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二(靜心錄)

第11章 靜心錄之九誥命·祭文增補·傳記·增補-1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竭忠盡瘁,固人臣職分之常;崇德報功,實國家激勸之典。矧通侯班爵,崇亞上公,而節惠易名,榮逾華袞。事必待乎論定,恩豈容以久虛!爾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維岳降靈,自天佑命。愛從弱冠,屹為宇宙人豪;甫拜省郎,獨奮乾坤正論。身瀕危而志愈壯,道處困而造彌深。紹堯孔之心傳,微言式闡;倡週程之道術,來學攸宗。蘊蓄既宏,猷為不著;遺艱投大,隨試皆宜;戡亂解紛,無施弗效。閩、粵之箐巢盡掃,而擒縱如神;東南之黎庶舉安,而文武足憲。爰及逆藩稱亂,尤資杖鉞淵謀,旋凱奏功,速於吳、楚之三月;出奇決勝,邁彼淮、蔡之中宵。是嘉社稷之偉勳,申盟帶礪之異數。既复撫夷兩廣,旋致格苗七旬。謗起功高,賞移罰重。爰遵遺詔,兼採公評,續相國之生封,時而旌伐;追曲江之殊卹,庶以酬勞。茲特贈為“新建侯”,諡“文成”,錫之誥命。於戲!鐘鼎勒銘,嗣美東征之烈;券綸昭錫,世登南國之功。永為一代之宗臣,實耀千年之史冊。冥靈不昧,寵命其承!隆慶二年十月十七日。制誥之寶。

奠王陽明先生文 維嘉靖八年,歲在己丑,三月某日朔,越某日甲子,友人南京吏部右侍郎湛若水,謹以牲醴束帛之奠,寓告於故新建伯兵部尚書、左都御史陽明王先生之靈曰: 於乎!哀乎!戚乎!而遽至於是乎!而止於是乎!前有南來,報兄病痿,及傳二詩,題敝止予,曰“小恙未足為異”。開歲以來,兇問壘至。予心警怛,疑信未已。黃中紹興,訃來的矣。於乎!戚乎!哀乎!而止於是乎!而遽至於是乎! 嗟惟往昔,歲在丙寅。與兄邂逅,會意交神。同驅大道,期以終身。渾然一體,程稱“識仁”。我則是崇,兄亦謂然。既以言去,龍場之濱。我贈《九章》,致我殷勤。聚首長安,辛壬之春。兄复吏曹,於我卜鄰。自公退食,坐膳相以。存養心神,剖析疑義。我云聖學,“體認天理”。 “天理”問何,曰廓然爾。兄時心領,不曰非是。言聖枝葉,老聃、釋氏。予曰同枝,必一根柢。同根得枝,伊尹、夷、惠;佛於我孔,根株咸二。

奉使安南,我行兄止。兄遷太僕,我南兄北。一晤滁陽,斯理究極。兄言迦、聃,道德高博,焉與聖異,子言莫錯。我謂高廣,在聖範圍;佛無我有,《中庸》精微;同體異根,大小公私;斁敘彝倫,一夏一夷。夜分就寢,晨興兄嘻。夜談子是,吾亦一疑。分呼南北,我還京圻。遭母大故,扶柩南歸。訝吊金陵,我戚兄悲。及踰嶺南,兄撫贛師,我病墓廬。方子來同,謂兄有言:學竟是空;求同講異,責在今公。予曰:豈敢不盡愚衷!莫空匪實,天理流行。兄不謂然,校勘仙佛。天理二字,豈由此出?予謂學者,莫先擇術,孰生孰殺,須辨食物。我居西樵,格致辨析。兄不我答,遂爾成默。 壬午暮春,予吊兄戚。雲致良知,奚必故籍?如我之言,可行廝役。乙丙南雍,遺我書尺,謂我訓規,實為聖則。兄撫兩廣,我書三役;兄則杳然,不還一墨。及得病狀,我疑乃釋。遙聞風旨,開講穗石;但致良知,可造聖域;體認天理,乃謂義襲;勿忘勿助,言非學的。離合異同,撫懷今昔。切劘長已,幽明永隔。於乎!凌高厲空之勇,疆立力勝之雄,武定文戰之才,與大化者同寂矣!使吾悵悵而無侶,欲語而默默,俯仰大道,疇與共適,安得不動?予數千里嗟惻而望,方慟哭以哀以戚哉!既返其真,萬有皆息,臥而不忘,豈謝人力?兄其有知,可以默識。尚饗。

(錄自《甘泉文集》卷三十) 黃綰 於乎斯道,原於民彝,本諸物則,無人不全,無物不得,互古長存,無時或息。惟人有情,情有公私,故心有邪正,而道有通塞。斯道既塞,此政教所已多訛,生人所已不蒙至治之澤也。 惟我先生,負絕人之識,挺豪傑之資,哀斯道之溺,憂斯道之疵;指良知以闡人心之要,揭親民以啟大道之方;篤躬允蹈,信知行之合一;人十己千,並誠明而兩至;續往聖不傳之宗,救末代已迷之失;孝弟可通神明,忠誠每貫日月;試之武備,既足以戰亂;用之文字,必將以匡時。幸文明之協運,式浚哲之遭逢,何勤勞僅死於瘴嶺,勳貰力徒存於社稷?慨風雲之難際,悼膏澤之未施。言之傷心,竟莫之究。悠悠蒼天,卒知無哉!尚賴斯道之明,如日中天,勉之惟在於人,責之敢辭後死!冀竭吾才,庶幾先生千古而如在也。嗚呼哀哉!尚享。

(錄自《石龍集》卷二十八) 徐渭 為請複功臣封爵,以崇厚道作人心事。 臣本菲薄,賴陛下聖仁,令臣提督浙江學校,臣愚不敏,以為學校首務在敦實行,敦實行在先士風。於是作為條約,首令提調官以四孟月採士民之行,而臣歲一按臨,以觀其風。凡忠臣義士,孝子順孫,烈女節婦,臣悉諮訪,以備旌舉。時臣至紹興府,則見鄉大夫士及故老庶民爭來言:“故新建伯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始以倡義擒逆濠,受封前爵,迨後奉命平思、田,討八寨、斷藤諸賊,其撫剿處置,功烈尤著。既以勤事病困,乃就巡歷屬地,冀得便道待乞休之報,遂死南安。當時廷臣過從吏議,謂守仁倒施恩威,擅離職役。身死未寒,而削奪旋及,使功臣之骸,蒿葬原野,子孫微賤,下同編民,非所以廣聖意勸忠良也。”臣既得聞斯言,複檢按諸呈遞,前御史臣裴紳所行紹興府山陰、餘姚等縣學生員秦倪等呈詞,及先後諸臣大學士方獻夫、詹事霍韜、御史聞人詮等論列之稿,守仁生時歷年章疏文移處置施行之實,參之臣疇昔所聞縉紳道路傳誦之言,則知守仁平定逆藩之大功,與陛下之所以嘉守仁之懋賞,舉的然後定議矣。至其往處思、田,不血一刃,不費鬥粟,遂定兩府之地,活四省之生靈,呼吸之間,降椎結者以七萬。至其往徵八寨、斷藤諸巢,則以數千散歸之卒,不兩月而蕩平二千里根連之窟,破百年以來不拔之堅,為兩廣除腹心之蠹。卒以蒙犯瘴癘,客死南安,實亦在其所製境上。夫功烈之高如彼,死事之情如此,而當時廷臣抑使不揚,後來諸臣復請之奏屢上,陛下亦竟留不下何也?

臣雖至愚,亦竊有以知其故矣。蓋其故或在於言事者之尚未悉其情也。夫思、田二酋向化,而當撫剿,斷藤峽諸賊稔惡而當剿,惟守仁則親見其事而熟籌之,其他在廷之臣未必知也。兼總四省,則江西本其屬地,畢事而巡歷,病困而乞休,駐便道以待報,私不害公,此亦人情之常。至於終不獲命以死,尤可痛悼,此在守仁宜自諒其無他,其他在廷之臣未必知也。故守仁求隨宜剿撫之實,以副明旨,而廷臣據專意二酋之名,謂宜必剿;守仁以巡歷地方,幸冀其返還之便,而廷臣因謂其一意返還,徒假借於巡歷之公。則守仁之所謂撫剿盡是矣,而廷臣之所謂倒置似未盡非也;守仁之所謂待命盡忠矣,而廷臣之所謂擅離似亦未盡偽也。以未盡非、未盡偽之言,而陳於陛下之前,陛下安得不信之乎?故臣愚不敏,妄意陛下果終奪守仁之爵於始者,此也。夫陛下既已信廷臣矣,後之進言者又徒彼此求勝,既不白廷臣未盡非、盡偽之意,以緩其責,遂亦不能指守仁盡忠盡孝之故,以互形其短長而破其兩可之疑,則陛下亦安所取信而遂改易其前議乎?

故臣愚不敏,又妄意陛下不欲复守仁之爵於終者,此也。如其不然,以陛下聖明,往年嘗复劉基之後矣,复王驥之後矣,此又復郭子興之後矣,豈其獨忘情於守仁哉?錄其功而封之,人告其罪而奪之,審其無罪而復收之,惟是之求而循環不已,此陛下之所為至公也。不能深明其故,以啟陛下之聰明,此臣之所以有憾於言事者之未悉其情也。不然,陛下何憚一改議之煩,爭千古之粟,使功臣之績,骨未朽而名實盡泯哉?臣有以知陛下決不為也。且守仁經略兩廣,功烈無比,天下所共聞知,謂宜有加爵之賞,姑無論也。遂使其倒恩威,離職役,誠如群臣言,猶不足以掩其擒逆濠、衛社稷之功,況乎以所謂廷臣未必知之說,而遂欲盡棄其平生,譬如以銖稱鎰,其低印亦甚枉矣。臣聞式鼓氣之蛙,則士卒尚勇,買死馬之首,則駿骨旋至。方今海上告警,士氣不振,思效知能之徒,每以前事為鑑。守仁實生其鄉,聞鄉人每一聚談,知與不知,皆為扼腕太息。夫泯沒勞苦,使閭巷得以藉口,甚非所以作豪傑使奮起也。

說者又以為守仁聚生徒盈海內,名為道德而實偽學,為可遺棄。臣竊意不然,學術之與事功無有殊二,此自學士自修之說也。若朝廷賞罰當功罪,非以學術也,椎埋屠販,恣睢不逞,亡人倫、鮮行誼之徒猶得裂土而封,世世勿失,此豈以學真偽哉?守仁之於學,其真與偽,臣姑勿論,縱其偽也,盡其死力於艱難,索其罪譴於講說,朝以勞而封之。暮以其學而奪之,無乃大相繆乎?且人各有心難可洞視,徒以猜量之虛,而遂亡其舍生倡義、定一大難之實,使不得託於椎埋屠販之流,其亦去人情遠矣。 臣職專學校,首教化,遂以採民風,得知守仁之事,至熟且悉。又且兵革之役,方興未已,而掩抑戎勳,非所以觀視遠邇。臣聞之古語曰:“寵女不避席,寵臣不敝軒。”蓋悲恩愛之難終也。周公曰:“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蓋恐恩禮之易奪也。臣誠愚昧,謂宜念守仁之勞苦,察先臣之過舉以深味夫古語周公之意,复守仁舊所封新建伯爵,俾子孫世世承襲,以彰國家報施之厚,作臣下之心,諸所宜葬祭贈諡之禮,悉從故事。

(錄自《青藤書屋文集》卷十五) 徐階 陽明先生像一幅,水墨寫。嘉靖己亥,予督學江西,就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明年庚子夏,以燕居之一贈同年淡泉鄭子,此幅是也。 先生在正德間,以都御史巡撫南、贛,督兵敗宸濠,平定大亂,拜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其後以論學為世所忌,竟奪爵。予往來吉、贛間,問其父老,雲“濠之未叛也,先生奉命按事福州,乞歸省其親,乘單舸下南昌,至豐城聞變,將走還幕府為討賊計,而吉安太守松月伍公議適合,郡又有積穀可養士,因留吉安,徵諸郡者與濠戰湖中,敗擒之。”其事皆有日月可按覆。而忌者謂先生始赴濠之約,後持兩端遁歸,為伍所強,會濠攻安慶不克,乘其沮喪,幸成功。夫人情苟有約,其敗徵未見,必不遁。凡攻討之事,勝則侯,不勝則族,苟持兩端,雖強之必不留。武皇帝之在御也,政由嬖幸,濠悉與結納,至或許為內應。方其蹶起,天下皆不敢意其遽亡。先生引兵而西,留其家吉安之公署,聚薪環之,戒守者曰:“兵敗即縱火,毋為賊辱。”嗚呼!此其功豈可謂幸成,而其心事豈不皎然如日月哉!

忌者不與其功足矣,又舉其心事誣之,甚矣小人之不樂成人善也。 自古君子為小人所誣者多矣,要其終必自暴白。乃予所深慨者,今世士大夫高者談玄理,其次為柔願,下者直以貪黷奔競,謀自利其身。有一人焉,出死力為國家平定大亂,而以忌厚誣之,其勢不盡驅士類人於三者之途不止。凡為治,不患無事,患無賞罰。議論者,賞罰所從出也。今天下漸以多事,庶幾得人焉馳驅其間,而平時所謂議論者如此,雖在上智,不以賞罰為勸懲,彼其激勵中才之具不已疏乎?此予所深慨也。 濠之亂,孫、許二公死於前,先生平定之於後,其跡不同,同有功於名教。江西會城,孫、許皆廟食而先生無祠,予督學之二年,始祀先生於射圃。未幾被召,因摹像以歸,將示同志者,而首以贈鄭子。予嘗見人言此像於先生極似,以今觀之,貌殊不武,然獨以武功顯於此,見儒者之作用矣。鄭子誠有慕乎,當於其學求之。

(錄自《世經堂集》卷十四) 按:此文已見於卷三十九,因文字略有異同,故並存之。 鄒元標 庚寅秋,予赴銓曹,舟過池陽,望群峰昂霄聳壑,鬱郁青青,問之則九華峰。予乃躡躋而登,僧來亨指山隈為陽明先生祠,導予遊。予至祠前,荊棘莽蘙,堂戶傾圮,不可為禮。予賦詩寄慨,屬秦令君新之。令君唯唯,會以遷去,留金竢後來者。而繼秦者為蔡君,君履其地,慨然曰:“毋論先生勳賢彌宇宙,即吾裡先哲流風,詎可令澌滅草莽間為!”遂捐俸大加修葺,堂額門廡仍舊,而祭有田,田有志,備矣。復遣僧來亨者問記鄒子,以鄒子故竊聞先生緒餘。 予執筆茫然者累日。憶余幼從鄉先生遊,言必曰先生,心竊疑之,而實嗜文清所為《讀書錄》也者,故日必有錄,然於先生學未嘗置念也。及戍貴竹,留心格物之學,語人人殊,獨於先生“致良知”、“事事物物之間,格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語有人,因歎曰:“往儒博物理於外,先生約物理於內。夫博約不同趨,內外不相謀已久,約而反求諸身者,端本之學也。”然盤桓日久,知與事相持,正與不正相敵。因讀先生“戒慎恐懼”語曰:“戒慎恐懼是功夫,不睹不聞是本體。”又曰:“不睹不聞是功夫,戒慎恐懼是本體。”曰:“合得本體是功夫,做得功夫是本體。”恍然曰:“功夫即本體,本體即功夫,離本體而言功夫者,是妄鑿垣牆而殖蓬蒿。”然心雖自信,而於所謂本體者,若猶有端倪可即,於心未有當也。年華浸盛,至道無聞,每一念及,潸然淚落,遂時時反觀自訟,一旦有契於先生所謂“無善無噁心之體”者,遂躍如曰:“先生蓋已上達天德,非腐儒所能窺測。”然元標從事先生之學蓋三變矣。 蓋嘗論先生之倡道當時,如清風披拂。諸君之齊心服刑,如群鼠飲河,各得其性之所近而已。有謂“知必鍛煉而後良”者,則“不慮而知”之說非乎?有謂“必揭良能始足該括”者,則“孩提知愛知敬”之說非乎?夫知愛知敬者,知也;能愛能敬者,即良能也。有謂“必歸寂而之感”者,不知良知之體無寂感、無內外,而分內外寂感者,是二見也。有窺生機盎然,日以暢愉為得力者,不知“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未必非生機也。夫此於先生之學者皆具一體,然於世亦各有補。予獨怪夫“萬物一體”、“圓融無礙”之說倡,而學浸以偽也。夫良知,理一也,而分則殊;體圓也,而用則方。先儒之一體也,合天下以成其身;後儒之一體也,借天下以濟其私。先儒之圓,神也,本之方以知;後儒之圓,神也,流於詭與隨。藉口交道接禮之說,無論宋薛齊七十、五十、百鎰皆可受矣;藉口委曲行道之說,轍環列國,栖栖依依,為是不脫冕而行非矣;藉口獵較猶可之說,和光同塵,為是先簿正祭器非矣;藉口《中庸》之說,鄉愿、德賊,味道模棱皆所不計矣;藉口汎愛眾之說,孔子不必瞰亡於陽貨,孟子不必示默於王歡矣。神出鬼沒,朝更夕易,夫豈先生之教端使之然哉? 說者曰:“良知醒而盪,非良知盪也。贗儒盪也。盪非良知也。”或曰:“聖賢立教,各因其時,當時注疏訓詁,牿我性靈。學者昧反身之學,孳孳矻矻,老而無成。先生一破俗學,如洪鐘之醒群寐,其群而趨之也,如百川之赴壑。今流弊若茲,司世道者,宜易其塗轍,以新學者心志。”予曰:“此非予所能測也。孔、孟不嘗言仁義哉?流弊至於'為我'、'兼愛',則仁議亦可廢耶?聖賢言語,無非欲人識其本心耳。本心既明,即良知亦虛譚也,而何必復為更端。” 曰:“然則先生之教卒不明耶!”予曰:“先生所謂良知者,通天地,互古今,徹晝夜,一死生,賢愚同共,非推測影響之知也。先生以全體為知,而世儒以推測影響為知,其去先生之教益遠矣。良知本庸,勿厭常而喜新;良知本淡,勿弔詭以博名;良知本實,勿慕虛而譚高。子臣弟友造造高高,即聖人復起,能易先生教哉!《大學》曰'先致其知',宋儒曰'進學在致知',是知非自先生倡之,聖賢己先詔之矣。先生之祠所至增修,而先生之旨不明,則誰之憂乎?子等與有責矣。” 祠始議於予師大中丞鑑塘朱公、同年操江元張公,二公皆當時名臣。贊成於下,則予同年兵憲玉峰侯君,都諫文台吳君、太守滄南何君。蔡君下車未幾,首先茲典,可謂知所重矣。是為記。 (錄自《願學集》卷五下) 陶望齡 物必有職,得職而後物舉。農職耕,工職器,胥職簿領,商職貿遷。耕、器、簿領、貿遷者,所以為農、工、胥、商者也。性者,人之所以為人,故人之職在乎知性。農不知耕,工不知器,胥不知簿領,商不知貿遷,是謂失職,失職則無以為農工胥商。魁然命為人,而不知性何狀,此亦失人職矣。群職墜一則一事曠,人職失則人曠,古先賢哲,皆畢世以研之,群居以辨之,黽黽亟亟,若甚飢祁寒之不可解,幾以修人職而憂其曠耳。吾無遠引,維我陽明先生,天授超穎,平生所建立,尺節寸膏,分丐數輩,皆足憑睨而介立,榮名而潤身,而先生視若秋雲絢空,不足有也。自登朝蒞官,至窮愁竄逐之鄉,鋒馳刃接之地,岩□□□之時,靡不儔侶,正衣冠,徵詰講明於此學。雖處群姍,涉至險,而不變不疑,蓋明此之謂人悖則禽、迷則鬼矣。人曠而入於鬼與禽,此至痛也,至哀也,先生憂之,故拳拳思與天下共舉其人職,無使曠佚,而標指二字,以立判乎人禽鬼之關,所謂良知者是也。 夫自私用智,生民之通蔽也。自私者,存乎形累;用智者,紛乎心害;此未達於良知之妙也。混同萬有,昭察天地,靈然而獨運之謂知;離聞泯睹,超絕思慮,寂然而萬應之謂良;明乎知而形累捐矣,明乎良而心害遣矣,良知者所以為人而遠禽與鬼之路也。誠舉人職,則先生之學不可一日而不明,其功亦不容一日而泯。道衰教湮,良知為鈴說,末谷侮聖耳;斁心訾友,指為浮浪之談,迂緩不切之務,詞章聲利,汩汩滔滔,終身於氛霧醉眠之境,而猶自居為實修庸履。嘻!其亦惑矣! 先生祠堂肇建於嘉靖十六年,時御史周公汝員實成之,有司以歲時庀俎豆,門人自汝中先生以降,嘗率其鄉人講會於中。歲既久,像設榱桷,丹青弗嚴,階城陵夷,垣記庭穢。御史皖魯岳方公以鹺使者省方會稽,祗謁祠下,爰檄山陰令余君以贖金若干兩,鳩工飭新之。再閱旬,夷者圭,敗者堅,黯者煥,登先生堂,為之改觀易慮,若懦起什植而暗破也。方公尊人談道江、淮之間,蔚為儒宗,人稱本庵先生。公紹明庭聞,超然自得於良知之傳,獨契微奧,嘉與越人士修舉絕學,作新之旨;寓諸廟貌。工甫竣,會巡撫都御史贛紫亭甘公視師海上,道越,乃用牲於祠,大鳩其郡縉紳文學之士,登壇講道,為言良知在日用,非闊迂虛遠之謂,聞者灑然。蓋祠之興七十餘祺,而二公始以憲節之重式臨之,褒崇闡繹,相賁於一時,甚盛事也。山陰令過予,請鏤文牲石,以紀其盛。 予維古者仕而歸,則教於其里,沒以配社,謂之鼓宗,是學校之始也。孔子、孟氏之道足以師天下萬世,故秩祀遍於郡國,然鄒魯之鄉,彬彬如也,學士大夫咸宗之。先生於越所稱鄉先生,其祠蓋古者瞽宗之義,而越於天下,所謂鄒魯也。地近勢親,守其道為甚易,其士之賢不肖,學之明晦,足以系四方。觀視其責,甚重且艱。夫不圖其所艱,而屑越於所易,誕嫚無信,浮談不重,以負其上之人,所以章教厲俗之意,此《易》所謂“匪人溺其職,而弗舉”者也。意者,予亦未免歟。嘻!可懼也哉!可懼也哉! (錄自《歇庵集》卷六) 黃道周 予觀於禮樂,蓋積百年未備也。夫亦待人遲久,乃起其經制功德,相為近遠也。我太祖定天下,既百五十年,吾漳郡邑,始有定制。而平和一縣,為文成建置之始,去文成數十年,始為特祠麗學宮。又且百年,而黎獻思之,參政施公、大令王公始議於東郊別崇廟貌。所議別廟者,以祖功德,且正复祠禮也。嗚呼!夫豈其經始隱括不遽迨此乎!亦各待人,智不必身出,力不必自己。方文成初破賊,從上杭分道銜枚趨像湖時,我漳西鄙,實為發軔之阿;既再用師,破橫水,劃九連山東至河頭,從民情設茲治,則公聲名已爛然照於窮壑。故公之殊猷偉績,盛於虔、吉,收於南昌,迎刃破竹,則皆於是始也。公既治虔中,不數至嶺左,然以漳西不治,則嶺左右皆不得治,故其精魄所注,在嶺左不下虔中。今自平和設縣以來,百二十年,弦誦文物,著於郡治,在崇義、和平,邈不敢望者,豈獨其山川雄駿苞鬱使然?亦以為名賢巨掌高蹠之所專導靈宰實護之。嗚呼!士君子諄諄講道德理義命,無大顯貴,人為之屏扆前後,則峨冠側岸者翻捲姍笑之;及際風雲、逢特達,大者跨素臣享所未有,小者順民情別地利,為蒼赤數万,食報無窮,雖大君子名賢亦皆不能自知也。文成之初涉江,從武夷出龍場,樵蘇自給,蛇豕與居,召僕自誓,此時即得山城斗大,南面鳴琴,其中豈下於中都之宰?然文成廓然不以此貳念,獨於文字散落之餘,豁然神悟,以為聲華刊落,靈晃自出。今其學被於天下,高者嗣鵝湖,卑者溷鹿苑,天下爭辨又四五十年,要於文成原本所以得此未之或知也。 吾漳自紫陽蒞治以來,垂五百年,人為詩書,家成鄒魯,然已久浸淫佛、老之徑。平和獨以偏處敦樸,無皮邪相靡,其士夫篤於經論,尊師取友,坊肆貿書,不過舉業傳注而已,是豈《庚桑》所謂“建德之國”,抑若昌黎所云“民醇易於道古”者乎?憶餘舞象時嘗遊邑中,時時出黌西過瞻舊祠,疑其庭徑湫側,意世有達人溯源番岷,必有起而更事者,距今五十餘年,而當道偉識,果為更卜奕起。鳴呼!人學與治,亦何常各致所應致、治所應治者,皆治矣。即使山川效靈,以其雄駿苞鬱者暢其清淑,令譽髦來彥溯文成之業,以上正鵝湖,下且鹿苑,使天下之小慧聞說者無以自托。是則文成之發軔,藉為收實也,於紫陽祖祢又何間焉? 於時主縣治者,為天台王公,諱立準,蒞任甫數月,舉百廢,以保甲治諸盜有聲。而四明施公蒞吾漳八九年矣,漳郡之於四明,猶虔、吉之於姚江也。王公即選勝東郊,負郭臨流,為堂宇甚壯。施公從姚江得文成像,遂貌之並為祠,費具備,屬餘紀事。餘以文成祀枉兩廡,可奏諸雅其別廟者,宜自為風,因為迎送神之曲,其辭曰: 折瑤枝兮搗瓊糜,思君兮中阻飢;揚靈鼉兮播靈旗,矯欲來兮何期?大江橫兮大嶺絕,射朝曦兮馬當發。招餘弓兮雲中,遺予佩兮木末;雖無德兮心所知,昔曾來兮安足辭!露所生兮雨膏之,菊有芳兮蘭與吹。追鄒車兮抗嶧馬,上天兮下土;不同時兮安得遊?登君堂兮不得語,耿徘徊兮中夜。 令諸生歌之,得毋以為楚聲乎! (錄自《黃漳浦集》卷二十五) 明儒從祀孔子者有四,而新建伯文成王公實集孔、孟以後諸儒之成。公之以兵底定南土也,曰撫贛,曰擒濠,曰徵思、田,曰討斷藤。而撫贛之功則平浰頭為最。其贛時新設之縣有三,曰漳之平和,韶之崇義,惠之和平。而和平處四邑之中,當三省之會,其規模措置為尤大。文廟之祀公以道,而和邑之祀公以功以恩,道與功與恩同,宜百世祀矣。 自池仲容據和峒、三浰,僭王號,假官屬,江、廣、閩為不寧者二十餘年。公一旦設方略,羈仲容於帳下,而督兵四面齊進,獸角而草剃之。乃疆乃畝,乃城乃濠,乃集流亡,乃立室家,乃興學校,矜其勞費,舍徵弛禁,使狼奔豕突之俗,一變為敦時講藝之鄉。後之守者感公斯意,愛吾民如赤子,保護斯土如護元氣。更百數十年,風俗日以益登,雖由循吏之勤、民性之易與為善,要皆公之遺教有以及之也。 叔祖恕庵先生為和平宰,初至,即構新文成祠堂而使屬採曰:“此和人所欲。君三世守陽明書,知其政跡,其為我勒茲碑。”採惟祀典,法施於民,以勞定國,有其舉之,俱莫敢廢。公始設和平,仿古者殊並授廛、移郊興學諸法,為萬世慮,非秦、漢以下苟簡小利苴補之謀。莫箕子封朝鮮,能以文明開絕徼;近世沐氏嗣守滇南,六詔荒陋,浸淫齊於中夏。和平之事,比之昔賢又何多讓?而經生者流不求論公持身經世本末,猥沿桂萼诐說,訾其學術不已,至並議其事功。夫公之事功,如日月之麗天,容光皆照。和平經歲久遠,野老童豎罔不謳吟思慕文成,歲時奔走祠下,喟然瞻拜,非得旭氣之先者歟?夫庶民之心淳古,經生之見雕薄。庶民興,斯邪慝息。處士橫議,致有坑儒焚書之禍。吾烏知今日之所流?而以和人士之廟公碑公,正舉世之為經生者,雖未獲造公斯祠,竊喜為之記述先人所聞,敢自謂知公之學耶? 先生姓邵,名大成,號恕庵,餘姚人。嘗粵屬旱,聽民鹽米貿遷,須全活。已飭公祠,別為堂,祀前令有功澤者。和人慕今令君,並請建賢侯書院於祠之右,意以風勸後來,廣公之道於天下。吾知茲地教化蒸蒸日進,將有起而發陽明之學者於是焉。在先生特修斯祠以待其人,非徒為閭閻申春秋禱祀報賽之義已也。 高則之曰:是論祀典,不是論學術,是和平廟碑,不是他處廟碑。 黃主一曰:南宋以後,學術苦支離。文成倡明易簡,然後人人知有作聖之路,蓋振古重開日月手也。彼訾議之者如蚍蜉撼大樹,豈足與辯乎!允兄深深原本,反覆證議,而詞旨無失和平。使人競心冰釋,粹然儒者之文。 (《思復堂文集》卷四) 張廷玉 王守仁,字伯安,餘姚人。父華,字德輝,成化十七年進士第一。授修撰。弘治中,累官學士、少詹事。華有器度,在講幄最久,孝宗甚眷之。李廣貴幸,華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與張後表裡用事,指陳甚切。帝命中官賜食勞焉,正德初,進禮部左侍郎。以守仁忤劉瑾,出為南京吏部尚書,坐事罷。旋以會典小誤,降右侍郎。瑾敗,乃復故,無何,卒。華性孝,母岑年逾百歲卒。華已年七十餘,猶寢苫蔬食,士論多之。 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夢神人自云中送兒下,因名云。五歲不能言,異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年十五,訪客居庸、山海關。時闌出塞,縱觀山川形勝。弱冠舉鄉試,學大進。顧益好言兵,且善射。登弘治十二年進士。使治前威寧伯王越葬,還而朝議方急西北邊,守仁條八事上之。尋授刑部主事。決囚江北,引疾歸。起補兵部主事。 正德元年冬,劉瑾逮南京給事中御史戴銑等二十餘人。守仁抗章救,瑾怒,廷杖四十,謫貴州龍場驛丞。龍場萬山業薄,苗、僚雜居。守仁因俗化導,夷人喜,相率伐木為屋,以棲守仁。瑾誅,量移廬陵知縣。人覲,遷南京刑部主事,吏部尚書楊一清改之驗封。屢遷考功郎中,擢南京太僕少卿,就遷鴻臚卿。 兵部尚書王瓊素奇守仁才。十一年八月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當是時,南中盜賊蜂起。謝志山據橫水、左溪、桶岡,池仲容據浰頭,皆稱王,與大庾陳曰能、樂昌高快馬、郴州龔福全等攻剽府縣。而福建大帽山賊詹師富等又起。前巡撫文森托疾避去。志山合樂昌賊掠大庾,攻南康、贛州,贛縣主簿吳玭戰死。守仁至,知左右多賊耳目,乃呼老黠隸詰之。隸戰栗不敢隱,因貰其罪,令詗賊,賊動靜無勿知。於是檄福建、廣東會兵,先討大帽山賊。 明年正月,督副使楊璋等破賊長富村,逼之像湖山,指揮覃桓、縣丞紀鏮戰死。守仁親率銳卒屯於上杭。佯退師,出不意搗之,連破四十餘寨,俘斬七千有奇,指揮王鎧等擒師富。疏言權輕,無以令將士,請給旗牌,提督軍務,得便宜從事。尚書王瓊奏從其請。乃更兵制:二十五人為伍,伍有小甲;二伍為隊,隊有總甲;四隊為哨,哨有長,協哨二佐之;二哨為營,營有官,參謀二佐之;三營為陣,陣有偏將;二陣為軍,軍有副將。皆臨事委,不命於朝;副將以下,得遞相罰治。 其年七月,進兵大庾。志山乘間急攻南安,知府季斅擊敗之。副使楊璋等亦生縶日能以歸。遂議討橫水、左溪。十月,都指揮許清、贛州知府邢旬、寧都知縣王天與各一軍會橫水,斅及守備郟文、汀州知府唐淳、縣丞舒富各一軍會左溪,吉安知府伍文定、程鄉知縣張戩遏其奔軼。守仁自駐南康,去橫水三十里,先遣四百人伏賊巢左右,進軍逼之。賊方迎戰,兩山舉幟。賊大驚,謂官軍已盡犁其巢,遂潰。乘勝克橫水,志山及其黨蕭貴模等皆走桶岡。左溪亦破。守仁以桶岡險固,移營近地,諭以禍福。賊首藍廷鳳等方震恐,見使至大喜,期仲冬朔降,而珣、文定已冒雨奪險入。賊阻水陣,珣直前搏戰,文定與戩自右出,賊倉卒敗走,遇淳兵又敗。諸軍破桶岡,志山、貴模、廷鳳面縛降。凡破巢八十有四,俘斬六千有奇。時湖廣巡撫秦金亦破福全。其黨千人突至,諸將擒斬之。乃設崇義縣於橫水,控諸瑤。還至贛州,議討浰頭賊。 初,守仁之平師富也,龍川賊盧珂、鄭志高、陳英咸請降。及徵橫水、浰頭賊黃金巢亦以五百人降,獨仲容未下。橫水破,仲容始遣弟仲安來歸,而嚴為戰守備。詭言珂、志高,仇也,將襲我,故為備。守仁佯杖擊珂等,而陰使珂弟集兵待,遂下令散兵。歲首大張燈樂,仲容信且疑。守仁賜以節物,誘人謝。仲容率九十三人營教場,而自以數人人謁。守仁呵之曰:“若皆吾民,屯於外,疑我乎?”悉引入祥符宮,厚飲食之。賊大喜過望,益自安。守仁留仲容觀燈樂。正月三日大享,伏甲士於門,諸賊入,以次悉擒戮之。自將抵賊巢,連破上、中、下三浰,斬馘二千有奇。餘賊奔九連山。山橫亙數百里,陡絕不可攻。乃簡壯士七百人衣賊衣,奔崖下,賊招之上。官軍進攻,內外合擊,擒斬無遺。乃於下浰立和平縣,置戍而歸。自是境內大定。 初,朝議賊勢強,發廣東、湖廣兵合剿。守仁上疏止之,不及。桶岡既滅,湖廣兵始至。及平浰頭,廣東尚未承檄。守仁所將皆文吏及偏裨小校,平數十年巨寇,遠近驚為神。進右副都御史,予世襲錦衣衛百戶,再進副千戶。 十四年六月,命勘福建叛軍。行至豐城而寧王宸濠反,知縣顧必以告。守仁急趨吉安,與伍文定徵調兵食,治器械舟楫,傳檄暴宸濠罪,俾守令各率吏士勤王。都御史王懋中,編修鄒守益,副使羅循、羅欽德,郎中曾直,御史張鰲山、周魯,評事羅僑,同知郭祥鵬,進士郭持平,降謫驛丞王思、李中,咸赴守仁軍。御史謝源、伍希儒自廣東還,守仁留之紀功。因集眾議曰:“賊若出長江順流東下,則南都不可保。吾欲以計撓之,少遲旬日無患矣。”乃多遣間諜,檄府縣言:“都督許泰、郤永將邊兵,都督劉暉、桂勇將京兵,各四萬,水陸並進。南贛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合十六萬,直搗南昌,所至有司缺供者,以軍法論。”又為蠟書遺偽相李士實、劉養正,敘其歸國之誠,令從臾早發兵東下,而縱諜洩之。宸濠果疑。與士實、養正謀,則皆勸之疾趨南京即大位,宸濠益大疑。十餘日詗知中外兵不至,乃悟守仁紿之。七月壬辰朔,留宜春王拱樤居守,而劫其眾六萬人,襲下九江、南康,出大江,薄安慶。 守仁聞南昌兵少則大喜,趨樟樹鎮。知府臨江戴德孺、袁州徐璉、贛州邢珣,都指揮余恩,通判瑞州胡堯元、童琦、撫州鄒琥、安吉談儲,推官王暐、徐文英,知縣新淦李美、泰和李楫、萬安王冕、寧都王天與,各以兵來會,合八萬人,號三十萬。或請教安慶,守仁曰:“不然。今九江、南康已為賊守,我越南昌與相持江上,二郡兵絕我後,是腹背受敵也。不如直搗南昌。賊精銳悉出,守備虛。我軍新集氣銳,攻必破。賊聞南昌破,必解圍自救。逆擊之湖中,蔑不勝矣。”眾曰:“善。”己酉次豐城,以文定為前鋒,先遣奉新知縣劉守緒襲其伏兵。庾戌夜半,文定兵抵廣潤門,守兵駭散。辛亥黎明,諸軍梯絙登,縛拱樤等,宮人多焚死。軍士頗殺掠,守仁戮犯令者十餘人,宥脅從,安士民,慰諭宗室,人心乃悅。 居二日,遣文定、珣、璉、德孺各將精兵分道進,而使堯元等設伏。宸濠果自安慶還兵。乙卯遇於黃家渡。文定當其前鋒,賊趨利。珣繞出賊背貫其中,文定、恩乘之,璉、德孺張兩翼分賊勢,堯元等伏發,賊大潰,退保八字腦。宸濠懼,盡發南康、九江兵。守仁遣知府撫州陳槐、饒州林城取九江,建昌曾璵、廣信周朝佐取南康。丙辰复戰,官軍卻,守仁斬先卻者。諸軍殊死戰,賊復大敗,退保樵舍,聯舟為方陣,盡出金寶犒士。明日,宸濠方晨朝其群臣,官軍奄至。以小舟載薪,乘風縱火,焚其副舟,妃婁氏以下皆投水死。宸濠舟膠淺,倉卒易舟遁,王冕所部兵追執之。士實、養正及降賊按察使楊璋等皆就擒。南康、九江亦下。凡三十五日而賊平。京師聞變,諸大臣震懼。王瓊大言曰:“王伯安居南昌上游,必擒賊。”至是,果奏捷。 帝時已親征,自稱威武大將軍,率京邊驍卒數万南下。命安邊伯許泰為副將軍,偕提督軍務太監張忠、平賊將軍左都督劉暉將京軍數千,溯江而上,抵南昌。諸嬖幸故與宸濠通,守仁初上宸濠反書,因言:“覬覦者非特一寧王,請黜姦諛以回天下豪傑心。”諸嬖幸皆恨。宸濠既平,則相與女冒功。且懼守仁見天子發其罪,競為蜚語,謂守仁先與通謀,慮事不成,乃起兵。又欲令縱宸濠湖中,待帝自擒。 守仁乘忠、泰未至,先俘宸濠,發南昌。忠、泰以威武大將軍檄邀之廣信。守仁不與,間道趨玉山,上書請獻俘,止帝南征。帝不許。至錢塘遇太監張永。永提督贊畫機密軍務,在忠、泰輩上,而故與楊一清善,除劉瑾,天下稱之。守仁夜見永,頌其賢,因極言江西困敝,不堪六師擾。永深然之,曰:“永此來,為調護聖躬,非邀功也。公大勳,永知之,但事不可直情耳。”守仁乃以宸濠付永,而身至京口,欲朝行在。聞巡撫江西命,乃還南昌。忠、泰已先至,恨失宸濠。故縱京軍犯守仁,或呼名謾罵。守仁不為動,撫之愈厚。病予藥,死予棺,遭喪於道,必停車慰問良久始去。京軍謂王都堂愛我,無復犯者。忠、泰言:“寧府富厚甲天下,今所蓄安在?”守仁曰:“宸濠異時盡以輸京師要人,約內應,籍可按也。”忠、泰故嘗納宸濠賄者,氣懾不敢復言。已,輕守仁文士,強之射。徐起,三發三中。京軍皆歡呼,忠、泰益沮。會冬至,守仁命居民巷祭,已,上塚哭。時新喪亂,悲號震野。京軍離家久,聞之無不泣下思歸者。忠、泰不得已班師。比見帝,與紀功給事中祝續、御史章綸讒毀百端,獨永時時左右之。忠揚言帝前曰:“守仁必反,試召之,必不至。”忠、泰屢矯旨召守仁。守仁得永密信,不赴。及是知出帝意,立馳至。忠、泰計沮,不令見帝。守仁乃入九華山,日晏坐僧寺。帝覘知之,曰:“王守仁學道人,聞召即至,何謂反?”乃遣還鎮,令更上捷音。守仁乃易前奏,言奉威武大將軍方略討平叛亂,而盡入諸嬖幸名,江彬等乃無言。 當是時,讒邪構煽,禍變叵測,微守仁,東南事幾殆。世宗深知之。甫即位,趣召入朝受封。而大學士楊廷和與王瓊不相能。守仁前後平賊,率歸功瓊,廷和不喜,大臣亦多忌其功。會有言國哀未畢,不宜舉宴行賞者,因拜守仁南京兵部尚書。守仁不赴,請歸省。已,論功封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世襲,歲一千石。然不予鐵券,歲祿亦不給。諸同事有功者,惟吉安守伍文定至大官,當上賞。其他皆名示遷,而陰絀之,廢斥無存者。守仁憤甚。時已丁父憂,屢疏辭爵,乞錄諸臣功,咸報寢。免喪,亦不召。久之,所善席書及門人方獻夫、黃綰以議禮得幸,言於張[王總]、桂萼,將召用,而費宏故銜守仁,复沮之。屢推兵部尚書,三邊總督,提督團營,皆弗果用。 嘉靖六年,思恩、田州土酋盧蘇、王受反。總督姚鏌不能定,乃詔守仁以原官兼左都御史,總督兩廣兼巡撫。綰因上書訟守仁功,請賜鐵券歲祿,並敘討賊諸臣,帝咸報可。守仁在道,疏陳用兵之非,且言:“思恩未設流官,土酋歲出兵三千,聽官徵調。既設流官,我反歲遣兵數千防戍。是流官之設,無益可知。且田州鄰交址,深山絕谷,悉瑤、僮盤據,必仍設土官,斯可藉其兵力為屏蔽。若改土為流,則邊鄙之患,我自當之,後必有悔。”章下兵部,尚書王時中條其不合者五,帝令守仁更議。十二月,守仁抵潯州,會巡按御史石金定計招撫。悉散遣諸軍,留永順、保靖土兵數千,解甲休息。蘇、受初求撫不得,聞守仁至益懼,至是則大喜。守仁赴南寧,二人遣使乞降,守仁令詣軍門。二人竊議曰:“王公素多詐,恐給我。”陳兵入見。守仁數二人罪,杖而釋之。親入營,撫其眾七萬。奏聞於朝,陳用兵十害,招撫十善。因請複設流官,量割田州地,別立一州,以岑猛次子邦相為吏目,署州事,俟有功擢知州。而於田州置十九巡檢司,以蘇、受等任之,並受約束於流官知府。帝皆從之。 斷藤峽瑤賊,上連八寨,下通仙台、花相諸洞蠻,盤亙三百餘里,郡邑罹害者數十年。守仁欲討之,故留南寧。罷湖廣兵,示不再用。伺賊不備,進破牛腸、六寺等十餘寨,峽賊悉平。遂循橫石江而下,攻克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羅鳳諸賊。令布政使林富率蘇、受兵直抵八寨,破石門,副將沈希儀邀斬軼賊,盡平八寨。 始,帝以蘇、受之撫,遣行人奉璽書獎諭。及奏斷藤峽捷,則以手詔問閣臣楊一清等,謂守仁自誇大,且及其生平學術。一清等不知所對。守仁之起由[王總]、萼薦,萼故不善守仁,以[王總]強之。後萼長吏部,[王總]人內閣,積不相下。萼暴貴喜功名,風守仁取交址,守仁辭不應。一清雅知守仁,而黃綰嘗上疏欲令守仁入輔,毀一清,一清亦不能無遺憾。萼遂顯詆守仁徵撫交失,賞格不行。獻夫及霍韜不平,上疏爭之,言:“諸瑤為患積年,初嘗用兵數十萬,僅得一田州,旋復召寇。守仁片言馳諭,思、田稽首。至八寨、斷藤峽賊,阻深岩絕岡,國初以來未有輕議剿者,今一舉蕩平,若拉枯朽。議者乃言守仁受命徵思、田,不受命徵八寨。夫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專之可也。況守仁固承詔得便宜從事者乎?守仁討平叛藩,忌者誣以初同賊謀,又誣其輦載金帛。當時大臣楊廷和、喬宇飾成其事,至今未白。夫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於江西,再屈於兩廣。臣恐勞臣灰心,將士解體,後此疆圍有事,誰復為陛下任之!”帝報聞而已。 守仁已病甚,疏乞骸骨,舉鄖陽巡撫林富自代,不俟命竟歸。行至南安卒,年五十七。喪過江西,軍民無不縞素哭送者。 守仁天姿異敏。年十七謁上饒婁諒,與論朱子格物大指。還家,日端坐,講讀《五經》,不苟言笑。遊九華歸,築室陽明洞中。氾濫二氏學,數年無所得。謫龍場,窮荒無書,日繹舊聞。忽悟格物致知,當自求諸心,不當求諸事物,喟然曰:“道在是矣。”遂篤信不疑。其為教,專以致良知為主。謂宋週、程二子後,惟象山陸氏簡易直捷,有以接孟氏之傳。而朱子《集注》、《或問》之類,乃中年未定之說。學者翕然從之,世遂有“陽明學”雲。 守仁既卒,桂萼奏其擅離職守。帝大怒,下廷臣議。萼等言:“守仁事不師古,言不稱師。欲立異以為高,則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論;知眾論之不予,則為《朱熹晚年定論》之書。號召門徒,互相倡和。才美者樂其任意,庸鄙者藉其虛聲。傳習轉訛,背謬彌甚。但討捕畬賊,擒獲叛藩,功有足錄,宜免追奪伯爵以章大信,禁邪說以正人心。”帝乃下詔停世襲,卹典俱不行。隆慶初,廷臣多頌其功。詔贈新建侯,諡文成。二年予世襲伯爵。既又有請以守仁與薛瑄,陳獻章同從祀文廟者。帝獨允禮臣議,以瑄配。及萬曆十二年,御史詹事講申前請。大學士申時行等言:“守仁言致知出《大學》,良知出《孟子》。陳獻章主靜,沿宋儒周敦頤、程顥。且孝友出處如獻章,氣節文章功業如守仁,不可謂禪,誠宜崇祀。”且言胡居仁純心篤行,眾論所歸,亦宜並祀。帝皆從之。終明之世,從祀者止守仁等四人。 始守仁無子,育弟子正憲為後。晚年,生子正億,二歲而孤。既長,襲錦衣副千戶。隆慶初,襲新建伯。萬曆五年卒。子承勳嗣,督漕運二十年。子先進,無子,將以弟先達子業弘繼。先達妻曰:“伯無子,爵自傳吾夫。由父及子,爵安往?”先進怒,因育族子業洵為後。及承勳卒,先進未襲死。業洵自以非嫡嗣,終當歸爵先達,且虞其爭,乃謗先達為乞養,而別推承勳弟子先通當嗣,屢爭於朝,數十年不決。崇禎時,先達子業弘復與先通疏辨。而業洵兄業浩時為總督,所司懼忤業浩,竟以先通嗣。業弘憤,持疏入禁門訴。自刎不殊,執下獄,尋釋。先通襲伯四年,流賊陷京師,被殺。 贊曰:王守仁始以直節著。比任疆事,提弱卒,從諸書生掃積年逋寇,平定孽藩。終明之世,文臣用兵制勝,未有如守仁者也。當危疑之際,神明愈定,智慮無遺,雖由天資高,其亦有得於中者歟。矜其創獲,標異儒先,卒為學者譏。守仁嘗謂胡世寧少講學,世寧曰:“某恨公多講學耳。”桂萼之議雖出於娼忌之私,抑流弊實然,固不能以功多為諱矣。 (錄自《明史》卷一百九十五《列傳》第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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