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宗教哲學 王陽明全集之二(靜心錄)

第13章 靜心錄之十序說·序跋增補-1

七篇 徐階 《王文成公全書》三十八卷,其首三卷為《語錄》,公存時徐子曰仁輯;次二十八卷為《文錄》,為《別錄》,為《外集》,為《續編》,皆公死後錢子洪甫輯;最後七卷為《年譜》,為《世德紀》,則近時洪甫與汝中王子輯而附焉者也。 隆慶壬申,侍御新建謝君奉命按浙,首修公祠,置田以供歲祀。已而閱公文,見所謂錄若集各自為書,懼夫四方正學者或弗克盡讀也,遂匯而壽諸梓,名曰《全書》,屬階序。 階聞之,道無隱顯,無小大。隱也者,其精微之蘊於心者也,體也;顯也者,其光華之著於外者也,用也;小也者,其用之散而為川流者也;大也者,其體之斂而為敦化者也。譬之天然不已之妙,默運於於穆之中,而日月星辰之麗,四時之行,百物之生,燦然呈露而不可掩,是道之全也。古昔聖人具是道於心而以時出之,或為文章,或為勳業。至其所謂文者,或施之朝廷,或用之邦國,或形諸家庭,或見諸師弟子之問答,與其日用應酬之常,雖制以事殊,語因人異,然莫非道之用也。故在言道者必該體用之全,斯謂之善言;在學道者亦必得體用之全,斯謂之善學。嘗觀述孔子心法之傳,曰“一貫”。既已一言盡之,而其紀孔子之文,則自告時君,告列國之卿大夫,告諸弟子,告避世之徒,以及對陽貨詢厩人,答問饋之使,無一弗錄,將使學者由顯與小以得其隱與大焉;是善言道者之準也,而其為學固亦可以見矣。唯文成公奮起聖遠之後,慨世之言致知者求知於見聞。而不可與酬酢、不可與佑神,於是取《孟子》所謂“良知”合諸《大學》,以為“致良知”之說。其大要以謂人心虛靈莫不有知,唯不以私慾蔽塞其虛靈者,則不假外索,而於天下之事自無所感而不通,無所措而不當。蓋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必先致知之本旨,而千變萬化,一以貫之之道也。故嘗語門人云:“良知之外更無知,致知之外更無學。”於時曰仁最稱高第弟子,其錄《傳習》,公微言精義率已具其中。乃若公他所為文,則是所謂制殊語異莫非道之用者,匯而梓之,豈唯公之書於是乎全,固讀焉者所由以睹道之全也。謝君之為此,其嘉惠後學不已至歟?雖然,謝君所望於後學非徒讀其書已也。凡讀書者以身踐之,則書與我為一;以言視之,則判然二耳。之為書,世未嘗有不讀,然而一貫之,唯自曾子以後無聞焉。豈以言視之之過乎?自公“致良知”之說興,士之獲聞者眾矣,其果能自致其良知,卓然踐之以身否也?夫能踐之以身,則於公所垂訓,誦其一言而已足,參諸而已繁;否則雖盡讀公之書無益也。階不敏,願相與戒之。

謝君名廷傑,字宗聖。其為政崇節義,育人才,立保甲,厚風俗,動以公為師:蓋非徒讀公書者也。 賜進士及第、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知制誥、知經筵事、國史總裁致仕後學華亭徐階序。 徐愛 門人有私錄陽明先生之言者。先生聞之,謂之曰:“聖賢教人如醫用藥,皆因病立方,酌其虛實溫涼陰陽內外而時時加減之,要在去病,初無定說。若拘執一方,鮮守為成訓,他日誤己誤人,某之罪過可複追贖乎?”愛既備錄先生之教,同門之友有以是相規者。愛因謂之曰:“如子之言,即又拘執一方,复失先生之意矣。孔子謂子貢,嘗曰'予欲無言',他日則曰'吾與回言終日',又何言之不一邪?蓋子貢專求聖人於言語之間,故孔子以無言警之,使之實體諸心,以求自得;顏子於孔子之言,默識心通無不在己,故與之言終日,若決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於子貢之無言不為少,於顏子之終日言不為多,各當其可而已。今備錄先生之語,固非先生之所欲,使吾儕常在先生之門,亦何事於此,惟或有時而去側,同門之友又皆離群索居。當是之時,儀刑既遠而規切無聞,如愛之駑劣,非得先生之言時時對越警發之,其不摧墮廢者幾希矣。吾儕於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不體諸身,則愛之錄此,實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誠諸踐履之實,則斯錄也,固先生終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錄成,因複識此於首篇以告同志。門人徐愛序。

錢子德洪刻先師《文錄》於姑蘇,自述其裒次之意:以純於講學明道者為《正錄》,日明其志也;以詩賦及酬應者為《外集》,曰盡其全也;以奏疏及文移為《別錄》,曰究其施也。於是先師之言燦然聚矣。以守益與聞緒言之教也,寓簡使序之。守益拜手而言曰: 知言誠未易哉!昔者孔夫子之在春秋也,從遊者三千,速肖者七十矣,而猶有莫我知之嘆,嘆夫以言語求之而眩其真也。夫子既沒,門弟子欲以所事夫子者事有子。夷考其取於有子,亦曰甚矣,其言之似夫子也。則下學上達之功,其著且察者鮮矣。推尊之詞,要亦足以及之。賢於堯、舜。堯、舜未易賢也。走獸之於麟,飛鳥之於鳳,雖勉而企之,其道無繇。不幾於絕德乎?禮樂之等,最為近之。然猶自聞見而求,終不若秋陽江、漢,直悟本體,為簡易而切實也。蓋在聖門,惟不遷怒不貳過之顏,語之而不惰;其次則忠恕之曾,足以任重而道遠。故再傳而以祖述憲章。譬諸天地四時三傳,而以仕止久速之時比諸大成,比諸巧力,宛然江漢秋陽家法也。秦、漢以來,專以訓詁,雜以佛、老,侈以詞章,而皜皜肫肫之學,淆雜偏陂而莫或救之。逮於濂、洛,始粹然克續其傳。論聖之可學,則以一者無欲為要,答定性之功,則以大公順應,學天地聖人之常。嗟乎!是豈嘗試而懸斷之者乎?其後剖析愈精,考擬愈繁,著述愈富,而支離愈甚,間有覺其非而欲挽焉,則又未能盡追案臼而洗濯之。至我陽明先生慨然深探其統,歷艱履險,磨瑕去垢,獨揭良知。力拯群迷,犯天下之謗而不自卹也。有誌之士,稍稍如夢而覺,溯濂、洛以達洙、泗,非先師之功乎?以益之不類,再見於虔,再別於南昌,三至於會稽,竊窺先師之道愈簡易,愈廣大,愈切實,愈高明,望望然而莫知其所止也。當時有稱先師者曰:“古之名世,或以文章,或以政事,或以氣節,或以勳烈,而公克兼之。獨除卻講學一節,即全人矣。”先師笑曰:“某願從事講學一節,盡除卻四者,亦無愧全人。”又有訾訕之者。先師曰:“古之狂者,[日廖][日廖]聖人而行不拼,世所謂敗闕也,而聖門以列中行之次。忠信廉潔,刺之無可刺,世所謂完全也,而聖門以為德之賊。某願為狂以進取,不願為願以媚世。”嗚呼!今之不知公者,果疑其為狂乎?其知公者,果能盡除四者而信其為全人乎?良知之明,蒸民所同,本自皜皜,本自肫肫,常寂,常感,常神,常化,常虛,常直,常大公,常順應,患在自私用智之欲所障,始有所尚,始有所倚;不倚不尚,本體呈露,宣之為文章,措之為政事,犯顏敢諫為氣節,誅亂討賊為勳烈:是四者皆一之流行也。學出於一,則以言求心矣;學出於二,則以言求言矣。守益力病於二之而未瘳也,故反覆以質於吾黨。吾黨欲求知言之要,其惟自致其良知乎?嘉靖丙申春三月。

錢德洪 古之立教有三:有意教,有政教,有言教。太上之世,民涵真性,嗜欲未涉,聖人者特相示以意已矣,若伏羲陳奇偶以指像是也。而民遂各以意會,不逆於心,群物以遊,熙如也:是之謂意教。中古之民,風氣漸開,示之以意若病不足矣。聖人者出,則為之經制立法,使之自厚其生,自利其用,自正其德,而民亦相忘於政化之中,各足其願,日入於善,而不知誰之所使:是以政教之也。自後聖王不作,皇度不張,民失所趨,俗非其習,而聖人之意日湮以晦,懷世道者憂之,而處非其任,則曉曉以空言覺天下:是故始有以言教也。 噫!立敬而至於以言則難矣!昔者孔子之在春秋也,其所與世諄諄者皆性所同也。然於習俗所趨無徵焉,乃哄起而異之曰:“是將奪吾之所習,而蹶吾之所趨也!”或有非笑而詆訾之者。三千之徒,其庶幾能自拔於流俗,不與眾非笑詆訾之者乎?然而天下之大也,其能自拔於俗,不與眾非笑詆訾者,僅三千人焉,豈非空言動眾,終不若躬見於政事之為易也?夫三千之中稱好學者,顏氏之外又無多聞焉。豈速肖之士知自拔於俗矣,尚未能盡脫乎俗習耶?一洗俗習之陋,直超自性之真,而盡得聖人千古不盡之意者,豈顏氏之所獨耶?然而三千之徒,其於夫子之言也,猶面授也。秦火而後,掇拾於漢儒者多似是而失真矣。後之儒者復以已見臆說,盡取其言而支離決裂之。噫!誠面授也,尚未免於俗習焉,並取其言而亂之,則後之懷世道者,復將何恃以自植於世耶?

吾師陽明先生蚤有志於聖人之道,求之俗習而無取也,求之世儒之學而無得也,乃一洗俗習之陋、世儒之說,而自證以吾之心焉,殫思力踐,竭精瘁志,卒乃豁然有見於良知,而千古聖人不盡之意復得以大明於世。噫!亦難矣!世之聞吾先生之言者,其皆肯自拔於流俗,不與眾非笑詆訾之乎?其皆肯一洗俗習之陋、世儒之說,而獨證以吾之心乎?夫非笑詆訾,在孔子猶不免焉,於當世乎奚病?特病其未之或聞焉耳。如其有聞也,則知先生之所言者非先生之言也,吾之心也。吾心之知不以太上而古,不以當世而今,不待示而得,不依政而行,俗習所不能湮,異說所不能淆:特在乎有超世特立之志,自證而自得之耳!有超世特立之志者而一觸其知,真如去目之塵沙以還光也,拔耳之木楔以還聰也,解支體之束縛以自舒也,去污穢而就高明,撤蔽障而合大同,以復中古之政,超太上之意,亦已矣,又奚以俗習之陋、世儒之說為哉?

先生之言,世之信從者日眾矣!特其文字之行於世者,或雜夫少年未定之論。愚懼後之亂先生之學者,即自先生之言始也,乃取其少年未定之論,盡刪而去之;詳披締閱,參酌眾見,得至一之言五卷焉。其餘或發之題詠,或見之政事者,則厘為《外集》、《別錄》;復以日月前後順而次之,庶幾知道者讀之,其知有所取乎?雖然,是錄先生之言也,特入珍藏之扃鑰也。珍藏不守,乃屑屑焉扃鑰之是競,豈非捨其所重而自任其所輕耶?茲不能無愧于是錄之成云爾! 王畿 道必待言而傳,夫子嘗以無言為警矣。言者,所由以入於道之詮,凡待言而傳者,皆下學也。學者之於言也,猶之暗者之於燭,跛者之於杖也。有觸發之義焉,有栽培之義焉,而其機則存乎心悟。不得於心而泥於言,非善於學者也。我陽明先師倡明聖學,以良知之說覺天下,天下靡然從之:是雖入道之玄詮,亦下學事,載諸錄者詳矣。吾黨之從事於師說也,其未得之,果能有所觸發否乎?其得之也,果能有所栽培否乎?其得而玩之也,果能有所印正否乎?得也者,非得之於言,得之於心也;契之於心,忘乎言者也,猶之燭之資乎明,杖之輔乎行,其機則存乎目與足,非外物所得而與也。若夫玩而忘之,從容默識無所待而自中乎道。斯則無言之旨,上達之機,固吾梅林公重刻是錄,相與嘉惠而申警之意也。不然,則聖學亡而先師之意荒矣。吾黨勗諸!

徐階 餘姚錢子洪甫既刻《陽明先生文錄》以傳,又求諸四方,得先生所著《大學或問》、《五經臆說》、序、記、書、疏等若干卷,題曰《文錄續編》,而屬嘉興守六安徐侯以正刻之。刻成,侯謀於洪甫及王子汝中,遣郡博張編、海寧諸生董啟予問序於階。階曰: 先生之文,非淺薄所敢序也。雖然,階嘗從洪甫、汝中竊聞先生之學矣。夫學,非獨倡始難也,其傳而不失其宗,蓋亦不易焉。自孔子沒,《大學》格致之旨晦。其在俗儒,率外心以求知,終其身汩溺於見聞記誦;而高明之士,又率慕徑約,貴自然,淪入於二氏而不自覺。先生崛起千載之後,毅然以謂致知者致吾心之良知也。吾心之良知,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乃天命之性,吾心靈昭明覺之本體也。惟不自欺其良知,斯知致而意可誠矣。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物者,事也。事各歸於正,而吾良知之所知始無虧缺障蔽,得以極其致矣。舉知而歸諸良,舉致知而歸諸正物,蓋先生之學不汩於俗,亦不入於空如此。於時聞者幸知口耳之可恥,然其闢之或激於太過,幸有見夫心體之當求,然其擬之或涉於太輕:於是超頓之說興,至舉踐履之實,積累之功,盡詆以為不足務。脫於俗,顧轉而趨於空,則先生之學有不待夫傳之既久,乃始失其宗者,茲豈非學先生者之所憂乎?洪甫輯為是編,其志固將以救之。其自序曰:“言近而旨遠,此吾師中行之證也。”又曰:“吾師之教平易切實,而聖智神化之機,固已躍然,不必更為別說。”洪甫之於師傳,其闡明翼衛,視先生之於孔氏,有功等矣。夫三代以前,學與政合而出於一,虞廷之命官,與其所陳之《謨》,皆“精一執中”之運用也。故曰三代之治本於道,三代之道本於心。而後世論學,既指夫俗與空者當之,其論政又指夫期會簿書當之,謬迷日甚而未已也。徐侯方從事於政,獨能聚諸生以講先生之學,汲汲焉刻是編以詔之,其異於世之為者歟?使凡領郡者皆徐侯其人,先生之學明而洪甫之憂可釋也。階生晚,不及登先生之門。然昔孟子自謂於孔子為私淑,至其自任閒先王之道以承孔子,則雖見目為好辯而不辭。故輒以侯請,僭為之序。嗚呼!觀者其尚亮階之志也夫!

錢德洪 德洪曰:嘉靖丁亥四月,時鄒謙之謫廣德,以所錄先生文稿請刻。先生止之曰:“不可。吾黨學問,幸得頭腦,須鞭辟近裡,務求實得,一切繁文靡好。傳之恐眩人耳目,不錄可也。”謙之復請不已。先生乃取近稿三之一,標揭年月,命德洪編次;复遺書曰:“所錄以年月為次,不復分別體類者,蓋專以講學明道為事,不在文辭體制間也。”明日,德洪掇拾所遺復請刻。先生曰:“此愛惜文辭之心也。昔者孔子刪述《六經》,若以文辭為心,如唐、虞、三代,自《典》、《謨》而下,豈止數篇?正惟一以明道為志,故所述可以垂教萬世。吾黨志在明道,復以愛惜文字為心,便不可入堯、舜之道矣。”德洪復請不已。乃許數篇,次為《附錄》,以遺謙之,今之廣德板是也。

先生讀《文錄》,謂學者曰:“此編以年月為次,使後世學者,知吾所學前後進詣不同。”又曰:“某此意思賴諸賢信而不疑,須口口相傳,廣布同志,庶幾不墜。若筆之於書,乃是異日事,必不得已,然後為此耳!”又曰:“講學須得與人人面授,然後得其所疑,時其淺深而語之。才涉紙筆,便十不能盡一二。”戊子年冬,先生時在兩廣謝病歸,將下庚嶺。德洪與王汝中聞之,乃自錢塘趨迎。至龍遊聞訃,遂趨廣信,訃告同門,約每越三年遣人裒錄遺言。明日又進貴溪,扶喪還玉山。至草萍驛,戒記書篚,故諸稿倖免散逸。自後同門各以所錄見遺,既七年,壬辰,德洪居吳,始較定篇類。復為《購遺文》一疏,遣安成王生自閩、粵由洪都入嶺表,抵蒼梧,取道荊、湘,還自金陵,又獲所未備;然後謀諸提學侍御聞人邦正,入梓以行。文錄之有《外集》、《別錄》,遵《附錄》例也。

先生之學凡三變,其為教也亦三變:少之時,馳騁於辭章;已而出入二氏;繼乃居夷處困,豁然有得於聖賢之旨:是三變而至道也。居貴陽時,首與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自滁陽後,多教學者靜坐;江右以來,始單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體,令學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變也。讀文錄者當自知之。先生嘗曰:“吾始居龍場,鄉民言語不通,所可與言者乃中土亡命之流耳;與之言知行之說,莫不忻忻有人。久之,並夷人亦翕然相向。及出與士夫言,則紛紛同異,反多插格不入,何也?意見先人也。”德洪自辛巳冬始見先生於姚,再見於越,於先生教若恍恍可即,然未得人頭處。同門先輩有指以靜坐者。遂覓光相僧房,閉門凝神淨慮。倏見此心真體,如出蔀屋而睹天日,始知平時一切作用,皆非天則自然。習心浮思,炯炯自照,毫髮不容住著。喜馳以告。先生曰:“吾昔居滁時,見學者徒為口耳同異之辯,無益於得,且教之靜坐。一時學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學者真見得良知本體昭明洞徹,是是非非莫非天則,不論有事無事,精察克治,俱歸一路,方是格致實功,不落卻一邊。故較來無出致良知話頭,無病何也?良知原無間動靜也。”德洪既自喜學得所入,又承點破病痛,退自省究,漸覺得力。 “良知”之說發於正德辛巳年。蓋先生再羅寧藩之交,張、許之難,而學又一番證透,故正錄書凡三卷,第二卷斷自辛巳者,志始也。 “格致”之辯莫詳於《答顧華玉》一書,而“拔本塞源”之論,寫出千古同體萬物之旨,與末世俗習相沿之弊。百世以俟,讀之當為一快。

先生嘗曰:“吾'良知'二字,自龍場已後,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於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今幸見出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真是痛快,不覺手舞足蹈。學者聞之,亦省卻多少尋討功夫。學問頭腦,至此已是說得十分下落,但恐學者不肯真下承當耳。”又曰:“某於'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此本是學者究竟話頭,可惜此體淪埋已久。學者苦於聞見障蔽,無入頭處。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但恐學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種光景玩弄,孤負此知耳!” 甲申年,先生居越。中秋月白如洗,乃燕集群弟子於天泉橋上。時在侍者百十人。酒半行,先生命歌詩。諸弟子比音而作,翕然如協金石。少間,能琴者理絲,善簫者吹竹,或投壺聚算,或鼓棹而歌,遠近相答。先生顧而樂之,遂即席賦詩,有曰“鏗然舍瑟春風裡,點也雖狂得我情”之句。既而曰:“昔孔門求中行之士不可得,苟求其次,其惟狂者乎?狂者志存古人,一切聲利紛華之染,無所累其衷,真有鳳皇翔依千仞氣象。得是人而裁之,使之克念日就平易切實,則去道不遠矣!予自鴻臚以前,學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頭腦,漸覺見得此意者多,可與裁矣。” 先生自辛巳年初歸越,明年居考喪,德洪輩侍者踪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者日眾,癸未已後,環先生之室而居,如天妃、光相、能仁諸僧舍,每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所,更番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古剎,徒足所到,無非同志遊寓之地。先生每臨席,諸生前後左右環坐而聽,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字者。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嘗不踴躍稱快,以昧入者以明出,以疑入者以悟出,以憂憤愊憶入者以融釋脫落出,嗚呼休哉!不圖講學之至於斯也。嘗聞之同門,南都以前,從遊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益進,感召之機亦自不同也。今觀《文錄》前後論議,大略亦可想見。 先生嘗語學者曰:“作文字亦無妨工夫。如詩言志,只看爾意向如何,意得處自不能不發之於言,但不必在詞語上馳騁,言不可以偽為。且如不見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說出和平話?總然都做得,後一兩句露出病痛,便覺破此文原非充養得來。若養得此心中和,則其言自別。” 門人有欲汲汲立言者。先生聞之歎曰:“此弊溺人,其來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於人知,正所謂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恥其名之無聞於世,而不知知道者視之,反自貽笑耳。宋之儒者,其製行磊牽,本足以取信於人,故其言雖未盡,人亦崇信之,非專以空言動人也。但一言之誤,至於誤人無窮,不可勝救,亦豈非汲汲於立言者之過耶?” 或問先生所答示門人書稿,刪取歸併,作數篇訓語以示將來,如何?先生曰:“有此意。但今學問自覺所進未止,且終日應酬無暇。他日結廬山中,得如諸賢有筆力者,聚會一處商議,將聖人至緊要之語發揮作一書,然後取零碎文字都燒了,免致累人。”德洪事先生,在越七年,自歸省外,無日不侍左右。有所省豁,每得於語默作止之間。或聞時訕議,有動於衷,則益自奮勵以自植,有疑義即進見請質。故樂於面炙,一切文辭,俱不收錄。每見文稿出示,比之侍坐時精神鼓舞,歉然常見不足。以是知古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非欺我也。不幸先生既沒,謦欬無聞,儀刑日遠,每思印證,茫無可即。然後取遺稿次第讀之,凡所欲言而不能者,先生皆為我先發之矣。雖其言之不能盡意,引而不發,躍如也。由是自滁以後文字,雖片紙隻字不敢遺棄。四海之遠,百世之下,有同此懷者乎?苟取正錄,順其日月以讀之,不以言求,而惟以神會,必有沛然江河之決,莫之能御者矣! 《別錄》成,同門有病其太繁者。德洪曰:“若以文字之心觀之,其所取不過數篇。若以先生之學見諸行事之實,則雖瑣屑細務,皆精神心術所寓,經時贊化以成天下之事業。千百年來儒者有用之學,於此亦可見其梗概,又何病其太繁乎?” 昔門人有讀《安邊八策》者。先生曰:“是疏所陳亦有可用。但當時學問未透,中心激忿抗厲之氣。若此氣未除,欲與天下共事,恐事未必有濟。” 陳惟浚曰:“昔武宗南巡,先生在虔,奸賊在君側,間有以疑謗危先生者,聲息日至,諸司文帖,絡繹不絕,請先生即下洪,勿處用兵之地,以堅奸人之疑。先生聞之,泰然不動。門人乘間言之,先生姑應之曰:'吾將往矣。'一日,惟浚亦以問。先生曰:'吾在省時,權豎如許勢焰疑謗,禍在目前,吾亦帖然處之。此何足憂?吾已解兵謝事乞去,只與朋友講學論道,教童生習禮歌詩,烏足為疑!縱有禍患,亦畏避不得。雷要打,便隨他打來,何故憂懼?吾所以不輕動,亦有深慮焉爾!'又一人使一友亦告急。先生曰:'此人惜哉不知學,公輩曷不與之講學乎?'是友亦釋然,謂人曰:'明翁真有赤舄幾幾氣象。'愚謂《別錄》所載,不過先生政事之跡耳。其遭時危謗,禍患莫測,先生處之泰然,不動聲色,而又能出危去險,坐收成功。其致知格物之學至是,豈意見擬議所能及!”是皆《別錄》所未及詳者。洪感惟濬之言,故表出之,以為讀《別錄》者相發。 《復聞人邦正書》,裒刊《文教》,諸同門聚議不同久矣。有曰:“先生之道無精粗,隨所發言,莫非至教,故集文不必擇其可否,概以年月體類為次,使觀者隨其所取而獲焉!”此久庵諸公之言也。又以“先生言雖無間於精粗,而終身命意,惟以提揭人心為要,故凡不切講學明道者,不錄可也”。此東廓諸公之言也。二說相持,罔知裁定。去年廣回舟中,反覆思惟,不肖鄙意竊若有附於東廓子者。夫傳言者不貴乎盡其博,而貴乎得其意。得其意,雖一言之約,足以入道;不得其意,而徒示其博,則氾濫失真,匪徒無益,是眩之也。且文別體類,非古也,其後世侈詞章之心乎?當今天下士方馳鶩於辭章,先生少年亦嘗沒溺於是矣,卒乃自悔,惕然有志於身心之學;學未歸一,出入於二氏者又幾年矣,卒乃自悔,省然獨得於聖賢之旨;反覆世故,更歷險阻,百煉千磨,斑瑕盡去,而輝光煥發,超然有悟於良知之說。自辛巳年已後,而先生教益歸於約矣。故凡在門牆者,不煩辭說而指見本體,真如日月之麗天,大地山河,萬象森列,陰崖鬼魅,皆化而為精光;斷溪曲徑,皆坦而為人道。雖至愚不肖,一觸此體真知,皆可為堯、舜,考三王,建天地,質鬼神,俟百世,斷斷乎知其不可易也!有所不行者,特患不加致之之功耳。今傳言者不揭其獨得之旨,而尚吝情於悔前之遺,未透之說,而混焉以誇博,是愛其毛而不屬其里也,不既多乎?既又思之:凡物之珍賞於時者,久而不廢,況文章乎?先生之文,既以傳誦於時,慾不盡錄,不可得也。自今尚能次其月日,善讀者猶可以驗其悔悟之漸。後恐迷其歲月,而概以文字取之混入焉,則並今日之意失之矣。久庵之慮,殆或以是與?不得已,乃兩是而俱存之。故以文之純於講學明道者裒為《正錄》,餘則別為《外集》,而總題曰《文錄》。疏奏批駁之文,則又厘為一書,名曰別錄。夫始之以《正錄》,明其志也;繼之以《外集》,盡其博也;終之以《別錄》,究其施也:而文稽其類以從,時也。識道者讀之,庶幾知所取乎?此又不肖者之意也。問難辯詰,莫詳於書,故《正錄》首書,次記,次序,次說,而以雜著終焉。諷詠規切,莫善於詩賦,故《外集》首賦,次詩,次記,次序,次說,次雜著,而傳志終焉。別錄則卷以事類,篇以題別,先奏疏而後公移。刻既成,懼讀者之病於未察也,敢敬述以求正。乙未年正月。 編輯《文錄》姓氏: 門人餘姚徐愛、錢德洪、孫應奎、嚴中,揭陽薛侃,山陰王畿,渭南南大吉,安成鄒守益,臨川陳九川,泰和歐陽德,南昌唐堯臣; 校閱《文錄》姓氏: 後學吉水羅洪先,滁陽胡松,新昌呂光洵,秀水沈啟原; 匯集《全書》姓氏: 提督學校巡按直隸監察御史、豫章謝廷傑; 督刻《全書》姓氏: 應天府推官、太平周恪,上元縣知縣、莆田林大黼,江寧縣知縣、長陽李爵。 增補序跋 三十八篇 天地之間,道而已矣。道也者,人物之所由以生者也。是故人之生也,得其秀而最靈,以言乎性則中矣,以言乎情則和矣,以言乎萬物則備矣,由聖人至於途人一也。故曰:“人者,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又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是故古者大道之於天下也,天下之人相忘於道化之中,而無復所謂邪匿者焉。率性以由之,修道以誠之,皡皡乎而不知為之者,是故大順之所積也,以天則不愛其道也,以地則不愛其寶也,以人則不愛其情也,以物則不愛其靈也。聖人於此,夫何言哉?恭己無為而已矣。至其後也,道不明於天下,天下之人相交於物化之中,而邪慝興焉。失其性而不知求,捨其道而不知修。斯人也,日入於禽獸之歸而莫之知也。是故萬物弗序而天地弗官矣。聖人,生而知道者也;賢人,學而知道者也。其視天地萬物,無一而非我。而斯人之不知道也,若已推而入之鳥獸之群也。理有所不可隱,心有所不容忍,惡能已於言哉?故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故夫聖賢之言,將以明斯道示諸人,使天下之人曉然知道之在是,庶民興焉。庶民興,則邪慝息;邪慝息,則萬物序而天地官矣,夫然後聖賢之心始安而其言如已也。是故其言也,求其是則已矣,非以為聞見之高也;求其明則已矣,非以為門戶之高也。而後之為聖賢之學者,其初也,執聞見以自是,而不知聖人之所是者,天下之公是也;立門戶以自明,而不知聖人之所明者,天下之同明也。故其後也,言愈多而愈支,支則不可行矣;門愈高而愈小,小則不可通。皆意也,己也,勝心之為也。而世之號為豪傑者,方皆溺於其中而莫之知也。其亦可哀已矣! 夫天之命於我而我之具於心者,自有真是真非,至明而不容有蔽者也。故天上之言道者,至不一也。苟以平心觀之,易氣玩之,則其是是非非,自不能遁吾心之真知也。唯夫聞見已執於未觀之先,而門戶又高於既玩之際,則其言雖是也,蔽於聞見之私,而不知其是;指雖明也,隔於門戶之異,而不通其明。道之不明於天下,治之所以不能追复前古者,其所由來遠矣! 是錄也,門弟子錄陽明先生問答之辭、討論之書,而刻以示諸天下者也。吉也從遊宮牆之下,其於是《錄》也,朝觀而夕玩,口誦而心求,蓋亦自信之篤而竊見夫所謂道者,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橫乎四海,施諸後世,無朝夕人心之所同然者也。故命逢吉弟校續而重刻之,以傳諸天下。天下之於是《錄》也,但勿以聞見梏之,而平心以觀其意;勿以門戶隔之,而易氣以玩其辭。勿以《錄》求《錄》也,而以我求《錄》也,則吾心之本體自見,而凡斯《錄》之言,皆其心之所固有,而無復可疑者矣。則夫大道之明於天下,而天下之所以平者,將亦可竢也已。嘉靖三年冬十月十有八日,賜進士出身中順大夫紹興府知府、門人渭北南大吉謹序。 (錄自佐藤一齋《傳習錄欄外書》) 黃綰 古人之文,實理而已。理散兩間,韞諸人心,無跡可見,必俟言行而彰。言行,人之樞機,君子慎之,而實理形焉。 古者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此其載籍之初,文之權輿乎?故文之為用,以之撰天地而天地為昭,以之體萬物而萬物為備,以之明人紀而人紀為明,以之闡鬼神而鬼神為顯,以之理庶民而庶民為從,以之考三王而三王為歸,以之俟後聖而後聖為存;所以經緯天地,肇率人紀,綱維萬物,探索陰陽,統貫古今,變通幽明,而不可廢者也。 陽明先生夙負豪傑之資,始隨世俗學文,出入儒、老、釋之間,中更竄謫流離之變,乃篤志為學,久之深有省於孟子“良知”之說,《大學》“親民”之旨,反身而求於道,充乎其自得也。故其發於言行也,日見其宏廓深潛,中和信直,無少偏戾。故其見於文也,亦日見其浩博淵邃,清明精切,皆足以達其志而無遺。或告之君父,或質之朋友,或迪之門生,或施之政事,或試之軍旅,以至登臨之地、燕處之時,雖一聲一欬之微,亦無往而非實理之形。由此不息,造其精以極於誠,是故其用之也,天地可以經緯,人紀可以肇率,萬物可以綱維,陰陽可以探索,古今可以統貫,幽明可以變通。 惜乎!天不欲,遺不獲,盡見行事,大被斯世,其僅存者唯《文錄》、、《居夷集》而已,其餘或散亡及傳寫訛錯。撫卷泣然,豈勝斯文之慨?及與歐陽崇一、錢洪甫、黃正之率一二子侄,檢粹而編訂之,曰《陽明先生存稿》。洪甫攜之吳中,與黃勉之重為厘類,曰《文錄》、曰《別錄》,刻梓以行,庶傳之四方,垂之來世,使有誌之士知所用心,則先生之學之道為不亡矣。 (錄自黃綰《石龍集》卷十三) 錢德洪 古人立教,皆為未悟者設法,故其言簡夷明白,人人可以與知而與能。而究極所止,雖聖人終身用之,有所未盡。蓋其見道明徹,先知進學之難易,故其為教也循循善誘,使人悅其近而不覺其入。喜其易而各極所趨。 夫人之良知一也,而領悟不能以皆齊。有言下即能了悟者矣;有良知雖明,不能無間,必有待於修治之功者矣;有修治之功百倍於人,而後其知始徹者矣。善教者不語之以其所悟,而惟視其所入,如大匠之作室然,規矩雖一,而因物曲成,故中材上下,皆可與入道。若不顧其所安,而概欲強之以其所未及,教者曰:“斯道之妙也如是。”學者亦曰:“斯道之妙也如是。”彼以言授,此以言接;融釋於聲聞,懸解於測意,而遂謂道固如是矣,寧不幾於狂且惑乎? 吾師陽明先生,平時論學,未嘗立一言,惟揭《大學》宗旨,以指示人心。謂大學之教,自帝堯明德睦族以降,至孔門而復明。其為道也,由一身以至家國天下,由初學以至聖人;徹上徹下,通物通我,無不具足。此性命之真,幾聖學之規矩也。然規矩陳矣,而運用之妙,則由乎人。故及門之士,各得所趨,而莫知其所由入,吾師既沒,不肖如洪領悟未徹,又不肯加百倍之功。同志歸散四方,各以所得引接來學,而四方學者漸覺頭緒太多。執規矩者,滯於形器,而無言外之得;語妙悟者,又超於規矩之外,而不切事理之實;願學者病焉。年來同志亟圖為會,互相切劘,各極所詣,漸有合異同歸之機。始思師門立教,良工苦心。蓋其見道明徹之後,能不以其所悟示人,而為未悟者設法,故其高不至於凌虛,卑不至於執有,而人人善入。此師門之宗旨,所以未易與繹也。 洪在吳時,為先師裒刻《文錄》。所載下卷,皆先師書也。既以次入《文錄》書類矣,乃摘錄中問答語,仍書南大吉所錄以補下卷。复採陳惟浚諸同誌所錄,得二卷焉,附為續錄,以合成書。適遭內艱,不克終事。去年秋,會同志於南畿,吉陽何子遷、初泉劉子起宗,相與商訂舊學,謂師門之教,使學者趨專歸一,莫善於。於是劉子歸寧國,謀諸涇尹丘時庸,相與捐俸,刻諸水西精舍。使學者各得所入,庶不疑其所行雲。時嘉靖甲寅夏六月,門人錢德洪序。 編者按:原文附載於嘉靖三十三年《傳習續錄》閭東刻本卷首。閭本現已亡佚。今據佐滕一齊《傳習錄欄外書》移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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