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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七絕·劉蕡

毛澤東詩詞鑑賞辭典 毛泽东 2464 2018-03-20
千載長天起大雲,中唐俊偉有劉蕡。 ,萬馬齊喑叫一聲。 這首詩最早發表於中央文獻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九月版。 1958年起,毛澤東大力提倡解放思想,破除迷信,3月在成都會議上發表講話,倡導“振奮敢想、敢說、敢做的大無畏創造精神”。由於1957年的“反右”運動剛剛過去,人們謹小慎微,不敢講真話。毛澤東覺察到這是一個問題。那時,他從《舊唐書·文苑傳》讀到了劉蕡對策,那篇策論開篇就說:“臣誠不佞,有匡國致君之術,無位而不得行,有犯顏敢諫之心,無路而不得進。但懷憤鬱抑思,有時而一發耳。常欲與庶人議於道,商旅謗於市,得通上聽,一悟主心,雖被妖言之罪,無所悔焉。”意思是他自信有一套治國辦法,也深刻地認識到現實政治的弊病,但是不在其位,沒有掌握話語權。儘管如此,他依然千方百計地想要將意見表達出來,反映到皇帝那裡去,而不畏懼任何的風險。毛澤東旁批道:“起特奇。”其實這個開篇的好處,一句話說完:敢講真話。毛澤東是喜歡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詩的。而劉蕡又是被李商隱稱為“平生風義兼師友”的故人,在劉蕡去世後,李商隱曾一連寫了四首詩哭吊,可見是怎樣的悲慟了。所以,這也是毛澤東詠劉蕡的一個情感因素。

“千載長天起大雲”,首句劈空而來,是起興。因為起得突兀,也可以說是“起特奇”。古諺云:“雲從龍,風從虎。”這一句的關鍵詞是“起大雲”,有點劉邦《大風歌》首句“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意思,是寫天人感應。 “大風起兮雲飛揚”,是對“威加海內兮歸故鄉”的感應。 “千載長天起大雲”,則是對“萬馬齊喑叫一聲”的感應——這首詩首尾呼應,是一氣貫注的。聯想到1958年4月,毛澤東在廣州寫的《介紹一個合作社》一文中引用了龔自珍《己亥雜詩》中的一首詩,那首詩的開頭兩句是“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那麼,“千載長天起大雲”還有一重意思,就是出現了風雷、出現了生氣,沉悶的空氣被打破了。出現風雷、出現生氣,又是因為出現了一個人!

“中唐俊偉有劉蕡”,次句對上句為承接。然而,如果把這兩句掉個個兒讀呢——“中唐俊偉有劉蕡,千載長天起大雲”,前因後果,是不是更順呢?順則順矣,卻平了許多,覺得沒勁。用書面語說,就是缺乏藝術張力。可見詩句的倒裝有時是必須的。 “千載長天起大雲,中唐俊偉有劉蕡”,是倒裝,或叫逆折。用傳統戲劇比譬,前一句好比是人物出場前的鑼鼓,是一陣急急風,把觀眾的心懸起來,注意力集中起來,又像是人物出場前幕後傳出的一句唱腔,烘託一下氣氛,好了,然後角兒出場、亮相——“中唐俊偉有劉蕡”,字字擲地有聲。 “俊偉”,猶言俊彥,即風流人物、英雄人物。據《舊唐書》本傳載,劉蕡其人“博學善屬文,尤精《左氏春秋》。與朋友交,好談王霸大略。耿介疾惡,言及世務,慨然有澄清之志”。而他當年的策論傳出,士林感動,傳閱其文,竟有相對垂泣者,確實刮起過一陣“劉旋風”。後來,令狐楚、牛僧孺等高官爭聘劉蕡為從事,待如師友,寄予重望。知人論世,才知道“中唐俊偉”四字評語之不誣。

“孤鴻鎩羽悲鳴鏑”,第三句是一轉。劉蕡的遭遇是一個悲劇。按魯迅的定義,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據唐人筆記記載:“劉蕡,楊嗣复門生也。對策以直言忤時,中官尤所妒忌。中尉仇士良謂嗣復曰:'奈何以國家科第放此風(瘋)漢耶?'嗣复懼而答曰:'嗣复昔與劉蕡及第時,猶未風耳。'”(佚名《玉泉子》)又據史傳記載,劉蕡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考,對策呈上後,三位考官嘆服嗟嘆,以為漢之晁(錯)、董(仲舒)無以過也。當年登科者共二十二人,因為宦官當道,考官嘆服歸嘆服,卻不敢錄取劉蕡。從這兩件事,可以想見當時朝官對宦官怕成什麼樣子。用“萬馬齊喑”來形容當時的政治局面,真不為過。總之,詩中用“孤鴻”來形容劉蕡孤立無援的處境,是恰當的;用“鎩羽”來形容他的結局,是形象的;用“鳴鏑”來象徵宦官對劉蕡迫害的兇殘,是生動的。

“萬馬齊喑叫一聲”,末句回應首句,是合。悲劇美往往能提升到崇高美,崇高體現在何處呢?質言之,就是它表現了人的自尊意識——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寧為玉碎,不願瓦全。這一句就表達了類似的抗爭精神。三四兩句的關係,仍有逆折的關係。如倒過來,作“萬馬齊喑叫一聲,孤鴻鎩羽悲鳴鏑”,且不管韻字的平仄,雖然更覺可悲,悲劇美反而消失了。因為七絕的末句,乃是詩人的強調所在。強調“萬馬齊喑叫一聲”(“叫一聲”喻指劉蕡冒死攻訐宦官),突出人的抗爭精神,才能彰顯悲劇美,彰顯崇高美。 “一聲”,與“萬馬齊喑”在量上形成極大反差。然而,正是這種反差,才凸顯了那“一聲”的可貴——因為它打破了沉寂,因為它叫出了生氣。 《史記·商君列傳》雲“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諤諤,直言爭辯的樣子),就是這個道理。通過以上分析,可見這首詩在藝術上之富於張力,逆折的手法起了不小的作用。

重讀這首詩,令人心潮澎湃,不能平靜。一方面是因為這首詩所發議論非常正大,極具感染力。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有一段歷史不容迴避,必須正視。講說者必須回答如下問題——既然毛澤東同志是如此提倡劉蕡精神,為什麼當時說真話的人就那樣少、說真話就那麼難呢?巴金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寫了幾十萬字的《隨想錄》,中心意思只有三個字“講真話”。一個簡單的道理,需要說這麼多的話嗎?在書中,巴金含蓄地說:“'四人幫'垮台以後我同一位外賓談話,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四個人'會有那麼大的'能量',我吞吞吐吐說不清楚。他為了禮貌,也不往下追問。”50後、乃至60後的人,讀到這幾句話都能會心。 1980年8月鄧小平在接受意大利記者法拉奇訪談,在充分肯定毛澤東的歷史功績時,指出毛主席後期有一些不健康的思想,就是家長制這些封建主義的東西,不容易聽進不同的意見。這就掘到了問題的根子。原來存在一個悖論——讚美劉蕡的人,不一定接受劉蕡。 1957年就不用說了。單說《劉蕡》一詩寫成的第二年,在黨的廬山會議上,就罷了彭德懷的官。在今天看來,彭德懷上“萬言書”,無非是履行一個黨員的權利,無非是“說真話”,無非是“萬馬齊喑叫一聲”,然而,彭德懷竟也鎩羽而歸,遭遇到劉蕡同樣的命運,真是令人感慨萬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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