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招一招手,隨著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像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著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為了再見,好像初次相逢,
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像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幾回春幾回冬,
我們只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定的年齡。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在我們夢裡是這般真切,
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
在融合後開了花,結了果?
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對著這茫茫如水的夜色,
誰能讓他的語聲和麵容
只在些親密的夢里索回?
我們不知已經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裡的行人
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分。
我們聽著狂風裡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裡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里萬里的距離:
鋼爐在嚮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嚮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人泥土,
只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
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深夜又是深山,
聽著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念里外的市廛
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夢幻
都在雨裡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
好像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個古代的人: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
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
就只知道潮濕明鬱
一天雨雲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牆壁,
我看見你們的母親
把你們銜到陽光裡,
讓你們用你們全身
第一次領受光和暖,
等到太陽落後,它又.
銜你們回去。你們沒有
記憶,但這一幕經驗
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這裡幾千年前
處處好像已經
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
一個歌聲已經
從變幻的天空,
從綠草和青松
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
這裡怎麼竟會
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
時時都是永生。
案頭擺設著用具,
架上陳列著書籍,
終日在些靜物裡
我們不住地思慮;
言語裡沒有歌聲,
舉動裡沒有舞蹈,
空空問窗外飛鳥
為什麼振翼凌空。
只有睡著的身體,
夜靜時起了韻律,
空氣在身內游戲
海鹽在血裡游戲——
夢裡可能聽得到
天和海向我們呼叫?
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裡面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村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向我們要求新的發現: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從一片氾濫無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裡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願這些詩像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