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二(靜心錄)

第12章 靜心錄之九誥命·祭文增補·傳記·增補-2

黃宗羲 王守仁字伯安,學者稱為陽明先生,餘姚人也。父華,成化辛丑進士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先生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岑夫人夢神人送兒自云中至,因命名為雲。五歲,不能言,有異僧過之曰:“可惜道破。”始改今名。豪邁不羈。十五歲,縱觀塞外,經月始返。十八歲,過廣信,謁婁一齊,慨然以聖人可學而至。 登弘治己未進士第,授刑部主事,改兵部。逆瑾矯旨逮南京科道官,先生抗疏救之,下詔獄,廷杖四十,謫貴州龍場驛丞。瑾遣人跡而加害,先生托投水脫去,得至龍場。瑾誅,知廬陵縣,歷吏部主事、員外郎、郎中,升南京太僕寺少卿、鴻臚寺卿。時虔、閩不靖,兵部尚書王瓊特舉先生以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未幾,遂平漳南、橫水、桶岡、大帽、浰頭諸寇。

己卯六月,奉敕勘處福建叛軍。至豐城而聞宸濠反,遂返吉安,起兵討之。宸濠方圍安慶,先生破南昌,濠返兵自救,遇之於樵舍,三戰,俘濠。武宗率師親征,群小張忠、許泰欲縱濠鄱湖,待武宗接戰而後奏凱。先生不聽,乘夜過玉山,集浙江三司,以濠付太監張永。張永者,為武宗親信,群小之所憚也。命兼江西巡撫。又明年,升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嘉靖壬午,丁冢宰憂。丁亥,原官兼左都御史,起徵思、田。思、田平,以歸師襲八寨、斷藤峽,破之。先生幻夢謁馬伏波廟,題詩於壁。至是,道出祠下,恍如夢中。時先生已病,疏請告。至南安,門人周積侍疾,問遺言,先生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頃之而逝,七年戊子十一月二十九日也,年五十七。

先生之學,始氾濫於祠章,繼而遍讀考亭之書,循序格物,顧物理吾心終判為二,無所得入。於是出入於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學凡三變而始得其門。自此以後,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有未發之中,始能有發而中節之和,此知之後更無已發。此知自能收斂,不須更主於收斂;此知自能發散,不須更期於發散。收斂者,感之體,靜而動也;發散者,寂之用,動而靜也。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無有二也。居越以後,所操益熟,所空而萬象畢照。是學成之後又有此三變也。先生憫宋儒之後,學者以知識為知,謂“人心之所有者不過明覺,而理為天地萬物之所公共,故必窮盡天地萬物之理,然後吾心之明覺與之渾合而無間”,說是無內外,其實全靠外來聞見以填補其靈明者也。先生以聖人之學,心學也。心即理也,故於致知格物之訓,不得不言“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夫以知識為知,則輕浮而不實,故必以力行為功夫。良知感應神速,無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此其立言之大旨不出於是。而或者以釋氏本心之說,頗近於心學,不知儒釋界限只一理字。釋氏於天地萬物之理,一切置之度外,更不復講,而止守此明覺;世儒則不恃此明覺,而求理於天地萬物之間。所為絕異,然其歸理於天地萬物,歸明覺於吾心,則一也。向外尋理,終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總使合得,本體上已費轉手,故沿門乞火與合眼見暗,相去不遠。先生點出心之所以為心,不在明覺而在天理,金鏡已墜而復收,遂使儒釋疆界渺若山何,此有目者所共睹也。試以孔、孟之言證之。致吾良知於事物,事物皆得其理,非所謂人能弘道乎?若在事物,則是道能弘人矣。告子之外義,豈滅義而不顧乎?亦於事物之間求其義而合之,正如世儒之所謂窮理也,孟子胡以不許之,而四端必歸之心哉!嗟乎,糠粃瞇目,四方易位,而後先生可疑也。

隆慶初,贈新建侯,諡文成。萬曆中,詔從祀孔廟,稱“先儒王子”。 (錄自黃宗羲《明儒學案》卷十《姚江學案》) 查繼佐 王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浙江餘姚人,晉王覽之裔。六世祖網,洪武中參議廣東,死苗難。父華,及第第一人,歷官講讀,侍孝宗經筵,以不附劉瑾致仕,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守仁母岑夫人,娠守仁十四月,夢神人乘五色雲手授之。祖天敘因呼之曰雲。五歲不能言,有異僧過天敘曰:“是兒勿以名洩之。”天敘為改名守仁,輒讀書敏記。八歲,妄意神仙,嬉戲皆絕人。十五,從宦京師,出遊居庸,慨然負壯圖。十七,遇蜀道士於江西鐵樹宮,與語大悅。及見婁諒,談朱氏格物之旨,復大悅。故善跳狎,則稍就規準。赴鄉試,見巨人夜立文場東西,大呼三人好作事,已忽不見。三人者,一榜中胡端敏世寧、孫忠烈燧及守仁,後人意之也。守仁因自負,好談兵,亦不廢養生言。弘治十二年成進士,授刑部主事。病歸,闢陽明洞為書舍,更講神仙之事。已又悔之,改武選,遂與湛若水專求孔孟之學。

正德初,逆瑾亂政,論救言官戴銑,薄彥徽,因大發瑾罪。瑾怒,矯旨杖守仁於門,謫龍場驛丞,複使人前道扼之。守仁佯置衣履江岸,題詩其處,若投江死者,得以免。附海舟舟山,為颶風漂閩,有道士收之,故鐵樹宮與語大悅者也。遂赴龍場,在南彝萬山中。無所得書,日坐石穴中,默記舊牘,輒為訓釋。期有七月,《五經》之旨略備。龍場人相與伐木為軒,居之。 瑾誅,擢廬陵知縣,歷文選,累升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甫至,首平閩、廣劇盜詹師富、溫火燒等。因言“盜賊日滋,由於濫撫,所調狼兵無制,徒殘害,不足使。臣得揀練部勒之,請便宜以行。”詔許之。改巡撫為總督軍務。時宸濠蓄逆,頗與賊通。守仁上書密言狀,且請罷絀姦諛,以回天下豪傑之心;絕踪巡遊,以杜天下奸雄之望。是年,茶寮賊大起,江、廣、湖、郴騷然。上命三省會討。守仁首誅賊間吳讓,督兵自南康入,破橫水、左溪巢,賊奔桶岡,大戰西山界。凡破巢八十四,俘斬六千餘人,歸流亡,度地居之。鑿山開道,夷其險阻。請立崇義縣於橫水以屬贛。已而浰頭賊池仲容尤悍黠,擅擬官號,以畬瑤既殄,益增機險阱毒,虞王師。守仁厚撫其黨黃金巢等,先從破橫水。又納仲容弟仲安之款,而收仲容之仇盧珂等為心腹,故休士歸農,若不復用兵者。已而陽鞭撻盧珂以來仲容,而縱珂往合官兵,盡滅三浰,大小三十餘戰,滅巢二十有八,俘斬三千餘人,復立和平縣,以屬惠治之。虔吉人感功德,生祠之。升副都御史,蔭一子錦衣百戶,進千戶。

十四年,宸濠果反。守仁與吉安知府伍文定起兵,掩南昌不備,迎戰鄱陽湖,賊平。事在《宸濠傳》。上自稱威武大將軍南巡,使人邀所俘於廣信,守仁弗與。會太監張永方贊誅劉瑾,為海內所許,抵錢塘。守仁取內道入浙,夜見永,便以宸濠付之,而身至京口謁駕。諸奄不得志,惡守仁上前,稱守仁宸濠黨。永為護持力,得不問,賞亦不行。事在《張永傳》。會江西大水,上疏自劾,語極剴切,報聞。 世宗初立,召守仁人受封。而中有沮者,謂國甫大喪,不當宴賞,中道止之。拜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歸省。尋論封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父華亦得封如之。父病中膺封,卒。 初,宸濠之叛也,結譽士大夫,無所不傾下。守仁亦與無崖異,嘗使其門人冀元亨往觀之。宸濠自謂善守仁,密謀於陸完,意守仁得為其巡撫,用是其形跡不能無疑於士大夫。守仁憂居講學,受弟子,而忌者蜂起,頗目為偽學。至云初通宸濠謀,策其不勝而背之,言絕醜,不可聞。以是雖封爵賜號,竟不與鐵券及歲祿,一時勤王有功諸臣,中傷廢斥殆盡,唯伍文定得升副都御史,蔭一子千戶。守仁不勝憤,乃上疏再辭爵,且極論白諸有功者。溫旨慰諭,終格不行。守仁所善席書與門人方獻夫、黃綰,皆以議禮得幸上,交章守仁賢,宜大用,亦尼不果。

嘉靖五年,岑猛叛,詔兩廣聚兵討猛。猛死田州。其黨盧蘇、王受相結再叛,嶺南大困。桂文襄萼素不善守仁,為張總所強,交口薦,代姚鏌總督兩廣。守仁至,開示恩信,盧蘇、王受等自縛來歸,則悉遣其眾歸農七萬一千餘人,勒石志功德。時八寨瑤賊反側嶺表,與斷藤峽、牛腸、六寺、仙台、花相諸瑤相煽結。守仁以便宜,密令故降蘇、受等輕兵出。而永樂、保靖土兵之自嶺南還者,亦過八寨,與蘇、受等相犄角,徑搗其巢,誅斬萬計,八寨盡平。捷聞,朝廷以其誇擅,敕獎而已。獻夫、韜言其功不可泯,上許條畫善後以聞。是時守仁已病矣,輿疾勞所事,而桂萼方長吏部,暴喜功名,風守仁取安南,希崇封。守仁辭不應,以是益怨守仁,讒守仁,賞不進。守仁病劇,乞骸骨,臥舟待命。甫度大庚嶺,卒,為七年之十一月。時白氣亙天,數日乃已。萼等因盛言守仁初擒宸濠,攻戰紀律不臧,奏捷多偽;又言擅離本職,處置田州事宜失當;學術不端,破壞士習;乞削奪官爵。詔免奪爵,停卹典,子不得嗣封。

守仁學以致良知為本,所論著有《古本大學則言》及諸書。其才氣故橫絕,得兵部尚書王瓊為傾任,故能早膺閫閥,屢立大功,顧未一面守仁也。瓊得其所貌像,焚香懸對,契若面語,嘗左手持弱孫,右手接守仁奏報,至關啟處,顧兒歎曰:“生子當如是哉!” 守仁年五十有八,疾革,南安推官入問疾,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櫬行,士民擁哭者載道。至越,越中市兒巷婦無不嗟嘆。隆慶初,贈新建侯,諡文成,賜葬。予祭誥詞,推為明元勳聖學。子正億,得嗣世伯爵。萬曆初,從祀孔子廟廷。 (錄自《罪惟錄·列傳》卷十) 邵廷採 先生名守仁,字伯安,紹興餘姚人。講學於陽明洞,自號陽明子。父華,成化十七年進士第一,歷官南京吏部尚書。先生少有才名,弘治十三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十七年,改武選主事。湛若水為庶常,一見定交,相期倡明聖學,門人始進。

正德元年,劉瑾掌司禮監,放逐大臣劉健、謝遷、韓文等。南給事中戴銑、御史薄彥徽合六科十三道,公疏請黜姦回,留碩輔,以安社稷。緹騎逮問,先生抗疏: 銑等職司諫,如其善,自宜嘉納;即未善,亦宜包容,開忠讜之路。乃今赫然下命,遠事拘囚。臣恐自茲以往,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之事,陛下孰從而聞之?況天時寒沍,萬一遣去官校督束過嚴,銑等在道或遂失所,填溝壑,有殺諫臣名,關係國體不淺矣!伏願追收前詔,俾各供職如故,以弘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 疏人,杖五十,謫貴州龍場驛丞。至錢塘,瑾使人尾之急,懼不免,乃托投江而浮冠履水上。附海舟至閩,入武彝山。已而慮及其父華,卒赴驛。龍場在萬山中,蛇虺盅蟲所居。從者皆病,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鑿石槨待盡,諸苗伐木為室,以居先生。明年,提學御史席書聘主貴陽書院,率諸生問學,始論“知行合一”。水西安氏慕先生,致饋,且諮及減驛事。復書諭以朝廷成製,言:

驛可減也,亦可增也。驛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使君之先,自漢、唐迄今,歷逾禮法,無故而加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縣之,其誰以為不可? 所云奏功升職事,意亦如此。夫剷除寇盜以撫綏平良,亦守土常職。今縷舉要賞,則朝廷平日之恩寵祿位顧將欲以何為?使君為參政,已非設官之舊;又乾進不已,是無抵極也,眾必不堪。夫宣慰守土之官,故得以世有其土地人民;若參政,則流官矣。東西南北唯天子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一職,或閩或蜀,其敢弗行乎?則方命之,誅不旋踵而至,捧檄從事千百年之土地非複使君有矣。由此言之,雖今日之參政,使君將恐辭去之不速,其又可再乎! 又書: 阿賈、阿札等畔宋氏,為地方患,傳者謂使君使之。此雖或出於妒婦之口,然阿賈等自言使君嘗錫之以氈刀,遺之以弓弩。雖無其心,不幸乃有其跡矣。始三堂、兩司得是說,即欲聞之於朝。既而以使君平日忠實之故,且信且疑,姑令使君討賊。苟遂出軍剿撲,則傳聞皆妄。其或坐觀逗留,徐議可否,所以待使君者甚厚。既而文移三至,使君始出。眾論紛紛,疑者將信。喧騰之際,適會左右來獻阿麻之首,偏師出解洪邊之圍,群公乃復徐徐。

今又三月餘矣,使君稱疾歸臥,諸軍以次潛回。其間分屯寨堡者,不聞擒斬以宣國威,唯增剽掠以重民怨,眾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罔所知識,方揚言於人,謂“宋氏之難,當使宋氏自平。安氏何與,而反為之役?我安氏達地千里,擁眾四十八萬,深坑絕坉,飛鳥不能赴,猿猱不能攀。縱遂高坐,不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稍稍傳播,不知三堂、兩司已嘗聞之否?使君誠久臥不出,安氏之禍,必自斯言始矣! 使君與宋氏同守土,而使君為之長。地方變亂,皆守土者之罪,使君能獨委之宋氏乎?夫連地千里,孰與中土之一大郡?擁眾四十八萬,孰與中土之一都司?深坑絕坉,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環四面而居以百數也。今播州有楊愛,愷黎有楊友,酉陽、保靖有彭世麒等。斯言苟聞於朝,朝廷下片紙於楊愛諸人,使各自為戰,共分安氏之所有,蓋朝令而夕無安氏矣。深坑絕坉,何所用其險?使君可無寒心乎? 且安氏之職,四十八支更迭而為;今使君獨傳者三世,而群支莫敢爭,以朝廷之命也。有可乘之釁,孰不欲起而代之?然則揚此言於外以速安氏之禍者,殆漁人之計。蕭牆之憂,未可測也。使君宜速出軍,平定反側,破眾讒之口,息多端之議,弭方興與之變,絕難測之禍,補既往之愆,要將來之福。某非為人作說客者,使君幸熟思之! 安氏得書悚息,卒定阿賈之難。居龍場三年,動忍增益,中夜得致知格物之旨,默證《五經》,無不合,著《五經臆說》。 四年,瑾誅,升廬陵知縣。其冬入覲,升南京刑部主事。即月調驗封,升署員外郎。又調文選,始論晦庵、象山之學。七年,升考功郎。其冬,升南京太僕少卿,分署滁州。從遊學者日眾,始教人靜坐,間天理人欲之分。九年,升南京鴻臚卿。是年,始揭“致良知”之教。 十一年七月,升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王思輿語季本曰:“陽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觸之不動矣。”初,陳金、俞諫等討華林、桃源群盜,多所招撫,賊未大創;又民間父兄被殺者不得報仇,洶洶不安,數年間轉復嘯聚。於是賊首謝志山、藍天鳳據南安、橫水、桶岡諸寨,池大鬢據漳州、浰頭諸寨,福建、江西、湖廣、廣東之界數千里皆亂。兵部尚書王瓊知先生才,特薦用之。先生認為,兵不素練面徒恃機謀,不能力戰,一時偶幸成功,非萬全策。且客兵一萬,不如鄉勇一千。前者多調狼達土軍,糜餉不貲,民苦兵甚苦寇,以故盜賊旋滅旋起。乃令四省兵備官於各屬弩手、打手、機快中,選驍果有膽力者縣千人,憂其廩餼,最者拔為將領。原額官軍,汰老弱三之一,專守城隘。而以新募精兵隨方出奇,由是戰無不勝。首攻信豐、龍南流賊,連敗之。兵既足用,上疏請申明賞罰以歷士氣,願假便宜,臨陣誅賞,不限以時,唯成功是責。 王瓊請上即與先生兵符,改提督軍務。先討橫水、左溪之賊,獲謝志山。乘勝進攻桶岡,其帥鐘景納款,而橫水、左溪奔入者持不可。先生遣使至鎖匙籠促降,而別遣邢珣、伍文定等冒雨人。賊方聚議未決,兵已奪險。猝震愕,急奔入內隘,阻水為陣。珣麾兵渡水,張戰衝其右,文定又自戰右緣崖繞出賊旁。賊敗,奔十八磊。唐淳先至,嚴陣迎出,賊又敗。會日暮,扼險相持。明日合戰,邢珣先破桶岡大巢,俘斬甚眾。湖廣兵亦至,餘賊遁入山谷。遣諸將分道捕之,於是橫水、左溪、桶岡之賊略盡,藍天鳳等皆就擒。凡出師兩月,平賊巢八十四。設安遠縣,控制三省。晉右副都御史。 十三年正月,進討浰頭。先是,徵橫水、桶岡時,慮浰頭乘虛出擾,使人招降羈縻之,池大鬢不從。及橫水破,大鬢懼,遣弟池仲安以二百人叩軍門降,陰覘虛實。先生令從別哨,遠其歸路;召近浰頭被賊者,各授方略遣歸。及桶岡破,大鬢益懼。先生遣使至浰頭,賜牛酒。賊嚴備,詭曰:“龍川新民盧珂恐見襲,故備。非官兵虞也。”盧珂者,抗賊不被脅,賊仇之。先生佯信其言,檄龍川廉珂擅兵狀,且令大鬢除道,候還兵討之。大鬢謝:“無勞官兵,當自防禦。”比兵還,珂來告變。先生佯怒珂,收縛,將斬之。曰:“大鬢方遣弟領兵報效,安得有此!” 十二月,至贛州,大享將士,下令:“橫水、桶岡既平,浰頭歸順。民久勞苦,宜休兵為樂。”遂散軍,使歸農。而遣仲安歸報以盧珂被系,令其兄勿撤備,防珂黨掩襲。大鬢意大安,乃購其所親款賊:“官意良厚,何可不一往謝?”大鬢謂其下:“欲伸先屈。贛州伎倆,須自走觀之。”至,則見軍門無用兵形,珂等在獄,意益安。先生夜解珂,使歸發兵;官屬以次設牛酒宴犒,緩大鬢歸。度兵已大集,乃廷犒伏甲,引大鬢等入,悉擒之。而促諸路兵同抵賊巢,親兵由龍南、冷水徑直搗下浰,諸路兵皆入三浰。賊久弛備,官兵驟集,驚悸,悉其精銳千餘,倚險設伏。官軍為三衝,犄角進,指揮余恩首擊賊,戰良久,賊敗。王受等追之,伏發被扼。會推官危壽兵至,鼓譟前沖之。千戶孟俊率兵繞其後,賊大潰,遂克三浰大巢。餘賊尚八百人,屯九連山,山四面險絕,設礌石、滾木,官兵莫敢前。先生令軍人衣賊衣,暮若敗奔者上山。賊見,果相招呼。得度險,遂扼其路。賊覺,急禦,則大眾已闌入。退走潰出,四路皆遇伏,擒斬略盡。餘徒二百人慟哭請降,納之。相視險隘,設和平縣,南、贛自此無盜。兵力精煉,用之以義,文武官吏並能敵愾,功成寇除而無跋扈,幾復古者井田養兵遺制焉。 師還,至贛,立社學,舉鄉約,修濂溪書院,刻《大學古本》、《朱子晚年定論》。所至會講明倫,武夫介士執兵環立,躡躍擔鐙之夫千里遠至。長揖上坐,一言開寤,終身誠服。風教四被,訖於江表嶺嶠。 十四年六月,寧王宸濠反,起兵吉安,討之。先生久知宸濠且反,慮南、贛未平,得與群盜通,益不可製。及盜平,而先生已為提督,鎮上游,濠乃起事。王瓊言於朝曰:“王伯安在,何患!不出兩月,捷疏至矣!”時福州三衛軍人進貴作亂,瓊謂主事應典:“進貴事,不足煩守仁。可假此便宜與敕書,待他變。”乃命先生出勘福建亂軍。 甫至豐城,反狀聞。幾為濠追所及,匿漁舟潛走。臨江知府戴德孺迎入城調度。先生以臨江要衝,逼省會,不可駐兵。乃反吉安,與知府伍文定定謀。召邢珣等遣諜四出投檄,言京師、湖廣、廣東西、南京、淮安、浙江各發兵,共數十萬,以疑宸濠,使不敢出南昌。賊果疑,遲回半月。始出攻南康、九江、安慶,則官兵大集矣。又密書與賊心腹李士實、劉養正,若有約內應者。宸濠搜得書,內相猜。士實勸去安慶,趨南京;否,徑出蘄、黃,趨京師。皆不從。 七月癸卯,先生自吉安起師,會於樟樹鎮。知府戴德孺自臨江,徐璉自袁州,邢珣自贛州,通判胡堯元。童琦自瑞州,及新淦知縣李美、太和知縣李楫、寧都知縣王天馬、萬安知縣王冕,各以其兵至。己酉,至豐城,議所向。或欲勿攻南昌,以大兵逼之江中,與安慶夾攻之。先生曰:“不然。我越南昌而趨江上,安慶之眾僅能自保,豈能援我中流?而南昌兵議其後,絕我糧道,南康、九江合勢乘之,是腹背受敵也,不如先攻南昌。寧王久困堅城,精銳皆出,守禦必單。我兵新集,氣銳可克。寧王聞之,解圍還救,暨來,已失南昌。彼則奪氣,首尾牽制,此成擒矣。”乃分兵十三哨,哨三千人,各攻一門,以四哨為遊兵策應。寧王別伏兵墳廠,為城中聲援。遣知縣劉守緒夜襲,破之。二十日昧爽,至南昌,令曰:“一鼓,附城;再鼓,登;三鼓不登,誅。”遂援梯登。城中倒戈,門有不閉者。師入,擒居守宜春王拱樤及萬銳等千餘人,宮中皆縱火焚死。散遣脅從,府庫被宸濠取充軍資及兵士掠取不盡者籍封之,城中始定。 宸濠先遣兵二萬還援江西,自以大軍繼之。眾請堅守待四方援,先生曰:“不然。寧王兵力雖強,所至徒恃焚掠,劫眾以威,未嘗逢大敵,誘惑其下以事成封爵富貴。今遇一城不能克而南昌失據,眾心已離。我乘銳邀之,將不戰自潰。”遂進,遇於黃家渡。賊乘風鼓譟,氣驕甚。伍文定、余恩佯卻致之。賊爭進,前後不相及。邢珣從後急擊,橫貫其陣,賊敗走。文定、恩還乘之,徐璉、戴德孺合兵夾攻,賊大潰。追奔十餘里,擒斬二千餘級,溺水死者萬計。賊退保八字腦。是日,建昌知府曾璵、撫州知府陳槐亦率兵至。遣槐攻九江,王與攻南康。宸濠盡發兩郡兵,厚賞將士。丙辰合戰,官兵敗死者數百人。伍文定急斬先卻者以徇,身立銃炮間,火燎其須不移足,士殊死鬥。兵復振,炮及宸濠舟,賊遂大敗。退保樵舍,聯舟為方陣。文定等為火攻,邢珣擊其左,徐璉、戴德孺擊其右,余恩等四伏,火舉兵合。 丁巳,遂破賊。執宸濠及其世子、郡王、儀賓、偽丞相、元帥等官,斬首三千餘級,溺水死者約三萬。棄衣甲財物與浮屍積聚,橫亙如洲,餘賊數百艘四逸潰逃。遣兵追擊,破之樵舍,又破之吳城,擒斬略盡。曾璵、陳槐亦收服九江、南康,餘黨悉平。宸濠檻車入南昌,軍民聚觀,歡聲動天地。仰見先生,呼曰:“吾欲盡削護衛,降為庶人,可乎?”先生曰:“有國法在。”遂俯首不言。以婁妃嘗諫濠,求葬其屍。凡交通中外大小臣僚手籍,悉焚之。 前是,先生上宸濠偽檄,末謂: 陛下在位一十四載,屢經變難,民情驛騷,尚爾巡幸不已,以致宗室黠者謀動於戈,冀竊大實。且今天下之覬覦,何特一寧王!天下之奸雄,豈直在宗室?興言及此,悚骨寒心。昔漢武帝有輪台之悔,而晚節奠安;唐德宗下奉天之詔,而士民感泣。陛下宜痛自克責,易轍改弦,罷絀姦諛以回天下豪傑之心,絕跡巡遊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則太平尚有可圖,臣民不勝幸甚! 左右多弗悅。以方起義師,不能難也。而上則自稱威武大將軍鎮國公,總督軍務,帥京邊驍卒數万,假親征南游。至良鄉,捷書至。大學士梁儲、蔣冕等請回鑾,不聽。 九月,上至南京。先生慮沿途奸黨潛伏,欲自獻俘闕下。是月,發南昌。太監張忠、安邊伯許泰以數千人浮江而上,抵江西。先生乃俘宸濠,取道浙河以進。忠、泰使人要之廣信,弗聽。時太監張永已至錢塘。先生夜見永,頌其誅劉瑾功,永悅。因極言江西遭亂,民困已極,不堪六師之擾。永深然之,曰:“吾出,為君小在側,欲左右默輔聖躬,非為掩功來也。第事不可直致耳。”先生乃以濠付永,身至京口,欲竭駕。江彬等誣先生“初附濠,度勢敗乃擒之為功。”張永語家人曰:“王都御史忠臣為國,今欲以此害之,異時朝廷有事,何以復使人?”乃見上,具道狀,彬等毀遂不入。張忠又誣先生將反,試召之,必不來。先生聞召即奔命,至龍江,忠等又阻之。乃綸巾野服,入九華山,日坐草庵。上使人覘之,曰:“王守仁,學道人也。寧有反乎!”會有巡撫江西命,乃還南昌。 忠、泰奉內降討宸濠餘黨,根搜羅織。京邊軍萬餘駐省城五閱月,糜費繁浩,公私騷然。北軍旦暮呼先生名謾罵,或沖道啟釁,先生略不為動。先令市人移家鄉落,以老稚應門。給示內外,述北軍離家苦楚,居民當致客禮。每出,遇北軍喪,必停車問故,厚與之櫬,嗟嘆乃去。久之,北軍咸曰:“王都堂待我有禮,我安得犯之!”會冬至,新經濠亂,民間哭亡酹酒,北人無不思家泣下。忠、泰自挾所長校射教場,江西官軍射多不中,乃強先生。先生故不得已,應之。三發三中,北軍同聲踴躍,呼應遠近。忠、泰不樂而罷,曰:“我軍皆附彼矣!”遂班師。 當是時,宸濠未死,諸奸佞先通濠得金錢者多在上左右,頗有異謀。畏先生、不敢發。先生沉機曲算,內戰兇幸,外防賊徒,撫定瘡痍,激勵將士,日夜如封劫敵,宸濠竟得伏誅。內閣大臣素惡王瓊,忌先生以提督專制討賊,歸功瓊。久之不賞。居南昌,求錄陸象山子孫,集門人於白鹿洞。 世宗即位,封奉天詡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詔至,直父華生日,奉觴為壽。 嘉靖元年二月,丁外艱居越,弟子益進。黃綰薦先生才可入相,而他疏刺譏楊一清,故與輔臣齟齬。而其鄉人之忌者至誣之史,詆其講學收召朋徒共為名高。形奏牘,上亦不能無疑也。服闋,不召,不與鐵券。歲錄勤王諸臣,唯伍文定得副都御史,餘並閒廢。先生上疏辭爵,論白諸有功者,竟格不行。廷推本兵、三邊、圍營,皆不用。 二年,南宮策士問“心學”,陰闢先生,門人徐珊不對而出。三年八月,宴門人天泉橋。四年,會龍泉山中天閣。十月,立陽明書院於越城。 六年,起總督兩廣、江西、湖廣軍務,徵思、田。至南浦,民歡迎夾道。講《大學》於明倫堂,諸生擁蔽,多不得聞。唐堯臣代獻茶者,上堂旁聽,驚曰:“三代後安得有此氣象耶!”師至田州,開示恩信,盧蘇、王受等自縛來歸,束甲受杖。上疏言:“思、田久苦兵革,況外捍交址,縱克之而置流官,餉窮兵弱,必生他變。岑氏世有功,因其俗可,請降田州府為田州,以岑猛子邦相為判官,蘇、受為巡檢。別立思恩府,設流官統之。”上皆從焉。 師旋,以蘇、受為先鋒,合永順、保靖兵討斷藤峽諸盜,進剿八寨,瑤賊悉平之。方欲移府治、建衛所、增兵設官而病作,疏乞骸骨。十二月,度大庚,疾劇,謂布政使王大用曰:“爾知孔明所以托姜維乎?”大用擁兵護衛,且敦匠事。舟次南安,門人推官周積來見,問何遺言。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卒,年五十八。官屬、師生、士民遠近遮道,自贛送櫬至會城,哭聲震地,屬路不絕。 桂萼等因言先生攻南昌日紀律不肅,奏捷誇揚,而學術僻狂,足壞士習,宜削官爵。上憐先生功,不許。田州之出,萼與張[王總]薦之。萼本不善先生,以[王總]強之。萼長吏部,暴貴喜功名。諷先生取安南,先生不應,以故構隙。再論先生離職及處田州失當,下公卿議。停卹典、世襲,詔禁偽學。隆慶初,始贈新建侯,諡“文成”,踢葬祭。子正億得嗣伯。萬曆中,從祀孔子廟庭。正億卒,子承勳嗣。承勳卒,子先通嗣。 自宋世理學昌明,程、朱大儒擇精語詳,有國者至以《五經》、《四書》制科取士,可謂盛矣。然人人崇用朱傳,而不知反驗之身心,口之所能言、筆之所能書顧茫然也。先生思振其衰弊,以為人皆可堯、舜,獨持此不學不慮之良知。而作聖之功,不廢學慮。孩提之不學不慮,與聖人之不思不勉本體同,而求端用力在於致。 《大學》“致知在格物”,《中庸》“致中和”、“致曲”,推而極之,畢天下之能事,至於天地位、萬物育,而非有加良知也。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不得謂良知之遠且難也;曾子曰:“仁以為己任,任重道遠。”不得謂致良知之近且易也。 良知即明德,是為德性;致之有事,必由問學。尊德性而道問學,致良知焉盡之矣。故謂象山為尊德性,而墮於禪學之空虛,非尊德性也;謂晦庵為道問學,而失於俗學之支離,非道問學也。非存心無以致知,後人自分,而晦庵、象山自合耳。顧晦庵之學,已皎然如日月之麗天。先生欲表章象山,以救詞章帖括之習,使人知立本、求自得,故其言曰:“朱、陸二賢者天姿頗異,途徑微分,而同底於聖道則一。其在夫子之門,視如由、賜之殊科焉可矣。而遂擯放廢斥,若碔砆之於美玉,奚為也?” 至於“四無”之說,流失在龍溪。而天泉夜論,其師不以為不然,故滋後人口實,然其中正有可詳求者。陽明之所為“四無”,固異於龍溪之所為“四無”。龍溪之所謂“四無”,以無為無者也,盪而失歸,恍惚者託之矣。故其後為海門、為石梁,而密雲悟之禪人焉。陽明之所謂“四無”,以無為有、以有為無者也。前乎此者,濂溪之“無極而太極”;後乎此者,蕺山之“無善而至善”。 “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形而上者謂之道”,是不可名者也。故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統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循循焉俱由此二言入。教人有序,雖卓立喟嘆之顏子不能出其範圍,固當以緒山之所守為正矣。致良知實功唯為善去惡,故曰:“致知在格物。”其小異於朱子者,正心誠意之事並攝入格致中,舉存心、致知不分為二,是固《中庸》“尊德性”、“道問學”之本旨也。 善乎,鄭端簡之言曰:“王公才高學邃,兼資文武,近世名卿,鮮能及之。特以講學故,眾口交訾。蓋公功名昭揭,不可蓋覆。唯學術邪正,未易銓測。以是指斥,則讒說易行,娼心稱快爾。”今人咸謂公異端陸子靜之流。嗟乎,子靜豈異端乎!以異端視子靜,則遊、夏純於顏、曾,而思、孟劣於雄、況矣!公所論敘《古本大學則言》、諸書具在,學者虛心平氣,反复融玩,久當見之。寧庶人反時,又能不顧九族,身任其事,不逾旬朔,卒平大難。宣德、樂安之變有如公者,景陵無羈靮之勞矣。 萬曆十二年十月,大學士申時行等疏曰: 前御史、詹事建白先臣王守仁、陳獻章從祀學宮,下九卿、科道官議。諸臣不能深唯德意,雜舉多端,或且詆訾守仁。奉旨:“王守仁學術原與宋儒朱熹互相發明,何嘗因此廢彼。”大哉王言!亦既明示之矣。而議者紛紛,迄無定論,又命廷議歸一具奏。 仰唯王上重道崇儒,德旨屢下,深切著明。今覆議乃請獨祀布衣胡居仁,臣等竊以為未盡也。彼詆訾守仁、獻章者,謂之“偽學”、“伯術”,原未知守仁,不足深辨。 其謂各立門戶者,必離經叛聖,如老、佛、莊、列之徒而後可。若守仁,言“致知”出於《大學》,言“良知”本於《孟子》。獻章言“主靜”,沿於宋儒周敦頤、程顥。皆闡述經訓,羽翼聖真,豈其自創一門戶耶?事理浩繁,茫無下手,必於其中提示切要以啟關鑰,在宋儒已然。故其為教,曰“仁”曰“敬”,亦各有主。獨守仁、獻章為有門戶哉! 其謂禪家宗旨者,必外倫理、遺世務而後可。今孝友如獻章,出處如獻章,而謂之禪,可乎? 氣節如守仁,文章如守仁,功業如守仁,而謂之禪,可乎?其謂無功聖門者,豈必著述而後為功耶?蓋孔子嘗刪述《六經》矣,然又曰“予欲無言”,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門人顏淵最稱好學矣,然於道有以身發明者,比於以言發明,功尤大也。 其謂崇王則廢朱者,不知道固相成,並行不悖。蓋在朱時,朱與陸辯,盛氣相攻,兩家弟子有如仇敵;今並祀學宮。朱氏之學,昔既不以陸廢,今獨以王廢乎? 大抵近世儒臣,褒衣博帶以為容,而究其日用,往往病於拘曲而無所建樹;博覽洽聞以為學,而究其實得,往往狃於見聞而無所體驗。習俗之沉錮,久矣!今誠祀守仁、獻章,一以明真儒之有用,而不安於拘曲;一以明實學之自得,而不專於見聞。斯於聖化,豈不大有神乎!若居仁之純心篤行,眾議所歸,亦宜並祀。我國家二百餘年,理學名臣,後先輩出,不減宋朝。至於從祀,乃止薛瑄一人,殊為闕典。昔人有云:“眾言淆亂,折諸聖。”伏唯聖明裁斷,益此三賢,列於薛瑄之次,以昭熙代文運之隆。 制曰:“可”。 康熙某年,湯斌答陸隴其書曰: 手教:孔、孟之道,至朱子而大明。學者但患其不行,不患其不明;但當求入其堂奧,不當又自闢門戶。再讀《學術辨》雲:天下有立教之弊,有末學之辨。又云涇陽、景逸未能盡脫姚江之藩籬,聖人復起,不能易也。獨謂弟不欲學者詆毀先儒,是誠有之,然有說焉。 弟少無師承,長而荒廢,茫然無所知。竊嘗氾濫諸家,妄有論說。其後學稍進,心稍細,甚悔之。反複審擇,知程、朱為吾儒正宗,欲求孔、孟之道而不由程、朱,猶航斷港絕潢,而望至於海也。 若夫姚江之學,嘉、隆以來,幾遍天下矣。近有一二巨公昌言排之,不遺餘力,姚江之學遂衰,可謂有功聖道。然海內學術,澆漓日甚,其故何歟?蓋天下相尚以偽久矣。今天下深明理學者固眾,隨聲附和者實多。更有沉溺利欲之場、毀棄坊隅、節行虧喪者,亦皆著書鏤板,肆口譏彈,曰“吾以趨時局”也。亦有心未究程、朱之理,目不見姚江之書,連篇累牘無一字發明學述,但抉摘其居鄉居家隱微之私,以自居衛道閉邪之功。夫訐以為直,聖賢惡之,唯學術所關。不容不辨。如孟子所謂“不得已”者可也。今捨其學術而毀其功業,更捨其功業而訐其隱私,豈非以學術精微未嘗深討,功業昭著未易詆誣,而發隱微無據之私,可以自快其筆舌?此其用心亦未光明矣。在當年,桂文襄之流不過同時忌其功名,今何為也?責人者,貴服人之心。自古講學,未有如今日之專以謾罵為能者也。 或曰:“孟子嘗闢楊、墨矣,楊、墨何至“無父無君”?孟子必究其流弊而極言之。此聖賢衛道之苦心也,何怪今之君子歟? 竊以為不然。孟子得孔子之心傳者,以其知言、養氣、性善、盡心之學,為能發明聖人之蘊也。蓋有所以為孟子者,而後能闢楊、墨,息邪說,閒先聖之道;若學術不足繼孔子,而徒日告於人曰:“楊、墨無父無君也”,“率獸食人也”恐無以服楊、默之心而熄其方張之焰矣。孟子曰:“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從而招之。”則知當日之與楊、墨辯者亦不乏人矣,今無片言隻字之存,則其不足為輕重可知也。然則楊、墨之道不傳於今者,獨賴有孟子耳。今不務為孟子之知言、養氣、崇仁義、賤功利,而但與“如追放豚”之流相頡頏焉,其亦不自重也已。 台諭雲:陽明嘗比朱子於洪水猛獸,是詆毀先儒莫陽明若也。今亦黜夫詆毀先儒者耳,庸何傷! 竊謂陽明之詆朱子也,陽明之大罪過也,於朱子何損?今人功業文章未能望陽明之萬一,而止效法其罪過,如兩口角罵,何益之有?恐朱子亦不樂有此報復矣。故弟之不敢詆斥陽明者,非篤信陽明之學也,非博長厚之譽也,以為欲明程、朱之道者,當心程、朱之“心學”。程、朱之學,窮理必極其精,居敬必極其至,喜怒哀樂必求中節,視聽言動必求合禮,子臣弟友必求盡分。久之,人心咸孚,聲應自眾。即篤信陽明者,亦曉然知聖學之有真也而翻然從之。若曰能謾罵者即程、朱之徒,則毀棄坊隅、節行虧喪者皆將俎豆洙、泗之堂矣,非弟之所敢信也。 弟年已衰暮而學不加進,唯願自體勘求,不愧先賢。或天稍假以年,果有所見,然後徐出數言就正海內君子未晚。此時正未敢漫然附和也。 斌號潛庵,唯州人,孫徵君鍾元門人。 論曰:道固一貫,其流則萬析焉。既精,支離是患。 儒者之學,固以經世務為驗也。昔孔子作《春秋》,空文當行事;孟子遊事梁、齊,闊其言弗用;漢董、賈,宋週、程、張、邵、朱諸賢,未得大展所為;陽明遭際運會,值昏亂之朝,而能以動名完立,卓然為一代安國家、定社稷元臣。即其初謫龍場,亦有一紙書剪安之烈,使天下見儒者經綸無施不可,蓋皆其學之厚積有以發之。忌者顧從而指為偽,甚矣。石齊黃公稱先生氣象類孟子、明道,而出處建功之跡近於伊尹,知人知言哉! (錄自邵廷採《思復嘗文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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