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米斯特拉爾
米斯特拉爾,G.(1889-1957) 智利女詩人。原名盧西拉·戈多伊·阿爾卡亞加,生於聖地亞哥以北的埃爾基河谷,死於紐約。 14歲開始發表詩作。 17歲時與一個鐵路職員戀愛,對方由於不得志而自殺。對死者的懷念成為她初期創作的題材,作品充滿哀傷的情調。 1914年以《死的十四行詩》獲聖地亞哥花節詩歌比賽第一名。 1922年發表第一部詩集《孤寂》,筆觸細膩感人,突破當時風行於拉丁美洲的現代主義詩歌的風格。 1930年後她的詩歌創作有明顯的轉變,從個人的憂傷轉向人道主義的博愛。詩集《有刺的樹》(1938)為貧苦人們的不幸大聲疾呼,為猶太民族的遭遇表示不平,為窮苦兒童祈求憐憫,這一創作傾向對拉丁美洲抒情詩歌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945年9月“因為她那富於強烈感情的抒情詩歌,使她的名字成為整個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徵”而獲諾貝爾文學獎金,成為拉丁美洲獲得諾貝爾獎金的第一人。
1955年出版的詩集《葡萄壓榨機》,表達了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
一
人們將你放在冰冷的壁龕裡,
我將你挪回純朴明亮的大地,
他們不知道我也要在那里安息,
我們要共枕同眠夢在一起。
我讓你躺在陽光明媚的大地,
象母親照料酣睡的嬰兒那樣甜蜜。
大地會變成柔軟的搖籃,
將你這個痛苦的嬰兒抱在懷裡。
然後我將撒下泥土和玫瑰花瓣,
在月光縹渺的藍色的薄霧裡,
把你輕盈的遺體禁閉。
讚賞這奇妙的報復我揚長而去,
因為誰也不會下到這隱蔽的深穴裡
來和我爭奪你的屍骨遺體!
二
有一天,這長年的苦悶會變得更加沉重,
那時候靈魂會告訴我的軀體,
它不願再在玫瑰色的路上拖著包袱行走,
儘管那裡的人們滿懷著生的樂趣……
你將覺得有人在身旁奮力挖掘,
另一個沉睡的女人來到你寂靜的領地,
待到人們將我埋葬完畢,
我們便可以暢談說不完的話語!
到那時你才會知道為什麼
你的軀體未到成年又不疲倦,
卻要在這深深的墓穴里長眠。
在死神的宮殿裡也有光芒耀眼,
你將明白有星宿在洞察我們的姻緣,
背叛了婚約就該命染黃泉……
三
那一天,邪惡的雙手控制了你的生命,
按照星宿的示意,你離開了百合花叢。
當邪惡的雙手不幸伸進花園,
你的生命之花正當歡樂的妙齡……
我曾對上帝說:“人們把他引上了死亡的途徑。
他們不會指引那可愛的魂靈!
主啊,讓他逃出那致命的魔掌,
或沉淪在你賜予人們的漫長的夢中!
“我不能向他呼喊,也不能隨他運行!
傾覆他小船的是一陣黑色的暴風。
讓他回到我的懷抱或讓他年茂時喪生。 ”
在如花似錦的年華,船兒停止了運行……
難道我不懂得愛,難道我沒有情?
將要審判我的主啊,對此你了解得最清!
趙振江譯
如果我恨你,
我會斬釘截鐵地對你說,
可如今我愛你,
對人類如此含糊的語言,
我卻信不過!
你願它化作一聲呼喚,
來自深深的心底,
可它還沒出胸膛和喉嚨,
灼熱的激流早已有氣無力。
我本是一個漲滿的池塘,
可對你卻像乾涸的泉眼一樣。
一切都由於我痛苦的沉默,
它的殘暴勝過死亡!
趙振江譯
——《柔情》
——獻給達索·德·希爾維拉①
把手給我,讓我們來跳舞,
把手給我,讓我們來親熱,
我們像一朵花,
花兒一朵……
我們唱的是一首歌,
跳的是同樣的舞,
像一株擺動的麥穗,
麥穗一株……
你的名字叫玫瑰,我的名字是希望,
你會忘掉這兩個名字,
因為我們跳舞的地方,
是座荒丘,那麼荒涼……
陳光孚譯
① 智利詩人,曾幫助米斯持拉爾出版詩集。
美喲,這子夜。
我所見玫瑰樹的枝節裡
流湧的糖汁升向玫瑰。
我聽見
威嚴的虎,那熾烈的條紋
不讓它睡眠。
我聽見
一個人的詩章
在黑夜裡增長,
猶如沙丘。
我聽見
我母親在沉睡,
呼吸著雙重的氣息。
(已經五個歲月,
我沉睡在她身中。 )
我聽見
羅訥河流向下游,帶著我①
像個父親,被盲目的泡沫蒙瞎了眼睛。
之後、我不再聽見什麼,
只是向著
阿爾萊斯的城牆下落,②
充滿著陽光。
王央樂譯
① 羅訥河,從瑞士流經法國入地中海。
② 阿爾萊斯,法國城市,在羅訥河畔。
我聽見一陣哭聲,就在山坡停住,
走近路邊一座茅舍的門。
一個孩子從床上以甜甜的雙照看我,
無限的柔情彷彿醇酒,把我陶醉。
母親遲遲未歸,還在田疇彎腰勞動;
孩子醒來尋覓溫暖紅潤的奶頭,
放聲號哭……我抱起他緊貼胸懷,
一支催眠曲從我胸中升起,顫顫巍巍……
月兒從敞開的窗口瞧著我們。
孩子已經沉睡,歌聲傷佛另一種光
冰浴著我因此而充沛的心胸……
那位母親慌張地急忙開門走進,
看見了我臉上的幸福那麼真實,
竟讓她的孩子依然留在我入睡的胳膊之中!
王央樂譯
──《外國文學季刊》1984.4.
被吻
我被吻之後成了另一個人:由於同我脈搏合拍的脈搏,
以及從我氣息里察覺的氣息,我成了另一個人。如今我的腹部像我的心一般崇高……
我甚至發現我的呼吸中有一絲花香:這都是因為那個像草葉上的露珠一樣輕柔地躺在我身體裡的小東西的緣故!
他會是什麼模樣?
他會是什麼模樣?我久久地凝視玫瑰的花瓣,歡愉地撫摸它們:我希望他的小臉蛋象花瓣一般嬌豔。我在盤纏交錯的黑莓叢中玩耍,因為我希望他的頭髮也長得這麼烏黑捲曲。
不過,假如他的皮膚象陶工喜歡的粘土那般黑紅,假如他的頭髮像我的生活那般平直,我也不在乎。
我遠眺山谷,霧氣籠罩那裡的時候,我把霧想像成女孩的側影,一個十分可愛的女孩,因為也可能是女孩。
但是最要緊的是,我希望他看人的眼神跟那個人一樣甜美,聲音跟那個人對我說話一樣微微顫抖,因為我希望在他身上寄託我對那個吻我的人的愛情。
甜蜜
我懷著的孩子在熟睡,我腳步靜悄悄。我懷了這個神秘地東西以來,整個心情是虔誠的。
我的聲音輕柔,彷彿加上了愛的弱音器,因為我怕驚醒他。
如今我的眼光在人們的臉上尋找內心的痛苦,以便別人看到並了解我臉色蒼白的原因。
我小心翼翼地撥動鵪鶉安巢的草叢。我輕手輕腳地走在田野上。我相信樹木也有熟睡的孩子,所以低著頭在守護他們。
永恆的痛苦
如果他在我身體裡受罪,我會蒼白失色;我為他隱秘的壓迫感到痛苦,我看不到的人稍一活動可能要我的命。
可是你們別以為我只在懷著他的時候,才跟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當他下地自由行走的時候,即使離我很遠,抽打在他身上的風會撕裂我的皮肉,他的呼號會通過我的嗓子喊出。我的哭泣和我的微笑都以你的臉色為轉移,我的孩子。
大地的形象
以前我沒有見過大地真正的形象。大地的模樣像是一個懷裡抱著孩子的女人(生物偎依在她寬闊的懷抱)。
我逐漸明白了事物的母性。俯視著我的山嶺也是母親,
黃昏時分,薄霧象孩子似的在她肩頭和膝前玩耍。
現在我想起了溪谷。溪底的流水給荊棘遮住,還看不見,只聽得它潺潺歌唱。
我也像溪谷;我覺得細流在我深處歌唱,被我身體的荊棘遮住,還沒有見到光亮。
致丈夫
丈夫,別摟緊我。你使他像水里的百合似的在我身體深處浮起。讓我像靜水一樣呆著吧。
愛我吧,多給我一點愛!我多麼嬌小,將同你形影不離;
我多麼可憐,將另給你眼睛、嘴唇,讓你享受世界的樂趣;
我多麼脆弱,愛情將使我像陶罐一般坼裂,傾瀉出生命的美酒。
原諒我吧!我步履蹣跚,替你端酒時笨手笨腳;是你把我充實成現在的模樣,是你使我的行動變得這麼怪裡怪氣。
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親切地對待我吧。別熱切地攪擾我的血液,別激動我的呼吸。
如今我只是一幅紗幕;我整個軀體只是一幅有個孩子在底下睡覺的紗幕!
黎明
我折騰了一宿,為了奉獻禮物,整整一宿我渾身哆嗦。
我額頭上全是死亡的汗水;不,不是死亡,是生命!
上帝,為了讓他順順噹噹出生,我現在管你叫做無限甜蜜。
出生了吧,我痛苦的呼吸升向黎明,和鳥鳴匯合!
神聖的規律
人們說,經過生育,生命在我身體裡受到了削弱,我的血像葡萄汁從壓榨機流出;可我只覺得像是吐了一口大氣,心頭舒暢!
我自問道:“我是誰,膝頭能有一個孩子?”
我自己回答說:
“一個懷著愛的人,在被吻時,她的愛情要求天長地久。”
大地瞧我懷抱著孩子,為我祝福,因為我像棕櫚一樣豐饒。
雷怡譯
——《世界文學》19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