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多多詩選

第2章 第二輯(1983-1988)

多多詩選 多多 8488 2018-03-20
當他敞開遍身朝向大海的窗戶 向一萬把鋼刀碰響的聲音投去 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所有的舌頭都向這個聲音投去 並且銜回了碰響這個聲音的一萬把鋼刀 於是,所有的日子都擠進一個日子 於是每一年都多了一天 <>最後一年就翻倒在大橡樹下 他的記憶來自一處牛欄,上空有一柱不散的煙 一些著火的兒童正拉著手圍著廚刀歌唱 火焰在未熄滅之前 一直都在樹上滾動燃燒 火焰,竟殘害了他的肺 <>而他的眼睛是兩座敵對的城市的節日 鼻孔是兩隻巨大的煙斗仰望夜空 女人,在用愛情向他的臉瘋狂射擊 使他的嘴唇留有一個空隙: 一刻,一列與死亡對開的列車將要通過 使他伸直的雙臂間留有一個早晨

正把太陽的頭按下去 一管無聲手槍宣布了這個早晨的來臨 一個比空盆子扣在地上還要冷淡的早晨 門板上 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死亡,已成為一次多餘的心跳 <>當星星向尋找毒蛇毒液的大地飛速降臨 時間也在鐘錶的滴嗒聲外腐爛 耗子在銅棺的(銹)斑上換牙 菌類在腐敗的地衣上跺著腳 蟋蟀的兒子在他身上長久地做針錢 還有邪惡,在一面鼓上撕扯他的臉 他的體內已全部都是死亡的榮耀 全部都是,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第一次太陽在很近的地方閱讀他的雙眼 更近的太陽坐到他膝上 一個瘦長的男子正坐在截下的樹墩上休息 太陽正在他的指間冒煙

每夜我都手拿望遠鏡向那裡瞄準 直至太陽熄滅的一刻 一個樹墩在他坐過的地方休息 <>比五月的白菜畦還要寂靜 他趕的馬在清晨走過 死亡,已碎成一堆純粹的玻璃 太陽已變成一個滾動在送葬人回家路上的雷 而孩子細嫩的腳丫正走上常綠的橄欖枝 而我的頭腫大著,像千萬隻馬蹄在擊鼓: 與粗大的彎刀相比,死亡只是一粒沙子 所以一個故事中有他全部的過去 於是,一千年也扭過臉來——看 1983 有一張犁讓我疼痛 北方閒置的田野有一張犁讓我疼痛 當春天像一匹馬倒下,從一輛 空蕩蕩的收屍的車上 一個石頭做的頭 聚集著死亡的風暴 被風暴的鐵頭髮刷著 在一頂帽子底下 有一片空白——死後的時間

已經摘下他的臉: 一把棕紅的鬍子伸向前去 聚集著北方閒置已久的威嚴 春天,才像鈴那樣咬著他的心 類似孩子的頭沉到井底的聲音 類似滾開的火上煮著一個孩子 他的痛苦——類似一個巨人 在放倒的木材上鋸著 好像鋸著自己的腿 一絲比憂傷紡線還要細弱的聲音 穿過停工的鋸木場穿過 鋸木場寂寞的倉房 那是播種者走到田野盡頭的寂寞 亞麻色的農婦 沒有臉孔卻揮著手 向著扶犁者向前彎去的背影 一個生鏽的母親沒有記憶 卻揮著手——好像石頭 來自遙遠的祖先…… 1983 穿過開採硫磺的流放地 當春天的靈車穿過開採硫磺的流放地 黎明,竟是綠茵茵的草場中 那點鮮紅的血,頭顱竟是更高的山峰

當站立的才華王子解放了 所有伸向天空深處的手指 狂怒的蛇也纏住了同樣狂亂的鞭子 而我要讓常綠的鳳凰樹聽到 我在抽打天上常在的敵人 當疾病奪走大地的情慾,死亡 代替黑夜隱藏不朽的食糧 犁尖也曾破出土壤,搖動 記憶之子咳著血醒來: 我的哭聲,竟是命運的哭聲 當漂送木材的川流也漂送著棺木 我的青春竟是在紀念 敞開的雕花棺材那冷淡的愁容 當隆冬皇帝君臨玫瑰谷 為深秋主持落葬,繁星幽暗的燭火 也在為激烈的年華守靈 悲涼的雨水竟是血水 滲入潮汐世代的喧囂也滲入豎琴 世代的哀鳴,當祭日 收回复日嬌豔的風貌 裝殮歲月的棺木也在裝殮青春 當我的血也有著知識的血 邪惡的知識競吞食了所有的知識

而我要讓冷血的冰雪皇后聽到 狂風狂暴靈魂的獨白:只要 神聖的器皿中依舊盛放著被割掉的角 我就要為那隻角盡力流血 我的青春就是在紀念死亡。死亡 也為死者的臉布施了不死的尊嚴 1983 從死亡的方向看總會看到 一生不應見到的人 總會隨便地理到一個地點 隨便嗅嗅,就把自己埋在那裡 埋在讓他們恨的地點 他們把鏟中的土倒在你臉上 要謝謝他們。再謝一次 你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敵人 就會從死亡的方向傳來 他們陷入敵意時的叫喊 你卻再也聽不見 那完全是痛苦的叫喊! 1983 在最遠的一朵雲下面說話 在光的磁磚的額頭上滑行 在四個季節之外閒著 閒著,寂靜 是一面鏡子

照我:忘記呀 是一隻只迷人的梨 懸著,並且抖動: “來,是你的”它們說 早春,在四個季節中 撕開了一個口子 “是你的,還給你,原來的 一切全都還給你”說著 說著,從樹上吐掉了 四隻甜蜜的孩兒 而太陽在一隻盆裡游著 游著,水流中的魚群 在撞擊我的頭…… 1983 要是語言的製作來自廚房 內心就是臥室。他們說 內心要是臥室 妄想,就是臥室的主人 從鳥兒眼睛表達過的妄想裡 擺弄弱音器的男孩子 承認;騷動 正像韻律 不會作夢的腦子 只是一塊時間的荒地 擺弄弱音器的男孩子承認 但不懂得: 被避孕的種子 並不生產形象 每一粒種子是一個原因…… 想要說出的

原因,正像地址 不說。抽煙的野蠻人 不說就把核桃 按進桌面。他們說 一切一切議論 應當停止——當 四周的馬匹是那樣安靜 當它們,在觀察人的眼睛…… 1984 歌聲是歌聲伐光了白燁林 寂靜就像大雪急下 每一棵白燁樹記得我的歌聲 我聽到了使世界安息的歌聲 是我要求它安息 全身披滿大雪的奇裝 是我站在寂靜的中心 就像大雪停住一樣寂靜 就連這只梨內也是一片寂靜 是我的歌聲曾使滿天的星星無光 我也再不會是樹林上空的一片星光 1984 (節選) A 除了過路的星星在窗上留下哈氣 沒有,沒有任何動物折磨我 蚊蟲全被裝進玻璃管內 我看到它們鮮紅的嘴 並且關懷它們的命運:

雪,在四季保持它的壓力 四季,雪有著粉紅色的肉 雪的眼睛是無處不在的 大雪下了整整一年 但是沒有,一點兒也沒有 想念誰的意思。我是 屬於自己的——我的想法 看管著我 我在這樣簡單地 把指甲掐進肉裡 一百年來夜夜如此…… B 這張過於善良的臉,總讓我想起 一塊自願接受運斧的壽材 那會眨眼睛的窗框 當然就是你善良的耳朵 在一開一合。還有一雙紅腫的手 像甜菜凍在地裡 同樣是善良的…… 過去是神話,酒漿四溢 但是不。現在不 我不放任何人進來 我要了解,要了解 如果你能回答 葡萄厭惡茄子什麼 我被你忘記的 是什麼—一我會再多看你一眼 就像這條河流,在看你……

1985 灰暗的雲朵好像送葬的人群 牧場背後一齊抬起了悲哀的牛頭 孤寂的星星全都摟在一起 好像暴風雪 驟然出現在祖母可怕的臉上 噢,小白老鼠玩耍自己雙腳的那會兒 黑暗原野上咳血疾馳的野王子 舊世界的最後一名騎士 ——馬 一匹無頭的馬,在奔馳…… 1985 雪鍬剷平了冬天的額頭 樹木 我聽到你嘹亮的聲音 我聽到滴水聲,一陣化雪的激動: 太陽的光芒像出爐的鋼水倒進田野 它的光線從巨鳥展開雙翼的方向投來 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體 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燒 我聽到大海在鐵皮屋頂上的喧囂 啊,寂靜 我在忘記你雪白的屋頂 從一陣散雪的風中,我曾得到過一陣疼痛

當田野強烈地肯定著愛情 我推拒春天的喊聲 淹沒在栗子滾下坡的巨流中 我怕我的心啊 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 會由於快樂,而變得無用! 1985 四隻小白老鼠是我的床腳 像一隻籃子我步入夜空 穿著冰鞋我在天上走 那麼透明,響亮 冬夜的天空 比聚斂廢鋼鐵的空場還要空曠 雪花,就像喝醉酒的蛾子 斑斑點點的村莊 是些埋在雪裡的酒桶 “誰來摟我的脖子啊!” 我聽到馬 邊走邊嘀咕 “喀嚓喀嚓”巨大的剪刀開始工作 從一個大窟窿中,星星們全都起身 在馬眼中濺起了波濤 噢,我的心情是那樣好 就像順著巨鯨光滑的脊背撫摸下去 我在尋找我住的城市 我在尋找我的愛人 踏在自行車蹬上那兩隻焦急的香蕉 讓木材 留在鋸木場做它的噩夢去吧 讓月亮留在鐵青的戈壁上 磨它的鐮刀去吧 不一定是從東方 我看到太陽是一串珍珠 太陽是一串珍珠,在連續上升…… 1985 憂鬱的船經過我的雙眼 從馬眼中我望到整個大海 一種危險吸引著我--我信 分開海浪,你會從海底一路走來 陸上,閒著船無用的影子,天上 太陽燒紅最後一隻銅盤 然後,怎樣地,從天空望到大海 --一種眩暈的感覺 好像月亮巨大的臀部在窗口滾動 除我無人相信 如果我是別人 會發現我正是盲人: 當一個城市像一位作家那樣 把愛好冒險的頭顱放到鋼軌上 鋼軌一直延伸到天際 像你--正在路程上 迎著朝陽抖動一件小衣裳 光線迷了你的雙眼呵,無人相信 我,是你的記憶 我是你的愛人 在一個壞天氣中我在用力摔打桌椅 大海傾斜,海水進入貝殼的一刻 我不信。我汲滿淚水的眼睛無人相信 就像傾斜的天空,你在走來 總是在向我走來 整個大海隨你移動 噢,我再沒見過,再也沒有見過 沒有大海之前的國土…… 1985 北方的海,巨型玻璃混在冰中洶湧 一種寂寞,海獸發現大陸之前的寂寞 土地呵,可曾知道取走天空意味著什麼 在運送猛虎過海的夜晚 一隻老虎的影子從我臉上經過 --噢,我吐露我的生活 而我的生命沒有任何激動。沒有 我的生命沒有人與人交換血液的激動 如我不能佔有一種記憶--比風還要強大 我會說:這大海也越來越舊了 如我不能依靠聽力--那消滅聲音的東西 如我不能研究笑聲 --那期待著從大海歸來的東西 我會說:靠同我身體同樣渺小的比例 我無法激動 但是天以外的什麼引得我的注意: 石頭下蛋,現實的影子移動 在豎起來的海底,大海日夜奔流 --初次呵,我有了喜悅 這些都是我不曾見過的 綢子般的河面,河流是一座座橋樑 綢子抖動河面,河流在天上疾滾 一切物象讓我感動 並且奇怪喜悅,在我心中有了陌生的作用 在這並不比平時更多地擁有時間的時刻 我聽到蚌,在相愛時刻 張開雙殼的聲響 多情人流淚的時刻--我注意到 風暴掀起大地的四角 大地有著被狼吃掉最後一個孩子後的寂靜 但是從一隻高高升起的大籃子中 我看到所有愛過我的人們 是這樣緊緊地緊緊地緊緊地--摟在一起…… 1984 許多遼闊與寬廣的聯合著,使用它的肺 它的前爪,向後彎曲,臥在它的胸上 它的呼吸,促進冬天的溫暖 可它更愛使用嚴寒—— 我,是在風暴中長大的 風暴摟著我讓我呼吸 好像一個孩子在我體內哭泣 我想了解他的哭泣像用耙犁耙我自己 粒粒沙子張開了嘴 母親不讓河流哭泣 可我承認這個聲音 可以統治一切權威! 一些聲音,甚至是所有的 都被用來理進地裡 我們在它們的頭頂上走路 它們在地下恢復強大的喘息 沒有腳也沒有腳步聲的大地 也隆隆走動起來了 一切語言 都將被無言的聲音粉碎! 1985 蝙蝠無聲的尖叫震動黃昏的大鼓微微作響 夕陽,老虎推動磨盤般莊嚴 空氣,透過馬的鼻孔還給我們的空氣 光亮,透過鎖眼透出的光亮 箭一般地隱去 每一個黃昏都曾這樣隱去 夜所盛放的過多,隨水流去的又太少 永不安寧地在撞擊。在撞擊中 有一些夜晚開始而沒有結束 一些河流閃耀而不能看清它們的顏色 有一些時間在強烈地反對黑夜 有一些時間,在黑夜才到來 女人遇到很乖的小動物的夜晚 語言開始,而生命離去 雪,佔據了從窗口望去的整個下午 一個不再結束的下午 一群肥大的女人坐在天空休息 她們記住的一切都在休息 風景,被巨大的葉子遮住 白晝,在窗外盡情地展覽白痴 類似船留在魚腹中的情景 心,有著冰飛入蜂箱內的靜寂 在牧場結束而城市開始的地方 莊稼厭倦生長,葡萄也累壞了 星星全都熄滅,像一袋袋石頭 月光透進室內,牆壁全是窟窿 我們知道而我們應當知道 時間正在回家而生命是個放學的兒童 世界是個大窗戶窗外有馬 在吃掉一萬盞燈後的嘶鳴: 一隻大腳越過田野跨過山崗 史前的人類,高舉化石猛擊我們的頭 在我們燈一樣亮著的腦子裡 至今仍是一片野蠻的森林 一些鹿流著血,在雪道上繼續滑雪 一些樂音顫抖,眾樹繼續付出生命 開始,在尚未開始的開始 再會,在再會的時間裡再會…… 1985 一條大路吸引令你頭暈的最初的方向 那是你的起點。雲朵包住你的頭 準備給你一個工作 那是你的起點 那是你的起點 當監獄把它的性格塞進一座城市 磚石在街心把你摟緊 每年的大雪是你的舊上衣 天空,卻總是一所藍色的大學 天空,那樣慘白的天空 剛剛被擰過臉的天空 同意你笑,你的鬍子 在匆忙地吃飯 當你追趕穿越時間的大樹 金色的過水的耗子,把你夢見: 你是強大的風暴中一粒捲曲的蠶豆 你是一把椅子,屬於大海 要你在人類的海邊,從頭讀書 尋找自己,在認識自己的旅程中 北方的大雪,就是你的道路 肩膀上的肉,就是你的糧食 頭也不回的旅行者啊 你所蔑視的一切,都是不會消逝的 1985 是黎明在天邊糟蹋的 一塊多好的料子 是黑夜與白晝 互相佔有的時刻 是曙光從殘缺的金屬大牆背後 露出的殘廢的臉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爐子傾斜太陽崩潰在山脊 孤獨奔向地裂 是風 一個盲人郵差走入地心深處 它綠色的血 抹去了一切聲音我信 它帶走的字: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昔日的歌聲一串瞪著眼睛的鈴鐺 是河水的鐐銬聲 打著小鼓 是你的藍眼睛兩個太陽 從天而降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兩把錘子輪流擊打 來自同一個夢中的火光 是月亮重如一粒子彈 把我們坐過的船壓沉 是睫毛膏永恆地貼住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是失去的一切 腫脹成河流 是火焰火焰是另一條河流 火焰永恆的鉤子 鉤爪全都向上翹起 是火焰的形狀 碎裂碎在星形的 伸出去而繼續燃燒的手指上是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1985 十月的天空浮現在奶牛癡呆的臉上 新生的草坪偏向五月的大地哭訴 手抓泥土堵住馬耳,聽 黑暗的地層中有人用指甲走路! 同樣地,我的五指是一株虛妄的李子樹 我的腿是一隻半跪在泥土中的犁 我隨鐵鏟的聲響一道 努力 把嗚咽埋到很深很深的地下 把聽覺埋到嗚咽的近旁: 就在棺木底下 埋著我們早年見過的天空 稀薄的空氣誘惑我: 一張張臉,漸漸下沉 一張張臉,從舊臉中上升 鬥爭,就是交換生命! 向日葵眉頭皺起的天際灰雲滾滾 多少被雷毀掉的手,多少割破過風的頭 入睡吧,田野,聽 荒草響起了鍍金的鈴聲…… 1986 那男人的眼睛從你臉上 往外瞪著瞪著那女人 抓著牆壁抓著它的臉 用了生下一個孩子的時間 你的小模樣 就從扇貝的臥室中伸出來了 那兩扇肉門紅撲撲的 而你的身體 是鋸 暴力搖撼著果樹 啞孩子把頭藏起 口吃的情慾玫瑰色的腋臭 留在色情的棺底 肉作的綢子水母的皮膚 被拉成一隻長簡絲襪的哀號 啞孩子喝著喝著整個冬天的憤怒: 整夜那男人煩躁地撕紙 整夜他罵她是個死鬼! 1986 早晨,一陣鳥兒肚子裡的說話聲 把母親驚醒。醒前(一隻血枕頭上 畫著田野怎樣入睡) 鳥兒,樹權翹起的一根小姆指 鳥兒的頭,一把金光閃閃的小鑿子 嘴,一道鏟形的光 翻動著藏於地層中的蛹: “來,讓我們一同種植 世界的關懷! ” 鳥兒用童聲歌唱著 用頑固的頭研究一粒果核 (裡麵包著永恆的飢餓) 這張十六歲的鳥兒臉上 兩隻恐怖的黑眼圈 是一隻倒置的望遠鏡 從中射來粒粒粗笨的獵人 ——一群搖搖晃晃的大學生 背包上寫著:永恆的寂寞。 從指縫中察看世界,母親 就在這時把頭髮鎖入櫃中 一道難看的閃電扭歪了她的臉 (類似年輪在樹木體內沉思的圖景) 大雪,搖著千萬隻白手 正在降下,雪道上 兩行歪歪斜斜的足跡 一個矮子像一件黑大衣 正把骯髒的田野走得心煩意亂…… 於是,猛地,從核桃的地層中 從一片麥地 我認出了自己的內心: 一陣血液的愚蠢的激流 一陣牛奶似的撫摸 我喝下了這個早晨 我,在這個早晨來臨。 1986 北歐讀書的漆黑的白晝 巨冰打掃茫茫大海 心中裝滿冬天的風景 你需要忍受的記憶,是這樣強大。 傾聽大雪在屋頂莊嚴的漫步 多少代人的耕耘在傍晚結束 空洞的日光與燈內的寂靜交換 這夜,人們同情死亡而嘲弄哭聲: 思想,是那弱的 思想者,是那更弱的 整齊的音節在覆雪的曠野如履帶輾過 十二隻笨鳥,被震昏在地 一個世紀的蠢人議論受到的驚嚇: 一張紙外留下了田野的圖畫。 披著舊衣從林內走出,用 打壞的田野摀住羞恨的臉 你,一個村莊里的國王 獨自向鬱悶索要話語 向你的回答索要。 1986 冬日老鼠四散溜冰的下午 我作出要搬家的意思 我讓釘子鬧著 畫框,裝過雪橇 書桌,搬到田野的中央 我沒發覺天邊早就站滿了人 每個人的手是一副擔架的扶手 他們把什麼抬起來了——大地的肉 像金子一樣抖動起來了,我沒發覺 四周的樹木全學我的樣兒 上身穿著黑衣 下身,赤裸的樹幹上 寫著:出售森林。 1986 永恆的輪子到處轉著 我是那不轉的 像個頹廢的建築癱瘓在田野 我,在嚮往狂風的來臨: 那些比疼痛還要嚴重的 正在隆隆走來,統治我的頭頂 雷電在天空疾馳著編織 天空如石塊,在崩潰後幻想 尾巴在屁股上忙亂著 牛羊,擠成一堆逃走 就是這些東西,堆成了記憶 讓我重把黑暗的呼嘯 摟向自己…… 而,我們的厄運,我們的主人 站在肉做的田野的盡頭 用可怕的臉色,為風暴繼續鼓掌—— 1986 夕陽,背著母親走下黃銅屋頂 失去動力的馬匹脫下馬皮 森林,移到了石頭滾動的懸崖邊緣 從崖邊倒下了馬尿 磚石壘成了馬頭,馬臉 由二十四枚鉛彈鑲嵌 沒有,沒有任何葬送的對象 (而坑無比巨大) 代替女人巨大的臀部 象棋大師的禿頂移動 沙子的影子移動 水的重量完全是失重 手指代替五個男友 摳屁股的男孩子把頭隱入雲中 (女人健康的臀部是天空永恆的敵人) 折斷了在樹上經過而沒有停留的 季節輾磨著麥子,手風琴縮緊肺葉 有著蜂形面孔的女人 把害怕死亡的裙子擰成了繩 在她們反穿的襯衣領口 一個價格控制著我們 (灰白的天空是個玻璃大產房) 井口會動的土地呵,夜間被盜走的河流 棺材溢出人的油脂 雙腿擁抱被放倒的天空 被偷看過的井口 被撕開的風 被踏成灰燼的開墾者 有著河湖眼睛的女人,從我們的腋下 繼續尋找她們的生命 (手術桌被剖開了) 身穿塑膠潛水服,高速公路光滑的隧道 把未來的孩子——生出來了! 1987 一定是在早晨。鏡中一無所有,你回身 旅館單間的鑰匙孔變為一隻男人的假眼 你發出第一聲叫喊 大海,就在那時鑽入一隻海順 於是,突然地,你發現,已經置身於 一個被時間砸開的故事中 孤獨地而又並非獨自地 用無知的信念餵養 一個男孩兒 在你肚子中的重量 呼吸,被切成了塊兒 變成嚴格的定量 一些星星抱著尖銳的石頭 開始用力舞蹈 它們酷似那男人的臉 而他要把它們翻譯成自己未來的形象 於是,你再次發出一聲叫喊 喊聲引來了醫生 耳朵上纏著白紗布 肩膀上挎著修剪嬰兒睫毛的藥械箱 埋伏在路旁的樹木 也一同站起 最後的喊聲是; “母親青春的罪!” 1987 當我從茅坑高高的童年的廁所往下看 我姨夫正與一頭公牛對視 在他們共同使用的目光中 我認為有一個目的: 讓處於陰影中的一切光線都無處躲藏! 當一個飛翔的足球場經過學校上方 一種解散現實的可能性 放大了我姨夫的雙眼 可以一直望到凍在北極上空的太陽 而我姨夫要用鑷子--把它夾回曆史 為此我相信天空是可以移動的 我姨夫常從那裡歸來 邁著設計者走出他的設計的步伐 我就更信:我姨夫要用開門聲 關閉自己--用一種倒敘的方法 我姨夫要修理時鐘 似在事先已把預感吸足 他所要糾正的那個錯誤 已被錯過的時間完成: 我們全體都因此淪為被解放者! 至今那悶在雲朵中的煙草味兒仍在嗆我 循著有軌電車軌跡消失的方向 我看到一塊麥地長出我姨夫的鬍子 我姨夫早已繫著紅領巾 一直跑出了地球-- 1988 在漆黑的夜里為母親染髮,馬蹄聲 近了。母親的棺材 開始為母親穿衣 母親的鞋,獨自向樹上爬去 留給母親的風,像鐵一樣不肯散開 母親的終結 意味著冬天 從仇恨中解體 冬天,已把它的壓力完成 馬蹄聲,在響亮的鐵板上開了花 在被雪擦亮的大地之上,風 說風殘忍 意味著另一種殘忍:說 逃向天空的東西 被麻痺在半空 意味著母親的一生 只是十根腳趾同時折斷 說母親往火中投著木炭 就是投著孩子,意味著笨女兒 同情爐火中的灰燼 說這就是罪,意味著: “我會再犯!” 1988 ——紀念普拉斯 1 這住在狐皮大衣裡的女人 是一塊夾滿髮夾的雲 她沉重的臀部,讓以後的天空 有了被坐彎的屋頂的形狀 一個沒有了她的世界存有兩個孩子 脖子上墜著奶瓶 已被綁上馬背。他們的父親 正向馬腹狠踢臨別的一腳; “你哭,你喊,你止不住,你 就得用藥! ” 2 用逃離眼窩的瞳仁追問:“那列 裝滿被顛昏的蘋果的火車,可是出了軌? ” 黑樹林毫無表情,代替風 陰沉的理性從中穿行 “用外省的口音招呼它們 它們就點頭? ”天空的臉色 一種被辱罵後的痕跡 像希望一樣 靜止。 “而我要吃帶尖兒的東西!” 面對著火光著身子獨坐的背影 一陣解毒似的圓號聲——永不腐爛的神經 把她的理解華向空中…… 1988 坐彎了十二個季節的椅背,一路 打腫我的手察看麥田 冬天的筆跡,從毀滅中長出: 有人在天上喊:“買下云 投在田埂上的全部陰影! ” 嚴厲的聲音,母親 的母親,從遺囑中走出 披著大雪 用一個氣候扣壓住小屋 屋內,就是那塊著名的田野: 長有金色睫毛的倒刺,一個男孩跪著 挖我愛人:“再也不准你死去” 我,就跪在男孩身後 挖我母親:“決不是因為不再愛!” 我的身後跪著我的祖先 與將被做成椅子的幼樹一道 升向冷酷的太空 拔草。我們身右 跪著一個陰沉的星球 穿著鐵鞋尋找出生的跡象 然後接著挖——通往父親的路…… 1988 九月,盲人撫摸麥浪前行,蕎麥 發出寓言中的清香 ——二十年前的天空 滑過讀書少年的側影 開窗我就望見,樹木佇立 背誦記憶:林中有一塊空地 揉碎的花瓣紛紛散落 在主人的臉上找到了永恆的安息地 一陣催我鞠躬的舊風 九月的雲朵,已變為肥堆 暴風雨到來前的陰暗,在處理天空 用擦淚的手巾遮著 母親低首割草,眾裁縫埋頭工作 我在傍晚讀過的書 再次化為黑沉沉的土地…… 1988 沒有一隻鐘是為了提醒記憶而鳴響的 可我今天聽到了 一共敲了九下 不知還有幾下 我是在走出馬厩時聽到的 走到一里以外 我再次聽到: “什麼時候,在爭取條件的時候 增加了你的奴性? ” 這時候,我開始嫉恨留在馬棚中的另一匹 這時候,有人騎著我打我的臉 1988 看到那把標有價格的斧子了嗎? 你們這些矮樹 穿著小男孩兒的短褲 那些從花朵中開放出來的聲音 一定傷透了你們的心: “你們的傷口 過於整齊。 ” 你們,聽到了所以你們怕 你們怕,所以你們繼續等待 等待大樹作過的夢 變成你們的夢話: “大樹,吃母親的樹 已被做成了斧柄” 1988 橫跨太平洋我愛人從美國傳信來: “那片麥子死了——連同麥地中央的墓地” 這是一種手法——等於 往一個男人屁股上多踢了一腳 就算蓋了郵戳 一共44美分 這景象背後留有一道伏筆 譬如,曼哈頓一家鞋店門口有一幅標語: “我們來自不同的星球” 或者,一塊從費城送往辛辛那提的 三種膚色的生日蛋糕上寫的: “用一個孩子癒合我們之間的距離” 這景象背後再無其他景象 推一的景像是在舊金山: 從屁股兜里摸出 一塊古老的東方的豬油肥皂 一個攙扶盲人過街的水手 把它丟進了轟鳴的宇宙。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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