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許多的名姓裡邊,並沒有
什麼兩樣,但是你卻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們只在黎明和黃昏
認識了你是長庚,是啟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沒有區分:多少青年人
賴你寧靜的啟示才得到從
正當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們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參加人類的將來的工作——
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復活,
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調整。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
你不知經驗過多少幻滅,
但是那“一覺”卻永不消沉。
我永久懷著感謝的深情
望著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
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
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
你有幾回望出一線光明,
轉過頭來又有烏雲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險的行程,
艱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經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你在荒村里忍受飢腸,
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
你卻不斷地唱著哀歐
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
戰場上有健兒的死傷,
天邊有明星的隕落,
萬匹馬隨著浮雲消沒⋯⋯
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光
像一件聖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來可憐的形像。
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為過許多平凡的女子流淚,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
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
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絕望的愛里換來新的營養,
你知道飛蛾為什麼投向火焰,
蛇為什麼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
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黃花,
燃著了,濃郁的扁柏
燃著了,還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們,他們也是
向著高處呼籲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樹,一座監獄的小院
和陰暗的房裡低著頭
剝馬鈴薯的人:他們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
畫了輕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看這一隊隊的騾馬
馱來了遠方的貨物,
水也會衝來一些泥沙
從些不知名的遠處,
風從千萬里外也會
掠來些他鄉的嘆息:
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
隨時佔有,隨時又放棄,
彷彿鳥飛行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太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麼是我們的實在?
從遠方什麼也帶不來
從面前什麼也帶不走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
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裡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裡
也有了一條條宛轉的小路,
但曾經在路上走過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
寂寞的兒童、白髮的夫婦,
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
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
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著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裡,它白晝時
是什麼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只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裡:
我們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脈脈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著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