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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

毛澤東詩詞鑑賞辭典 毛泽东 4400 2018-03-20
六月天兵徵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 ,偏師借重黃公略。 ,席捲江西直搗湘和鄂。 ,狂飆為我從天落。 這首詞最早發表在《人民文學》一九六二年五月號。 《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毛澤東“在馬背上哼成的”又一首史詩式詞作。時間是1930年7月。從他高擎秋收起義的火炬,創建工農革命軍,到把紅旗插上井岡山,創建第一個工農革命根據地,到率領紅四軍主力三次進軍贛南、閩西,為爾後的中央蘇區奠定牢固的基礎,他已經在槍林彈雨中縱馬馳騁將近三年了。這時,他已經不僅僅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一介書生,也不僅僅是一位對中國社會狀況和政治形勢了然於心的政治理論家,而是已經成為決意走工農武裝割據、以農村包圍城市,最後奪取全國勝利的道路的馬克思主義革命戰略家和所向披靡的軍事指揮家。毛澤東、朱德和他們所領導的工農紅軍的存在,使得國民黨蔣介石統治集團心驚膽戰、坐臥不安。但是,毛澤東的戰略在當時尚未獲得黨內普遍的認同,甚至每每招致譏貶與排斥。就在寫這首詞的前一年,他曾一度被迫離開紅四軍領導崗位。前兩個月,即1930年5月中旬,中共中央在上海秘密召開的全國紅軍代表會議,要求紅軍集中“進攻交通要道、中心城市,消滅敵人主力”,甚至要求“糾正上山主義、邊境割據的殘餘”。前一個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在上海開會,以李立三為代表的“左”傾冒險主義佔據統治地位,通過了《新的革命高潮與一省或幾省的首先勝利》的決議,隨即又制定了以武漢為中心的全國總暴動,“會師武漢,飲馬長江”的“左”傾冒險主義計劃。很顯然,這些都是同毛澤東認定並決意堅持的革命戰略相抵觸的,並已為歷史證明是錯誤的。

“從汀州向長沙”的軍事行動,始於1930年6月下旬。其時,中國工農紅軍經過將近三年的游擊戰爭,數量不斷擴大,質量不斷提高,紅軍和赤衛隊均發展到十萬人左右,以瑞金為中心的革命根據地在全國已有十幾個,動員和組織起來的根據地人民群眾數以百萬計。 6月中旬,毛澤東主持完成了著名的“汀州整編”,建立了紅軍第一軍團,轄紅四軍、紅六軍(不久改為第三軍)、紅十二軍,開始了以游擊戰為主向以運動戰為主的戰略轉變。 6月下旬,接到中央下達的攻打南昌的命令。 6月22日,紅一軍團前委在汀州發布《由閩西出發向廣昌集中的命令》。 7月上旬,毛澤東致信中央,批評李立三“左”傾冒險主義的錯誤,主張肅清根據地內的白色據點,深入土地革命,爭取把贛南、閩西和浙西蘇區連成一片。李立三拒不接受這一主張,強令進攻南昌。 7月20日,紅四軍、紅三軍會師永豐,同時發布“向南昌推進”的命令。 24日攻占樟樹。毛澤東同朱德等分析形勢,認為敵人主力未被消滅,攻打南昌於我不利,即使打下了南昌也難守住,乃決定不攻南昌而乘虛西渡贛水。於30日抵達與南昌隔江相望的新建後,隨即分兵奉新、安義等縣深入發動群眾,將革命影響由閩西、贛南經贛江流域腹地推及贛西北,並取向西進逼湘鄂的態勢。為支援活動於湖南平江一帶的紅軍第三軍團抗擊國民黨軍何鍵部的進攻,並求得打開湘鄂贛邊界地區的鬥爭局面,8月3日,紅一軍團前委發布了《進攻長沙先取瀏陽的命令》,並率軍由江西奉新、義安地區向湖南挺進。

從汀州向長沙的軍事行動過程,既是執行中央決定,由閩西進逼南昌的過程,也是努力抵制“左”傾錯誤,不斷深入發動群眾,奮起工農千百萬,打擊敵人的革命大進軍的過程。作為軍事領導,毛澤東在從汀州向長沙的軍事行動中,深受已經奮起的工農革命力量與熱情的鼓舞,精神是亢奮的、樂觀的;但他又必須在服從中央錯誤決定的同時,努力而巧妙地堅持自己認定的正確的戰略道路,以保存、壯大和發展來之不易的革命武裝力量,不斷擴大和發展革命成果,因而思想是冷靜而深沉的。作為詩詞藝術家,毛澤東填詞吟詠從汀州向長沙這一不同尋常的軍事行動,自然會在作品中貫注在特定情境中生髮的狂飆奔突而又心曲深沉的“意脈”,以表達他那廣闊而深邃的內心世界。

詞的上闋以虛實相生、正反對比等藝術手法著重敘事而又滲透著熱烈而深沉的情感活動。 “六月天兵徵腐惡”,起句突兀而來,首先推出“天兵”與“腐惡”兩個對立的意象,並以“徵”字相關聯,直有一股令人振奮的摧枯拉朽的磅礴氣勢,造成先聲奪人的藝術效果。以“天兵”指作者所率的工農紅軍,既顯其神威,又張其正義。以“腐惡”指敵人,是形容詞名物化的用法,既暴露了敵人腐朽醜惡的本質,又反襯了“天兵”的正義和不可抗拒。中間著一“徵”字,可謂興師有名,仁義自見。這一句從時令“六月”落墨,看似尋常,其實多有包孕。它不只是可以使人產生“炎暑”、“天威”等聯想,還可以使人自然而直接地記起《詩·小雅·六月》及其中“六月栖栖,戎車既飭……王於出征,以匡王國”等詩句,從而“披文以入情”,體驗到詞人在“六月”一句中寄寓著一種與《詩·小雅·六月》中略有類似而本質不同的深沉浩大的歷史責任感和凜然正氣。毛傳所謂“《六月》言周室微而復興,美宣王之北伐也”,鄭箋所謂“記'六月'者,盛夏出兵,明其急也”,差可用來作“六月天兵徵腐惡”一句的註腳。

“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就其喻指的事物而言,是前句的複現;就其意象創造而言,卻發生了耐人尋味的推移和轉換。 “萬丈長纓”與“天兵”語意相承,是意象的推移;“鯤鵬”與“腐惡”相應,用以吟指作者所要否定的對象,則是一種出人意料的意象轉換。此前,作者在《七古·送縱宇一郎東行》中有“鯤鵬擊浪從茲始”句;此後,在《七律·吊羅榮桓同志》中有“斥鷃每聞欺大鳥”句;在《念奴嬌·鳥兒問答》中有“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句。其中“鯤鵬”、“大鳥”都被用來喻指作者所讚美和肯定的對象。這裡,作者之所以進行異乎尋常的意象轉換,以“鯤鵬”屬應“腐惡”,意匠在於既真實地揭示當時國民黨蔣介石政權虛弱而又暫時強大的兩重性本質,又隱約披露作者對當時攻取中心城市的不可能性與危險性的深層的情感判斷。 “萬丈長纓”要縛住那大而“不知其幾千里”的鯤鵬,氣不可謂不壯,然而談何容易!

正是沿著上述已經隱約披露的深層的情感潛流,作者的思緒很自然地流向了另外的意象空間:“贛水那邊紅一角,偏師借重黃公略。”“贛水那邊”,是以切入的遠景轉換了意象空間;“紅一角”則以鮮明的色彩造成了耀人眼目的視覺形象。這種空間的跳躍轉換和鮮明意象的創造,無疑顯示了作者強烈的情感流向,透露了作者對已經是“紅一角”的“贛水那邊”分外矚目的眷顧之情。這種深刻的情感潛流,畢竟是難以抑而不發的,至“偏師借重黃公略”一句,可謂情不自禁而溢於言表了。作者之所以在作品中對黃公略讚賞有加,不僅僅是因為黃公略所率的紅三軍在從汀州向長沙的軍事行動中確實是足可倚憑的“偏師”,黃公略本人在關鍵時刻贊同並支持了毛澤東抵制攻取南昌的決策;更重要的是,他向來理解和支持工農武裝割據的主張,堅持在粵北至贛西南贛水一帶開展武裝鬥爭,深入進行土地革命,建立工農紅色政權,為創建革命根據地作出了重要貢獻。可以說,黃公略與毛澤東在革命戰略上是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的,是毛澤東足可信賴與借重的。

由上所述,很顯然,詞的上闋一、二句與三、四句構成了層次分明而又相互聯繫、相映成趣的藝術思維空間,筆調也前後相承而又顯出變化。如果說一、二句是作者立足於現實而在幻化的意象空間進行形象思維,豪情浩氣之中隱然生出一縷深沉的憂思,筆調雄渾而凝重;那麼,三、四句則是從虛境回復現實,於深情眷顧中流露出對正確的戰略道路及其成功實績的熱情讚美,筆調也顯得活脫輕靈。 詞的下闋,作者揮灑酣暢的筆墨,緊扣意脈進一步狀寫革命氣勢,抒發強烈而深沉的情懷。 “百萬工農齊踴躍”,是上闋“天兵”、“萬丈長纓”等虛擬意象的現實具體化,是對如火如荼的工農武裝鬥爭形勢的真實描寫與概括。 “齊踴躍”三字,極富動感,極有力量,既謳歌了廣大工農群眾革命的熱情和昂揚的鬥志,又為下句意象空間的開拓引弓蓄勢。

“席捲江西直搗湘和鄂”,緊承前句筆力豪氣,一瀉萬里,勢不可遏。從汀州向長沙的軍事行動,自閩西、贛南北上,縱貫江西,幾及全省,而後自贛西北取進逼湘鄂態勢,狀以“席捲江西直搗湘和鄂”,並非“虛筆”。句中驅遣“席捲”、“直搗”這兩個力度極強的詞語,意銳詞銳,如同雷轟電掣,使得上闋開闢的“萬丈長纓”、“紅一角”的意象空間急劇伸張拓展,令人心馳神往,了無滯礙,似覺鋒芒所向,紅旗漫天,以至席捲江西、直搗湘鄂意猶未盡,情不能已。 至此,作者順勢翻筆,凌空一變,由已經極大地伸展開來的外在的意象空間轉向逐漸亢奮起來的內在的心靈世界:“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紅了一角的古老土地上紅旗躍動,百萬奮起的工農正邁開排山倒海的行進步伐,“席捲”、“直搗”舊世界的革命氣勢……此情此景,本身就構成了大氣磅礴、悲壯動人的時代旋律、人類史詩。而呼喚“飢寒交迫的奴隸”、“全世界受苦的人”起來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讓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的《國際歌》,正是這種時代旋律、人類史詩匯集而成的全世界無產者革命的歌,心中的歌。毛澤東身在此情此景之中,扮演著“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幹”的時代主角,是我唱《國際歌》,還是《國際歌》唱我,自是渾然難分而神思飛越了。所謂“狂飆為我從天落”,正是這種物我渾然的詩家妙語。 “狂飆”何物?它既指革命風暴,此為物;又指內心的情感波濤,此為我。二者交激鼓盪,奔突於天,深沉於心,以“為我從天落”言之,信不虛也!

《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一詞,同作者其他許多詩詞作品一樣,貫透著一種震撼環宇的恢宏氣勢,煥發著令人奮進的精神力量。可以說,這是毛澤東詩詞的一種風格。構成這種風格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就這首詞而言,作者以其雄健的筆力,將縱橫萬里的軍事行動攝為題材,加以敷陳渲染,氣勢已在其中;作者善於創造和運用富於浪漫色彩的神話式的意象,運用變換空間、虛實結合、物我融通等藝術手法,為作品中的藝術審美思維活動不斷地拓展其馳騁的時空範圍,從而就造成了縱橫奔突的氣勢、高深峻拔的氛圍和揮灑自如的風度,包攬萬物、震撼環宇的藝術境界也就隨之生成。當然,題材、技巧的選擇運用,無不同作者的胸襟視野有關。毛澤東正是有宏偉胸襟、廣闊視野的領袖和戰略家、大手筆。所謂“填詞第一要襟抱”、“風格即人”,實在是至理名言。

前人論詞有“詞境以深靜為至”之說。持此一端以論蘇、辛,已嫌褊狹。若以此論毛澤東諸多篇甚則可謂陳言老套了。誠然,從蘇、辛到毛澤東,都有“深靜”的佳構名篇,然而,靜可深,動亦可深,“深動”也可創造至善至美的境界。就《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而言,全詞氣勢飛動,物我渾然,已達於至深至遠的境界,具有令人神馳心往、情思飛越的審美感染力。所謂“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庶幾可當之。 這首詞上闋的一、二句和下闋的一、二句,雖然虛實相生且各有旨趣,但畢竟指事大體相同,給人一種重複平直的感覺,無疑會削弱了這首短調作品的容量和藝術表現力。這大概是這首詞的不足之處。 作者:陳敦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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