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詩歌戲曲 歷代帝王詩詞鑑賞辭典

第29章 南唐國主——李煜

李煜(916—961),重光,初名從嘉,號鐘隱,又稱鐘山隱士等。祖籍徐州(今江蘇徐州)人,南唐最後國主,世稱南唐後主、李後主。李煜為李璟第六子。廣額、豐頰、駢齒,一目重瞳。少穎悟,喜學問,工書,善畫,精通音律。在位十五年,耽於聲色,不恤民艱,且篤信佛教,國勢將危之際,愁吟悲歌,憂懼不已。開寶八年(975),宋軍攻陷金陵(今江蘇南京),李煜被迫出降,南唐亡。降宋後第三年(978),七月七日,李煜在賜第命故妓作樂,宋太宗大怒,遂賜服牽機藥而死。死後,贈太師,追封吳王。葬於洛陽北邙山。 李煜一生妙擅文藝,尤工填詞。其詞多為宮庭宴樂、傷春悲秋之作,而後期之作,則多為抒發國破家亡之悲憤與愁苦之情。劉永濟論道:“乃以血寫成者,言其語語真切出於肺腑也。”前人對後主詞評價極高,如譚獻曰:“後主之詞,足當太白詩篇,高奇無匹。”王國維曰:“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由此足見,李煜在詞史上的供獻是不可否認的。後人曾將其作品與李璟詞合編為《南唐二主詞》。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
南唐後主詞,選者甚多,最為傳頌的名作如《相見歡》、《浪淘沙》等,幾乎人人盡能上口。至於此篇,則在次一等,或選或遺,正在重視與忽視之間。詞人的另一首《虞美人》,即“春花秋月何時了”,那膾炙流傳,更不待言。我覺這一首同調之作,應當比並而觀,方為真賞。大家喜誦那一首春花秋月,不過因它引吭高歌,流暢奔放,甚且有痛快淋漓之致,自易為所感染;像本篇這樣的,便覺“遜色”。實則暢達而含蓄自淺,痛快而沉著少欠,淵醇嚴肅,還讓斯文。 風回小院者何風?即“小樓昨夜”的東風是也,所以風一還歸,庭蕪轉綠。蕪者又何?草類植物也,有時自可包括叢生灌木,要是野生自茂之品,叢叢雜雜,而不可盡辨,故轉有荒蕪一義。春已歸來,原是可喜之辰矣,而心頭倍形寂寞,情見乎詞,正此之謂。庭草回芳,是一層春光;柳眼繼明,是進一層春光,故曰相續。當此之際,深院自鎖芳春,西樓無言獨上,憑闌而觀,而思——久之,久之。乃覺竹之因風,龍吟細細;月之破暝,鉤色纖纖。這一切一切,俱與當年無異。而有異者在焉!

此所以為異者又究為何物耶?難言,難言。不易言,不肯言,不必言,皆言之難也。故曰無言。無言者,非謂無人共語也。 若自表面而察之,有笙歌侍宴,有尊罍美酒,池塘漾碧,春水乍溶,為歡正多,胡不排遣。然而心境不同,淒然不樂,笙歌杯杓,皆無所為用。夜色已深,回望所在之小樓,一片寶炬流輝,名香蘊馥,而攬鏡自照,已是鬢點清霜,頭生殘雪了,境隨年換,心與時遷,——倚闌久久而思者,至此倍難自勝矣。 此詞沉痛而味厚,殊耐咀含。學文者細玩之,可以識多途,體深意,而不徒為叫囂浮華之詞所動,則有進於文藝之道。 思,必讀“四(si)”;任,必讀“仁(ren)”。倘昧此理,音樂之美盡壞,責將誰負乎?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我以前寫有《大晏詞的欣賞》一文(見《迦陵論詞叢稿》),曾經將詩人試分為理性之詩人與純情之詩人二類。以為理性之詩人其感情乃如“一面平湖”,“雖然受風時亦復縠縐千疊,投石下亦復盤渦百轉,然而卻無論如何總也不能使之失去其含斂靜止,盈盈脈脈的一份風度”。此一類型之詩人,應以晏殊為代表。至於南唐後主李煜,則恰好是另一類型,屬於純情之詩人的最好的代表。這一類型的詩人之感情,不像盈盈脈脈的平湖,而卻像滔滔滾滾的江水,只是一味地奔騰傾瀉而下,既沒有平湖的邊岸的節制,也沒有平湖的淳蓄不變的風度。這一條傾瀉的江水,其姿態乃是隨物賦形的,常因四周環境之不同而時時有著變異。經過蜿蜓的澗曲,它自會發為撩人情意的潺湲,經過陡峭的山壁,它也自會發為震人心魄的長號,以最任縱最純真的感情來反映一切的遭遇,這原是純情詩人所具有的明顯的特色。李煜之亡國前與亡國後的作品,其內容與風格儘管有明顯的差異,而卻同樣是這一種任縱與純真的表現,這是欣賞李煜詞所當具備的最重要的一點認識。

這首《玉樓春》,無疑的乃是後主在亡國以前的作品,通篇寫夜晚宮中的歌舞宴樂之盛,其間並沒有什麼高遠深刻的思致情意可求,然而其純真任縱的本質,奔放自然的筆法,所表現的俊逸神飛之致,則仍然是無人可及的。有一段評語說:“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這一段評語是極為切當的。飛卿之詞精艷絕人,其美全在於辭藻字句之間,所以說是“句秀也”;端己則字句不似飛卿之濃麗照人,而其勁健深切足以移人之處,乃全在於一種潛在的骨力,所以說是“骨秀也”;至於後主則不假辭藻之美,不見著力之跡,全以奔放自然之筆寫純真任縱之情,卻自然表現有一種俊逸神飛之致,所以說是“神秀也”。這一首《玉樓春》,就是寫得極為俊逸神飛的一首小詞。

先看第一句“晚妝初了明肌雪”,此七字不僅寫出了晚妝初罷的宮娥之明麗,也寫出了後主面對這些明艷照人之宮娥的一片飛揚的意興。先說“晚妝”,有的本子或作“曉妝”,然而如果作“曉妝”則與下半闋踏月而歸的時間、景色不合,而且“曉妝”實在不及“晚妝”之更為動人。一則,“曉妝”乃是為了適合白晝的光線而作的化妝,雖然也染黛施朱,然而一般說來則大多是以較為淡雅的色調為主的;而“晚妝”則是為了適合燈燭的光線而作的化妝,朱唇黛眉的描繪,都不免較之“曉妝”要更為色澤濃麗,所以只用“晚妝”二字,已可令人想見其光豔之照人。再則,“曉妝”之後或者尚不免有一些人間事務之有待料理,而“晚妝”則往往乃是專為飲宴、歌舞而作的化妝,所以用“晚妝”二字,還可以令人聯想到宴樂之盛況,是則僅此二字已足透露後主飛揚之意興矣。再繼之以“初了”二字,“初了”者,是化妝初罷之意,乃是女子化妝之後最為勻整明麗的時刻,所以乃更繼之以“明肌雪”三字,則是說其如雪之肌膚乃更為光采明艷矣。看後主此七字之愈寫愈健,其意興乃一發而不可遏。

繼之以次句之“春殿嬪娥魚貫列”,則寫宮娥之眾,“春殿”二字足見時節與地點之美,“魚貫列”三字則不僅寫出了嬪娥之眾多,而且寫出了嬪娥隊伍之整齊,舞隊之行列已是儼然可想。再加之以下面“鳳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兩句,歌舞乃正式登場矣。 “鳳簫”一作“笙簫”,笙、簫是分別為二種樂器,鳳簫則是一種樂器,按簫有名鳳凰簫者,比竹為之,參差如鳳翼,鳳簫或當指此。總之,鳳簫二字所予人之直覺感受乃是精美而奢麗的樂器,與本詞所寫之耽溺奢靡之享樂生活,其情調恰相吻合,如作“笙簫”反不免駁雜之感。再則,如作“笙”字,則此句前三句“笙”、“簫”、“吹”皆為平聲,音調上便不免過於平直無變化,如作“鳳簫”,則“鳳”字仄,“簫”字平,“吹”字平,“斷”字仄,在本句平仄之格律中雖然第二與第四兩字必須守律,然而第一與第三兩字之平仄則不必完全守律者也,後主以平仄間用,極得抑揚之致,且“仄平平仄”乃詞曲中常用之句式。故私意以為作“鳳簫”較佳。 “鳳簫”下繼言“吹斷”,“斷”字,據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雲“斷,猶盡也,煞也”,是“吹斷”乃盡興吹至極致之意。再繼之以“水雲閒”,“閒”一作“閒”,又作“間”,此字自當為閒”字之通假,至於“間”字,如果認為乃“間”字之同義字,亦原無不可,但“間”字多作中間之意,則“水雲間”乃指鳳簫之聲吹斷,其音飄蕩於水雲之間之義,似亦有可取者,但“閒”字有悠閒之意,作“水雲閒”則一方面寫所見之雲水閒颺之致,一方面又與前面之“鳳簫吹斷”相應,是簫聲乃直欲與水云同其飄蕩閒颺矣。故私意以為作“閒”字更佳。

再繼之以“重按《霓裳》歌遍徹”,“按”者,乃按奏之意,“重按”者,乃“重奏”、“更奏”、“再奏”之意,是不僅吹斷鳳簫,且更重奏《霓裳》之曲也。 “吹”而曰“吹斷”,“按”而曰“重按”,此等用字皆可見後主之任縱與耽溺,而且據馬令《南唐書》載:“唐之盛時,《霓裳羽衣》最為大曲,罹亂,瞽師曠職,其音遂絕。後主獨得其譜,樂工曹生亦善琵琶,按譜粗得其聲,而未盡善也。(大周)後輒變易訛謬,頗去哇淫,繁手新音,清越可聽。”後主與大周後皆精音律,情愛复篤,何況《霓裳羽衣》又是唐玄宗時代最著名的大曲,又經過後主與週後的發現和親自整理,則當日後主於宮中演奏此曲之時,其歡愉耽樂之情,當然更非一般尋常歌舞宴樂之比,故不僅“按”之不足而曰“重按”,且更繼之以“歌遍徹”也。遍、徹,皆為大曲名目。按大曲有所謂排遍、正遍、袞遍、延遍諸曲,其長者可有數十遍之多,至於徹,則《宋元戲曲史》雲“徹者,入破之末一遍也”,曲至入破則高亢而急促,六一詞《玉樓春》有“重頭歌韻響錚琮,入破舞腰紅亂旋”之句,可見入破以後曲調之亢急,則後主此句所云“歌遍徹”者,其歌曲之長、之久以及其音調之高亢急促,皆在此三字表露無遺,而後主之耽享縱逸之情亦可想見矣。

下半闋首句“臨風誰更飄香屑”,據傳後主宮中設有主香宮女,掌焚香及飄香之事,“焚香”易解,至於此句所云“飄香屑”者,蓋宮女持香料之粉屑散佈各處,則宮中處處有香氣之瀰漫矣。至於“臨風”二字,一作“臨春”,鄭騫《詞選》雲:“臨春,南唐宮中閣名,然作'臨風'則與'飄'字有呼應,似可並存。”可是,鄭騫所選用的卻仍然是“風”字,作“臨風”實更為活潑有致,且臨風而飄香,則香氣之飄散乃更為廣遠瀰漫,不見飄香之宮女,而已遙聞香氣之噴鼻,故後主乃於此句中更著以“誰更”二字,曰“誰”者,正是聞其香而不見其人的口吻,恰好把臨風飄散的意味寫出,至於“誰”字下又著以一“更”字,則乃是“更加”之意,當與上半闋合看。蓋後主於此詞之上半闋,已曾寫出其所欣賞者:有目所見之“明肌雪”與“魚貫列”的宮娥,有耳所聽之“吹斷”的“鳳簫”和“重按”的《霓裳》,而此處乃“更”有鼻所聞之“臨風”的“飄香”,故著一“更”字,正極力寫出耳目五官之多方面的享受,何況繼之還有下面的“醉拍闌干情味切”一句,“醉”字又寫出了口所飲之另一種受用,真所謂極色、聲、香、味之娛,其意興之飛揚,一節較之一節更為高起,遂不覺其神馳心醉,手拍闌干,完全耽溺於如此深切的情味之中矣。

至於最後二句“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則明明乃是歌罷、酒闌之後歸去時的情景,而後主卻依然寫得如此意味盎然,餘興未已。 “莫放燭花紅”者,是不許從者點燃紅燭之意。以“紅燭”之光焰的美好,而卻不許從者點燃,只因為“待踏馬蹄清夜月”的緣故。 “待”者,要也,只是為了要以馬蹄踏著滿路的月色歸去,所以連美麗的紅燭也不許點燃了。後主真是一個最懂得生活之情趣的人。而且“踏馬蹄”三字寫得極為傳神,一則,“踏”字無論在聲音或意義上都可以使人聯想到馬蹄得得的聲音;再則,不曰“馬蹄踏”而曰“踏馬蹄”,則可以予讀者以雙重之感受,是不僅用馬蹄去踏,而且踏在馬蹄之下的乃是如此清夜的一片月色,且恍聞有得得之蹄聲入耳矣。這種純真任縱的抒寫,帶給了讀者極其真切的感受。通篇以奔放自然之筆,表現一種全無反省和節制的完全耽溺於享樂中的遄飛的意興,既沒有艱深的字面需要解說,也沒有深微的情意可供闡述,其佳處極難以話語言傳,而卻是寫得極為俊逸神飛的一首小詞。這一首詞,可以做為後主亡國以前早期作品的一篇代表。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混輕塵。忙殺看花人!
①《望江梅》二首,詹安泰輯《李璟李煜詞》並為一首,分為上、下兩闋。但兩闋韻腳不同,應是兩首。故今從管效先《南唐二主全集》分為兩首。 《望江梅》二首作於李煜被俘到汴京後。 《望江梅》即《望江南》調之別名,此調多用來歌詠江南風物,如白居易《憶江南》(亦《望江南》別名):“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後主此二詞,則是他在家國破亡,從至尊無上的國主淪為階下囚之後,在北國緬懷江南盛時情景所作。 二詞均以“閒夢遠”領起。 “閒”者,在此處並非優哉游哉之“優閒”,而是辛棄疾所說的“閒愁最苦”(《摸魚兒》)之“閒”,指的是一種難以排遣的低徊苦悶的情緒。這種情緒勾起了詞人的懷舊之夢,而這些舊夢中的情境,已經離詞人十分“遙遠”,一去不復返了。所以我們說,此二詞應作於汴京。若是江南盛時,後主身歷其境,就無須藉助夢境來回憶再現了。後主在“以淚洗面”的囚徒生活中,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夢境中重溫舊時歡樂,以此自傷自慰,如:“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子夜歌》);“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浪淘沙》);“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望江南》);“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烏夜啼》)。 《望江梅》二首所記“閒夢”,正是這無數舊夢中的幾個。 第一首“夢”見的是“南國芳春”,即江南盛時的春天景象。江面碧波蕩漾,百舸交馳,管弦齊奏,樂聲悠揚。城中柳絮飛舞,鮮花盛開,士女賞花,傾城而出,以致“車如流水馬如龍”,掀起九陌紅塵,與花絮相混。春江春城,處處都是一派如醉如痴的狂歡忙碌景象。短短三句詞中,括進了多少景物人物,竟使人有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之感。 第二首“夢”見的是“南國清秋”。與第一首濃墨重彩、如花似錦的繁華畫面不同,這一首所描繪的卻是一幅清絕幽絕的寫意圖:千里江山,寥廓清遠,一片寒色。蘆花深處,孤舟夜泊,客子之情,已自難堪;又聞明月樓中,傳來陣陣笛聲,更覺秋思洋溢,無邊無涯。全詞充滿詩情畫意,令人心馳神往,正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呵! 這兩首詞生動地展現了南國所特有的優美風光,一鮮麗歡樂,一清秀幽雅。寫景之外,詞人未加任何主觀的抒情議論。故表面看來,似乎詞旨就是單純地歌詠讚美江南風物。但如果聯繫開頭的“閒夢遠”三字,及詞人的身世與寫作背景,就可以發現,此詞實際上是用了“以樂寫愁”的方法,在歡樂美好的畫面後面,寄寓著深沉濃重的憂愁感傷。日本學者松浦友久曾經作了一個統計,發現中國古詩中,詠春秋的詩遠遠多於詠冬夏的詩(《中國古典詩的春秋與冬夏》)。李煜在這兩首重溫舊夢的詞中,所吟詠的也恰恰是江南的春秋而不是冬夏。中國上古的史書稱為《春秋》,也表明在中國人的意識中,春秋比冬夏具有更強烈的時間意義;春與秋不僅僅各代表著一個季節,而且往往又代表著一段時間或一段歷史。如“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虞美人》)李煜祖孫三代相繼統治南唐,達三十九年,寫下了“十國春秋”中的一頁,所謂“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花作煙蘿”(《破陣子》)。李煜恰出生於祖父李璟開國的那一年,二十五歲時繼父親李璟即位。在這三十九度春秋中,詞人在江南佳麗之地,看盡了良辰美景,享盡了榮華富貴。一旦亡國北俘,南唐小王朝的統治宣告結束;後主本人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屈辱的囚徒生活中,終日縈繞詞人心頭的是剛剛結束了的那一段歷史和剛剛逝去的那一段生活。所以詞人才不斷地重溫舊夢,包括這“閒夢”。借助於這“閒夢”,詞人將時間空間化,用春和秋這兩個富有像徵意義的季節隱括了南唐的歷史,用江南的“芳春”和“清秋”這兩幅景物畫面,展現了南唐的“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寄託了詞人深沉的感傷情懷。唯有作此理解,才不致於僅看到此二詞字面上所描繪的優美歡樂的景物斷片,而進一步把握其深厚的歷史內容和憂患意識。所以,此《望江梅》詞雖然分為二首,卻又是不可分離、相輔相成的一個藝術整體,歷來選本,大都將二首一起選入。 後主詞素以直抒胸臆見長,如他的另一首《望江南》:“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此詞亦是重溫江南春夢,以樂寫愁,但直接點出“多少恨”、“舊時”,詞旨較明朗;《望江梅》二首則寫得格外含蓄蘊藉。重溫舊夢,本來是為了尋求慰藉,在歡快的夢境中,詞人獲得了片刻的解脫,但美夢畢竟不能將愁帶去,夢醒之後,面對著悲慘的現實,只能陷入更為巨大的痛苦之中,正如“舉杯消愁愁更愁”,借夢消愁也同樣是“愁更愁”。但《望江梅》二詞通首皆寫歡樂美好之夢境,而夢醒之後的無限眷戀、追憶、感傷、怨恨,卻無一字提及,僅以“閒夢遠”三字微微點逗,讓讀者自己去細細體會,因此給人以餘味無窮的藝術魅力!至於寫景的自然精煉,傳神多變,更顯出後主詞的“神秀”本色。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南唐後主的這種詞,都是短幅的小令,況且明白如話,不待講析,自然易曉。他所“依靠”的,不是粉飾裝做,扭捏以為態,雕琢以為工,這些在他都無意為之;所憑的只是一片強烈直爽的情性。其筆亦天然流麗,如不用力,只是隨手抒寫。這些自屬有目共見。但如以為他這“隨手”就是任意“胡來”,文學創作都是以此為“擅場”,那自然也是一個笑話。即如首句,先出“林花”,全不曉畢竟何林何花;繼而說是“謝了春紅”,乃知是春林之紅花,——而此春林紅花事,已經凋謝!可見這所謂“隨手”“直寫”,正不啻書家之“一波三過折”,全任“天然”,“不加修飾”,就能成“文”嗎?誠夢囈之言也。 且說以春紅二字代花,即是修飾,即是藝術,天巧人工,總須“兩賦而來”方可。此春紅者,無待更言,乃是極美好可愛之名花無疑,可惜竟已凋謝!凋零倘是時序推遷,自然衰謝,雖是可惜,畢竟理所當然,尚可開解;如今卻是朝雨暮風,不斷摧殘之所致。名花之凋零,如美人之夭逝,其為可憐可痛,何止倍蓰!以此可知,“太匆匆”一句,嘆息中著一“太”字;“風雨”一句,憤慨中著一“無奈”字,皆非普通字眼,質具千鈞,情同一慟矣!若明此義,則上片三句,亦千迴百轉之情懷,又匪特一筆三過折也。講說文學之事,切宜細心尋玩,方不致誤認古人皆荒率淺薄之妄人,方能於人於己兩有所益。 過片三字句三疊句,前二句換暗韻仄韻,後一句歸原韻,別有風致。但“胭脂淚”三字,異樣哀艷,尤宜著眼。於是我想到老杜的名句“林花著雨胭脂濕”,難道不是南唐後主也熟讀杜詩之證嗎?後主分明從杜少陵的“林花”而來,而且因朝來寒“雨”竟使“胭脂”盡“濕”,其思路十分清楚,但是假若後主在過片竟也寫下“胭脂濕”三個大字,便成了老大一個笨伯,鸚鵡學舌,有何意味?他畢竟是藝苑才人,他將杜句加以消化,提煉,只運化了三字而換了一個“淚”字來代“濕”,於是便青出於藍,而大勝於藍,便覺全幅因此一字而生色無限。 “淚”字已是神奇,但“醉”也非趁韻諧音的妄下之字。此醉,非陶醉俗義,蓋悲傷淒惜之甚,心如迷醉也。 末句略如上片歇拍長句,也是運用疊字銜聯法:“朝來”“晚來”,“長恨”“長東”,前後呼應更增其異曲而同工之妙,即加倍具有強烈的感染力量。先師顧隨先生論後主,以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其美中不足在“恰似”,蓋明喻不如暗喻,一語道破“如”“似”,意味便淺。如先生言,則竊以為“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恰好免去此一微疵,使盡泯“比喻”之跡,而筆致轉高一層矣。學文者於此,宜自尋味,美意不留,芳華難駐,此恨無窮,而無情東逝之水,不捨晝夜,“淘盡”之悲,東坡亦云,只是表現之風格手法不同,非真有異也。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
這首詞始見於南宋無名氏輯本《南唐二主詞》。近人因這首詞的風格比較“豪放”,而認為非李煜所作。其實,從創作風格看,它同李煜後期寫的《虞美人》和另一首《浪淘沙》等詞並無很大差異,都是直抒胸臆,一氣呵成之作。 詞的主旨一上來就開門見山地道破,即“往事堪哀”、“對景難排”這八個字。 “景”指眼前景物,正對“往事”而言,而“往事”又與今日之處境兩相映照,昔日貴為天子,今日賤為俘虜,這簡直有九天九地之差。而今生今世,再也過不成當年安富尊榮的享樂生活了。 “往事”除了“堪哀”之外,再無捲土重來的機會。所以第一句下了個“只”字,“只”者,獨一無二,除此再無別計之謂也。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偏偏這個已經“歸為臣虜”的降皇帝心還沒有死透,相反,他對外界事物還很敏感,無論是春天的“小樓昨夜又東風”還是秋涼時節的“庭院蘚侵階”、“天靜月華開”都在他的思想中有反應。這樣一來,內心的矛盾糾葛當然無法解除,只能以四字概括之—“對景難排”。作者在詞中所描寫的“景”實際只有兩句,即上片的“秋風庭院蘚侵階”和下片的“晚涼天靜月華開”。上一句晝景,下一句夜景。 “蘚侵階”即《陋室銘》中的“苔痕上階綠”,表示久無人跡來往,連階上都長滿了苔蘚,真是死一般的岑寂。作者對此既然感到“難排”,便有心加以“抵制”。 “抵制”的方式是消極的,簷前那一長列珠簾連卷也不捲,乾脆遮住視線,與外界隔絕。用這樣的手法逼出了下面四個字:“終日誰來!”既然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我還捲簾幹什麼呢?但讀者會問:“蘚侵階”既已寫出久無人跡,又說“終日誰來”,豈不疊床架屋?其實,也重複也不重複。李煜後期的詞大都直抒襟抱,不避重複,如《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只是一層意思反复地說下去,此詞亦近之。但也不盡重複,而是用這一句配合“一桁”句來刻畫自己複雜矛盾的內心世界。作者一方面採取“一桁珠簾閒不捲”的無可奈何的辦法來消極“抵制”,另一方面卻仍存希望於萬一,或許竟然有個人來這里以慰自己的岑寂吧。不說“不見人來”而說“終日誰來”,字面上是說終日誰也不來,骨子裡卻含有萬一有人來也說不定的希翼心理在內。這就與“蘚侵階”似重複而實不重複了,蓋一寫實際景物,一寫心理活動也。 在悲觀絕望之餘,下片轉入對“故國”的沉思。這也是李煜這個特定人物在特定環境下的邏輯必然。而沉思的結果,依然是荒涼蕭索,寂寞消沉。但這是想像中的產物,比眼前實際更虛幻,因而感情也就更淒涼哀怨。 “金鎖”的“鎖”也通作“瑣”,王逸《楚辭章句》:“瑣,門鏤也,文如連瑣。”“金鎖”即雕鏤在宮門上的金色連鎖花紋。這裡即作為南唐宮闕的代稱。 “金鎖沉埋”,指想像中殿宇荒涼,已為塵封土掩。 “壯氣”猶言“王氣”,本指王者興旺的氣象或氣數。 《太平御覽》卷一七○引《金陵圖》雲:“昔楚威王見此有王氣,因埋金以鎮之,故曰金陵。”這裡的“金鎖”兩句,正如劉禹錫詩所說的“金陵王氣黯然收”。說明當年偏安一隅的那點氣數已盡,舊時宮苑久已蒿萊沒徑,不堪回首了。然而秋夜晴空,月華如洗,當年那種“歸來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玉樓春》)的金粉豪華的生活一去不返,面對著大好秋光,無邊月色,不禁為映照在秦淮河上的“玉樓瑤殿影”拋一掬酸辛之淚,這裡面有悔恨,有悵惘,百無聊賴而又眷戀無窮。末句著一“空”字,正與開篇第一句的“只”字遙相呼應,在無比空虛中投下了無比淒惶。這正是作者在《虞美人》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另一寫法。那一首說宮殿猶存,人已非昨;這裡卻說連玉樓瑤殿也該感到孤寂荒涼了吧。此詞雖無彼之激越清醇,而沉痛哀傷則過之。正當與彼詞比照而觀。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
這是一首僅有二十七字的小令,是一支聲情共茂的幽閨少婦秋夜懷人之歌。 從詞牌的名稱同所寫的內容情境來看,它是首“本義詞”。 “練”,是一種絲織品,製作的時候,有一道用木棒在砧石上捶搗的工序。流傳下來的唐代名畫《搗練圖》(張萱繪),就很具體真切地描畫了這項勞動的流水過程,其中就有四個婦女用木杵搗練的一節。搗練,可能就是當時婦女們經常從事的一項極普通的勞動。 但是,這首並非是寫搗練婦女的,而是以小寫意的筆法,描繪了一個少婦因聽到搗練聲而徹夜不眠的情景。先看詞的一二句,“深院靜,小庭空”,這是兩個極短的主謂句,先清楚明白交代了主人公所在的處所和氛圍:一處平常的小庭院,幽靜而空寂,也許是一所平民的普通住所吧!正值深秋寒夜,這位孤獨的少婦,該是何等寂寞和淒苦,她枕上難眠,只好挑燈枯坐,或者到庭院徘徊。她在深深懷想遠方的徵人,在獨自嘆息、垂淚。這兩句寫得極簡省,言少而意密,體味一下,會感受這六個字的底蘊,“靜”和“空”,即是客觀環境,更是主人公內心感受的概括。第三句“斷續寒砧斷續風”,可看作全詞的核心,一句七個字,抑揚頓挫,節奏分明而富有流動感,這砧聲和風,正好和前邊的“靜”與“空”相對,相反而成,對立而統一成一種特定的美境。搗練的砧聲被秋風送到耳邊,是很平常的自然現象,但寫得很不尋常。詞中用了兩個“斷續”詞,其意味立見深厚。一般寫小令,字少,自然處處求簡省,惜墨如金。而這裡一下用了兩個,其效果,一是傳達了搗練聲的節奏性,秋風裊裊,砧聲陣陣,庭愈空,砧愈響。其次,可以推想,砧聲之斷續,是因為秋風之斷續。這斷續的秋風和斷續的砧聲,創造作一種淒清、幽遠的氛圍,只有在這種環境氣氛中,最能勾起懷人思遠的綿綿情思,把二者巧妙地結合起來,創造出一種獨特的意境,這在李煜之前,已多有傑作。如班婕妤的《搗練賦》:“任落手之參差,從風飆之遠近。”劉禹錫《搗練曲》:“爽砧應秋律,繁杵含秋風。”沈佺期:“九月寒砧摧木葉,十年徵戍憶遼陽。”至於李白描寫搗砧(和搗練相近)婦女的《子夜吳歌》,更是寫得深思綿邈:“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但以上的描寫,都從擣衣婦女的角度來寫。而李煜這首小令,則是從聽到砧聲的閨中人的角度來寫的,這顯然是生面別開。唐人趙嘏《聞笛》一詩中有句:“斷續聲隨斷續風”是描寫風中笛聲的,李煜此句大概由此成句變化而來。第四五兩句,就從女主人公的角度來直接抒發感受了:“無奈”一詞,成曲筆迳轉之勢,下貫十二字到底,有鋪敘,有渲染,有描述:獨處幽閨的少婦,在寂寞、淒清的長夜,被入耳的砧聲,攪亂了她青春的心境,凝望穿過簾櫳的月光,情思寄向天邊,幽怨難以自己,此時此刻,更覺夜之清冷和漫長,此時此刻,她還能入睡嗎?作者這裡採用了一個倒果為因的手法,即先說夜長人不寐,而後寫砧聲月光同到簾櫳,顯得曲折委婉,饒有韻致。此外,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把女主人公的聽覺和視覺感受結合起來,用一個“和”字把砧聲與月光融匯一處,創造出一種迷離而渾融的藝術效果。能夠產生如此功用,李煜不依仗繪聲繪色的描寫,或借用什麼修辭手段,而是採用他一貫擅長的白描手法,加之以嚴密的構思、精巧的安排而成。清代著名的文藝理論批評家劉熙載在評論白居易的《憶江南》時說:“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以此來評贊李煜的這首小令,也最恰當不過。 “深哀淺貌,語短情長。”(陸時雍評)就是李煜小詞所達到的藝術境界。像李白的小詩《靜夜思》一樣,千古傳誦,永不磨滅。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蔡絛《西清詩話》中說:“南唐李後主歸朝後,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鬱鬱不自聊,嘗作長短句云:'簾外雨潺潺……'含思淒惋,未幾下世。”由此可以推斷,這首詞是作者去世前不久所填,即所謂“絕筆”。和李煜在此之前的許多詞作一樣,表達了他思戀故國、回首往事的纏綿哀痛之情。低吟深味之,黯淡清冷的氛圍、孤寂淒涼的心境,無不大受感動而為之淚落唏噓。 先看詞的前片,是寫詩人夢醒前後的情境:珠簾之外,夜雨潺潺,一股難禁的寒意和苦味,使得詩人——這位已經成了囚徒的亡國之君,再也難以安眠,此時正是五更天。 “春意”,指美好的時光和往事。 “闌珊”,正在凋殘、消亡。感今,思前、想後,自然是百感交集,寒冷難耐。這裡寫了所看、所想、所觸三方面的感覺。 “夢裡不知身是客”,是用逆入手法來寫夢中才能享受片刻的歡娛,為什麼這樣寫,是很明白不過的,因為只有進入夢中,詩人才能暫時隔絕開屈辱的處境,才能忘掉自己已是階下囚的身分,而能“一餉貪歡”,——回到往日曾經歷過的花月春風的快樂中去。這表面“貪歡”的詞句,裡面卻是浸透了說不盡的委屈、悲愁和淚水。 過片,筆勢折回,兩句自相呼應。夢境雖為美妙,但現實卻極殘酷,所以說“獨自莫憑欄”,換言之,是不忍心去憑欄遠眺故國河山,因為那勢必會引起無限的傷感。這和“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別”一樣,都是悲憤至極時反語。有些本子說“獨自莫憑欄”實際應為“獨自暮憑欄”(如《花間集補》、《詞綜》和《全唐詩》等皆作“暮憑欄”),原因是“莫”是“暮”的本字。由此理解為詩人在落日西沉時,置身在昏暗的暮色中憑欄遠望,從而引起傷感和嘆息。與後面一句銜接,也顯得自然流暢,這自然合情合理。但細細比較一下,還是不如用“莫”(不要、不忍)字則語勢更顯迭宕,情緒更有起伏轉折。 “別時容易見時難”,是說江山、國家、百姓失不可再回,絕望而痛楚之嘆。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兩句,氣勢縱橫,有千鈞之力,除了與前面“雨潺潺”和“春意闌珊”所表現的景象進行呼應,而且在原來的時空上全力拓展,致使全詞的境界得以昇華。奇絕雋永,可稱前無古人,後啟來者。這“天上人間”四字,蘊義深廣,是寫景,又是抒情,是寫眼前,又是寫夢中,甚至是在寫生前和死後。這四個字,包容了往日的歡樂、現實的悲苦,既有對人生的留戀,又有對人生的絕望,也許還流露出這位聰明過人的亡國君主對自己厄運的一種預感吧! (《古今詞話》中即有“詞讖”之說,例如錢思公撰《木蘭花》,“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唱時必然淚下,有人聽後,告訴他:“相公其將危乎!”不久,果然卒於隨州。)把“天上”和“人間”兩詞貼在一起,可悟出詩人遇際之迥異和急驟。水流、花落、春去,人亦將亡,合於一起做結句,足顯絕望之烈,悲痛之劇,寫盡宇宙人生之悲劇。 王國維在其中,對李煜降宋後的詞作讚譽極高,說:“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又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並認為像溫庭筠等人的詞,是根本不能達到和具有李煜此時的水平和氣象。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①霄漢:天空。 ②煙蘿:指樹木叢茂,彷彿煙聚蘿纏。 ③沈腰淵鬢:指因憂愁過度而使腰圍瘦減,兩鬢變白。沈,即南北朝時文學家沈約,他給朋友徐勉寫信說自己老病:“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後來就以“沈腰”作日見消瘦的代詞。潘,即晉朝文學家潘岳,他的《秋興賦》中有句:“斑鬢髮從承弁兮”,以後就常以“潘鬢”代指頭髮變白。 ④廟:宗廟,古代帝王供奉祖先的處所。 ⑤教場:管理宮庭音樂的機構。 這首詞是李煜由一國之君變成階下囚,北上事宋後,感懷往昔而激情難抑的“哭訴”。 “四十年來家國”二句,似隨口而成,卻語意宏闊、氣勢沉雄。 “四十年來”,指南唐自公元937年建朝,歷經先主、中主和李煜三代,共三十八個近“四十”個春秋,即於公元975年為北宋所滅。在五代十國的歷史驟變中,也算是有較長的國祚了。第一句乍看似覺平平,稍一玩味,就感到其中包蘊了無限的感慨和留戀之情。 “三千里地山河”,是指南唐朝曾擁有三十五州之廣,即包括現在的江西全省、福建大部分,還有江蘇和安徽以南的部分。這一片疆土,河山秀麗,物產富饒,文化繁榮。如此家業,若是淪喪於他人,豈不令人痛惜。更何況,還有那巍峨宏麗的鳳閣龍樓:高聳入雲天,氣勢吞霄漢。宮苑裡,蔥籠茂密的名花奇木,如瓊似玉、彷彿煙聚蘿纏一般,這是天上人間少有的繁華景像啊!回想李煜的人生經歷,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當上了太平天子的。由史書記載中可知,他從小穎悟,喜好文學,並且工書、善畫、通音律,同時,也好遊冶,迷戀聲色,甚至佞佛敬神。當宋滅週後,他已感到南唐必蹈其覆轍,但仍不思強兵保土。把希望天真地寄託在趙匡胤身上,他不惜納貢稱臣,乞望能做個長久的承平之君。然而,事必與願違,早懷有一統之志的趙匡胤兄弟,在滅了南漢之後,隨即兵臨石頭城下,面對強大的宋兵,李煜的怯懦和求助神佛都無濟於事了,他只好肉袒出降,成了宋王朝的“臣虜”。 “幾曾識干戈”,是他的慨嘆和自白,是他的軟弱和無奈的自我寫照。這一句,使上片結論,有猛然頓住、令人噴醒之感。雖為哀痛之語,卻不乏千鈞之力,雖聽之突兀,但感之自然,可見作者倚聲作句之精熟和自如。下片,緊承上片,以“一旦”兩字喝起,敘事兼以抒情,以簡潔的造語,寫盡詩人成為階下囚後的悲慘情狀。可以想像,像李煜這樣的人物,一旦成了俘虜囚徒,必然是一種從天上墮入地獄裡的感覺吧!因此,監禁、折磨的痛苦和屈辱,必定使他吃不消,像沈約一樣瘦損了腰,像潘岳一樣染白了鬢,這一切,真是苦不堪言! “最是倉皇”等三句,是繼前面的描敘,進一步展示和抒寫,——更令人痛不欲生的是,當我率眾向宗廟辭行時,樂工們奏起那摧人斷腸的離別曲,我忍不住抱住宮娥痛哭不已。這裡的“倉皇”一詞,含義豐富,寫盡當時國破、事急、心亂的情態。這裡的“猶”字,似有弦外之音,詞外之意。曾記得,當李煜還是南唐之主時,終日絲竹盈耳,歌樂沸天,真是無憂無慮,歡樂無極。而今又是奏樂,則完全是兩種處境,兩種心情,兩種截然相反的命運,此時同時交彙在一個人的心中,該是什麼樣的滋味,則完全可想而知了。李煜前作《望江南》有句:“心事奠將和淚說,鳳笙休向舊時吹,腸斷更無疑”,可為此做一註腳! 讀後主此詞,感到造語淺近明白,而感情則深曲鬱結,一股撼人心魂的藝術感染力,使讀它的人彷彿如臨其境,如感其情,哀其所哀,傷其所傷,甚至要為這位懦弱愁苦的後主陪出幾滴同情淚來。這無疑是緣於作者非同常人的經歷感受和卓越拔群的文學功力所至。所以前人曾評說:“二主詞,中主能哀而不傷,後主則近於傷矣!然其用賦體不用比興,後人亦無能學者也。”(吳梅《詞學通論》)這裡所說的“用賦體”,正是指出了李煜極善於用真率誠直的語言來抒寫胸臆的特點。王國維在中論道:“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一矯揉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聽知者深也。”李煜的詞,正是這樣的“大家之作”也。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 ①中江:有多種解釋,時指岷江會合了漢水、贛江以下的經流;時指四川沱江等,此處當指自今安徽蕪湖東經江蘇高淳、東壩、溧陽至宜興通太湖一水。石城:石頭城的簡稱,亦稱石首城。故址在今南京市清涼山。本楚金陵城,後成為南京的代稱。 ②廣陵:今揚州市。 李煜在亡國後寫的詞已達到了白描與象徵融為一體的化境(本體像徵),他寫的詩也有與詞風相敷的情致,其現存的作品,似乎惟這首詩平鋪直敘、白而不描,甚至有人懷疑此詩不是李煜寫的。 長歌當哭,須痛定思痛,即所謂得拉開審美距離。李煜此詩,寫於肉袒降宋、訣別南唐宮殿、北上入宋都當囚徒之際,浩大深重的家國山河之感,使他不可能有那麼多使用比興的心思,實在不同於失戀後寫情詩。 江南江北本是他的家園,此刻卻成了“舊家鄉”——“故園”。他當然沒有岳飛“八千里路雲和月”的戰鬥事蹟,卻有著同樣的破滅感:三十年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塵與土”“夢一場”。岳飛是白乾了,李煜作為亡國之君失去的更多、更多。萬間宮殿雖未都做了土,但對李煜已不復存在——他不能再擁有它們了。金陵這塊寶地似乎更多地是留給亡國者作悼亡詩題用的。在李煜之前,它“冷落”、“荒涼”過,李煜經歷了一遍,爾後最著名的就是南明覆亡時又是一遍。本詩“廣陵台殿”實是“吳苑宮闈”的複說。吳苑、廣陵又皆指“石城”也,因為廣陵是揚州的別稱,揚州曾為石頭城——金陵的冶所。在眾多的哭“石城”的作品中,李煜這一篇,不算上乘。 《桃花扇·餘韻》中〔哀江南〕一曲用“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守陵的阿監幾時逃”、“住幾個乞兒餓殍”、“剩一樹柳彎腰”等極有情緒的意象來悼亡,就比“冷落”“荒涼”這種空泛的字眼有意味多了。 “愁千片”“淚萬行”兩句顯示著標準的李氏風格,他終於有心力來寫詩——用曲喻了,於是雲片能愁、兩點是淚了,有了類推物象並能更進一層的描寫。這是鳥驚心、花濺淚之萬匯同感的老杜章法。象物以擬衷曲,情景兼到,物我融會,殊無執情強物之感。 詩心不敵囚意,他終以實筆結穴:“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作細思量。”這種“以情勝”的實錄鏡頭,以其情感的堅、銳勝過多少雕情刻意的畫面! “不堪閒坐細思量”這種樸素的心理描寫能激發出多少共鳴和聯想;他像李清照那樣去“尋尋覓覓”了麼?還是只能在船頭來回踱步、望石城而泣下?還是他連石城也不敢望呢?至少他後來不敢獨自憑欄(《浪淘沙》)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這首以“春花”起句的詞作,正是填於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李煜死前的春天。讀罷全詞,在眼前彷彿呈現出一位亡國之君在月夜沉吟的畫面,並體味到主人公身處的屈辱和險惡的處境,還有那無法消除的悲愁激楚的情緒。 先看上片:春花秋月何時了?以問句起。作者面對本來是美好的春花與秋月,卻發出瞭如此疑問,一時令人費解,難道是詩人對這樣的良辰美景都很厭倦,都很反感嗎?讀下一句“往事知多少”,就會有所領悟,原來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使他發出悲鳴和哀嘆:這種身心飽受屈辱折磨的囚徒日子,究竟到何時才“了”啊!同時,那些難以忘懷的往昔一齊湧上心頭。 “小樓昨夜”兩句,是寫詩人獨倚小樓望月的情景,東風在溫暖的春夜吹來,輕拂著滿是淚痕的臉,看著皎潔月光下的景物,不由得想起故國的山河、歡樂的歲月,這一切,真令人不堪回首,不忍回首啊!下片繼續寫,“雕欄玉砌應猶在”二句可想像到,當年起居宴遊的宮殿池苑還在嗎?也許沒有改變,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了,江山易主,正如詩人的容顏,一日比一日憔悴衰老,這怎能不令他愁上加愁呢?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精彩絕妙的比喻,淋漓盡致地抒寫,幾乎像是詩人脫口而出的平常語,但又語盡而意無窮。全詞的大意和作者所表述的思想情緒,是很易了解的。 李煜詞中所包含的預感,果然應驗了。史載,七夕那天,李煜在自己的住所,讓樂工演奏尋樂,樂聲飄過街頭傳入了宋太宗趙匡義的耳中,這使他極度猜疑和不滿,這之後,這首“春花秋月”詞又被他看到了,於是大怒,立即命人賜李煜牽機藥,第二天,李煜果然斃命。七月七日這天,正是李煜的第四十二個生日。為此,後人把這首《虞美人》視為後主的絕命詞,有人嘆息道:“作個詞人真正好,可憐薄命做君主。” 李煜確實是個無能的君主,他正處在一個人類最高級最險惡的改朝換代的爭奪與殺戮的旋渦之中。二十五歲時,嗣位得國。南唐在五代十國中可算是一個國祚頗長、疆土較大、實力較強的國家,就當時形勢來論,南唐本可以北伐中原而奪取天下,無奈他的父親就“生性儒懦、“素昧威武”,待到李煜登上寶座時,雄才大略的趙匡胤已演出了“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鬧劇,而準備一統中原了。所以,南唐小朝廷被吞滅只是早晚的事了。後期的李煜,內憂外患使他一籌莫展,妻死子殤更令他悲痛哀傷,以至後來就乾脆不理朝政,終日寄情聲色,優游宴樂,甚至胡塗到縱容奸佞,誤殺忠良。當他感到後悔和痛心時,已經太晚了。 李煜是位傑出的詞人,這也是古今篤論。一個人從極尊極富的地步很快變成了階下囚又遭受到最悲慘的傷害和虐殺。這種人生的巨變,其中必然包含著最深刻、最廣闊和最震動人心的內容。這些在他的詩詞中積澱和凝結成了一個字:愁。這個愁中,包括有悲、怨、哀、痛、悔、恨、憂,以及懼,等等。面對著強大的敵手和戰勝者,他沒有去抗暴,也沒有去乞求,只是懷著一腔愁苦在暴君輕而易舉的謀算下結束了一切。李煜晚年的經歷遭遇,使其詞作大大地超越了同時代的溫庭筠和韋莊,從而使民間詞這一文學樣式,自晚唐轉入文人手中近一二百年而幾近末路的情狀下,被拯救出來,他一掃浮艷綺靡之風,使詞重新走上抒情表意的正路,並有效地提高了它在文學和音樂領域內的地位,在這點上,李煜功績最大。 這首《虞美人》是李煜的抒情傑作,是享譽千古的倚聲絕唱,它以淒絕而明暢的文學語言,表達了一個特定的歷史人物的心態和感嘆,毫無矯情,更不掩飾,真率發於肺腑,酣暢猶似江河,洋溢著一股強大的藝術感染力,創造出一種極絕妙極精美的境界,這就是李煜詞能踞於文學峰巔並產生久遠影響的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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