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916—961),重光,初名從嘉,號鐘隱,又稱鐘山隱士等。祖籍徐州(今江蘇徐州)人,南唐最後國主,世稱南唐後主、李後主。李煜為李璟第六子。廣額、豐頰、駢齒,一目重瞳。少穎悟,喜學問,工書,善畫,精通音律。在位十五年,耽於聲色,不恤民艱,且篤信佛教,國勢將危之際,愁吟悲歌,憂懼不已。開寶八年(975),宋軍攻陷金陵(今江蘇南京),李煜被迫出降,南唐亡。降宋後第三年(978),七月七日,李煜在賜第命故妓作樂,宋太宗大怒,遂賜服牽機藥而死。死後,贈太師,追封吳王。葬於洛陽北邙山。
李煜一生妙擅文藝,尤工填詞。其詞多為宮庭宴樂、傷春悲秋之作,而後期之作,則多為抒發國破家亡之悲憤與愁苦之情。劉永濟論道:“乃以血寫成者,言其語語真切出於肺腑也。”前人對後主詞評價極高,如譚獻曰:“後主之詞,足當太白詩篇,高奇無匹。”王國維曰:“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由此足見,李煜在詞史上的供獻是不可否認的。後人曾將其作品與李璟詞合編為《南唐二主詞》。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
南唐後主詞,選者甚多,最為傳頌的名作如《相見歡》、《浪淘沙》等,幾乎人人盡能上口。至於此篇,則在次一等,或選或遺,正在重視與忽視之間。詞人的另一首《虞美人》,即“春花秋月何時了”,那膾炙流傳,更不待言。我覺這一首同調之作,應當比並而觀,方為真賞。大家喜誦那一首春花秋月,不過因它引吭高歌,流暢奔放,甚且有痛快淋漓之致,自易為所感染;像本篇這樣的,便覺“遜色”。實則暢達而含蓄自淺,痛快而沉著少欠,淵醇嚴肅,還讓斯文。
風回小院者何風?即“小樓昨夜”的東風是也,所以風一還歸,庭蕪轉綠。蕪者又何?草類植物也,有時自可包括叢生灌木,要是野生自茂之品,叢叢雜雜,而不可盡辨,故轉有荒蕪一義。春已歸來,原是可喜之辰矣,而心頭倍形寂寞,情見乎詞,正此之謂。庭草回芳,是一層春光;柳眼繼明,是進一層春光,故曰相續。當此之際,深院自鎖芳春,西樓無言獨上,憑闌而觀,而思——久之,久之。乃覺竹之因風,龍吟細細;月之破暝,鉤色纖纖。這一切一切,俱與當年無異。而有異者在焉!
此所以為異者又究為何物耶?難言,難言。不易言,不肯言,不必言,皆言之難也。故曰無言。無言者,非謂無人共語也。
若自表面而察之,有笙歌侍宴,有尊罍美酒,池塘漾碧,春水乍溶,為歡正多,胡不排遣。然而心境不同,淒然不樂,笙歌杯杓,皆無所為用。夜色已深,回望所在之小樓,一片寶炬流輝,名香蘊馥,而攬鏡自照,已是鬢點清霜,頭生殘雪了,境隨年換,心與時遷,——倚闌久久而思者,至此倍難自勝矣。
此詞沉痛而味厚,殊耐咀含。學文者細玩之,可以識多途,體深意,而不徒為叫囂浮華之詞所動,則有進於文藝之道。
思,必讀“四(si)”;任,必讀“仁(ren)”。倘昧此理,音樂之美盡壞,責將誰負乎?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我以前寫有《大晏詞的欣賞》一文(見《迦陵論詞叢稿》),曾經將詩人試分為理性之詩人與純情之詩人二類。以為理性之詩人其感情乃如“一面平湖”,“雖然受風時亦復縠縐千疊,投石下亦復盤渦百轉,然而卻無論如何總也不能使之失去其含斂靜止,盈盈脈脈的一份風度”。此一類型之詩人,應以晏殊為代表。至於南唐後主李煜,則恰好是另一類型,屬於純情之詩人的最好的代表。這一類型的詩人之感情,不像盈盈脈脈的平湖,而卻像滔滔滾滾的江水,只是一味地奔騰傾瀉而下,既沒有平湖的邊岸的節制,也沒有平湖的淳蓄不變的風度。這一條傾瀉的江水,其姿態乃是隨物賦形的,常因四周環境之不同而時時有著變異。經過蜿蜓的澗曲,它自會發為撩人情意的潺湲,經過陡峭的山壁,它也自會發為震人心魄的長號,以最任縱最純真的感情來反映一切的遭遇,這原是純情詩人所具有的明顯的特色。李煜之亡國前與亡國後的作品,其內容與風格儘管有明顯的差異,而卻同樣是這一種任縱與純真的表現,這是欣賞李煜詞所當具備的最重要的一點認識。
這首《玉樓春》,無疑的乃是後主在亡國以前的作品,通篇寫夜晚宮中的歌舞宴樂之盛,其間並沒有什麼高遠深刻的思致情意可求,然而其純真任縱的本質,奔放自然的筆法,所表現的俊逸神飛之致,則仍然是無人可及的。有一段評語說:“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這一段評語是極為切當的。飛卿之詞精艷絕人,其美全在於辭藻字句之間,所以說是“句秀也”;端己則字句不似飛卿之濃麗照人,而其勁健深切足以移人之處,乃全在於一種潛在的骨力,所以說是“骨秀也”;至於後主則不假辭藻之美,不見著力之跡,全以奔放自然之筆寫純真任縱之情,卻自然表現有一種俊逸神飛之致,所以說是“神秀也”。這一首《玉樓春》,就是寫得極為俊逸神飛的一首小詞。
先看第一句“晚妝初了明肌雪”,此七字不僅寫出了晚妝初罷的宮娥之明麗,也寫出了後主面對這些明艷照人之宮娥的一片飛揚的意興。先說“晚妝”,有的本子或作“曉妝”,然而如果作“曉妝”則與下半闋踏月而歸的時間、景色不合,而且“曉妝”實在不及“晚妝”之更為動人。一則,“曉妝”乃是為了適合白晝的光線而作的化妝,雖然也染黛施朱,然而一般說來則大多是以較為淡雅的色調為主的;而“晚妝”則是為了適合燈燭的光線而作的化妝,朱唇黛眉的描繪,都不免較之“曉妝”要更為色澤濃麗,所以只用“晚妝”二字,已可令人想見其光豔之照人。再則,“曉妝”之後或者尚不免有一些人間事務之有待料理,而“晚妝”則往往乃是專為飲宴、歌舞而作的化妝,所以用“晚妝”二字,還可以令人聯想到宴樂之盛況,是則僅此二字已足透露後主飛揚之意興矣。再繼之以“初了”二字,“初了”者,是化妝初罷之意,乃是女子化妝之後最為勻整明麗的時刻,所以乃更繼之以“明肌雪”三字,則是說其如雪之肌膚乃更為光采明艷矣。看後主此七字之愈寫愈健,其意興乃一發而不可遏。
繼之以次句之“春殿嬪娥魚貫列”,則寫宮娥之眾,“春殿”二字足見時節與地點之美,“魚貫列”三字則不僅寫出了嬪娥之眾多,而且寫出了嬪娥隊伍之整齊,舞隊之行列已是儼然可想。再加之以下面“鳳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兩句,歌舞乃正式登場矣。 “鳳簫”一作“笙簫”,笙、簫是分別為二種樂器,鳳簫則是一種樂器,按簫有名鳳凰簫者,比竹為之,參差如鳳翼,鳳簫或當指此。總之,鳳簫二字所予人之直覺感受乃是精美而奢麗的樂器,與本詞所寫之耽溺奢靡之享樂生活,其情調恰相吻合,如作“笙簫”反不免駁雜之感。再則,如作“笙”字,則此句前三句“笙”、“簫”、“吹”皆為平聲,音調上便不免過於平直無變化,如作“鳳簫”,則“鳳”字仄,“簫”字平,“吹”字平,“斷”字仄,在本句平仄之格律中雖然第二與第四兩字必須守律,然而第一與第三兩字之平仄則不必完全守律者也,後主以平仄間用,極得抑揚之致,且“仄平平仄”乃詞曲中常用之句式。故私意以為作“鳳簫”較佳。 “鳳簫”下繼言“吹斷”,“斷”字,據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雲“斷,猶盡也,煞也”,是“吹斷”乃盡興吹至極致之意。再繼之以“水雲閒”,“閒”一作“閒”,又作“間”,此字自當為閒”字之通假,至於“間”字,如果認為乃“間”字之同義字,亦原無不可,但“間”字多作中間之意,則“水雲間”乃指鳳簫之聲吹斷,其音飄蕩於水雲之間之義,似亦有可取者,但“閒”字有悠閒之意,作“水雲閒”則一方面寫所見之雲水閒颺之致,一方面又與前面之“鳳簫吹斷”相應,是簫聲乃直欲與水云同其飄蕩閒颺矣。故私意以為作“閒”字更佳。
再繼之以“重按《霓裳》歌遍徹”,“按”者,乃按奏之意,“重按”者,乃“重奏”、“更奏”、“再奏”之意,是不僅吹斷鳳簫,且更重奏《霓裳》之曲也。 “吹”而曰“吹斷”,“按”而曰“重按”,此等用字皆可見後主之任縱與耽溺,而且據馬令《南唐書》載:“唐之盛時,《霓裳羽衣》最為大曲,罹亂,瞽師曠職,其音遂絕。後主獨得其譜,樂工曹生亦善琵琶,按譜粗得其聲,而未盡善也。(大周)後輒變易訛謬,頗去哇淫,繁手新音,清越可聽。”後主與大周後皆精音律,情愛复篤,何況《霓裳羽衣》又是唐玄宗時代最著名的大曲,又經過後主與週後的發現和親自整理,則當日後主於宮中演奏此曲之時,其歡愉耽樂之情,當然更非一般尋常歌舞宴樂之比,故不僅“按”之不足而曰“重按”,且更繼之以“歌遍徹”也。遍、徹,皆為大曲名目。按大曲有所謂排遍、正遍、袞遍、延遍諸曲,其長者可有數十遍之多,至於徹,則《宋元戲曲史》雲“徹者,入破之末一遍也”,曲至入破則高亢而急促,六一詞《玉樓春》有“重頭歌韻響錚琮,入破舞腰紅亂旋”之句,可見入破以後曲調之亢急,則後主此句所云“歌遍徹”者,其歌曲之長、之久以及其音調之高亢急促,皆在此三字表露無遺,而後主之耽享縱逸之情亦可想見矣。
下半闋首句“臨風誰更飄香屑”,據傳後主宮中設有主香宮女,掌焚香及飄香之事,“焚香”易解,至於此句所云“飄香屑”者,蓋宮女持香料之粉屑散佈各處,則宮中處處有香氣之瀰漫矣。至於“臨風”二字,一作“臨春”,鄭騫《詞選》雲:“臨春,南唐宮中閣名,然作'臨風'則與'飄'字有呼應,似可並存。”可是,鄭騫所選用的卻仍然是“風”字,作“臨風”實更為活潑有致,且臨風而飄香,則香氣之飄散乃更為廣遠瀰漫,不見飄香之宮女,而已遙聞香氣之噴鼻,故後主乃於此句中更著以“誰更”二字,曰“誰”者,正是聞其香而不見其人的口吻,恰好把臨風飄散的意味寫出,至於“誰”字下又著以一“更”字,則乃是“更加”之意,當與上半闋合看。蓋後主於此詞之上半闋,已曾寫出其所欣賞者:有目所見之“明肌雪”與“魚貫列”的宮娥,有耳所聽之“吹斷”的“鳳簫”和“重按”的《霓裳》,而此處乃“更”有鼻所聞之“臨風”的“飄香”,故著一“更”字,正極力寫出耳目五官之多方面的享受,何況繼之還有下面的“醉拍闌干情味切”一句,“醉”字又寫出了口所飲之另一種受用,真所謂極色、聲、香、味之娛,其意興之飛揚,一節較之一節更為高起,遂不覺其神馳心醉,手拍闌干,完全耽溺於如此深切的情味之中矣。
至於最後二句“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則明明乃是歌罷、酒闌之後歸去時的情景,而後主卻依然寫得如此意味盎然,餘興未已。 “莫放燭花紅”者,是不許從者點燃紅燭之意。以“紅燭”之光焰的美好,而卻不許從者點燃,只因為“待踏馬蹄清夜月”的緣故。 “待”者,要也,只是為了要以馬蹄踏著滿路的月色歸去,所以連美麗的紅燭也不許點燃了。後主真是一個最懂得生活之情趣的人。而且“踏馬蹄”三字寫得極為傳神,一則,“踏”字無論在聲音或意義上都可以使人聯想到馬蹄得得的聲音;再則,不曰“馬蹄踏”而曰“踏馬蹄”,則可以予讀者以雙重之感受,是不僅用馬蹄去踏,而且踏在馬蹄之下的乃是如此清夜的一片月色,且恍聞有得得之蹄聲入耳矣。這種純真任縱的抒寫,帶給了讀者極其真切的感受。通篇以奔放自然之筆,表現一種全無反省和節制的完全耽溺於享樂中的遄飛的意興,既沒有艱深的字面需要解說,也沒有深微的情意可供闡述,其佳處極難以話語言傳,而卻是寫得極為俊逸神飛的一首小詞。這一首詞,可以做為後主亡國以前早期作品的一篇代表。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混輕塵。忙殺看花人!
①《望江梅》二首,詹安泰輯《李璟李煜詞》並為一首,分為上、下兩闋。但兩闋韻腳不同,應是兩首。故今從管效先《南唐二主全集》分為兩首。
《望江梅》二首作於李煜被俘到汴京後。 《望江梅》即《望江南》調之別名,此調多用來歌詠江南風物,如白居易《憶江南》(亦《望江南》別名):“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後主此二詞,則是他在家國破亡,從至尊無上的國主淪為階下囚之後,在北國緬懷江南盛時情景所作。
二詞均以“閒夢遠”領起。 “閒”者,在此處並非優哉游哉之“優閒”,而是辛棄疾所說的“閒愁最苦”(《摸魚兒》)之“閒”,指的是一種難以排遣的低徊苦悶的情緒。這種情緒勾起了詞人的懷舊之夢,而這些舊夢中的情境,已經離詞人十分“遙遠”,一去不復返了。所以我們說,此二詞應作於汴京。若是江南盛時,後主身歷其境,就無須藉助夢境來回憶再現了。後主在“以淚洗面”的囚徒生活中,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夢境中重溫舊時歡樂,以此自傷自慰,如:“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子夜歌》);“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浪淘沙》);“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望江南》);“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烏夜啼》)。 《望江梅》二首所記“閒夢”,正是這無數舊夢中的幾個。
第一首“夢”見的是“南國芳春”,即江南盛時的春天景象。江面碧波蕩漾,百舸交馳,管弦齊奏,樂聲悠揚。城中柳絮飛舞,鮮花盛開,士女賞花,傾城而出,以致“車如流水馬如龍”,掀起九陌紅塵,與花絮相混。春江春城,處處都是一派如醉如痴的狂歡忙碌景象。短短三句詞中,括進了多少景物人物,竟使人有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之感。
第二首“夢”見的是“南國清秋”。與第一首濃墨重彩、如花似錦的繁華畫面不同,這一首所描繪的卻是一幅清絕幽絕的寫意圖:千里江山,寥廓清遠,一片寒色。蘆花深處,孤舟夜泊,客子之情,已自難堪;又聞明月樓中,傳來陣陣笛聲,更覺秋思洋溢,無邊無涯。全詞充滿詩情畫意,令人心馳神往,正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呵!
這兩首詞生動地展現了南國所特有的優美風光,一鮮麗歡樂,一清秀幽雅。寫景之外,詞人未加任何主觀的抒情議論。故表面看來,似乎詞旨就是單純地歌詠讚美江南風物。但如果聯繫開頭的“閒夢遠”三字,及詞人的身世與寫作背景,就可以發現,此詞實際上是用了“以樂寫愁”的方法,在歡樂美好的畫面後面,寄寓著深沉濃重的憂愁感傷。日本學者松浦友久曾經作了一個統計,發現中國古詩中,詠春秋的詩遠遠多於詠冬夏的詩(《中國古典詩的春秋與冬夏》)。李煜在這兩首重溫舊夢的詞中,所吟詠的也恰恰是江南的春秋而不是冬夏。中國上古的史書稱為《春秋》,也表明在中國人的意識中,春秋比冬夏具有更強烈的時間意義;春與秋不僅僅各代表著一個季節,而且往往又代表著一段時間或一段歷史。如“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虞美人》)李煜祖孫三代相繼統治南唐,達三十九年,寫下了“十國春秋”中的一頁,所謂“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花作煙蘿”(《破陣子》)。李煜恰出生於祖父李璟開國的那一年,二十五歲時繼父親李璟即位。在這三十九度春秋中,詞人在江南佳麗之地,看盡了良辰美景,享盡了榮華富貴。一旦亡國北俘,南唐小王朝的統治宣告結束;後主本人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屈辱的囚徒生活中,終日縈繞詞人心頭的是剛剛結束了的那一段歷史和剛剛逝去的那一段生活。所以詞人才不斷地重溫舊夢,包括這“閒夢”。借助於這“閒夢”,詞人將時間空間化,用春和秋這兩個富有像徵意義的季節隱括了南唐的歷史,用江南的“芳春”和“清秋”這兩幅景物畫面,展現了南唐的“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寄託了詞人深沉的感傷情懷。唯有作此理解,才不致於僅看到此二詞字面上所描繪的優美歡樂的景物斷片,而進一步把握其深厚的歷史內容和憂患意識。所以,此《望江梅》詞雖然分為二首,卻又是不可分離、相輔相成的一個藝術整體,歷來選本,大都將二首一起選入。
後主詞素以直抒胸臆見長,如他的另一首《望江南》:“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此詞亦是重溫江南春夢,以樂寫愁,但直接點出“多少恨”、“舊時”,詞旨較明朗;《望江梅》二首則寫得格外含蓄蘊藉。重溫舊夢,本來是為了尋求慰藉,在歡快的夢境中,詞人獲得了片刻的解脫,但美夢畢竟不能將愁帶去,夢醒之後,面對著悲慘的現實,只能陷入更為巨大的痛苦之中,正如“舉杯消愁愁更愁”,借夢消愁也同樣是“愁更愁”。但《望江梅》二詞通首皆寫歡樂美好之夢境,而夢醒之後的無限眷戀、追憶、感傷、怨恨,卻無一字提及,僅以“閒夢遠”三字微微點逗,讓讀者自己去細細體會,因此給人以餘味無窮的藝術魅力!至於寫景的自然精煉,傳神多變,更顯出後主詞的“神秀”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