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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菩薩蠻·大柏地

毛澤東詩詞鑑賞辭典 毛泽东 4498 2018-03-20
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 ,關山陣陣蒼。 ,彈洞前村壁。 ,今朝更好看。 這首詞最早發表在《詩刊》一九五七年一月號。 毛澤東六十年前創作的這首小令,是一曲對於革命戰爭的熱情的頌歌。 “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起二句寫天上的彩虹,措辭、構思都極為精彩,破空而來,突兀奇妙。上句寫彩虹的七色,一氣連下七個顏色字,自有詩詞以來,從未見人這樣寫過,的確是創新出“色”的神化之筆!下句愈出愈奇。將彩虹比作“彩練”,一般詩人詞人或也構想得出來,尚不足誇,妙的是作者烹煉了一個獨具匠心的“舞”字,遂使本為靜態的彩虹活了起來,何等的靈動!這樣的語言,正是詩詞的語言,非其他任何一種藝術樣式所能達到。試想,七彩繽紛,長虹如拱,這一幅景象,油畫、版畫、水彩畫,哪一個畫種不能摹繪?更不用說攝影、電影、電視之可以真實地將它記錄下來了。唯虹霓化“彩練”而“當空舞”,這樣的意境,只能存在於詩人或詞人的形象思維之中。詩詞是用文字符號砌成的藝術建築,而文字符號無論如何也比不上視覺形象來得直觀動人,因此,欲追求詩詞寫景之逼真如畫,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自取其敗。聰明的作家,往往注意揚詩詞之長而避其短,於“畫”之所不能表現處,別出趣味。依照這一法則創作出來的詩詞,方有詩詞獨特的藝術魅力,庶使其他任何一種藝術品類都無法替代。毛澤東這兩句詞的妙處,正須向這方面去體認。又者,“誰持”云云,是詰問的語氣,卻並不要人回答。由於下文都是陳述句,這裡用問句開篇,就顯得非常吃重——有此一問,通篇句法便有起伏、變化,不至流於呆板、凝滯。假若這句採用諸如“天仙彩練當空舞”之類的敘述語氣,豈不遜色多多,何能像現在這樣峭拔?

“雨後復斜陽,關山陣陣蒼。”作者已署明詞的寫作日期是“一九三三年夏”,注重交代季節的特殊性——“夏”,這裡更補出詞篇切入的具體時間和氣候狀況。由於這是夏天的某個傍晚,一場雷暴雨後,夕陽迴光返照,於是才會有彩虹滿天的綺麗景觀。又由於大雨洗盡了空氣中懸浮的塵埃,斜暉的射線投注無礙,於是遠處的群山才顯得格外的蒼翠。可見那“雨後復斜陽”五字,雖只平平說來,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處,但卻束上管下,使前面的“赤橙”二句、後面的“關山”一句,都顯出了合理和有序,委實是少它不得的。晚唐著名詞人、“花間派”的鼻祖溫庭筠,有《菩薩蠻》詞曰: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時節欲黃昏,無聊獨倚門。

毛澤東“雨後復斜陽”句,即用溫詞中成句,僅改動了一個字。然而,溫詞是寫閨情,風格綺怨而纖柔;毛詞則是寫戰地,雖借用溫詞之句,但一經與下文“關山陣陣蒼”云云搭配,便見得境界闊大、氣象蒼茫,風格與溫詞迥然不同。毛澤東博覽群書,熟讀了大量的古詩詞,故時將前人成句信手拈來,或稍加繩削,用入自己的創作。值得稱道的是,其所取用,大都與己作渾然化為一體,不見痕跡,決非食古不化者可比。這裡又是一個典型的例證。 以上諸句,都比較容易理解,歷來的注家和評說者並沒有太大的分歧意見。唯“關山陣陣蒼”一句,卻貌似淺顯而實費思量,很有必要仔細玩味、求索。這裡我們不妨先抄錄幾種舊說: “驟雨過後,又是夕陽斜照,金光萬道,雲彩飄忽,山勢起伏,一陣陣地變幻色彩,有的地方嫩綠耀眼,有的地方是蒼翠濃郁,閃爍不定,變化萬端。”

“'陣陣蒼',是說經過雨水洗滌後,關山的顏色顯得更其青翠鮮豔了。有人見顏色上加'陣陣'二字,以為當時必定是天上尚有云彩飄忽,使太陽時隱時現,光線時明時暗,所以山色亦隨之而忽濃忽淡,忽淺忽深。設想當然很細密,但總覺得這樣解詞實了一點。以動態寫靜景,彩虹既可以當空而舞,蒼色當然也可以陣陣入目。所以,我們以為'陣陣'二字,與其落實到景物上,還不如領會毛主席用筆之活,表現力之強。” “雨後復見斜陽出於天宇,雄關峻嶺在斜陽照射中,一陣陣顯出蒼翠之色。'關山陣陣蒼',是在說明烏雲還並未全然消逝,而關山仍在,斜陽正好,總難掩關山的蒼翠,而且正顯出關山的蒼翠,正如'歲寒而知松柏之後凋'。”

以上諸說,儘管有種種歧異,但對“陣陣”二字的理解卻是相同的,都把它當作現代漢語中表示時間上的斷斷續續的那“一陣一陣”。仔細捉摸,我們總感到這樣的解說十分牽強。南方林木蔥蘢的“關山”,基色便是“蒼”,無論光線如何變化,山色濃淡深淺,都只是“蒼”的程度上的差別,不能說它一會兒“蒼”,一會兒不“蒼”;至於說“蒼色陣陣入目”,只可用來描述雲煙倏開倏合時群山忽隱忽現的景觀,然而此時正是夏雨初霽、夕陽復見于晴空,關山自必歷歷在目,一望盡收!舊說既不可通,那麼此句究當作何理解?筆者以為,關鍵在於應對“陣陣”一詞作出貼切的訓釋。按“陣”,本字作“陳”,本義是“軍陣”,即軍事上的戰鬥隊列。 《論語·衛靈公》篇載,“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指禮儀),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這裡的“問陳”,就是詢問作戰時應如何布陣。疊作“陣陣”,在古漢語中有兩種不同的用法。一種就是後來一直延續到今天、現代漢語中仍在使用、為人們所熟悉的那種,表示連續而略有間斷。這一義項,《辭源》之類大型古漢語工具書裡已經收錄。然而從語源學的角度來考察,它是由實向虛、由專向泛變化了的,當屬後起的引申義。另一種用法,在現代漢語中已消失,因而人們也不甚了了,但它大體上保留了“陣”字的本義,即表示物體的空間陳列。在毛澤東此詞的“註釋”欄裡,我們援引了宋人趙抃的兩句詩:“淮木林林脫,霜鴻陣陣飛。”這是一聯對仗,“林林”對“陣陣”,詞義顯然既實而專。二句是說,淮河流域的樹木,一林一林地脫落了樹葉;霜降時節的大雁,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形的陣式,一隊一隊地向南方飛去。這裡的“陣陣”,即以“軍陣”為喻,而與“鴻”搭配,略同於唐人王勃《滕王閣序》之所謂“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陣陣”的這種用法,《辭源》等工具書竟然未收,是一個疏漏。或者有的同志會問:“陣”與“雁”搭配成詞,古人有之矣;與“山”搭配,有書證麼?當然有!請看上文“註釋”欄所引北周庾信為本朝一位大將所撰碑文中的兩句:“風雲積慘,山陣連陰。”筆者以為,說毛澤東此詞中的“關山陣陣蒼”,若取“山陣”之義,便一切都豁然貫通。驟雨之後,斜陽復照,那綿延不斷、層層疊疊、酷似千軍萬馬戰鬥隊形的群山,每一列橫陣或每一塊方陣都鬱鬱蒼蒼。 “蒼”者,靛青色也,正是軍裝的顏色。將群山比作嚴陣以待敵的鐵軍,氣象是何等的威武森嚴!眾所周知,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毛澤東的主要革命實踐活動是作為紅四軍、紅一方面軍的統帥,指揮與國民黨軍的戰鬥。作此詞時,他雖然已被佔據黨中央領導地位的王明“左”傾機會主義者褫奪了“帥印”,排擠到中央根據地的政府部門去工作,但他的心還在軍中。作為紅軍的前總政委,來到舊日曾率領紅四軍與強敵殊死搏殺的戰地,他眼中、心中的一切仍和軍隊、戰鬥聯繫在一起,這是很自然的,順理成章。南宋軍旅出身的大詞人辛棄疾,有《沁園春·靈山齊庵賦》詞曰:“老合投閒,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他被苟安東南、不思北伐抗金以收復中原的小朝廷罷了官,回到山野,看到那高大茂密的松林,仍忍不住要將它們比作昂藏魁偉的十萬雄兵。同為昔日的將帥,其心理活動的軌跡,真是千古一揆!

以上我們對“關山”句作出了全新的解說,它不僅切合毛澤東作為前紅軍統帥的特殊身份,切合大柏地作為昔日戰場的特殊性質,而且從詞的思路、章法上來看,也是最可取的一種解說。由於視群山為軍陣,這就水到渠成地逗引出了下片的開頭兩句:“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當年”那一場決定紅四軍命運的“鏖戰”,其激烈的程度,畢竟如何?若一般作手為之,少不得要正面敘說一兩句。然而本篇選用的詞調是小令,篇幅狹而短,較少迴旋的餘地,哪夠用來對“鏖戰”的詳情細節作具體而微的鋪陳?作者不愧為大手筆,你看他這裡寫“鏖戰”之“急”,全不用正鋒直進之法,而是避實就虛,騰挪跳躍,陡地來了個側面迂迴的大包抄,詞筆一下子插進到如今戰場附近村莊牆壁上累累猶存的彈孔。讀者由此彈孔,自不難踪其彈道,神遊於當年槍林彈雨、子彈橫飛的白熱化戰斗場景之中。這就調動了讀者的想像,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使之參與了對於“當年鏖戰急”之藝術表現的創造,比起直接將戰況訴諸讀者的正面描寫法,是不是具有更大的美學包孕性和更大的藝術魅力呢?

然而,毛澤東此詞的作意並不僅僅是懷舊,他那如椽之筆稍作逆挽,旋又折回,畫龍點睛,卒章顯志,以對於革命戰爭改造世界之偉力的歌頌,作為全詞的總結:“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眼前壯麗雄偉的自然界的“關山”,得“彈洞前村壁”之人工的“裝點”,愈增其妍,“更”其“好看”!不因戰爭的摧毀性、破壞性而歎息,而著眼於革命戰爭能夠摧毀、破壞一個舊世界,從而使一個全新的、更美麗的新世界能夠分娩出來,這就是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戰爭觀!三年之後,亦即1936年12月,毛澤東在其光輝論著《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第一章第二節中精闢地指出: 戰爭——這個人類互相殘殺的怪物,人類社會的發展終究要把它消滅的,而且就在不遠的將來會要把它消滅的。但是消滅它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用戰爭反對戰爭,用革命戰爭反對反革命戰爭,用民族革命戰爭反對民族反革命戰爭,用階級革命戰爭反對階級反革命戰爭。歷史上的戰爭,只有正義的和非正義的兩類。我們是擁護正義戰爭,反對非正義戰爭的。一切反革命戰爭都是非正義的,一切革命戰爭都是正義的……人類正義戰爭的旗幟是拯救人類的旗幟,中國正義戰爭的旗幟是拯救中國的旗幟。人類的大多數和中國人的大多數所舉行的戰爭,毫無疑義地是正義的戰爭,是拯救人類拯救中國的至高無上的榮譽的事業,是把全世界歷史轉到新時代的橋樑。

這一關於革命戰爭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在這首《菩薩蠻》詞中,已用文學語言作了藝術的表達。 寫到這裡,筆者不禁想起了古代作家筆下的那一幅幅戰場畫面: “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李白《戰城南》)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杜甫《兵車行》) “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以苦兮霜白。”(李華《弔古戰場文》) …… 他們生活在封建統治階級爭權奪利、拓土開邊,不義戰爭給人民帶來深重苦難的舊時代,所以,他們在作品中竭力渲染戰爭的殘酷性,風調極淒涼蒼楚之致。這體現著封建時代具有民主思想的進步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精神,難能而可貴。由於他們都不過是手無寸鐵的一介書生,找不到使世界得以永遠離開地獄的出口,對於戰爭,也只能發出低沉的無可奈何的哀嘆了。自從有了無產階級,有了馬克思主義,有了共產黨,人民這才懂得了用槍和炮的煙花、血與火的洗禮去迎接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的幸福美好的新世界的誕生。時代呼喚著文學家寫出新的、情調高健爽朗的、謳歌無產階級革命戰爭的《吊戰場文》。毛澤東的這首詞,正是這樣一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吟詠戰地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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