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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沁園春·雪

毛澤東詩詞鑑賞辭典 毛泽东 5900 2018-03-20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原馳蠟像,(原註)欲與天公試比高。 ,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還看今朝。 作者原註 原指高原,即秦晉高原。 這首詞最早發表在《詩刊》一九五七年一月號。 在這以前,一九四五年十月,毛澤東在重慶曾把這首詞書贈柳亞子,因而被重慶《新民報晚刊》在十一月十四日傳抄發表,以後別的報紙陸續轉載,但多有訛誤,不足為據。 無論從何種角度著眼,《沁園春·雪》都說得上是毛澤東詩詞的壓卷之作。這決不是個人的意見,而是幾乎所有評論家的共識。 這首詞的寫作背景不同尋常。作者在給柳亞子的一封信中,稱此詞為“初到陝北看見大雪時”所作。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文物出版社刊印的《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註明這首詞的寫作時間是1936年2月,也就是紅軍完成二萬五千里長征,到達陝北兩個月後。那時中共中央剛制定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毛澤東即於當年1月親率紅軍東征,於2月初,也就是西安事變發生前十個月,到達陝北清澗縣袁家溝一帶,準備東渡黃河抗日,擴大紅軍勢力。蔣介石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方針,令中央軍與閻錫山部加以阻擊。毛澤東《清平樂·六盤山》(1935年10月作)自註說:“當前全副精神要對付的是蔣,而不是日。”那時,毛澤東在名義上還不是中共總的負責人(當時是張聞天),但他的主張在黨內已經取得支配地位,一切不過是時間問題。日本的侵略固然使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卻在客觀上對蔣介石的“戡亂”形成掣肘,使國共勢力的消長充滿變數。中國積貧積弱、積亂積危,然物極必反,其命運和前景亦不可限量。那時的毛澤東雄心勃勃,心情異常舒暢。他本來就喜歡雪天。在袁家溝居住期間,正遇上一場平生罕見的大雪——也就是他對柳亞子提到的那場大雪。放眼秦晉高原白雪皚皚,長城內外冰封雪蓋,九曲黃河頓失滔滔,此情此景一時湊泊,不禁逸興遄飛,欣然命筆,幾乎是一氣呵成了這首獨步古今的詠雪抒懷之作。

毛澤東寫作詩詞,一向是以興會為宗的。這首詞之所以為人津津樂道,原因之一,就在於讀這首詞,你能體會到作者在寫作時所達到的那種巔峰狀態。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一起就是椽筆馳騖,全景式描繪北國雪景。毛澤東性格“好大”,在寫景上比較近似李白。李白偏愛名山大川,鍾情的景物是黃河、長江、廬山瀑布、橫江風浪。毛澤東喜歡的詠雪名句是“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張元)等奇句,而不是“未若柳絮因風起”(謝道韞)那樣的妙語。這首詞中的看雪,可不是蘆雪庵賞雪,甚至也不是終南山望雪,而是昂首天外,鳥瞰、俯瞰整個的北國雪景。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寥寥數語,寫出了漫天大雪所造成的江山一籠統的奇妙感覺。 “長城”、“大河”(黃河)在詞中,既是宏大的自然意象,又是像徵符號——與“江山”、“無數英雄”、“風流人物”等自然和社會意象相呼應,是與中華民族這一概念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從而賦予了這首詞以非同尋常的意義。 “惟餘”、“頓失”的措詞,具有一種張力——漫天大雪轉瞬之間改觀了山河,詞人在登高壯觀天地間的同時,心中湧起的是怎樣的一種激情呢?這令人不禁想起作者同調詞作中的“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接下來的三句——“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寫積雪。靜態的積雪,卻寫出了動感。蜿蜒崎嶇的山脈,其邊緣、其輪廓、其走向在積雪中亮度較高,使人產生一種視幻感覺——銀蛇飛舞的感覺,與“飛起玉龍三百萬”在想像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大大小小、綿亙起伏的山巒,由於蒙上了積雪,又使人產生另一種視幻感覺——象群奔騰的感覺,試想一下,整個原野上奔騰著無數的白象,這又是何等壯觀的一種情景。作者最初的措辭是“臘象”,臘即真臘(古代國名,即柬埔寨),後來作者採納臧克家的建議,改為“蠟像”,與“銀蛇”作對,更加工穩。綿亙的雪山和無垠的雪原,使天空顯得低矮,反言之,即雪山和雪原在與天公比高。 “欲與天公試比高”,這一句有擬人的意味,使人想到毛澤東生平愛說的一句話:“我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這種無法無天,或與天比高的精神,就是革命精神。總而言之,上片詠雪,詞人做到了視通萬里,眼光所及,幾半中國。

插說一下,《沁園春》這個詞牌以東漢竇憲仗勢奪取沁水公主園林、後人作詩詠其事而得名,全詞一百一十四字,屬於雙調的慢詞。上下片除換頭而外,結構大體相同,具備從三字句到八字句的所有句式,各有一組由一字領起的句群,適合鋪敘,保持著一氣貫注到韻腳(一韻或兩韻)的勢頭,饒有抑揚頓挫之致。毛澤東此詞上片詠雪,以“北國風光”三字總冒,緊接用一個“望”字頂住上文,領起四句,其勢頭直貫兩韻,到“欲與天公試比高”為止,對北國雪景作了大筆揮灑而又淋漓盡致的描繪。再用“須”字頂住上文,以三句寫想像放晴之後,艷陽高照的雪景:“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紅日與白雪交相輝映,該有多麼的艷麗!換頭處意脈不斷,以“江山如此多嬌”收住上片之寫景,復以“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過渡到下片之詠史抒懷,是全詞的一大關紐。緊接一個“惜”字頂住上文,領起四句,其勢頭又是直貫兩韻,到“只識彎弓射大雕”為止,可謂大氣盤旋。其思想內容,有人說,是“一筆勾掉五個皇帝”。這個說法不一定確切,但富於文學性,是一句妙語。在詞中,毛澤東的確評點了五個皇帝——依次為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成吉思汗,他們中有的是完成統一大業的雄主,有的是達到天下大治的君主。詞中稱之“英雄”,絕非反語,有肯定的意思。就拿秦始皇來說吧,儘管歷代讀書人罵聲不斷,毛澤東卻不以為然:“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讀〈封建論〉呈郭老》)所以,決不是一筆抹煞,只是一攬子批點。 “略輸”、“稍遜”、“只識”這些帶有貶抑性的措詞,意味著這些帝王又都有歷史的局限性。詞中不能採用這種理論的話語,卻用了“文采”、“風騷”這樣的字面,好像是在談論這幾個人的文學修養。真要說文學修養,這幾個人其實是有等差的:漢武帝有《秋風辭》,是名篇;唐太宗有幾句詩,如“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一朝辭此地,四海遂為家”等,是名句,這兩人的“文采”要好一些。宋太祖是個武人,有歌詠日月的大話詩,不過,“未離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萬國明”兩句,還是為人稱道的;成吉思汗的“文采”更差一些,說他“只識彎弓射大雕”,一點也不冤枉;秦始皇焚書坑儒,那就不僅僅是“略輸文采”的問題了。不過,這裡的“文采”、“風騷”,宜從廣義上加以理解,那就是這些人的貢獻,不在思想文化方面。總之,讀這首詞讓人浮想聯翩。當毛澤東面對如此江山、如此雪景時,心中激起的,是怎樣一種豪情壯懷啊。他一定有這樣的感覺——我們正在做著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業;而我們所做的一切,對人類將有更大的貢獻;我們所做的一切,將要比一切古人的業績更加輝煌地載入歷史。換言之,這是一種橫絕六合、掃空萬古、慷慨縱橫、不可一世的感覺。

於是,作者以“俱往矣”三字頂住上文,曲終奏雅——“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今朝”是對“俱往”的一個呼應,“風流人物”是對“無數英雄”的一個呼應,這個結尾是水到渠成的。那麼,詞中“風流人物”與“無數英雄”是一個什麼關係呢?是平列關係,還是對立關係呢?毛澤東自註——“雪: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第70頁,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他在自書此詞時,也曾署題為“反封建沁園春”。這是一種貼標籤的做法,是對那些批評他“有帝王思想”的人們的一個回敬。然而,作品一經發表,其解釋權就不再專屬於作者。要回答前面提出的問題,還須提到一首宋詞,那就是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詞開篇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在這裡,我們找到了毛澤東措詞的語源——毛詞中的“無數英雄”,不就是蘇詞中的“千古風流人物”麼? “風流人物”與“英雄”,只是一轉語(同義語)。換言之,毛詞中的“風流人物”是處在“無數英雄”的延長線上的,彼此的關係不是對立,而是遞進。當然,遞進中也包含著否定,否定之否定,那也是符合辯證邏輯的。詞中“俱往矣”三字,措語很重,毛澤東說:“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丟掉幻想,準備鬥爭》)“俱往矣”三字,又意味深長——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雖然是英雄,但已是過去式,是翻過的幾頁歷史。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論聯合政府》)唐人岑參詩云:“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也有這樣的意味。

詞中“風流人物”何指,一直眾說紛紜。作者自註為“無產階級”,注家則說是“今朝的革命英雄”,或“當代人民群眾中湧現的英雄人物”,或“無產階級傑出人物”,或“無產階級先鋒戰士”,或“無產階級革命領袖”,等等,不一而足。其實,這涉及文藝理論、詩論上的一個問題——抒情主人公的問題。簡言之,抒情主人公有三種情況:一種情況,抒情主人公為“我”,即作者本人,如陸游《釵頭鳳》的抒情主人公就是陸游本人。另一種情況,抒情主人公為“非我”,即不是作者本人,詩詞中的代言體就是如此,如《新婚別》的抒情主人公就不是杜甫。第三種情況,抒情主人公為“非常我”,即包含我,卻不等於我,如唐王梵志詩中的“我”,就是泛指的我。毛澤東詩詞主題重大,大部分作品所反映和表現的,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偉大、最深刻的一場歷史變革,以及在這場歷史變革中的革命豪情。其抒情主人公往往是一個大我,一個群體,如“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西江月·井岡山》)、“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百萬工農齊踴躍,席捲江西直搗湘和鄂。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等,句中的“我”便是與百萬工農結合的大我,都不等同於毛澤東本人,但一定包含他本人。同樣地,這首詞中的“風流人物”即當代英雄,也不等同於毛澤東本人,但一定包含他本人。影片《開國大典》中有一個細節,毛澤東在中南海對程潛說:“'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並非就指毛某人嘛。”無論現實生活中的毛澤東是否說過這樣的話,這一細節的真實性是不容懷疑的。

這首詞寫壯景,抒豪情,發絕大議論,在藝術上本來是有風險的。因為豪容易流於粗,大容易流於空。但這首詞並不給人以粗豪和空洞的感覺,相反,讀者覺得充實、光輝。這與作者的形象思維和藝術處理是分不開的。這首詞的上片在自然的、地理的、空間的大跨度上自由馳騁;下片在社會的、歷史的、時間的大跨度上自由馳騁。本來,秦皇、漢武等古代帝王與當代英雄,各不同時,並非競爭的對手,而詞中並舉之,就填平了時間跨度,冶古今於一爐,而對於現實中真正的敵手,則未措一詞,足見大氣。其間加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這樣婉約的因子,使得全詞於豪放之中饒有風流嫵媚之姿,達到了豪放與婉約的絕妙平衡。可以說,這首詞在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之後,為豪放詞樹立了另一座豐碑。

《沁園春·雪》還有一個不同尋常之處——它是最早公開發表的一首毛澤東詩詞,而且發表在歷史的重大轉折時期(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它發表時所引起的衝擊波,是古今任何一首詩詞都不能比擬的。不談一談這方面的情況,對這首詞的解讀就不算完整。 1945年8月的時局變化之快,出乎一切人的意料:日本宣布投降。蔣介石不准中共軍隊受降。毛澤東宣布“針鋒相對,寸土必爭”。全面內戰一觸即發。舉國人心渴望和平。美、英、蘇三國在《雅爾塔協定》的框架下出於本國的利益,力促國共和談。蔣介石作出姿態,接二連三電邀毛澤東。毛澤東在做好兩手準備的前提下於8月28日飛赴重慶談判。毛澤東在重慶除了談判,一直忙於會客。早在毛到重慶的第三天(8月30日),柳亞子就赴曾家岩拜會,而呈七律一首,並按中國文人的舊習向毛索句。 10月7日,協定即將簽訂,毛澤東才忙裡偷閒,予以回應。他並沒有照文人規矩步韻奉和,只是將這一首寫成近十年的《沁園春·雪》,抄寫給柳亞子。毛澤東為柳亞子抄這首詞,先後抄過兩次,後一次是題在柳的紀念冊上。這個做法也不同尋常。因為毛澤東寫作詩詞,從來是不打算發表的。多年以後,他給《詩刊》編輯部臧克家等人寫信和為《人民文學》發表詞六首寫作引言,還一再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可在當時,毛澤東明知道柳亞子籌備著一個書畫聯展,展品中將有尹瘦石為毛本人所畫的一幅肖像,卻偏偏在這樣的時候,把《沁園春·雪》一而再地抄給柳亞子,真是意味深長。而毛澤東剛回到延安,柳亞子的和詞就在《新華日報》上發表了,雖然不見毛的原作,卻吊起讀者的胃口。緊接著,毛詞就被一家民營報紙——吳祖光主編的《新民報晚刊》搶先披露。此舉猶如在山城上空投下一顆重磅炸彈,立刻引起了劇烈的震動,衝擊波迅速從重慶傳遍全國。形形色色的人們,或為之折服,或對其反感,引得不少人技癢,大和而特和。據統計,僅1946年上半年重慶各大報刊所發表的唱和詞,就有三十餘首之多,形成一個高潮。反對派給這首詞貼了一個標籤——“有帝王思想”。有沒有呢?這要看話怎麼說。如果說是“天上沒有玉皇,地下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紅旗歌謠》)、“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國際歌》)那一類的意思,其誰曰不然耶! ——“我們”和“我”,都是大我。如果說是某某人想當皇帝,那便是皮相之談,白日說夢了。推崇這首詞的人把寫作時間搞錯了,郢書燕說也有——如郭沫若就揣測詞中的詠雪,是說北國被白色的力量所封鎖,像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甚至成吉思汗那樣一些“有帝王思想”的英雄,依然在爭奪江山,單憑武力一味蠻幹,但他們遲早會和冰雪一樣完全消失。這是把詞的寫作時間,誤以為是重慶談判的當時了。

當時大多數唱和者(如柳亞子、郭沫若等),對這首詞是傾倒的。有人指出,通過唱和這種中國文人式的對話,已經流露出當時文化人的價值取向或選擇意向,他們在思想上站了隊,不自覺地為日後接受共產黨的領導、接受毛澤東思想的改造,奠定了文化和心理的基礎。這個意見是深刻的。 這首詞無疑是毛澤東的得意之作。在今存毛澤東墨跡中,《沁園春·雪》的寫本竟然達到十餘種之多,這是任何一首別的毛澤東詩詞所不能比擬的。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迎賓廳的牆壁上,有國畫大師傅抱石和關山月合作的作品,畫面上白雪紅日互相輝映,高原長城互相軒邈,“江山如此多嬌”幾個擘窠大字,為毛澤東親筆題寫。這幅《沁園春·雪》的詩意畫,如今已經成為一個國家符號,一個民族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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