馬的腿 馬皮像撐開的傘,還有散於四處的馬牙 我讀到一張張被時間帶走的臉 我讀到我父親的歷史在地下靜靜腐爛 我父親身上的蝗蟲,正獨自存在下去 像一個白髮理髮師摟抱著一株衰老的柿子樹 我讀到我父親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馬腹中去 當我就要變成倫敦霧中的一條石凳 當我的目光越過在銀行大道散步的男人…… 1991 在墓地,而沒有回憶 有嘆息,但是被推遲 蒙著臉,跪下去 唱 沒人要我們,我們在一起 是我們背後的雲,要我們靠在一起 我們背後的樹,彼此靠得更近 唱 因為受辱 雪從天上來,因為祝福 風在此地,此地便是遺忘 越是遠離麥地,便越是孤獨 收聽 然後收割,寒冷,才播種 忍受,所以經久 相信,於是讀出; 有 有一個飛翔的家——在找我們。 1992 ——紀念西爾維亞·普拉斯 裸露,是它們的陰影 像鳥的呼吸 它們在這個世界之外 在海底,像牡蠣 吐露,然後自行閉會 留下孤獨 可以孕育出珍珠的孤獨 留在它們的陰影之內 在那裡,回憶是冰山 是鯊魚頭做的紀念館 是航行,讓大海變為灰色 像倫敦,一把撐開的黑傘 在你的死亡裡存留著 是雪花,盲文,一些數字 但不會是回憶 讓孤獨,轉變為召喚 讓最孤獨的徹夜搬動桌椅 讓他們用吸塵器 把你留在人間的氣味 全部吸光,已滿三十年了。 1993 走在額頭飄雪的夜里而依舊是 從一張白紙上走過而依舊是 走進那看不見的田野而依舊是 走在詞間,麥田間,走在 減價的皮鞋間,走到詞 望到家鄉的時刻,而依舊是 站在麥田間整理西裝,而依舊是 屈下黃金盾牌鑄造的膝蓋,而依舊是 這世上最響亮的,最響亮的 依舊是,依舊是大地 一道秋光從割草人腿間穿過時,它是 一片金黃的玉米地裡有一陣狂笑聲,是它 一陣鞭炮聲透出鮮紅的辣椒地,它依舊是 任何排列也不能再現它的金黃 它的秩序是秋日原野的一陣奮力生長 它有無處不在的說服力,它依舊是它 一陣九月的冷牛糞被剷向空中而依舊是 十月的石頭走成了隊伍而依舊是 十一月的雨經過一個沒有了你的地點而依舊是 依舊是七十隻梨子在樹上笑歪了臉 你父親依舊是你母親 笑聲中的一陣咳嗽聲 牛頭向著逝去的道路顛簸 而依舊是一家人坐在牛車上看雪 被一根巨大的牛舌舔到 溫暖呵,依舊是溫暖 是來自記憶的雪,增加了記憶的重量 是雪欠下的,這時雪來覆蓋 是雪翻過了那一頁 翻過了,而依舊是 冬日的麥地和墓地已經接在一起 四棵淒涼的樹就種在這裡 昔日的光湧進了訴說,在話語以外崩裂 崩裂,而依舊是 你父親用你母親的死做他的天空 用他的死做你母親的墓碑 你父親的骨頭從高高的山崗上走下 而依舊是 每一粒星星都在經歷此生此世 埋在後園的每一塊碎玻璃都在說話 為了一個不會再見的理由,說 依舊是,依舊是 1993 是失業的鎖匠們最先把你望到 當你飛翔的臀部穿過蘋果樹影 一個廚師陰沉的臉,轉向田野 當舌頭們跪著,漸漸跪成同一個方向 它們找不到能把你說出來的那張嘴 它們想說,但說不出口 說:還有兩粒橄欖 在和你接吻時,能變得堅實 還有一根舌頭,能夠作打開葡萄酒瓶的螺旋錐 還有兩朵明天的雲,擁抱在河岸 有你和誰接過的吻,正在變為遍地生長的野草莓 舌頭同意了算什麼 是玉米中有謎語!歷史朽爛了 而大理石咬你的脖子 兩粒橄欖,謎語中的謎語 支配烏頭內的磁石,動搖古老的風景 讓人的虛無在兩根水泥柱子間徘徊去吧 死人才有靈魂 在一條撐滿黑傘的街上 有一袋沉甸甸的桔子就要被舉起來了 從一隻毒死的牡蠣內就要敞開另一個天空 馬頭內,一隻大理石浴盆破裂: 綠色的時間就要降臨 一隻凍在冰箱裡的雞渴望著 兩粒賴在烤羊腿上的葡萄乾渴望著 從一個無法預報的天氣中 從誘惑男孩子尿尿的滴水聲中 從脫了脂的牛奶中 從最後一次手術中 渴望,與金色的沙子一道再次闖入風暴 從熏肉的汗腺和暴力的腋窩中升起的風暴 當浮冰,用孕婦的姿態繼續漂流 渴望,是他們惟一留下的詞 當你飛翔的臀部打開了鎖不住的方向 用赤裸的肉體阻擋長夜的流逝 他們留下的詞,是穿透水泥的精子—— 1994 是失業的鎖匠們最後把你望到 當你飛翔的臀部穿過烤栗子人的昏迷 一個廚師摀住臉,跪向田野 當舌頭們跪著,漸漸跪向不同的方向 它們找到了能把你說出來的嘴 卻不再說。說,它們把它廢除了 據說:還有兩粒橄欖 在和你接吻時,可以變得堅實 據說有一根舌頭,可以代替打開葡萄酒瓶的螺旋錐 誰說有兩朵明天的雲,曾擁抱在河岸 是誰和誰接過的吻,已變為遍地生長的野草萄 玉米同意了不算什麼 是影子中有玉米。歷史朽爛了 有大理石的影子咬你的脖子 兩粒橄欖的影子,影子中的影子 拆開鳥頭內的磁石,支配鳥嗉囊中的沙粒 讓人的虛無停滯於兩根水泥柱子間吧 死人也不再有靈魂 在一條曾經撐滿黑傘的街上 有一袋沉甸甸的桔子到底被舉起來了 灰色的天空,從一隻毒死的牡蠣內翻開了一個大劇場 馬頭內的思想,像電燈絲一樣清晰: 綠色的時間在演出中到臨 一隻凍在冰箱裡的雞醒來了 兩粒賴在烤羊腿上的葡萄乾醒來了 從一個已被預報的天氣中 從抑制男孩子尿尿的滴水聲中 從脫了脂的精液中 從一次無力完成的手術中 醒來,與金色的沙子一道再次闖入風暴 從淋浴噴頭中噴出的風暴 當孕婦,用浮冰的姿態繼續漂流 漂流,是他們最後留下的詞 當你飛翔的臀部鎖住那鎖不住的方向 用赤裸的坦白供認長夜的流逝 他們留下的精子,是被水泥砌死的詞。 1994 拖著一雙紅鞋越過滿地的啤酒蓋 為了雙腿間有一個永恆的敵意 腫脹的腿伸入水中攪動 為了骨頭在肉裡受氣 為了腳趾間游動的小魚 為了有一種教育 從黑皮膚中流走了柏油 為了土地,在這雙腳下受了傷 為了它,要永無止境地鑄造里程 用失去指頭的手指著 為了眾民族赤身裸體地遷移 為了沒有死亡的地點,也不會再有季節 為了有哭聲,而這哭聲並沒有價格 為了所有的,而不是僅有的 為了那永不磨滅的 已被歪曲,為了那個歪曲 已擴張為一張完整的地圖 從,從血污中取出每日的圖畫吧—— 1993 是一些真正離開鞋的腳趾 它們在逃避中形成,而它們留駐了土地 它們是腦子中存留的真正的瘤子 而它們留駐了時間 在不動的風景中經歷變遷 在海浪的每一次沖擊中說:不 它們的孤獨來自海底 來自被魚吃剩的水手的臉 來自留戀驚濤駭浪的人 沒有牙齒人的喊聲曾經到達那裡 孤獨,曾在那裡被判為拯救 當我隨同旅遊者,像假珠子一樣 瀉到它們的碼頭上,我 望到我投向海底的影子 一張掛滿珍珠的犁 犁開了存留於腦子中的墓地; 在那裡,在海軍基地大笑的沙子底下 尚有,尚有供詞生長的有益的荒地。 1993 從甲板上認識大海 瞬間,就認出它巨大的徘徊 從海上認識犁,瞬間 就認出我們有過的勇氣 在每一個瞬間,僅來自 每一個獨個的恐懼 從額頭頂著額頭,站在門坎上 說再見,瞬間就是五年 從手攥著手攥得緊緊地,說鬆開 瞬間,鞋裡的沙子已全部來自大海 剛剛,在燭光下學會閱讀 瞬間,背囊裡的重量就減輕了 剛剛,在嚥下粗麵包時體會 瞬間,瓶中的水已被放回大海 被來自故鄉的牛瞪著,雲 叫我流淚,瞬間我就流 但我朝任何方向走 瞬間,就變成漂流 刷洗被單託管麻痺的牛背 記憶,瞬間就找到源頭 詞,瞬間就走回詞典 但在詞語之內,航行 讓從未開始航行的人 永生——都不得歸來。 1994 隔著人世做餅,用 烤麵包上孩子留下的齒痕 做床,接過另一隻奶嘴 作只管飛翔的鳥 不哭,不買保險 不是祈禱出來的 不在這秩序裡 從不作夢 作無風的夜裡熄滅的臘燭 作星光,照耀騎馬人的後頸 作只生一季的草,作詩 作凍在樹上的犁 作黑麥,在風中忍受沉思 從不作夢 作風,大聲吆喝土地 作一滴水,無聲滴下 作馬背上掠過的痙攣 作可能孵化出父親的卵 從奪來的時間裡 失眠的時間裡,紀念星辰 在頭頂聚斂謎語的好時光 1994 沒有表情,所以支配,從 再也沒有來由的方向,沒有的 秩序,就是吸走,邏輯 沒有止境,沒有的 就在增加,有船,但是空著 但是還在渡,就得有人伏於河底 挺住石頭,供一條大河 遇到高處時向上,再流進 那留不住的,河,就會有金屬的 平面,冰的透明,再不摻血 會老化,不會腐化,基石會 懷疑者的頭不會,理由 會,疼不會,在它的沸點,愛會 挺住會,等待不會,挺住 就是在等待沒有 拿走與它相等的那一份 之前,讓挺住的人 免於只是人口,馬力指的 就還是里程,沙子還會到達 它們所是的地點,沒有周圍 沒有期限,沒有銹,沒有…… 1998 在幾條大河同時封凍的河岸上 忍受著矗立,在後人的尿裡忍受著 物並不只是物,在曾經 是人的位置上忍受著他人 也是人,在一直就是枯竭 一直就是多餘的那個季節裡,忍受著 一些圈牲口的柱子一直就是一些 哲學家的頭,一直都在追悼 在各種語言輪流地校正中 所漏掉的那些時光,以代替 總是面有窘相的父親們 所站立過的那些地方 在雛妓的大腳已經走慣的那條道上 忍受著道路,在思的撞牆聲 被持久的訓練吸走之後,忍受著 時間,就是這樣給予的,由 馬腿中的瘤子預報過的,可讓 馬糞中的鐵釘彎曲的,不會 再變為酵母的,在地下 比在卵巢中有一對鈴 搖得還要急的,它們一同忍受著 換歌聲,當它總是朝向前頭 在還有一片沙子懷念瓜棚的地點 忍受著雷聲比摘棉人的耳語聲 還要弱,那再也說不出來的 讓再也聽不到的,也不會再是寧靜了 起風時分的筆跡,萬針齊下的麥田 可讓硬幣崩裂的北方,就還在 教他們與每年的寒流同齡 他們,在石頭里也伸出腳 在石像內也蒙著臉,在有人 把手捲成喇叭的時候,忍受著—— 1998 滯留於屋簷的雨滴 提醒,晚秋時節,故人故事 撞開過幾代家門的果實 滿院都是 每一陣風劫掠梳齒一次 牛血漆成的櫃子 可做頭飾的鼠牙,一股老味兒 揮之不去 老屋藏秤不藏鐘,卻藏有 多少神話,唯瓦拾回到 身上,姓比名更重 許多樂器 不在塵世演奏已久,五把鋸 收入抽屜,十隻金碗碰響額頭 不惜鐘聲,不能傳送 頂著杏花 互編髮辮,四位姑娘 圍著一棵垂柳,早年見過的 神,已隨魚缸移走 指著石馬 枝上的櫻桃,不用 —一數淨,惟有與母親 於同一時光中的投影 月滿床頭 作夢就是讀報的年齡 秋梨按舊譜相撞,曾 有人截住它,串為詞 石棺木車古道城基 越過一片平房屋脊,四合院的 邏輯,縱橫的街巷,是從 誰的掌紋上預言了一個廣場 一陣扣錯衣襟的冷 掌心的零錢,散於桌上 按舊城塌垮的石階碼齊 便一邊拾拉著,一邊 又漏掉更多的欣喜 把晚年的父親輕輕抱上膝頭 朝向先人朝晨洗面的方向 胡同里磨刀人的吆喝聲傳來 張望,又一次提高了圍牆……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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