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歷代帝王詩詞鑑賞辭典

第28章 南唐帝——李璟

李璟(916——961),字伯玉,初名景通。南唐烈祖李昪長子。祖籍徐州(今江蘇徐州)。 《江南野史》說他“音容閒雅,眉目若畫。尚清潔。好學而能詩。天性儒儒,素昧威武。”在位十九年,卒,葬順陵(今南京市南郊祖堂山麓)。史稱南唐中主,廟號元宗。 李璟善文詞,詞之造詣極高,但流傳至今者不多,約有四首,其中《浣溪沙》二首最為著名。清人陳廷焯說它:“沉之至,鬱之至,淒然欲絕。”後人曾將其及子李煜的作品合編為《南唐二主詞》。 手捲真珠上玉鉤②,依前重恨鎖重樓。
①此首詞牌名稱,各本多異,亦有作“浣溪沙”和“生花子”。 ②亦有作“珠簾”。 ③亦有作“三楚”。 南唐中主李璟,自幼秉性“閒雅”,且“好學能詩”。公元943年,南唐烈祖李昪死,李璟即位稱帝。而對後周的屢次侵凌,他不惜割地稱臣,以求得偏安江南。他當皇帝當得很窩囊,但卻非常愛好和擅長文詞,朝廷內也多重用詞人,他本人的詞作造詣極高。可以說,在整個十世紀的中國文學領域裡,以詞著稱的李璟李煜父子,正踞於其巔峰之上。劉毓盤在《詞史》中指出:“言詞者必首數三李,謂唐之太白,南唐之二主及宋之易安也。”這看法,已成不刊之論。

但極可惜的是,李璟的詞作品,流傳到今天,為數極少,僅三四首之多,較為可信的只有宋代陳振孫《直奈書錄解題》卷二十一中所提及的《應天長》、《望遠行》和《攤破浣溪沙》(二首),其中後兩首,則是使他享譽千古的傑構。只要讀起它,無不感受到它強大的藝術感染力,其內容,卓然越出了花間詞的藩籬,在那些飽含了愁與怨的詞句中,所流露、渲洩的情懷,已不僅僅局限於一個弱小國主對個人榮華富貴得失的憂慮,而是昇華為一種對自己的國家和人民命運的深深關切。他的兩首《攤破浣溪沙》,從表面上看是寫傷春和悲秋的老題材,主題也是傳統的思歸懷人,然而它所寄託的思想情懷和所達到的藝術境界,確實非一般詩詞所能及。下面先看第一首。 首句“手捲真珠上玉鉤”,其中“真珠”,或作“珠簾”,歷代一些詞評家考證,仍以為作“真珠”即可,其實就是“真珠編成的簾子”,所以確定為“真珠”並不會錯。另外,在古詩詞創作中,常常採取把實物詞省去,而以這個主詞前邊的名詞定語來借代。比如溫庭筠的《菩薩蠻》詞中有“畫羅金翡翠,香燭消成淚”,這第一句的“金翡翠”,即藉代了“金翡翠羅帳”或“金翡翠羅衾”,這種常見的寫作上的手法,俞平伯先生曾有過詳盡的說明:“《箋注草堂詩餘》在此下引李白'真珠高卷對簾鉤',蓋用古人成語耳,特太白詩之有'簾鉤',意遂明晰,此並去'簾'字,遂令人疑惑,其實古人詞中本常有此種句法的……況言'真珠',千古之善讀者都知其為簾,若說'珠簾',寧知其為真珠也耶?是舉真珠可包珠簾,舉珠簾不是以包真珠也。後人妄改,非所謂知音;然哉,然哉!”也許又有人會問,用真珠編成簾子,其豪奢靡費,是不是太可恥了!這恐怕是太拘泥於字面上的寫實了,而沒有弄懂前人修詞選語的用心和方法,即完全是為了喚起一種“高華之景”的目的。另外,這兩件華美的器物——真珠簾和玉鉤,不是也向讀者暗示了主人公尊貴的身份嗎?捲簾上鉤,因何而為之?這必然會引起讀者的思考,所以也為下面的抒情表述做了必不可少的“鋪墊”。通看全詞,這首句其好比為後面“捲起了簾”,啟開了窗。 “依前春恨鎖重樓”,是第二句,是類似書法運筆中的頓筆、回鋒:本來,詞中所表現的女主人公獨處深閨,孤寂苦悶難奈,她就捲起珠簾,想要看看樓外的春光,以求轉換一下自己的情緒,但她的所視所感卻是大失所望,因為滿眼的春恨竟把重樓都給封鎖包圍了,她的身心內外,都浸淹在茫茫無邊的春愁之中,一種無可奈何的精神桎梏啊!至此,主人公此時此刻的形象和心情,已被勾勒得頗為明確生動了。 “風裡落花誰是主”,許是主人公動於中發於聲的沉吟之語,或者是作者對主人公內心的剖析? “風裡”的“落花”,豈不是在暗喻主人公的身世和處境!是的,她曾像春花一樣美麗過,她曾有過春花般的年華,只可嘆紅顏薄命,人世間的“風吹”雨打,終於春盡紅消,她如今正在品味命運的悲涼! “誰是主”的嘆惜,會使人馬上聯想到宋代的陸游,在他晚年那首有名的詞中,詩人以梅花自喻,面對著風雨黃昏,高吟著“寂寞開無主”感嘆著自己命運。可以說,他們的感觸和慨嘆,幾近完全相同。 “思悠悠”,結句驟然把筆拓開,字少而意遠。 “思”,此處要讀成去聲(四音)。是名詞,也就是憂思、愁思、恨思,是女主人公全部情緒的總稱。 “悠悠”,即悠遠、綿長,無窮無盡之意。中有“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之句;《楚辭·九辯》也有“襲長夜之悠悠”的描述;李陵《別詩》:“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曹操《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等等都是相同的含義。這三個字,輕輕地但又是有效地把前三句的描寫帶住,讀起來令人愈想愈遠,引發聯想,深味不盡,將眼前一派春景閒愁推向更廣遠的空間。或許就用這種似曾相識的語句,使讀者跨進唐人曾描繪過的意境中:“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白居易)

在一番描寫抒情之後,是過片變換了的手法,用神話、用典故繼續寫。 “青鳥不傳云外信”中的“青鳥”,取於舊題班固《漢武故事》:“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來,上問東方朔,朔對曰:'西王母暮必降尊象。'”所以,這裡的青鳥即指信使。 “雲外”,極遙遠的地方,暗示所思念處縹渺難尋。 “不傳云外信”,實際是無信可傳,是春恨悠悠、閒愁萬種的曲筆描述。此句可能襲用李商隱的“青鳥西飛竟未回”(),但卻自然、佳妙。 “丁香空結雨中愁”,寫得哀婉深致。丁香結,就是丁香的花蕾,一向愛被文人們比喻作鬱結的愁緒,李商隱有一首《代贈》,吟道:“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清代詞家納蘭容若後來也寫過:“並著香肩無可說,櫻桃暗吐丁香結。”還有個尹鶚,有首《撥櫂子》詞,就寫得更令人酸楚:“寸心恰似丁香結,看看瘦盡胸前雪。”宋代王安石的:“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間自在春”,讀起來還算感到親切舒放些。這中間五代的李璟,把丁香結的寓意,可算是寫出了極致。試想,若是丁香結晴日放開,愁緒可稍得消解,而環境卻是在“雨中”!這“雨中愁”,和李商隱的“風中愁”,可算是各臻其妙。還更為絕特的是,又有一個“空”字來修飾,勢必引起讀者一番思索,玩味:徒懷愁心,枉凝愁緒,無人可知,無計可消,又有何用!到頭來也只有自己獨自忍受著孤寂、落寞與無望的磨折。這就是“空”的蘊意吧!和前一句的“青鳥不傳”相輔相成,和“風裡落花誰是主”相照應。這兩句,對仗工整,為古今所推重。寫至此,主人公已處在一種無法解脫,愁不堪言的地步了,然而即使這樣,她懷人念遠的心並未收回,她仍然在遠矚、仍然在尋覓……“回首綠波三峽暮,接天流。”用的是一波三折法,先將主人公的視線、心思從樓前移轉開,驀然回首,竟看到是一派蒼茫闊遠的景象。 “綠波”,指長江浩浩春水,從西而來。若“考證”一下,知南唐地處長江下游,三峽則在它遙遠的西南方向上,在這兒登樓“回首”,無論如何也是望不到三峽的。但是,人的思念,人的嚮往,以及詩人的筆觸,卻是無所不往,無往不至的,這些主觀的意念、情緒,可以流成一江春水,可以充溢整個人間宇宙,還可以瀰漫古今的時間長河。為此,說這裡有隱喻的手法也絕不牽強。同時,用“三峽”一詞,自然會使人聯想到巫山神女的典故來,但聯繫全篇,又使這聯想變成疑問:巫山雖遠,神女又非人間,尚可幽期密會,而我們的女主人公,在這大好的春光裡,形單影孤,只能忍受著孤寂和愁苦的煎熬。這情景,真似李商隱曾描繪過的那樣:“山上離宮宮上樓,樓前宮畔暮江流,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另外,全詞用這樣的語句作結,其壯闊深遠的意境,真出乎常人所料。不過,稍一體味,似乎也不費解,因為用這般曠遠的意境結尾,還是為了表現思之遠、愁之廣,和上片方法相同,實際是收而不結,詞的意境在詞之外拓展而開,詞作者要抒發的情緒盡可像三峽水一樣,奔瀉而不息。

歷來詞評家們都認為,李璟的詞作,意境豐饒闊大,有著極強的藝術概括力和感染力。詹安泰說:“拆開來看,各個句子都有獨立的意境,合起來看,卻從各種各樣的意境中來表現同一主題。”此論甚是精當。 清詞論家周濟說:“夫詞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一事一物,引而伸之,觸類旁通。”清著名文藝理論家劉熙載論道:“詞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用這樣的觀點來看李璟所寫的春恨秋悲和懷遠思歸的傳統題材,說他別有“寄託”,也未必不當,更何況還有像“風裡落花誰是主”這類直抒胸臆的感慨呢?筆者認為,從這些詞——包括另一首攤破浣溪沙(菡萏香消翠葉殘)——是不難看出,作者分明是對自己家國命運的深重憂慮和哀愁。孤苦無望的思婦、香消翠殘的荷花,在愁風苦雨中的搖落,完全是不言而喻的。這是一顆多麼沉重的心!嗚呼! “南朝天才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李山甫句)到了後主李煜悲涼地唱出:“幾曾識干戈”和“一旦歸為臣虜”而“垂淚對宮娥”時,“風裡落花誰是主”的感嘆,已遠遠不夠了……


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王國維論及五代詞時,曾經有一段話說:“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關於南唐詞風之特色以及馮延已詞對於意境的開拓,我以前在《從〈人間詞話〉看溫、韋、馮、李四家詞的風格》(迦陵論詞叢稿)及《論南唐中主李璟詞》(《四川大學學報》1983年第3期)二文中,都已曾加以討論過。私意以為南唐詞之特色,蓋在其特別富於感發之意趣,也就是說在其詞中表面所敘寫的景物情事以外,更往往能觸引起讀者心靈中許多豐美的感動和聯想。所以我在論馮延已詞時,就曾提出來說,馮詞所敘寫的似乎已經並不僅是現實之事件,而是一種感情之意境。現在我們所要討論的李璟的詞,也同可以在其所寫的表面情景以外,更引起讀者一種心靈中的觸發,只不過李璟與馮延已所引起的觸發之意境則又各有不同。馮詞的感發是以其沉摯頓挫伊鬱惝恍之特質為主的;而李詞的感發則是以其自然風發的一種懷思嚮往之情致為主的。我們現在所要評說的這一首《山花子》,就是最能表現李璟詞之此種特色的一首代表作。

談到詩歌之評賞,我一向以為主要當以詩歌中所具含之二種要素為衡量之依據:其一是能感之的要素,其二是能寫之的要素。而李璟此詞便是既有深刻精微之感受,復能為完美適當之敘寫的一篇佳作。開端“菡萏香銷翠葉殘”一句,所用的名詞及述語,便已經傳達出了一種深微的感受。本來“菡萏”就是“荷花”,也稱“蓮花”,後二者較為淺近通俗,而“菡萏”則別有一種莊嚴珍貴之感。 “翠葉”也即是“荷葉”,而“翠葉”之“翠”字則既有翠色之意,且又可使人聯想及於翡翠及翠玉等珍貴之名物,也同樣傳達了一種珍美之感。然後於“菡萏”之下,綴以“香銷”二字,又於“翠葉”之下,綴以一“殘”字,則詩人雖未明白敘寫自己的任何感情,而其對如此珍貴芬芳之生命的消逝摧傷的哀感,便已經盡在不言中了。試想如果我們將此一句若改為“荷瓣香銷荷葉殘”,則縱然意義相近,音律盡合,卻必將感受全非矣。所以僅此開端一句看似平淡的敘寫,卻實在早已具備了既能感之又能寫之的詩歌之二種重要的素質。這正是李璟之詞之特別富於感發之力的主要原因。

次句繼之以“西風愁起綠波間”,則是寫此一珍美之生命其所處身的充滿蕭瑟摧傷的環境。 “西風”二字原已代表了秋季的蕭殺淒清之感,其下又接以“愁起綠波間”五字,此五字之敘寫足以造成多種不同的聯想和效果:一則就人而言,則滿眼風波,固足以使人想見其一片動盪淒涼的景象;再則就花而言,“綠波”原為其托身之所在,而今則綠波風起,當然便更有一種驚心的悲感和惶懼,故曰“愁起”。 “愁起”者,既是愁隨風起,也是風起之堪愁。本來此詞從“菡萏香銷翠葉殘”寫下來,開端七字雖然在遣辭用字之間已經足以造成一種感發的力量,使人引起對珍美之生命的零落凋傷的一種悼惜之情,但事實上其所敘寫的,卻畢竟只是大自然的一種景象而已。 “西風”之“起綠波間”,也不過仍是自然界之景象,直到“起”字上加了此一“愁”字,然後花與人始驀然結合於此一“愁”字之中。所以下面的“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乃正式寫入了人的哀感。而吳梅之《詞學通論》述及此詞時,則曾云:“'菡萏香銷'、'愁起西風'與'韶光'無涉也。”此蓋由於“韶光”二字一般多解作春光之意,此詞所寫之“菡萏香銷”明明是夏末秋初景象,自然便該與春光無涉。所以吳梅在下文才又加以解釋,說“夏景繁盛,亦易摧殘,與春光同此憔悴耳”。以為此句之用“韶光”,是將夏景之摧殘比之於春光之憔悴。這種解說,雖然也可以講得通,但卻嫌過於迂迴曲折;所以有的版本便寫作“容光”,“容光”者,人之容光也,是則花之凋傷亦同於人之憔悴,如此當然明白易解,但卻又嫌其過於直率淺露,了無餘味。夫中主李璟之詞雖以風致自然見長,但卻決無淺薄率意之病。故私意以為此句仍當以作“韶光”為是,但卻又不必將之拘指為“春光”。本來“韶”字有美好之意,春光是美好的,這正是何以一般都稱春光為“韶光”之故。年青的生命也是美好的,所以一般也稱青春之歲月為“韶光”,或“韶華”。此句之“韶光”二字,便正是這種多義泛指之妙用。

“韶光”之憔悴,既是美好的景物時節之憔悴,也是美好的人的年華容色的憔悴。承接著前二句“菡萏香銷”“西風愁起”的敘寫,此句之“還與韶光共憔悴”,正是對一切美好的景物和生命之同此憔悴的一個哀傷的總結。既有了這種悲感的認知,所以下面所下的“不堪看”三個字的結語,才有無限深重的悲慨。此詞前半闋從“菡萏香銷”的眼前景物敘寫下來,層層引發,直寫到所有的景物時光與年華生命之同此凋傷憔悴的下場,這種悲感其實與李煜詞《烏夜啼》一首之自“林花謝了春紅”直寫到“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感發之進行,原來頗有相似之處。不過李煜之筆力奔放,所以乃一直寫到人生長恨之無窮;李璟則筆致蘊藉,所以不僅未曾用什麼“人生長恨”的字樣,而且只以“韶光”之“不堪看”做結,如此便隱然又呼應了開端的“菡萏香銷”“西風愁起”的景色之“不堪看”。所以就另有一種含蘊深厚之美,這與李煜之往而不返的筆法是有著明顯的不同的。

現在我們再接下來看此詞之下半闋。過片二句“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對前半闋之呼應蓋正在若斷若續不即不離之間。前半闋景中雖也有人,但基本上卻是以景物之感發為主的;下半闋則是寫已被景物所感發以後的人之情意。我們先看“雞塞”二字,“雞塞”者,雞鹿塞之簡稱也。 《漢書·匈奴傳下》雲:“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顏師古注云:“在朔方窳渾縣西北。”因此後之詩人多用“雞塞”以代指邊塞遠戍之地。這一點原是沒有疑問的。但是此一句卻可以引起幾種不同的理解:有人以為此二句詞乃是一句寫征夫,一句寫思婦。前一句所寫是征夫雨中夢迴而恍然於其自身原處於雞塞之遠,至次句之“小樓”才轉回筆來寫思婦之情,此一說也;又有人以為此二句雖同是寫思婦之情,而前一句乃是思婦代征夫設想之辭,至次句方為思婦自敘之情,此又一說也;更有人以為此二句全是思婦之情,也全是思婦之辭,前句中之雞塞並非實寫,而是思婦夢中所到之地。 “細雨夢迴”者便正是思婦而並非征夫,此再一說也。

私意以為此諸說中實以第三說為較勝。蓋此詞就通篇觀之,自開端所寫之“菡萏香銷翠葉殘”而言,其並非邊塞之景物,所顯然可見者也。所以此詞所寫之應全以思婦之情意為主,原該是並無疑問的。開端二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寫思婦眼中所見之景色;下二句“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寫思婦由眼中之景所引起的心中之情,正如之所謂“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之意,所以乃彌覺此香銷葉殘之景不堪看也。至於下半闋之此二句,則是更進一步來深寫和細寫此思婦的念遠之情。 “細雨夢迴雞塞遠”者,是思婦在夢中夢見徵人,及至夢迴之際,則落到長離久別的現實的悲感之中,而徵人則遠在雞塞之外。至於夢中之相見,是夢中之思婦遠到雞塞去晤見徵人,抑或是雞塞之徵人返回家中來晤見思婦,則夢境迷茫,原不可確指也不必確指者也。至於“細雨”二字,則雨聲既足以驚夢,而夢迴獨處則雨聲之點滴又更足以增人之孤寒淒寂之情,然則思婦又將何以自遣乎?所以其下乃繼之以“小樓吹徹玉笙寒”也。夫以“小樓”之高迥,“玉笙”之珍美,“吹徹”之深情,而同在一片孤寒寂寞之中,所以必須將此上下兩句合看,然後方能體會到此“細雨夢迴”“玉笙吹徹”之苦想與深悲也。然而此二句之情意雖極悲苦,其文字與形象卻又極為優美,只是一種意境的渲染。要直等到下一句之“多少淚珠何限恨”,方將前二句所渲染的悲苦之情以極為質直的敘述一瀉而出,正如引滿而發,一箭中的。而一發之後,卻又戛然而止,把文筆一推,不復再作情語,而只以“倚欄干”三字做了結尾。遂使得前一句之“淚”與“恨”也都更有了一種悠遠含蘊的餘味。何況“倚欄干”三字又正可以與前半闋開端數句寫景之辭遙相呼應,然則“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者,豈不即正是此倚欄人之所見乎?像這種搖盪回環的敘寫,景語與情語既足以相生,遠筆與近筆又互為映襯,而在其間又沒有絲毫安排造作之意,而只是如同風行水流的一任自然,這正是中主李璟詞之特別富於風發之遠韻的一個主要原因。


蓼花蘸水火不滅①,水鳥驚魚銀梭投。
①蓼(liao)花:草本。節常膨大。托葉鞘狀,抱莖。花淡紅色或白色。 ②孫武:春秋時兵家,字長卿,齊國人。曾以《兵法》十三篇見吳王闔閭,被任為將,率吳軍攻破楚國。孫武為吳王搬演陣法,宮女充為兵卒,恃寵調笑,不聽指揮,孫武立斬二人。 ③琉璃:亦作“流離”、“琉璃”。一種礦石質的有色半透明體材料。 《魏略》:“大秦國出赤、白、黑、黃、青、綠、縹、紺、紅、紫十種琉璃。”此處用琉璃池形容後湖彩色斑駁。 李璟對蓮花可謂情有獨鍾。他那首有名的《攤破浣溪沙》即是以蓮花起句的(“菡萏香銷”)。荷花(菡萏)與蓮花一物二名,且屬蓼科植物。本詩寫“蓼花蘸水”、“滿目荷花”都是緊扣詩題——在“賞蓮花”呢。偌大一個後湖當然不只是“荷花千萬頃”,這位受周威脅,去帝號,只稱南唐國主的李璟,何以對蓮花頗多會心?換句話說,在蓮花身上移注了他怎樣的情感? 在那首頗負盛名的《攤破浣溪沙》中的蓮花是個香銷葉殘、韶光憔悴的興象。在這首詩中,蓮花卻是充滿生機、無限妖饒的:蓼花蘸入水中紅色不改,那些水鳥驚魚像銀梭一樣來回穿遊,在這個顯示著大自然美妙與神秘的“琉璃池”中,最爛漫奪目的當然是佔領了主要湖面的荷花(睡蓮科),她們觸目皆是、無處不在,與千頃碧波相映生色。詩人實在無法表達內心深處對蓮花的獨特感受,生髮出一個兵家典故(孫武殺宮女),用佳人頭來形容蓮花的鮮豔、嬌美。當然比花兒像姑娘那種陳詞有信息多了。這個險怪生動、冷艷可喜的比喻,帶有幾分殺機,它包含著一個附庸國國君潛意識中的不平之氣。 我們無法確知,這首詩與那首詞寫作時間上的先後,但可以看出二者不同的心境,這首詩還有著尚未消褪盡的帝王氣,而那首詞卻是充滿無奈情意了。 周敦頤的《愛蓮說》突出了蓮花一個“清”字,算是與李璟感同心契:乍看這首詩是在著意寫蓮花的“姿色”,但他沒忘了蓮花的品格——“敷清流”三字最乏色彩卻極有意蘊、敷者,相匹爾,配得上也。 “清流”僅是景語麼?似乎更是在讚美蓮花的品格。 風景即心境。看來,素稱“儒儒”的李璟,在內心深處不乏以清流自勵的心意,並且還有著兵象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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